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的成长

经典电影《毕业生》里的罗宾森夫人是个坏女人。

她勾引朋友的儿子本杰明，而且在本杰明爱上自己的女儿伊莲的时候，不择手段地破坏两个人的爱情。但有意味的是，《毕业生》里最迷人的角色，既不是青年才俊本杰明，也不是漂亮少女伊莲，而是这个著名的坏女人。

在《毕业生》那张同样著名的海报中，前景是罗宾森夫人穿着丝袜的、线条优美的腿，景深处站着本杰明。面对这赤裸裸的诱惑，他手足无措心痒难耐。饰演罗宾森夫人的女演员安妮·班克劳弗特曾经拿过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但是没人关心她演了其他什么角色，2005年她去世的消息在全世界都上了头条：“罗宾森夫人”去世了。

其实《毕业生》的编剧巴克·亨利对罗宾森夫人这个角色充满矛盾。《毕业生》是新好莱坞的代表作，新好莱坞的电影是拍给谁看的？拍给那些六十年代叛逆而颓废的青年人，他们听摇滚乐，吸毒，性解放，做满世界流浪的嬉皮士，和年轻时候的钱玄同一样觉得人活到四十岁就该死，不死的也都变成了王八蛋。

在这样的大潮流里，巴克·亨利只能把罗宾森夫人写成一个坏女人、年轻人的对立面：她长于男女情事，熟极而流，对本杰明毫无感情，仅仅是贪恋他年轻的肉体。年轻人的情感在她的衬托之下，显得那么真挚诚恳，热烈蓬勃。

然而，巴克·亨利迷恋于她的过去，迷恋于她的创伤，通过本杰明的嘴他带着一丝甜蜜和崇拜称呼她为“心碎的酒鬼”。但他没有时间了，接下来他必须去描绘那像火车一样轰隆隆开过来无可抵抗的年轻人的爱情，一个行尸走肉心如死灰的老女人，只能被甩在这充满力量的世界之外。

巴克·亨利欠了“罗宾森夫人”的，在女导演安妮·芳婷的《忘年恋曲》里得到了偿还。《忘年恋曲》算不上是一部很厉害的电影，但是它的确讲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大致来说，故事是这样的——假设有一个矩形，一侧的两个顶点是一对好闺密Lil和 Roz，另一侧的两个顶点是她们年轻而健壮的儿子们Ian和 Tom，现在，让我们在四个顶点之间划两条对角线——没错，忘年恋就是这样谱成曲子的。

你可能会问，她们的丈夫们呢？是呀，这两个男人曾经存在于她们的生活之中，只不过一个早早车祸离世，另一个也在忘年恋曲发生之后，被她们轻松地放逐了。

Lil和Roz，就是21世纪的罗宾森夫人，但是和《毕业生》不同，这一次，她们是主角。在女导演温柔而同情的注视下，她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空间，来展现属于性别和生命的所有秘密、所有创伤、以及用来对付痛苦的勇气和力量。因此，这个带有乱伦色彩的故事并不颠覆三观，相反，却温暖而忧伤。

Lil和Roz是可以彻底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的朋友。她们遇到的第一个障碍是共同来面对恋情的发生。Lil坦诚地说：“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我不想放弃。”

四个人有过一段伊甸园一样的快乐时光。他们居住在海边，一有时间就共同泡在大海里嬉戏玩耍。这里没有母亲，也没有儿子，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甚至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像金子一样美好永恒的现在。

当然，伊甸园就意味着脆弱和短暂，意味着毁灭必将到来。Lil和Roz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们会离我们而去，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Tom出发到悉尼去执导一个音乐剧，尽管只有一个月，Lil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就像罗宾森夫人和本杰明有过多少次约会，也赶不上纯洁少女的一滴眼泪一样，一个成熟女人对于年轻男人而言，只能是一个过路的驿站，他终将带着她给他的馈赠，回到那个年轻人的世界中去。

夜深时，Lil在镜子前面久久站立，看着衰老的皱纹像噩梦一样在脸上密布。她哭着对Roz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承担这个痛苦。”

Roz说：“我懂。但我们必须承受。”

这，就是成年女人的成长。

成长是勇于享受生命的乐趣，也勇于承担生命中必然要发生的“失去”。对于女人而言，在生命的过程中，你要一点一点失去青春，失去容颜，失去异性的爱慕，失去充盈的荷尔蒙，得到一个被时光所抛弃的躯体。如果你足够幸运拥有春夏秋冬一般的漫长生命，你就必将面对这个失去。中年女人的成长，便是如何尊严地面对这个每天都在发生的“失去”。

男人所写的“罗宾森夫人们”的故事，比如《毕业生》，或者瑞典的那部《教室别恋》，被抛弃在年轻人世界之外的中年女人往往陷入疯狂和绝望，她们只能利用手中所有的权力，来卑鄙残酷地打击年轻人——她们被无情地“坏女人”了。而在《忘年恋曲》里，两个女人却互相扶持，来共同有尊严地度过这难熬的痛苦时光。

所以，成长是一辈子的事。青年时期的成长课题是如何面对全世界，而中年之后的成长课题则是如何从全世界退回到自己。尤其，是女人。青年时期的成长充满迷茫和激情，而中年之后的成长则是寂寞而深刻的。值得庆幸的是，人们总是带着积攒了多半生的智慧和力量，来面对这艰难的成年人的成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