说抽象力
2014-03-10张伟
张 伟
·编余札记·
说抽象力
张 伟
抽象力,即超越经验的维度,飞抵思想的天空,不沾滞于有形的世界,作形上性的冥想。思维穿透的是感觉所不能把握的对象的深层、远区海域,透过表层的遮隔察知深层状态,冲破距离的阻隔察知远区状态。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就有了合理的成分,而不至于粗暴地扣一顶“唯心论”的帽子了事。抽象力是高蹈的,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经验固然有益,而经验倘不能被概念化,我们就只有信息而没有知识。经验上升为概念,才好用概念来统摄世界。“形而上学”在西语中的构词方式内含着这样的理念,在一切存在物之外存在着某种绝对不同于一切存在物的东西,人可以站在一切存在物之外思考这种东西。柏拉图表述为“理念”、老聃名之为“道”的,就是这种东西,对它的思考,就是抽象力。
拿儒道两家来作比较。儒家也作抽象,但它是在低空徘徊,贴近地面,贴近现实人生。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儒家的意思,仅仅是在抽象力、抽象度这一点上相对照,无关乎价值评判。(读过不少研究诸子的书,从没见有人从这个角度比较过儒道。)事实上,正因为儒家是入世的、积极用世的,不仅为统治者所利用,也为普通百姓所接纳,男人立身处世,女人相夫教子,都能从中找到具体而微的指导性意见。不是说儒家没有谈到天、命这些抽象的大概念,也谈到了,但都是很现实地谈论的。儒家文化重现世,孔子拒绝回答有关“死”的提问,未知生,焉知死?这就使他的思想始终锁定在此岸伦理的界面,也规约着日后中国思想主流的实用走向。我们的传统文化太过倚重实用理性,相应地,纯粹理性稀缺匮乏,轻视以至鄙视“无用”的学问,无意于探究玄远的奥秘。“实”一直被奉为正统不可动摇,以实为本,以物为大,以形为体,以效为能。
而道家呢,就像庄子笔下的大鹏一样,“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高远、玄虚、遐思,有点儿失却人间烟火的感觉,其抽象思辨的幅度远高于儒。老庄不仅叩问苍生,更要“问天”,穷究宇宙奥义。其诙诡谲怪的表达方式,也颇富形上性,可惜一直未能成为主流。
抽象玄思、理性提升,这种形而上的冲动,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时所产生的,也是不可遏止的心理驱力。就个体而言,通常初二年级才开始尝试着写议论文,写出来的也是极粗简的观点加例子的文字。可见,抽象力是个体人、人类的高级能力,形而上者谓之道。
读一些学术论著,遗憾地看到,其所致思都是单维的,有社会、民族、国家的视角,却少有自然之维、存在之维、超验之维;有世俗的关怀,缺失终极关怀;有社会干预,无灵魂拷问。从方法上说,重实证,不善思辨;重经验,不善提升。恩格斯说,单凭观察得到的经验,是绝不能充分证明必然性的。有人指出,中国人始终没有找到把事实上升成理论的逻辑方法,无数材料的累积,却始终不能产生概念化的突变。知识的真正力量来自于逻辑,而不是信息的堆砌。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满足于只提供信息而没有思想的知识了。当代著名科学家普里戈津认为,在许多领域中取得如此成功的中国科学并没有得出运动定律的定量公式。这就是症结所在,缺少一种形而上学的审视和打量,缺少一种哲学的意蕴和风采,缺少一种近乎宗教的执著。
“逻辑”一词,从英文音译而来,源于希腊文,其原意是指话语、理性、规律、规则等。其价值表现为辨析、推理与论证的智慧,据此唤醒人的理性自觉,激发人自身本质力量的不断展开。在西方,逻辑是占统治地位的思维形式。科学是逻辑的产物,西方近代科学建立在以范畴为核心的科学知识形式的基础上。逻辑可以超越感性,提升知性,陶冶理性。
希腊哲学家开创的纯粹理智思辨,奠定了西方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传统。苏格拉底认为,厌恶理性是人类最大的邪恶,没有合理的论证,生活就会迷失方向。尼采说,在苏格拉底“身上逻辑天性因重孕而过度发达,恰如在神秘主义者身上直觉智慧过度发达一样。”从古希腊罗马时代直到近代,欧洲精神世界里一直活跃着逻辑理性。如果说文艺复兴侧重于感性的解放,重塑人格,激发感情,磨练意志,(莎士比亚也赞美人“多么高贵的理性”。)那么,启蒙运动则是理性的回归与提升,成为现代文明的精神之母。即便是解构主义,旨在揭示西方本体论为稳定“真理”体系所依赖的“逻各斯中心”的症候,也并不舍弃逻辑、理性、知识论。西方文明发展史充分证明了逻辑的价值。爱因斯坦说,逻辑是造成西方科技日新月异的根本原因。维特根斯坦说,逻辑是“类似于上帝意志的东西”。在西方人的观念中,上帝用逻辑创造世界,人类用逻辑认识世界。
而反观自身,我们则恰恰缺乏理性精神、逻辑思维。张岱年认识到:“中国哲学只重生活上的实证或内心之神秘的冥证,而不注重逻辑的实证……中国思想家并不认为细密论证是必要的。”(《中国哲学大纲》)关注现实没有错,但汲汲于现实,在认识上缺乏形而上学的传统和兴趣,就有了负面性:概念混乱、转换论题、以偏概全、强加因果、强行推理、片面立论、论点与论据不相契合、混淆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不一而足。
春秋战国时期,有围绕着名词、概念、逻辑争论的名家,然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后人谓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视为诡辩和异端,没能传承下去,其思想也没有被其他各家充分吸收。有学者推究原因认为,汉字更宜于表达情感性的内容,而不太适合表达定性且须定量的科学理论、学术成果。汉字从象形到象意(即六书中的“会意”),与之相对应的思维形式,是从个别到个别的类比推理特别发达。象思维而非概念思维,导致思路总是匍匐着,拔不高、走不远就急于寻找实例这根拐杖了。用张东荪的话说,西方人是直穿入的,而中国人是横牵连的。
文字之外,也有人作其它归因。日本学者岸根卓郎认为,东方人与西方人民族性格及其文化的差异,与不同的生物体基因和自然环境相关。东西人的大脑差异、东西方自然环境的差异,形成了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相互对立的重要因素。在他看来,西方人是左脑型的,而东方人是右脑型的。左脑具有科学技术的思想方法的基础——计算、语言、分析和逻辑的中枢,右脑具有艺术、宗教思想和创造力的基础——非语言、直观、综合和空间认识的中枢。一家之言,聊备一格。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邀请全球500多位教育家,请他们列出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教育目标,结果,“发展学生的逻辑思维能力”居16项目标的第2项。该组织公布的学科分类目录,逻辑学在七大基础学科中,位居第二(仅排在数学之后),说明它与数学具有相同的重要性质——基础工具性。英国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把逻辑学列为五大学科之首。上世纪70年代,哈佛大学进行一次教改,规定无论文科理科的学生都必须把培养逻辑思维能力放在首位。
西方各级学校都开设说理教育课,关注学生的合理思维方式的建构,关注个人理性与公共理性的培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大学,循序渐进,每年都有不同的目标。比如四年级能够区分事实与观点,原因与结果;七年级进行说理评估,即评价论据是否适当,有无偏见和成见;八年级注重思维的统一性、连贯性、逻辑以及内部的一致性和结构;九、十年级评估在说理中是否有对方意识,防止“说理谬误”,如自我中心、过分简单化、虚假两分法、虚假公理、树假想敌、自我合理化、防御性认知等。台湾学者黄武雄说,学校该做而且只做两件事:打开经验世界和发展抽象能力。
我们当对照检讨,并进行一场“哥白尼式”的思维方式革命。
培养抽象力,除了上文所述及,亚里士多德曾提出思辨的两个条件,一是闲暇的时间,二是诧异的眼睛。今天的中国人太忙了,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唯独没给自己留下冥思、玄想的时间。其实,这闲暇才是最奢侈的,比那些用以满足物欲的高档消费品要奢侈。今人傲慢地走遍了“地球村”(这个称谓本身就透着人类的狂妄自大),以见多识广自诩,一副见怪不怪、见惯不惊的麻木相。闲暇、诧异,两个条件都不具备,何来思辨?我们有必要重温亚里士多德的话,求知是人的本性,哲学家研究哲学不是为了经世致用,而是因闲暇而沉思,因沉思而诧异,因诧异而求知,因求知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