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写的树
2014-03-07杨德永
杨德永
事实上,我们只有到节奏本身投入混沌、投入黑暗之处去寻找其统一体,在那里,各个不同的层次被永恒的、带着狂野的力量席卷在一起。
—吉尔·德勒兹
从《被监控的风景》、《校园风景系列》到《树系列》,加存似乎正在把水墨风景题材的表现半径逐层收缩,随着语言的对位与精练,一种日渐明晰的形象升腾、热烈起来,同时传递出精神在猎获形象过程中透出的激越与决绝。
通常是火焰形的龙柏或锥形的塔松进入画中场域,树冠居中或分列两侧,撑起整个画面。加存特有的笔墨方式与图式语言决定了某些画面品质,这些深黑色静止体充满了担当的豪情,同时还具有一种凌压一切的锐度,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敦使观者不得不肃然面对。从这层意义上讲,即在非“教化”(画家无意于“说教”,加存这种进入创作的方式倒更像一种自我修行)语言中,隐藏着一种类似宗教化的神秘力量,它能激起观者的某种昂扬的情绪。这是一种被大写了的形象,它带着新精神的扩张力,同时也兼具东方写意精神特质。加存的《树系列》作品彰显出了强烈的现代感,它们巧妙地跨越了艺术史中既有的面貌。现代气质的得来,不是经由一种泊来的时尚,而是由那种近乎原始的精神体验得来的。加存的水墨在荒蛮中透露出传统,与所有的流行品位相抵牾。这一对树的表达,是一种典型的物化手法,它是将树的某种精神、情致形象化,并在二维空间中析出、展开。于是,它便避开了与依赖具象、印象、图式等作画手段相碰撞的可能。进一步讲,树这一精神化了的形态在呈现时,是与两个层面相共通的,一面通向主体的精神意识、生命的活力、本能、性格;一面通向客体的场域、事件、氛围、距离。印象主义与自然主义是主体在客体表象世界中的迷失,而惟“图式化”的危险则是对客体与主体的抛弃。这种新经验所昭示的是驱除被“皮肤”(最深邃的,是表面的皮肤。—瓦雷里)蛊惑的经验,在本能力量的引领下,形象本身即是被体验的身体。做到了这一点,那些试图进驻画面的影像也就不攻自破了,同时也阻断了形象叙事的试图。这种斩断图解性与叙事性的手法是一种与八大山人的《匏瓜图》、金农的《月华图》、莫兰迪的瓶子、塞尚的苹果相近的表达方式:一种精神场域内的形象;一种抽离了原物质某些自然属性的形象;或是一种被赋予了某种精神指向的形象。这一场域感的生成是物象作用于视觉后的通感移情,在表现上的难度则是它跨越了一般视觉意义上的所有手段。
《树系列》水墨在视觉上能够营造出一系列具备包容特征的形象,这与加存的创作过程息息相关。借用高明潞关于极多主义画家创作方式的一段文字,可以很形象地阐明加存的创作过程:“用重复某一动作或某一形式的方式,去使那缺席的自我‘常驻;或从另一角度讲,使表现自我的‘妄念在‘形式重复和动作连续‘无意义操作中退出,只有使自我表现欲隐退,真正的自我才会出现,自由的冥想才能升华与超越,并接近某种精神性的东西,这是一种得道的过程。”
客体世界的原秩序被打破,画面呈现为无线、无色、无声、香、味、触的形态世界,并于形象之外超越为一种禅机。新形象是一种游离的混沌的“象”,是直指本心的“一闪念”之“象”。这种进入创作的方式实则是对古人心观式的“胸中之象”、“象外之象”,以及佛家“非执之相”、“心外无相”的融会变通,是典型东方式形而上的观想方式。于是,形象的生发过程便无关乎缓疾、粗精、真幻、工拙、巨细。它是一瞬间与古人心照于传统精神中的徜徉与巡礼,它是景物在画家游心寓目时的“一闪念”,然而,“一闪念”间却蕴含着无穷尽的情愫与意象,于是,追逐它的过程便成了牧放灵魂的礼仪,一瞬间纸上成就净土,一瞬间心底澄澈清明。正因如此,作画过程即便如何草草、迅疾、恣肆、反复,最后画面所呈现出的依旧是静谧而不寂寥,庄严而不死气,魔幻而不阴森。
置身画前,我们的发现仿佛并不是树,更像切近一团黑色的熊熊烈焰。这些黑色火焰将欲吸尽周遭氧气,火舌升腾,顽固而霸悍,划出一个鲜明的场域—这一场域正随着你的情绪起落、消长,直至占据你的内心。
2013 年5月于潍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