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领导来了
2014-03-10王鹤燕
王鹤燕
1
刘平最近很兴奋,因为新领导要来,这就意味着老领导要走了,盼了这么些年他终于要走了。
刘平刚刚三十五岁,已经是单位的清欠办主任了,看起来也是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可是他却不这么想:本来是重点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却来了这只有一个老残兵的清欠办。老领导把他发配到这爹不疼娘不爱的破地方,刘平的意见堆满了一肚子。
新的领导要来了,他得准备准备,这些准备对他来说很重要。按以往的经验来说这些准备几乎成了他日后升职的法宝。
他先联系了局政治处的小李,上次陪领导安全检查时和小李互留了电话,后来工作中也有过几次合作。
“李科长,我是刘平,您现在忙么?没什么大事,上次不是说您老丈人爱喝竹叶青么,我这里刚好有几瓶直接从厂里拿来的原浆,您看什么时候给您送过去。”
“不用客气,我又不爱喝,给爱喝的人才能体现好东西的价值。”
“我现在出发,过两小时后到,去了电话联系。”
其实小李还没当科长,甚至连副科长不是,只不过今年他最有希望当这个副科长而已。
刘平说完,开车去了最近的烟酒商店,选了两瓶看上去还不错的竹叶青。本以为几十就能办了事,没想到这两瓶酒要五百多。
见了小李,又是一阵恭维和客气。到了饭点,两人哥长弟短地开了两瓶白酒。两瓶白酒下肚,刘平的正事才刚刚开始:“听说我们新来的领导是从局里下来的?”
“对,就我们旁边办公室的主任。”
听了这句话,刘平的心不疼了。他又给小李添了杯酒。
之后的话题不外乎围着这个新的处长展开,从这处长的老婆娘家厉害到这处长的老家哪个村,又聊到近期这位处长新买的房子还没装修。
酒足饭饱后,刘平晃晃悠悠开车回家了。小李走之前还担心过刘平酒驾,可刘平拍着胸脯说:“放心,哥们儿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沿建设路左拐上了高速,下了高速再走外环,一小时就到家了,肯定没交警。门儿清!”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平先是把从小李那儿得到的消息写满了一张纸,突然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一样的老婆娘家厉害,一样的来自农村。前任领导虽然后来对自己下了狠手——冷处理,但刚上任的时候得知自己和他一样是农村来的后,还是提拔了自己,把自己从众多副队长中选出来当了队长。博取同情或者引起共鸣很重要,不花钱还能有花钱的效果。
下一步,他把周围几个中层情况又梳理了一张纸,哪些人和自己有意见,哪些人的岗位自己很想去,哪些人还占着位置。把那些在重要岗位的人也列了出来。
最后刘平又把近几年他干过的事情列了列,抓破脑袋刚刚够两行。没办法了,他又把以前准备的资料翻了出来,好不容易写满了五行。
2
星期一的早上,新领导上任。刘平作为清欠办主任参加了新领导上任的第一次会议。新领导长得有点胖,但是笑起来很和善。刘平心里有底了。
在之后的几个星期中,刘平在办公室的窗口时刻关注着,每当领导出门那么他便也会悄悄出去快步跟上,当做是偶遇。怕领导以为他闲着乱晃,手里一般都要拿些材料,其实这些材料都是几年前的东西,不过抓在手里不细看的话也蛮唬人的。
郭头,您出去?
嗯,去下面熟悉熟悉。
这里的气候和省城差不多,您能适应吧?
两个地方也没多远,没什么不适应。
……
就这样,一次、两次、三次,刘平在短短半个月渐渐成为和新领导说话最多的中层,虽然很多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其中也包含着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郭头知道刘平手下就一个兵,还是个不听话又年纪大的兵,所以刘平常常送材料要亲自跑上跑下。领导偶尔问起来:“你手下的人呢?”刘平一脸憨厚:“老李年纪大,跑上跑下这些活还是年轻人方便。”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很谦虚。还比如,领导知道刘平是从农村考学走出来的,很争气,每个月往家里寄钱。这样的一些捎带出来的小信息,让新领导对刘平越来越有好感,三十五岁的科级干部,没有关系自己靠努力走到今天的位置,关心老同志,还谦虚谨慎。
之后刘平开始第二步,去领导办公室汇报工作。新的领导刚来到这里不熟悉人事、不熟悉业务。刘平要争取当领导的眼睛,领导的耳朵。
“郭头,您在忙呢?”
“没什么,小刘,你有事?”
“就是想和您说说上个星期,您的那个新办法。”
“你坐下,我也正想了解底下群众的反映。”
……
一来二去,刘平渐渐成了新领导的红人。时不时给领导送点家乡的小米、红枣。既显得热情朴实,还挺有亲切感,最主要的,不光他不用花太多钱,领导了也少了许多担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的情谊领导看在眼里,对他说话的语气都表露出来了。
然而,闲话也来了。
“看新领导来了,刘大太监又出山了。”
“他蹦跶不了几天,等新头儿反应过来也就没他好日子了。”
“真不知道这孙子怎么把每个新来的领导都哄住。”
“这不简单?‘郭头威武,小刘子给您请安了。”说完比划了请安的动作。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刘平时不时能听到这样的小话儿。刚开始心里也会难受,但一想还在土窑洞里住着的八十岁老爹,快五十五岁了还在种地的大姐,他就不在乎了。只有上去了,岳父家才不能再小看他,不会在背后笑话他,老婆也能在哥哥姐姐中抬起头来。
3
之后的日子里,刘平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那些人在背后嘲笑他又能怎么样呢。郭头不止一次在会上表扬自己:有能力、年轻谦虚,是单位的典型。那些妄想在领导面前诋毁他的,都被领导教育道:“要有胸怀,能容下比自己强的年轻同志。”
离开清欠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好几个仗着老资格的中层,已经靠边站了。没办法,新领导不喜欢,资格再老又有什么用?不过,新领导的话还是很艺术:“老同志要给年轻有能力的同志机会。”这明摆着就是说他刘平嘛。
新领导上任三个多月的一天,刘平被叫到领导办公室。
“小刘啊,最近局里下文件,要有人事变动。主要的意思就是提携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干部。我觉得你很有希望,你准备准备竞争演讲。”
“要感谢领导提携了,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二十年前有人这么帮我,如今我帮你。只要有能力人品好,就能出头。”
下午会议上,领导就向大家通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毕竟四十岁以下中层干部有限,得领导眼缘的也就那么几个。只有刘平知道领导最看好他,直属领导的作用是很大的,刘平觉得这次一定是自己。
刘平回家高兴地在地上抱着儿子转:“爸爸就要出头了,也许就是最年轻的副处了。儿子你高不高兴?”
高兴劲过去,刘平想到了竞争演讲。这可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事,他是工科出身,文笔本来就不擅长,更别说写一篇激情澎湃的演讲稿了。最后通过在市委宣传部门的同学找人写了一篇演讲稿,自己在家背得滚瓜烂熟,就等着在那一天大显身手。
那天终于来了,刘平紧张得手脚冰凉,离成功就剩下临门一脚了。在上主席台的过程中,刘平深呼吸了无数次,他给自己打气:加油、加油!
没有想象得那么慷慨激昂,刘平表现得中规中矩,甚至开始的时候声音有点发颤,中间时候好些了,但是声音依旧不高,显得没有气势。虽然稿子不错,但是临场没有上好表现,真正的光彩散发不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下台时,刘平无意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从前的领导。虽然退居了二线,他所在的部门比较冷,但是依然是局里众多评委中的一员。刘平能感觉到老领导的目光一直跟着他,那目光和以前一样,像巷子里的冷风。刘平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个职位和他的关系不大了。
演讲完,人员名单并没有马上公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刘宁眼圈更黑了。
4
刘平和往常一样敲开郭头的办公室门,刚进门还没说话,就听到一句:“小刘啊,我这里有点事,你换个时间过来吧。”
刘平出了门有点儿蒙,这几个月基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待遇,他早就摸清楚这新领导的工作规律,现在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这时候一般领导是没有新的工作的。他想:是不是我晋升的事情不顺利?
看着刘平出了门,郭头儿点了根烟,回想着那天饭桌上单位前任领导的话:“老郭,刘平这个人你得仔细看看,看好了再下结论也不迟。”
如果别人对刘平是嫉妒,那么这个和他相处多年的老领导这么说他,肯定不是嫉妒,而是其他原因。是不是自己真的对他了解不够,下判断太仓促了?如果真的在提拔了他之后,发现了他问题太大,那么这可就来不及了,被全单位几百人在背后嘲笑,这脸可丢得没地方放了。
郭头儿叫来秘书,把刘平的档案拿过来。他仔细看了刘平的近些年工作调动,发现在前任领导刚上任的时候,他曾挤开多个竞争对手,成为了主产车间的主任,可是半年后就被发配到了清欠办。这个发现让他出了一脑门儿的冷汗。以前不是不知道他当过主产车间主任,但是以为是因为嫉妒,或者是农村孩子没有处理好人际关系被排挤到了边缘。如今看来,其中大有文章。
上班三个多月的郭头儿第一次加班到九点多。他把刘平这三个月的表现仔细回想了下,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刘平常常过来汇报工作,可是或多或少都会表达一下自己对其他人的主观看法,在体现自己谦虚向他人学习的同时,经常会不经意说说这些人的毛病。而且作为清欠办的主任,三个月没有出过差,这合适么?最后,郭头儿准备找几个人单独谈谈,再更深入了解下这个刘平。这几个人中,有些很早前就曾向他表示过对刘平的不满,只是被他顶了回去。
之后的两天,郭头儿单独与刘平曾经的同事谈话,了解到几年前刘平被冷冻的原因。刘平作为新主任借着领导赏识霸道横行,经常排挤其他部门,引起多方不满。最主要的是他暗示车间工作人员偷工减料,把剩下的材料转手低价卖出,不仅给这个几十年的国企带来了经济损失,更重要的是带来了巨大的名誉危害。这件事被查出来后,老领导听到刘平声泪俱下的反省后,没有忍心开除这个不争气的下属,只是在内部对他进行了小范围批评和人事调动,准备再给他一次机会。本来领导对他网开一面,可是在风波过后,他不安于现状,多次找领导要好工作,得到回绝后就在单位肆无忌惮抨击领导,甚至言语间极为恶劣。
郭头儿还了解到,刘平经常把办公室的打印纸成包成包拿回家,每次出差报销的差旅费是别人的三倍。那个曾给与他赏识、帮助、谅解的老领导,不仅被他言语伤害,还在调职以后多次被他当面讽刺,人品低劣至极。
郭头儿没想到这样的人就是自己曾经认为的有为青年,全部听完,他气得连饭也没有吃下去,感叹人心叵测。但是他依然希望自己能亲眼看到他的种种表现,从而彻底死心。
郭头儿让秘书把刘平的那个残兵老李叫到办公室,并且嘱咐一定要刘平在的时候叫,让刘平听到。老李来了,郭头儿像所有关心即将退休的老同志的领导一样,简单地关心慰问了几句,就叫他离开了。果不其然,下午刘平就敲开郭头儿办公室的门。对他有了比较深的了解后,看着刘平一张一合的嘴,突然心中泛起了阵阵的恶心。他说的不外乎一个意思:老李一辈子没有提干,心理有些逆反,见不得年轻的同志晋升;老李早就对他不满了,经常恶语相向。
下午下班的时候,郭头儿特意晚走了半个小时,走到清欠办的办公室门口,意料中的争执从门内传来。那平时说话看起来谦虚文雅的“有为青年”的真正嘴脸暴露无遗。没有过多停留,不想耳朵再受污染。这么做本就是求心安。
新领导的这些民意测评,刘平根本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了,想着这个领导和他关系不一样了。
刘平焦急地看着离名单公布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新领导却一直是拒绝谈晋升的态度,刘平心里越来越没有底。老婆安慰他说:“可能是郭头儿避嫌,这正是肯定了你是名单上的人。”
星期一名单公布,没有刘平的名字。刘平瞬间头脑空白,想着几个月来的种种努力,快要气疯了,他恨不得去新领导办公室大声质问为什么。
“刘大太监没入了郭头儿法眼?那刘太监太可怜了,你看他为了这个职位三个月连头发都掉一半了。”
“别说了,你看他脸色。”
“那怕什么,自己做了还怕人说!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估计他再有机会得等到下个领导了。”
……
这个成了压垮刘平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刘平红着眼睛去了郭头儿办公室。可到了办公室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像别人那样大声和领导理论,他想和领导拍桌子,可是他连这样的勇气也没有。他不知道别人从哪里来的勇气,他不知道拍桌子和领导说些什么,他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能够大声说出来的,他平时常说、常做的那些事,好像都不适合大声喊出来。
刘平转身向家走去,他继续无止境地诅咒着郭头儿,又盼着新的领导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