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
2014-03-07马旭琴
◎马旭琴
古城
◎马旭琴
我早就知道,C城的西长街下有条古城墙,那时候我太小,别人微弱的目光传递的都是天真与各种不信任。没有人相信,所以我选择独自走过那片河滩,看地上有没有鬼子留下来的子弹。
每个年幼孤独的小孩对一切事物都好奇。我也不例外。我喜欢在奶奶家的门口端把小凳子坐着,窥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奶奶家门口坐着一个修高压锅的中年男人,他是这条路上修高压锅技术最好的人。他很奇怪,因为他有张支离破碎模糊的脸,我一直惧怕这张难看的脸,可他是个好人。据说这张脸是在一次高压锅事故中被炸的,从那之后他便开始研究高压锅。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里为什么会车水马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路过。不过很快我知道了答案——这里是城市。
因为这里是城市,也就必须要面对人来人往,和所有必要的变迁。
买菜回家的女人在夏天穿着宽松的衣服,我跟猥琐的小贩一起看着俯下身挑选小菜的中年妇女疲软的胸部,我没有获得一丝快感,但却因为观测到了某种隐秘并且故作神秘的事物而暗自欢喜,足够让我在小学三年级的课堂里幻想一下午。我也喜欢看中年妇女与小贩因为一两毛钱争个焦头烂额,那会儿我并不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时间在旁白里残酷地告诉我这才是生活。
我奶奶家住在吉祥巷。吉祥巷33号,这政府给的新门牌号,听我爸爸说民国的老门牌很吉利,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吉祥巷东面还有条巷子,叫如意街,南面有条小巷子,叫一路吉祥,西边有条街,叫接贵街。都是非常好听同时也非常俗气的名字,想必取这些名字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确实,西边一点叫盐道坪,我曾想是不是那里有许多卖油盐酱醋的,所以才叫这名字。然而,即便是城市里所有的人证都离开了,老墙上黑色的,被文夕大火烧过的痕迹总能在紧要关头跳出来告诉新来的人。原来,清末这里是盐道衙门的地方,管盐的部门自然有钱。
从盐道坪往西走百把米,就到了西长街了。那里是卖牲畜水产的地方,因此恶臭无比。而且,西长街小学也在那块,里面上学的大多是附近贩子的儿女。西长街做水产生意的,大多跟其他地区的码头帮派没什么区别,为了抢生意不惜以刀相向,一旁又忙着给“上面”各种好处。我懂事早,知道西长街有些人跟那牲口没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的货。所以这帮人的子女也好不到哪去,经常在街上拉帮结派,敲诈我们吉祥巷的好学生(当然后来我也因为认识了一个西长街小学的朋友而沾沾自喜)。有次,西长街打架打死人,跟着第二天,一帮不务正业的学生为了抢钱,好学生不从,也把人给捅死了。我还记得,在我上四年级那一年,街上有个跟我一般大小的小孩去湘江游泳溺死了,名字也叫小熊。我很后悔我没有认识他。如果认识的话我可以教他游泳。
所以西长街总是黑血横流,从布满毛屑发着青霉的铁笼子一直流到黑乎乎的下水道。趁机逃走的小龙虾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无助的土狗白长了一副锋利的獠牙。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根据心情看是否路过西长街,年幼的男孩身上会带有更多的动物凶猛。有一次我在一幢屋顶有个十字架的房子面前停下,十字也被大火烧得漆黑,里面挂着一排排狗头,表情狰狞,我知道那是它们死去的那一瞬间的模样。这里的小贩大多身强体壮,天热的时候都是光着膀子,露出一身横肉以及渐渐模糊的纹身。我记得有个卖小龙虾的小哥,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认为他的左臂上纹了一只小龙虾,因此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略带嘲笑地看着他,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新品种叫蝎子。嘲杂的小巷子里,鸡鸭羊狗的鸣叫声不绝于耳,不时还会传来狗与羊失去生命时凄惨的叫声,而我毫不畏惧。
仁慈在这里是不管用的,这点我从城管身上学到许多。白天,年轻的城管不定时地来检查,没有按时交钱的卖小菜的商贩会弃菜而逃,不过也有舍不得那几斤红薯的老人妇女,她们镇守在菜摊前,像童话里的公主等待恶龙的到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城管队长那张狰狞的面孔,在踩断秤杆,踢翻妇女抢走一把把从遥远的农村,应该是三轮车,运来的蔬菜之后,转而一种兴奋的幸福的面容。他们满载而归,剩下地上的一片狼藉。
可是混乱的地面总是过一会就好了,我并不知道是谁在打扫。
继续说我在放学时路过的西长街,一日我的心情极糟,我想在这里游荡,以获取某种快感。闯进陌生巷子深处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是件神圣的事,因为里面总会有不可预见的事物。小巷子里的天空窄窄的,上面有无数天线交织把天空分割成各种图形。电线上总有晒不完的衣服,多数还滴着水,滴到身上还有淡淡的肥皂味。麻石路也变得滑溜起来,有个大胖子商人大摇大摆地从巷子深处走出来,身上的金链子碰撞时发出细细的呻吟声。旁边的窗户里透过厚厚的窗帘,阵阵麻将洗牌的声响,常常被我忽略掉。这都是稀疏平常声响。我想我已经找不到出来的路了,此时天空变成了玫瑰色,一个肮脏的夜晚即将开始。
再往里走走吧。
我第一次迷路的经历就在这里开始。当天完全黑下来之后,空着肚子的我还没有找到从巷子深处走出来的路。我闻到每家每户做饭的香味,本地辣椒炒肉的味道非常呛鼻,可能是因为辣椒我有点想哭。巷子太深了,这里连狗都不敢出没。
后来我总算知道那个带十字架的大房子曾经是座教堂。教堂教人仁慈从善,以积累足够的人品通向天堂。晚些年我在离西长街较远的朝宗街也发现一座教堂,那天正是周日,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一阵唱诗班的歌声,那种天堂的诱惑跟美艳的女人招呼你进去一样。因此我扭头走了,身后还跟着远离尘嚣的歌声。我是否早已习惯于惨淡的人间而不再向往天国?
巷子里有许多弄堂,里面大多住着七老八十的人。年轻人大多不爱住木头房子,因为晚上会经不起折腾。而我在小学的时期便开始偏爱这种老古董,因为他们本来是属于豪华大气的。因为一个弄堂大多住了许多户人家,所以基本上是出入自如的。这便助长了我一个与众不同的爱好。
吉祥巷同仁里有处弄堂,大门特别气派,圆形实木拱门,门拉环跟我小时候的头差不多大。门常常是半掩着,里面采光不好,因为东边建了座十几层的高楼。大厅里没人,我就溜了进去。然后踩在木头楼梯上楼。我喜欢那种咯吱咯吱的木头声,不仅仅是我的,还有别人的。后来我还能从能上下楼的木楼梯的声响中分析出这个人。这是生命的重量,是存在的证明。在二楼的公共阳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我会趁机掰几片叶子玩,有次正准备掰的时候,一个老大爷从我身后走来,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开始浇花。我愣住了,不知道是跑着离开还是走着离开。却又看见老大爷指着一盆花,慢吞吞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棠花。”我没有回应,只是看了看。“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哈,哈,哈。”老大爷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笑了。我对这些花花草草顿时没了兴趣,转身轻声走掉,下楼的时候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些弄堂装饰得很漂亮,且大门总是锁着的。大概是某家的产业保留了下来。“不要小看这些房子啦,毛泽东逃难的时候还住过这里。那边街上的几号几号房子是当年革命的议事厅。什么什么公馆还印过革命报纸……”街上老头说起这些故事时总是手舞足蹈,手挥得能够打下几只苍蝇。还有老人喜欢跟我讲长毛的故事,讲长沙会战的故事。为什么跟我讲呢,因为我在听。后来等这些老爷老太死去,那些曾经辉煌的房子便轰然倒下。城市总是这样,战火无情烧了又重新建起,看着以惊人速度拔起的高楼,我不得不佩服我国人民之勤劳,同时也佩服他们的无情。
某年,我的奶奶跟着老爷老太的部队死了。我似乎能看到她一路上对城市发展的称赞,因为她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出过这条巷子了。追悼会的时候,隔壁患老年痴呆的王奶奶冲过来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屡次向红卫兵告密而悔恨,还是街上只剩下她这一个老人了。然而,王奶奶继续痴呆着,几年后便也跟着走了。
我渴望做一个向巷子深处跑去的梦。那里留着我从未发现的宝藏,留着永恒的单纯和真实。那时的古城,也在做梦。
(作者单位:解放军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 刘月娇)
马旭琴,解放军艺术学院2012级文艺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