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柴静新闻专题节目的人文根脉
2014-03-07黄楚筠
黄楚筠
摘 要:今年初随着新书《看见》大卖,“柴静热”轰动一时。笔者认为,柴静所以能引人关注,源于节目中潜藏的人文根脉,赋予她的采访报道与众不同的风格。本文从新闻选择的人文视角,新闻采访的人文交流和新闻摄制的人文表达三个方面来分析柴静节目的人文魅力,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讨论人文关怀的两难处境和培植意义。
关键词:人文根脉;新闻选择;新闻采访;新闻摄制
中图分类号:G2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4)03-0135-03
柴静,曾先后担任央视《新闻调查》、《24小时》、《面对面》的出镜记者,2011年起担任央视《看见》节目主持人。今年初,她的新书《看见》销量突破百万册,连续数月占据畅销书籍排行榜榜首,再次将她推向了各大主流媒体的头版,成为搜索引擎的热词。喜欢她的人觉得她知性、克制、善解人意,讨厌她的人觉得她做作、爱背语录、爱自我感动,两种态度相互角力,“柴静热”轰动一时。
一、“我关心新闻中的人”——人文根脉的内涵与背景
柴静之所以能引人关注,源于她与众不同的采访报道和节目风格,而正是节目中潜藏的人文根脉给柴静的报道赋予了新意、情意、暖意和诗意,使之脱颖而出。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嘈杂时代,在商业化综艺节目大行其道,观众欣赏趣味趋向庸俗无聊的今天,柴静的新闻节目犹如一缕清风,沁人心脾,发人深省。
人文根脉有三重内涵,人文主义、人文关怀和人文视角。人文主义是以人为本位的世界观,人文关怀是对人的生存状况的关怀,人文视角是反映自然、人、社会相互关系且以人为本的视野。人文根脉的核心是人文关怀,而新闻人文关怀是新闻工作者在新闻职业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对人的生命、生活、生存状态等的关注,它是对人性的关注,也是人性的一种展露,在新闻职业活动中表现为新闻工作者的一种人文底蕴和职业理念。“从伦理学观照,新闻人文关怀本质上是一种善,是一种职业道德;从文化学观照,新闻人文关怀是一种文化现象,即新闻文化现象;从心理学观照,新闻人文关怀首先是一种情感,它贯穿于新闻活动全过程;从美学观照,新闻人文关怀表现为一种美,闪烁着美的光彩。[1]”
人文根脉的存在具有理论背景与现实条件。首先,接近性和趣味性作为新闻的基本特征,要求新闻内容必须贴近百姓生活,说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新闻要有人味,有趣味才有生存空间。其次基于现实角度,人文根脉被具体化为媒体必须秉持的以人为本的责任,以及应对激烈的媒体竞争的需要。同时它的存在还与央视一贯的定位和柴静个人思想有关,从《东方时空》、《新闻调查》到《面对面》、《看见》,央视一直致力于观察变化中的时代生活,用影像记录事件中的人,努力刻画这个飞速转型的时代中,人的冷暖、感知、思想与渴望。就柴静个人而言,《东方时空》制片人陈虻曾问她,“如果你做新闻你关心什么?”她回答:“我关心新闻中的人。”正是这个答案把她推到了今天。
二、“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新闻选择的人文视角
新闻学是一门选择事实的艺术,对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实加以鉴别,选出新闻媒介值得传播的事实就是新闻选择。人文根脉在新闻诞生的最初环节,表现为新闻选择的人文视角。节目的选题定位:做打动人心的报道。柴静关注那些留给她强烈生命印象的人,打心眼儿里有欲望的题,能真正触动她的事物。在大大小小的采访中,她遵循着心里的“欲望”:“我得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2]”2003年“非典”肆虐,柴静参加了《北京“非典”狙击战》的拍摄,成为最早冒死深入非典第一线采访的记者之一,惊心动魄的现场气氛、摇晃的镜头、柴静身穿白色防护服的瘦弱身影和苍白的面容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带着观众看到“非典”真实的残酷,患者“小腿露在外面,全是曲张的经脉”,“眼睛是睁的,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2]。汶川大地震,她到一个叫做“杨柳坪”的受灾村庄,和灾民一起生活。《杨柳坪的七日》中,灾民说着家中的灾情,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昏暗中,她捧着一截烛头,无话,所有的力量和言语都淌在脸颊了。
节目的切题角度:讲普通百姓的故事。“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是《东方时空》每期节目的开场白,这句话也隐含在柴静的节目中。在《柴静两会观察》中,她没有把镜头对向高官,而是把它放在了自己家的小区门口,卖煎饼的妇女、晒太阳的老人、开店的小姑娘抱怨着房价高、学费贵、药费不合理等等,高调却枯燥的“两会”报道因而变得与人们贴近,让“两会”采访的意义回到本质,自由地反映民声、民情。
节目的纵深挖掘:循人性和逻辑的线索。《一只猫的非正常死亡》展示了女子“虐猫”背后的隐情,展现了一个离异女子内心的抑郁和对生活的烦闷,展现了真实人性的无尽可能。在另一期征地节目中,柴静采访陈锡文,所有的问答环环相扣,逻辑存在于采访的整个结构中,采访的主题不是蕴含在只言片语里,而是蕴含在结构里。
三、“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新闻采访的人文交流
在柴静眼中,“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在很大程度上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新闻采访的人文交流就是让采访者与受访者都置身于对方立场上,感受对方经历的事,而不是急着去评判别人,彼此以更加沉静的方式坦然面对,从而呈现出更多事实。
新闻采访的基础是传播符号的参与,分为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充满人文关怀和富有人情味的符号是人文交流实现的前提。柴静的语言温婉细腻,有一种对人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同情。《双城的创伤》是关于几名儿童连续服毒事件,柴静几乎都是用极低的气声采访,似乎生怕这种触摸伤痛的采访会惊扰了孩子们已经平静的心灵。非语言符号主要是体态语言,柴静总会在采访中带一些自然或有意的动作,在《双城》中,柴静与小杨在教室交谈,小杨背对镜头趴在课桌上,柴静侧对镜头,同样趴在课桌上,用手托着腮,关切地看着小杨询问,“这一动作恰当地体现了记者与小杨交谈时的谨慎小心及善意与真诚。[3]”她面对的是一群曾经试图服毒自杀的孩子,他们言语甚少,心思难以敞开。这时,女性记者在体态语言上所体现出的“关怀感”对于取得孩子的信任就显得尤为重要。在传播符号参与的前提下,符号互动得以流通,其人文化的特色在于记者善于理解他人,善于倾听,善于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表现在传播方式上就是更善于与对方建立对等关系,经常性地表达对他人的支持和肯定,对对方的处境和感受表示理解和同情。比如在《以生命的名义》中柴静与一对同性恋者的对话:
小江:特别是《我愿意》这首歌,然后打电话的时候我经常叫他在电话里唱给我听。
柴静:你为什么特别喜欢他唱这首歌,你觉得这首歌传达的是什么?
小杨:好像那种为你可以放弃一切的那种感觉,当时我是专门去学的。
柴静:真的吗?你还记得不记得,能不能唱一小段?
小杨:(唱歌)
从以上的对话中,我们不难看出作为女性的柴静,以尊重的态度,柔和的语气,为采访对象营造了一种宽松的环境,使他们以一种轻松的心态来面对采访,从而更真实地吐露自己的心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作为同性恋者的被访对象的心理压力[4]。
四、“唯艺术传递的对人和事的理解能不朽”——新闻摄制的人文表达
新闻摄制和后期剪辑与记者的采访同样重要,人文内涵在镜头语言的灵活运用间活泛了起来,光、影、声、画在一寸荧幕间交汇,自由地传递思想与情感。
北京奥运会期间,柴静作了一期《奥运瞬间》的节目,聚焦运动场上没有获得奖牌的“失败者”,其中美国步枪射击运动员埃蒙斯的片段,以错综的镜头运动,景别调度和蒙太奇剪接表达出超越语言的感动与深意。四年后的北京,雅典失败重演,他再度无缘决赛的任何奖牌。当那一刹那来临,是一个埃蒙斯妻子卡特琳娜错愕的近景,和埃蒙斯失落索然背影的远景,现场嘘声四起的喧闹与“咚”、“咚”的一下下孤独的心跳声,埃蒙斯平静疲惫的脸与四年前雅典奥运射击失败后的沮丧表情,相互交错,表现了在失败的转瞬间各色的人物情态,之后是一个长镜头跟拍,镜头跟随卡特琳娜离开座位,向场地边缘走去,镜头跟着她,她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摄像师没有推特写,只是伴随,她隔着栏杆,向场地中嗒然若失的埃蒙斯伸出手去,埃蒙斯将头抵在栏杆上,她俯身下去隔着栏杆揽住他,一只手护持着丈夫的脖颈,另一只手摩挲他的眉毛,像在安抚委屈孩子时的温存[2]。这时音乐响起,与现场的人声交替出现:“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 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not what you need, when you feel so tired but you cant sleep……”埃蒙斯的内心所想已全写在歌词里了。他们仍像四年前一样为失去的一切而共同分享此刻的悲伤,他们仍然拥有彼此,而这一切是这个世界上也许比金牌更重要的东西。镜头背后传达出的是奥运永恒之美的真谛,它不仅仅在夺取金牌的那一刻,而在于蕴含人类精神的不朽的瞬间。
人文表达也同样渗透在光影色彩的审美表现之中。《双城的创伤》中,在采访自杀未遂的小女孩时,摄影师没有用丑陋而不尊重的马赛克压在人脸上,而是在背后用逆光剪影拍摄。画面以深蓝的天空和院子里青翠的南瓜叶子为背景,“女孩一根倔强的小歪辫子,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像是她内心的流动,[2]”从艺术的角度呈现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在安稳平和的环境中,女孩内心的隐痛依然深锁心底,展现了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距离,想要走进这些孩子的内心比了解自杀事件的原委更为困难。声色影音的传达将采访主题背后发人深省之处婉转地表现出来。在《杨柳坪七日》中,记者跟随着叶家夫妻回到家中,当夫妻看见房子坍塌为一片废墟,残砖烂瓦层层堆砌,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而镜头也那样呆着,谁都不说话,三四分钟里一片寂然,山里非常安静,唯听见些微的鸟叫,画面的远上方是湛蓝的天空点缀着大朵白云,右边一棵大椿树,细雨簌簌打在繁茂的叶子上,绿意晃动,近处是灰暗几近惨然的废墟断垣,鲜明的色彩反差,将地震的残酷真实地打在了观众心上。明快中有灰败,惨淡中有希望,这也许是节目想传达的想法之一。
五、“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
十年后再讨论”——人文关怀的两难处境
人文关怀,以人为本,关心人,尊重人,爱护人,这本该值得褒扬,可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存在,以人文关怀为出发点却莫名走到了它的反面的尴尬。特别在新闻节目中,人文性往往是褒贬参半,已然陷入了两难处境。
人道关怀与二次伤害的矛盾。记者在访问中,尽管是出于人道关怀与正义的目的,还是不免要触碰到受访者的痛处,重新揭开他们血淋淋的伤口,逼着他们再度回忆不堪的往事,承受又一次的伤害。柴静采访虐猫女子时,由于问题太过刺激,导致女人美尼尔综合症复发,“她蜷在床上,缩作一团,手指僵硬痉挛,撕扯着枕头。[2]”人文情怀让记者渴望走向人心,然而通往人心的道路是崎岖复杂的。
个体主观表现与集体客观形象的矛盾。记者群体的形象是冷静、公正和客观、不偏不倚的,但作为一个个体,又无法摆脱七情六欲的影响,无法摆脱天生或后天形成的偏识成见,记者在镜头面前不可能完全摒弃内心的感情。《双城的创伤》中有一个历来富于争议的画面,柴静在采访苗苗表弟的时候,他说起死去的姐姐,满脸是泪水,柴静蹲下身给男孩抹抹眼泪,说去洗洗脸吧。后来这个给孩子擦眼泪的镜头引起一些专业人士的质疑,并产生了一个新名词“表演性主持”,他们批评柴静违背了记者客观的基本素养,是不自持的行为。但柴静回应“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伤口,我有我的反应。”这个问题的对错至今无解,也许正如著名新闻人钱钢对此事的评论,“这么做对吗?不,先别回答,你要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之后再来讨论。[2]”
现实人性的复杂与道德底线模糊的矛盾。到底什么是道德底线?如果规则只是道德的话,人的道德底线是不一样的。人们往往根据自己的道德底线对他人进行判断,求全责备,然而真实的人性又有无尽的可能,不能用道德去衡量。在《一只猫的非正常死亡》中,虐猫视频的拍摄者李某被社会谴责,为了利益出卖一切。他在采访中承认确实只为赚钱,但他说“如果这个行为是违法的,他绝对不会超越法律的底线”。许多网友说他“今天杀了一只猫,以后就可能会杀人”,可李某的同事说他曾经救过四个人,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他路过,把几个人陆续送到医院。在采访快结束时,李某告诉柴静,“其实对动物不好的人不一定对人不好,对动物好的人也不一定对人好。[2]”在视频里,那个面带微笑,穿着高跟鞋,照着猫的眼睛踩下去,直至踩死的女子被媒体抨击为“没有人性的恶魔”,然而她却是同事眼中兢兢业业,有口皆碑的好护士,女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问题,甚至在镜头前为她辩解“她太可怜了,连个说的人都没有。[2]”人性的矛盾密布与道德底线的模糊,常影响着我们对事物的正确判断,使人受预设感情的遮蔽。
真相书写的准确与情感倾向打扰的矛盾。过去柴静常在节目里性情以对,赢得“勇敢无惧”、“富于感情”的声名,那几年她做节目的趣味是猛题,烈度高,对抗强,往往流露出强烈的情绪,富于戏剧性。屏幕间的柴静总是能把对方质问得哑口无言,最后一笑收束。但渐渐地她也开始意识到,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也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因为,过多的感情就会失衡,过度的热爱就会夸张,过多的投入就会变形,没办法真实地认识事物。虽然,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2011年,活熊取胆事件曝光,柴静专访归真堂负责人邱淑花,她多以“有没有可能……”开头来提问,因为她不确定自己一定是对的,她不能轻易选择立场。这样稍微有所保留的疑问,反倒让原来情绪激动的邱松了口。柴静总是在节目中高度克制自己的情绪,每每让编导把她表情过度的镜头掐掉,有时甚至自责到,想“做一个牌子,采访时再不克制就举牌子,上面写两个字:‘自重。[2]”但是即使她也明白,无论如何自制,人的情绪是根除不了的,人无法清空自己的情绪判断,记者能做的是要保持戒备,对于情绪化的念头有所觉察,不要放任自己跟随它。毕竟,正如柴静博客上的一条评论写的,“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现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2]”
六、“人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人文根脉的培植意义
人文根脉尽管存在两难的矛盾,但作为一种善,一种美,一种文化底蕴,一种职业理念,对于它的培植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在行走黑暗中发现人性亮光走向平衡。新闻中更多的是负面报道,记者更多接触的是社会的黑暗面。但黑暗的深处其实都有光亮,这个世界就是在两种力量的此消彼涨中向前发展的,越是黑暗的地方,越是能看到闪光的东西,那是情怀和人性的力量。对柴静而言这种力量是“肯定人生,肯定人性,甚至是一种治疗”。当记者认识到这点,就能够保持内心的平衡。
在理解事物中打破成见模式走向真实。人们常常有意无意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柴静在书中说,是采访中那些给她强烈生命印象的人,那些打动人心的故事,将她原本坚硬的成见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中睁开眼,才能看见。做新闻的前提是宽容,而宽容的前提是理解,把一个人送回到她的生活位置和起点,才能了解和理解,只有不把这个人孤立和开除出去,才能看清这个事件对时代生活的意义。
在参与世界中消融记者自我走向客观。记者是一个观察人的职业,这个位置上的人永远处在一个主动的位置,一个不动声色的壳里,怀揣着正义想去影响别人,然而人们是不会为有目的的影响改变的。只有当记者真切地关心新闻中的人,更加融入事件中去,记者主体身份才会日益淡化,这种“忘我”,推动着新闻实现真正的客观,真正的客观不是摒弃感情的介入,而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参考文献:
[1] 曹爱民.新时期“新闻人文关怀”的多视角透析[J].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8(6).
[2] 柴静.看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3] 张家齐.论节目主持人的记者意识——以迈克华莱士和柴静为例[J].电影画刊,2011(4).
[4] 刘婷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析央视《新闻调查》主持人柴静的话语风格[J].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