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谎言

陈年

我的童年有过一个北京梦，奢华而无边无际。这个梦缩画在我的图画本里，是一座天安门城楼，用蜡笔头染成五颜六色。我常常把画拿出来和家人炫耀，我对母亲说，我以后要到北京上大学。我还说，我要让他们住在北京。而现实生活我一直没有离开煤矿，一直生活在这里。

我生活的煤矿曾是一座侏罗纪时代的森林。传说很多年前这里绿草如茵，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父亲当年选择煤矿作为他讨生活的目的地时，是抱着最大希望的。他把煤矿作为幸福生活的起点。四块石头夹块肉的卖命生活，让父亲早早地因伤残从井下的一线病退到二线。从那时起父亲读书，后来他通过自学成为一名受人尊重的医生。父亲读书，把读书作为改变他矿工命运的跳板。但父亲在他农民的小意识里，是轻视女孩子的。我的父亲没有看过一次我的成绩单。无论好坏。父亲后来对我说，他当年没让我接受高一点教育是因为，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有机会。我有选择，我可以通过出嫁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初听这话时，我疼得像被钉进一根钉子。

十七岁那年，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去新建的一个煤矿参加招工考试，成绩发榜的那天，下着雨，我看到自己的名字被雨水浸成一团一团奇形怪状的乌云，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作为奖赏，爸用单位的小电炉子为我开小灶做荷包蛋，电炉子漏电，把爸电了一下，鸡蛋也掉在地下。爸一点也没心疼，乐呵呵地再在锅边磕一个鸡蛋在里面。职工食堂发的那种大个搪瓷碗，我捧着碗，一口接一口咬着雪白的鸡蛋清。我的学生生活结束了，从此我是四台的一个工人。

我在网上和外面的朋友聊天，我说因为文化的束缚，普通的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煤矿人走出煤矿的机会很少。煤矿的男孩子长大了当矿工，女孩子长大了嫁给下井工人。可若干年后，没有了煤炭，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一日一日重复着生活，但心是不安分的，总是想着逃亡或是流浪。开一家小店，关一家小店，再开再关，在开开关关中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希望。真正沉下来细想，是在三十五岁以后，三十而立，而我一无所有。我开始读书也写点东西。我知道我没有写作天分，但有一个梦的谎言也好。用谎言给自己织一道彩虹。

史铁生说，写作是一个偷看的过程，偷看自己和别人内心的过程。在公共浴室洗澡时，我把别人铺在澡堂箱底的旧报纸抽出来，如果有好看的内容，我就把这张别人丢弃的旧报带回家。我把那张散发着别人体味的报纸，叠一下，再叠一下，叠成方方的一小块。当我认真做这些时，心小到极点。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努力改变的生活。可我知道我没有绝望，我还有读书写字的欲望，这是让我高兴的事。有时，我在残缺的报角看到自己很久以前投过的稿子发表了，没有感觉，只是一种平静。我知道我在写，写我的生活，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