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之恋
2014-03-07李轻松
李轻松
陌生人之恋
李轻松
有一大堆白骨,慢慢地长出了头发,样子恐怖极了。好像是一些鬼怪,都伸着很长的舌头,眼里冒着火,正在逼近我。我一步步地往后退着,退着,突然退到一个悬崖上。我往后一看,万丈深渊。那鬼怪继续逼我,一个瘦长的棍子般的魔鬼突然扬起那根细腿,立即变成了一把利剑,寒光闪闪,刺向我的喉咙。我吓得大叫一声,一下子跌入深渊……
我醒过来,满头大汗,刚想坐起来,突然发现床前站着什么东西。我以为还在梦中,那鬼还没有消散。那东西向我靠近,我努力地从梦中把自己拉回来,看清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别出声。很低的声音。
是人,那真是个人!
我紧张得一下子像失去了知觉,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我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想喊,可我一下子明白此刻只有我一个人睡在宿舍里。暑假已经开始,大家都走了,只有我以种种借口留下来,(因为我正恋爱,只是当时我没想到会被这场恋爱伤得体无完肤)。我睡在蚊帐里,只穿着三点式,可以说我完全暴露在那个人的眼里。我想要动,就有一把利剑刺向我,就像刚才梦中发生的一样。所以我不再企图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的血液已经凝固了,看着那个人更近地看着我,我就像一只任由宰割的羔羊,绝望得快要死掉。我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事了,我闭上了眼睛。是的,我不能叫,我知道叫也没有用,反而死得更快。我感觉那个人静静地看着我,也一动不动。我们面对面,对峙着,彼此等待着。我幻想着,他会把我绑起来,带到远处的山林,慢慢地消化我。山中空无一人,江河奔腾,我可能会被强奸,我暗想如果是那样,我绝对驯从他。对于暴力,我只能选择做个弱者来保全自己。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有时选择弱者的道理不失为明智之举。或许我天生就是个被虐狂吧,从小我就幻想过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我不能选择也无法拒绝,那么就顺从吧,有时无法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如果不幸我身怀恶果,那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孩子的父亲就像个谜诱惑着我,我可以编出一千个故事来哄骗他。我可能遇到无数的艰难,但我都会把孩子抚养成人。假如他一刀刺过来,我鲜血喷溅,就此结束生命,也是非常壮观。有很多次,我好像得了妄想症,对生厌倦,我都幻想过这样的场面,就像现在,有人给我一刀,我鲜血奔流,可是我内心里的那个我是杀不死的,她的灵魂会飘离我的身体,悬在空中看着我。而流血是快意的,一直到流尽。等到我把这些结果都想完之后,他还是没有出手。我心里似乎有些感激他,感激他对我的怜悯,对我的好心,对我的不忍。他好像是个充满悲悯的人,他只那样看着我,却不想破坏我占有我毁灭我。我莫名地觉得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善意,或许还有一种爱意。
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他的嗓音充满了流水的质地,美妙得如同天籁。如果不是这样的气氛,而是在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我闭着眼睛听,会告诉他这声音只能来自天堂。
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我喜欢你,我想来表达我的爱,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用毛巾被把自己裹上,坐起来。其实是他的声音迷惑了我,我没有理由地相信有这样声音的男人是迷人的。
我说,你别过来。
他居然往后退了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
我感觉他嘴唇有些干燥,说出的话也没有一丝水分,他说我知道这样不好,不该这样,可能吓到你了,请你原谅,可是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就想跟你约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我天天幻想,只能这样了。
你是怎么上来的?我住在二楼,窗户是开着的。但能爬上来也绝非是等闲之辈。他说我以前当过特种兵,我练过这个,别说是二楼,再高也不在话下。我看过你的诗,也见过你。在上次的青年诗歌朗诵会上,我对你一见钟情,我崇拜你,你就是我的偶像。你听着,我把你一年前发在诗刊上的诗全能背下来。
接着,他开始背诵我的作品,非常流利,充满感情。我说你这样真的把我吓死了,你应该正大光明地来找我,我们一起切磋,何必要这样呢?他说我要给你一个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夜晚,否则你很可能很快就忘了我。我想过无数浪漫的方式,但都被我一一否定。我一直跟踪你,在公园的小桥上,在玫瑰园里,我知道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任何的表达都是苍白的。所以我选择了这种方式,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就不怕我报警?
为你死都不怕,今天我满足了,我创造了这个夜晚,它是我的,你也是我的。足够了,都灵,你将来不会忘了我吧!
我对他真诚地点点头。他似乎眼里闪过泪光,说实话,我真有点被他感动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女诗人(还未成名),可以被人追捧被人崇拜,被人以如此极端的方式热爱,我的虚荣心得到空前的满足。我居然问他想让我为他做点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给我签个名吧。我说那非常简单,你拿笔来吧!他好像是事先已准备充分,从怀里掏出一支笔,然后递过来一个小本子。我隔着蚊帐郑重地签下了我的名字。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签名。他小心地珍藏起来。
他说其实我来真的是想跟你……
我透过蚊帐看着他,现在四周似乎不再那个黑了,我能隐约看清他长着一张白嫩的脸,有一双比较小的眼睛,头发微微地卷曲,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歹徒。我居然问他那你……为什么没有做呢?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傻,在那样的时刻,我这样问他几乎等于纵容他的邪念。他说我看见你吓成那个样子就不忍心了,都灵,设想一下,假如我一进来二话没说就干了,你说我这算不算强奸?我说当然算哪。他说不能算,因为我爱你,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你会举报我还是会沉默无言呢?
他的话把我问住了。
我心里的一种声音说,你来应了潜伏在我心里很久的那个期待,在某个风高月黑之夜,我被某个暴徒绑到山上去,风卷残云般地把我强暴,你简直就是一种传奇,你使我寂寞的青春没有虚度。但是我很快就压制下去了那个自我,暗想她太疯狂了,不可思议、玩火自焚、自取灭亡……
我问你觉得呢,我会怎么做?他说我想你不会说出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当我们老了,回忆起来会相当的美好。也许将来你把我忘了,可是我不会,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好,你的诗。
这时他递过来一支烟,我说我不会。他说你试试吧!这样的夜晚我似乎什么险都敢冒,接过那支烟,他给我点上。我呛得流出了泪水。他居然说如果再有点酒就好了,今晚就太完美了。有诗、有酒,还有我的爱,多美啊!他告诉我他热爱女人,他参过军,受过训,空有一身本领,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在这个危险重重的黑夜,我听着他的叙述,渐渐地云开雾散,一点也不再感到危险,觉得似乎有温暖的灯光透过蚊帐照亮了我。那一刻,我的皮肤好像是寂寞的,隐隐地渴望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你会记着我吗?我说会的。那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我说当然能,但不要以这样的方式。他点点头。他说你真好,你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谢谢你。记住,我随时都会出现在你身边。他起身转身,有些依依不舍。他向我伸出手,我迟疑着轻轻地握了一下。那是一只十分女性化的手,很细很软,像没有骨头一般。然后跳上桌子、窗户,临别时还回望了一下,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在夜色里。
他不过是来看看我,然后平静地走掉。这使我多少有点失落,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我手里的烟头灭了,灰散落在床单上。我吹起它们,它们飘到空中。我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竟然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好久好久,我都没有动,直到天色渐亮,我才慢慢地下了床,开了灯,看着房间,什么都没有,好像这一切完全是个梦。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湿漉漉的。不是梦,是真的,真的有人来过,并没有伤害我。我一夜未眠,脸色难看,他真的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一个秘密,现在是一个富有色彩的回忆。
2
后来我在许多次的沙龙或聚会上见到一个男孩儿,他卷曲着头发,冥冥中我觉得就是他。他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与我们谈诗论道,喝酒跳舞。他的职业是警察,他的一身本事使他如鱼得水。有一年夏天,他骑着摩托来看我,威风凛凛。他给我送来了一个大西瓜,然后说带我去兜兜风。在女友们羡慕的目光中,我坐上了他的摩托,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风一样地飞走。那是我第一次坐摩托,我身体好像悬空,尤其是从高处落下去的时候,我真切地体验到了那种快感,我尖叫起来。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这种时候我不想选择,我把自己交出去,交出去我就毫无负担了。
他与那个在深夜闯入我的房间的人是不是一个人?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法判断。但我固执地认为他们就是一个人,以他固有的方式卷走我,不带一丝痕迹。我沉迷的性感之夜,正从我身体里的开口处溢出芬芳……
他把我带到一个山谷里。他拿出他的枪,是真的,他一抬手便打掉了两只鸟儿,真是神枪手。我开始紧张起来,我知道如果那枪口对着我,无疑我将像这两只鸟儿一样,从高处坠落下来。同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幻想着那坠落一定是优美的,快意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使我喘息起来。也许我的幻想就要变成现实了,他现在就是个绑匪,我就是他的羔羊,而且这个绑匪不太冷。他有高大的身材威猛的眼神很酷的目光,被他绑架我很乐意。
我等了很久,他说我想教你打枪。
我有些惊讶,真想不到他只是为了教我打枪。
接下来,他把子弹装入枪膛,他把着我的手,对着前面的目标叭叭地乱打一气。前面不断地冒起白烟,我觉得那些子弹全都击中了我的胸膛,花在开,血在流。我真的被他击得满身伤口,好像每一枪都会命中我,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问他,你会不会打死我?在这个荒郊野外,你打死我,没有人知道的。
他笑了,那样天真。
他说我想跟你住一夜。
山风变得猖狂起来,树影迷乱,飞云四散。我果然变成了一只羔羊,任他宰割。
一顶帐篷支起来,火也燃起来。可以看得出,他确实有野外生存的训练,打水、野炊,他准备充分。夜里他把我搂在怀里,什么也没有说,就是那么静静地睡了一夜。他的枪放在头顶,刀却别在腰间。其间,他出去方便,叉开双腿,撒尿的声音哗哗很响,一种腺素的味道飘起来,这姿势这味道使我十分着迷。我不能入眠,侧耳倾听着,一点动静都会让我惊悸。那夜,我们就像一对亲人,紧紧依偎,不能分离。那夜,我觉得他真是个男人,我有点喜欢他。如果他真的要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可惜,他就抱了我一夜,礼貌性地抚摸,什么都没对我做。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风一样地把我送了回去。由于当时我太恐惧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是不是软的,这让我遗憾不已。
多年之后我离开了那座城市,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是否还喜欢诗歌,我留给他的签名是否还保存着。如果他能够看见我的诗的话,我想告诉他,我一直都记得他,记得那个夜晚和他的枪。
有时我会细想,我到底爱什么样的男人?首先他要是个陌生人,狂野、神秘,而且是一见钟情。如果我跟一个男人周旋了很久,那么爱对我来说已毫无生机了。在我二十一岁的这个夜晚,我是不是遭遇了一次陌生人之恋?他隐秘在我的青春往事之中,像一个虚幻的陌生人,我只爱你,爱你冷漠的眼神,甚至爱你的拒绝。我和你,隔着不仅是肉体的距离,还有左边的玫瑰,右边的恐惧。你的突然来临让我好像找到了世界的出口,另一个自我挣脱出来,鲜美性感。就像台风就要来袭,风力十二级,我从未如此地渴望过暴力,霸权。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快感迅速地淹没了我。哦,山谷、河水、深藏着你的枪。那天晚上我们谈到了需要,香烟和性,就像谈到食物和水,香气弥漫起来……陌生人,我与你彼此无关,与天气、道德、世界无关。我只信任我的触觉,像从魔鬼的鳞爪中分辨出手,嘴唇和危险。鱼与水是分居的,我与世界也分居。
我在黄昏时容易患病,天色一晚,我就急于表白,暴露了自己的虚弱,用越来越悲观的口吻说起,第一次死于疯狂,第二次死于忧郁,第三次死于怀疑。陌生人,我爱你的紧闭,你抚摸的深度我从来不曾到达。我们失掉身份,便打开了所有的穴位。那天夜里只剩下水分发声,而爱情退到了后面。那些陌生的事物,学会了观望、闪烁。并用自身的韵律歌唱……
这是我多年后写的一首关于《陌生人之恋》的诗,我还会继续写到他。用我病态的样子,用我无穷的幻觉写到他。
3
三年后,我内心里的那个自我被杀了,被爱情谋杀,死在一片玫瑰园里。我的命还有一半,到处流血,我要开始逃亡。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更不知道该投奔哪儿。正好我收到一封邀请我参加诗歌笔会的信函,我决计借此离开一去不返。事实上,我从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起,便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一条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我忽然间有了希望。冥冥之中,这条路就是给我准备的,不然,为什么它会来得如此巧合?为什么我从坐上去那一瞬间起,就有了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感觉,我的心有无数的鸟儿在欢叫。我真想莫名地哈哈大笑,命运总是在一个特别的时候来个急转弯。我将失踪,我将消失,我将永不回还……
在临走的那个夜晚,我突然有一种诀别般的心境,像我从此将人在天外,心在天涯。我认为我是要去投奔光明,要抛弃这里的黑暗,弃暗投明,前程大好。看着窗外那迅疾消失的原野和树木,听着车内乱七八糟的声音,我感到是那样的亲切,就像我每次回我的家乡小镇一样,知道那边有温暖的炊烟和亲人的目光在等待我。
车走得很慢,现在只有两个小时的行程,在那时需要近七个小时。我就站在过道上,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我一口气把那时流行的歌全唱了一遍,比如《外面的世界》、《请跟我来》,当我唱起《是否》的时候,那句歌词打动了我,“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我潸然泪下……
一些人下去,一些人再上来,来来去去的人们,就像唱戏似的。一些人卸妆,一些人化妆,锣鼓响处锵锵铿铿,唱啊哭啊笑啊,等到掌声响起,就到了散场的时候了。我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我在看一场好戏,并不知道我自己也曾是主角,也哭也笑也唱。
卖雪糕,冰冰凉的大雪糕啊!
那人举着盒子奋力地挤过来,我高高地举着钱,换来雪糕。那是我记忆最甜美的雪糕,太凉太爽太解渴了,满嘴都是奶油味。
就在我的脚站得麻木,我的目光看着酸楚之际,我拥有了一个座位,真是幸福之极。我的目光迷离起来,一种氤氲的气息在弥漫,一些画面正在飞速逝去:
画面1
白色的原野,只有一棵树,没有叶子。那白色太纯了,纯到燃烧。那棵树就是一个赤裸的宫殿,孤独到极致,没有黄金装饰,只有漫天火焰。一只不安的眼睛在其中闪烁、寂灭,像一个寓言。
画面2
一座巨大的废墟,散发着虚无主义的光芒。它代表着一种极端的风尚,向大海倾斜。它裹挟着我,使我不由自主地泛滥成灾,我对这个灾祸满怀欣喜……
画面3
我的花园,我的血花园。在清晨显出它丹珠色的屋顶,回荡在钟声之中。那片粉红色的血雾,笼罩着哪一年哪一月?我被风吹着,这钟声、红色,血色雾都,我惊问:我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以女皇或女奴自居?
画面4
坍塌声,一些手语在声音中呈现。鱼,水,龙,一些隐秘的窗子被神秘的手打开。血是凉的,我说。美人的血腥浮在河里,闪闪发光。我的四肢长出了枝条,泛着婴儿的光泽,我的双手像座吸盘,紧紧地,吸附于大地……
我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或者它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我好像从空中一下子降到了地面,我欣喜地闻到了泥土的香味。我知道以后,我可以在大地上行走了,而不是只会在天空中飞。
婴儿、枝条、吸盘,它们把我带回人间。
4
我一下车的时候,在人头攒动的月台,一个梦里的身影一闪而过。我穿过人群去追赶他,可是人实在太多,我无法逆流而上。我终于还是放弃了追赶的念头。人山人海,怎么会那么巧合。这时我才知道,其实陌生人一直都在我的生活里面,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会带我离开玫瑰园。那么,我这次远行会不会是被他引领?会不会是他为我安排好了这一切?
我第一次来到沈阳,那首《沈阳啊沈阳啊》在我一下车的时候就扑面而来: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披上了节日盛装……这首歌好像来自天堂,使我一下子充满了乡愁。那时我还不知道,日后这座城市会收留我,并在靠近北陵的地方,给我一个家。我不止一次地赞美过我当时的那个小屋,我曾在诗中写道:
过去了多少年?我在这里的梦境
仿佛出自同一手笔
这幢房子。梦游般地闪现
一朵过于柔软的云
被风吹着,就是为了来到这座城市
这粉红色的房子。在这里饮食,做爱并献身……
可惜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里将是我的家。我还执意要走,要到远方去,到更陌生的地方去,所以当时我只把沈阳当成是一个中转站。
在我记忆里面,北陵大街是世界上最宽阔的街道,两旁的松树上落着雪,一辆一辆的公共汽车来往穿梭,好像都是通往乌有之乡。我站在路边,等待,觉得人的一生就像这些现在,被一些车带走,又带回。我住在北陵公园门口右侧的体工队招待所,那里面空旷、开阔,像我梦里去过的某个地方,所以我格外地熟悉。那一夜我睡得很好,玫瑰园、刀、蛇不再纠缠我。
跟一帮诗人们开会、改稿、发言,我经常是言不搭意,置身度外。我是个梦游者,跟着梦境来到这里,我稀里糊涂恍恍惚惚,说的话做的事好像都不是出自我自身。后来来了一位辽大的女生,她健壮高大,我已读过她的作品。我记不清都跟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她十分清高、骄傲,不太屑于跟我交流。直到十年后我的朋友告诉我她已自杀,而且是用最惨烈的方式,打开煤气点燃而爆炸……我沉默良久,我确信她肯定是得了抑郁症,而抑郁症的最终结果就是自杀。对于抑郁症的患者来说,这是一种解脱,是十分幸福的。所以我劝慰那位哭泣的朋友,为她的在天之灵得到安详和平静而祝福吧!
我去了北陵公园,在皇太极地墓前坐了很久,那个坟墓修得过于高大,使我只把它当成一个建筑而不是一座陵墓。它让死亡变得威严和不可侵犯。那是夜里,大家四处找我,当他们看见我悠然地坐在墓前时,显得不可思议。
我还去了千山、辽阳、海城等地,我傻傻地跟大家唱歌,跳舞,看别人恋爱,一步步地向生活靠近。
临走的那天夜里,忽然停电了。大家点着蜡烛,一首首地朗诵自己的诗,然后放进火里烧掉,我们希望当时那些诗能成为绝唱。我认为那是我告别的一种仪式,我要向我的萨满告别,我只想让她活在我心里。
我一个个地送走了诗友们,我不知要向哪里去。我站在车站,摸摸包里还有七十多元钱。我就说下一趟车不管去哪的我都要上去。我上的那列车是哈尔滨开往上海的。我到南京便下了车,我觉得我应该留点钱玩儿。我在南京住在一个小旅馆里,一个人游荡了好几天,便继续往南走。
我坐上了开往湖州的大巴,据说那里有著名的南浔镇。车11点半开车,算起来可以在湖洲吃晚饭了,所以我一身轻松地上车,连一瓶水都没有备。
大巴上路了,我有明确的时间、地点和目的地,因此显得不慌不忙。我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前座坐着一对青年情侣,情侣对旅途总是感到新鲜刺激,希望大巴走得越慢越好,最好像头老牛,在他们看来也许那是另一种浪漫。看过南方的原野、树木与村庄,那都是美的,而美的事物包含着某种凶险,那时我已懂得这个道理了。
美的东西看久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睡意袭来,呵呵,我真是希望一觉醒来,我已到了太湖边上。不知多久,大巴停下,迷迷糊糊听见人们的议论。我挣扎着醒来,身边的男人讨好地告诉我堵车了。我把头探出车窗外,看见那车像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一字排开,当下我的睡意皆无。男人好像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大家要同甘共苦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五个小时过去了,天渐渐地黑下来,大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旅客们开始焦躁起来,有的人不停地上车下车,有人骂娘,有人火气冲天对骂,有人不断地从外面打探来新的消息,有人围着司机吵个没完。只有那一对情侣还在柔情蜜意,好像天塌下来都跟他们无关。天继续黑着,望一眼窗外,黑灯瞎火,毫无希望。我们没有吃的喝的,无法与亲朋好友联络(那时还没有手机),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我们像被抛弃的婴儿,那么无助与无望。
前方传来消息,说有一伙歹徒正在洗劫大巴,据说还动了刀子。不知为什么这个消息反而让车内安静下来。夜半,12月的风袭来,还是有些冷。一些鬼鬼祟祟的目光游来荡去,我突然发现这辆大巴上除了那个正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外,只有我一个女人。这发现令我惊讶、恐惧。我本能地把我的钱包翻出来,悄悄地塞进我的大衣袖子里。只有那对情侣旁若无人地相爱、亲吻。爱可以抵抗饥饿、厌倦、恐惧、绝望。身边的男人把手伸向我,我吓得像惊悸的海葵缩成一团。他盯着我问,你怎么那么放不开呢?我惊愕,我不知道他指的开放是怎样,难道也学着那对情侣的样子?可他不是我恋人。我一直内急,趁机我愤而下车,希望方便一下。我一直向着无边的黑暗里跑,跑到那车灯和目光足以看不见我为止。可是当我突然独自面对强大的黑夜时,我觉得好像就要在这个黑夜里消失一样可怕。我转身往回跑,当我终于置身于那车灯之中时,发现那些目光贪婪地追寻着我。我一下子明白什么叫进退维谷。我茫然地站在那儿,一下子感到那么饿,饿极了!不错,我的胃空着、我的心也空着,没有理解、没有信任更没有爱护。
当我回到座位上时,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冲着我笑,好像我是个怪物。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背包被翻开,幸好我预先把钱包藏起来。正在我庆幸之际,身边的男人再次把他的爪子伸向我,好像我迟早都是他的一个猎物。他问我需要我陪你吗?愤怒使我颤抖,鼓足勇气走到那个在情人怀里缠绵的女孩儿,我请求她能陪我去方便一下。女孩儿没说什么,在黑暗与绝望中,她陪伴了我。对不起,充满善意的情侣。
我不肯再回到我的座位上,站在风中,在那个阴暗的南方之夜走动,我冷、困倦、害怕、饥饿,可以说是饥寒交迫,我只能等待天亮……时间好像停顿了,有一年、一百年那么漫长。天终于亮了,等待却还没有尽头,我却可以靠在车厢上,在暖洋洋的太阳下打个盹儿了。
车慢慢地走动了,上午10点多钟,在经过了将近24个小时的煎熬之后,我到了湖州。我蓬头垢面地下了车,远处传来一股食物的香气,它吸引着我奔过去。当我终于把包子吃下肚子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噼噼叭叭地掉进了碗里……
慢点吃,喝口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使我想起流水、天籁,想起那个陌生人之夜。我惊讶地抬起来,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天哪,他的头发居然是卷曲的!
陌生人?
是啊,我们原本都是陌生人。
你还记得医学院那个黑夜吗?
我不需要记得过去,我只希望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个夜晚都是温暖的。
谢谢。话一出口,我已经泪雨滂沱。
你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带我亡命天涯。
天涯不远,你已到达。
我问他,那……你准备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说,当然是带你认识江南了。写诗的人,就应该生活在江南,这里的细雨、小桥、流水都应是属于你的,我觉得你的气质就是南方的,我在认识你之前,看过一张你的照片,是黑白的,坐在桌子前拿笔写什么,一只蘑菇灯亮着。当时我就想你生错了地方,你应生在江南。
不,陌生人,有人说我是突厥女人。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这说法很特别。不过你的鼻子太高大了,确实不像南方人。但我说的是气质……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米粥包子竟然是那么好吃,现在还能闻到当时那种香气。我吃饱了,胃里充盈了,血流好像也欢畅了,整个身体都舒展了。
他说,你先去睡个好觉,明天开始,我们就按这个路程走。
我接过他画的一个路线图,先是太湖,南浔,南下到杭州西湖,绍兴看鲁迅故居、沈园、东湖、兰亭,再到溪口,到普陀山。回来之后到上海、苏州、周庄、再到南京、黄山……
我陷入到兴奋之中,这些地方都是我向往已久的梦境。我知道我渴望,我正在消解掉我的厌倦、失望的情绪,我开始有了热情和希望。
可是,你为什么要陪我?
因为你风一样的笑,遮住了世界的火,和火中的灰。
可是要去那么多的地方,肯定需要不少钱,我没有钱。
我有。
我不会花别人的钱的。
我知道,就算我借给你的,你一笔笔都记好,等你有钱了,你一定得还我。
陌生人,他从哪里来?我穿过南方的风,顺着流水的方向,找到了以后的路。我说,我们是跟着水走吧!
他说不,是跟着鱼走。
5
我跟着陌生人走过一座座深宅大院,有些阴森、腐朽。我经过的小巷都是潮湿阴暗的,长满青苔。一种与我暗合的气息弥漫起来,好像雨夜里的玫瑰园,总会有一些鬼魂闪现出来。
陌生人问我,你喜欢吗?
我说我好像走在玫瑰园里。
哦?他显得十分意外。他说我带你出来就是要让你摆脱玫瑰园,如果你依然还在那里,那是我的失败。但是我认为可能是你贪恋那种气息?
不,是萨满贪恋,不是我。
你觉得南方什么东西最让你动心?
还是气息。
曲折、湿润、精致,这与空旷、坚硬、粗犷对比强烈。现在,南方、北方,深巷、旷野交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有点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一会儿是乌篷船载着水流,一会儿是无际的旷野寒气逼人。后来我知道是萨满离开了我,她现在可能正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我明白她,平静赴死。
我在满街都弥漫着的臭豆腐的气味中凝神,看见萨满在凛冽的空气中深深地呼吸,吐出白色的雾气。一些倒伏的庄稼被雪掩埋着,一些有气无力的麻雀的鸣叫。一汪冰下的水似乎也停止了流淌,感到它的冰凉,仿佛就要燃烧。
这是我一个人走在无垠的旷野上的情景。
一片丘陵起伏不止,蜿蜒的乡路,在黄昏中像一条发白的锁链,另一头连着的是故乡,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星星点点的温暖。
夕阳沉降下去,大地变成灰黄。一层很薄的迷雾迅速地笼罩了视野,看不见更远的地方。那些捆扎着的庄稼,此刻像一些影影绰绰的人,沉默无声地伏在大地上。他们一排排,一片片,一直铺向天际。远山横陈在天幕,像一片沉重的背景。有时猛一抬头,感觉似乎那山影要迎面压下来,让人喘不上气来。
一种恐惧在无边地蔓延着,先是头梢,似乎正在竖起,敏感地触觉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接着是手指,在莫名其妙地微微发抖。她的脚步声一阵紧一阵慢,仿佛有个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正在紧跟着她,猛一回头之间,那个影子又倏然消失。那些伏在大地上的庄稼好像随时都准备突然站立起来,与她迎面相撞。
荒凉与恐惧。
有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她不禁停下脚步,警觉地侧耳倾听。开始她以为是狼,狼的嚎叫在深夜里是最骇人的,有些凄厉。那时的旷野上狼群像一些幽灵时聚时散。她感到我的身上在出汗,手心更加颤抖得厉害。她不知道她遇上狼群会是怎样。
然而那声音渐渐近了,她听出来那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哭嚎,或者也是一种歌唱,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那声音近了,近了,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可是他一闪即逝。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他的身影,他已消失。只有那种声音哭着且歌,旁若无人地走着。她希望倒下来,变成原野上一捆沉默的庄稼,深深地依偎着大地。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声音,向着故乡深处走去。
大地变成更加沉寂无声。
你听过这种声音吗?
我说没有。
你能发出那种声音吗?
我觉得我不能。
那是一种穿透了胸膛的声音。
那是一种邪恶的声音,或是一种邪恶的力量。
都灵,我觉得我跟着那力量又回来了。
是玫瑰园?
当然,我看见了那幽暗的灯火,还有那把刀子,在深夜里亮着。
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离开,你为什么又要重蹈覆辙?
你说过,什么叫情不自禁,什么叫身不由己。
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知道,我要替你死,因为我要让你活。
一个影子一闪,我惊叫起来。我庆幸我很容易从那个梦境里解脱出来,我打开窗帘,希望阳光能照射进来,可惜的是南方是没有多少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我躺在上海的一个宾馆里,正在苦苦地等待着陌生人。
我们已按路线走了一大圈,陌生人帮我背包,带我乘车坐船,一路奔波。我走得都有些麻木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路上。我确实觉得玫瑰园有些遥远了,好像恍如隔世。只是那把刀子不时地在我眼前闪亮,我什么时候能避开那凶器就好了,我就能看见一路的风景一路的鲜花和笑脸了。
在我们回到上海的时候他不辞而别,连个纸条都没有给我留下,让我特别怀疑这一路的真实性。
陌生人,是你把我引到了南方,还说南方特别适合我的气质,你要把我拯救出来,让我忘掉玫瑰园和那把刀。可是你却抽身而退,就像好戏还未开场,就已经结束。可以说我刚刚找到一些南方的感觉,想以此覆盖北方的噩梦。但是他把我抛弃了,我像个怨妇一样,决定留在上海等待他。
我住在黄浦江边,黄昏时轮船的笛声就像我的哀鸣。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段伤心的旅程,我在上海陷入的无助与期盼。我不敢远走,就是守在宾馆,我怕一旦陌生人来找我,会与我错过。我不转眼珠地盯着电话,期待着他突然出现在电话里,又像以前那样,可以洞察我的一切。可是我错了,陌生人再也不出现,甚至我的一生。
三天后,绝望的我带着那张陌生人留给我的线路图和路费上路了,我先到了周庄,我的郁闷与忧伤与那里的气氛正好相宜。我不坐船也不买刺绣,我就是一个人单独地走,我不随大流,我怕陌生人一旦找我会与我擦肩而过。我还抱着某种希望,觉得陌生人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他可能就在我必经的路上,然后突然出现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可是这个惊喜一直都没有发生,等我到苏州,我彻底地失望了。陌生人真的弃我而去,永不再出现。前面的路还是危机四伏吗?我能一一地避开吗?还会有玫瑰园诱惑我吗?还会有刀子闪着寒气吗?我要独自面对这些了,陌生人会认为我已具备了这种力量吗?想着我便黯然,那些精美的园林都不能使我专注。
在寒山寺,我跪下来时,一下子泪流不止。
佛问我:你悟了吗?
我说:悟了。
佛说:可你还在迷途中。
我说:是的,请指点迷津,我该怎么办?
佛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不停地数着与我年龄相同的那个座位上的佛,横数竖数,看佛是什么表情。怎么数他都是笑的,我放心了,佛已告诉了我。
我出来,在人流中穿过,来到枫桥,一直坐到夜半,当钟声传来时,我知道我的行程即将开始。
我懵懵懂懂地往回走,经过一条很古老的街道,两边都是木质的房子,看起来年代久远。这街道十分狭窄,青石铺就的小路,走上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一只黑猫跟随着我,不远不近地走着,我能听见它细小的爪子放在屋檐上的微弱声音。我还看见它很亮的眼睛,像飘浮在空中的鬼火。我抬头一看,一座旧式的阁楼映入眼帘,我祖母的面影在楼上一闪,我就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比较宽阔的房子,跟我见过的南方的气氛不太相同。我忽然发现我家那套八仙桌还陈旧地摆在那儿,上面的果盘里还有新鲜的瓜果、几块糖、一杯酒。祖母喜欢的翡翠镯子还放在那儿,在夜色里闪闪发光。她梳头的木质梳子放在镜子边,上面一尘不染。看起来这里还带有祖母的余温,她应该没走多远。她常提起她年轻时戴的特制的神帽,坠子上全是珠子,身穿长裙,手拿太平鼓,身子扭动起来时,腰铃叮当响个不停,非常好听。她的目光闪着那种悠远的光芒,渐渐地陷落在惆怅之中。
我觉得黑猫正在屋顶上走动,一双绿荧荧的眼睛。我再细看,原来是艾草绳子在燃烧,一股香味飘散起来。
一声轻轻的哈欠声,我感觉是祖母来了。她经常是随着这样疲倦的声音来的,随着叹息声来。在那种古朴的气氛中,我感觉到一股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一开口,我就泪流满面……
一种古老的唱腔好像穿越时光,悲凉、空旷。我对此十分熟悉,他们说话的声音、口气、表情、气息全都不同。有的神是活泼的、健谈的、神气活现;有的神是木讷的、细腻的,处处体贴;有的神奔放,有的神忧郁,有的神喜欢开玩笑,而有的神却十分冷漠。我能真切地感觉到有的神是歌舞而来,十分喜庆;有的是从水上来的,还带着混漉漉的气息;有的是带着刀枪器械翻着跟斗而来,显得威风凛凛;有的是捧着鲜花而来,因为我闻到了满世界的香气……可以想象,也许做神也是做人的一部分,也有着独自的性格和喜恶,我爱他们,跟他们息息相通。虽然他们只是无形的游动,或者仅是一种气息,但我能感受他们的存在,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们的鲜活的形象,有时我跟某一个神说话,有时也跟许多的神说话,就像一个大家庭,你一言我一语,十分和谐。恍惚之中,我就在诸神中间,获得可以跟神灵对话的机会。
祖母,我们的故乡在北方,你为什么在南方呢?
孩子,你要认所有的地方都是故乡。
为什么我走了这么久,还是找不到路?
你已经找到了,你要认所有的路都是出路。
我问,陌生人为什么要离开?
她说陌生人?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人。
不对,是他带我来的!
你病了孩子,是风带你来的,陌生人、玫瑰园、凤凰,那不过是你的臆想而已,一个梦境,现在,你已经穿越了那些可怕的梦境,你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了,剩下的路,你要学会自己走,不然,你永远都走不出玫瑰园,祝福你孩子……
可是……
我还没把话说完,一个个的神灵飘离而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走的姿势各不相同。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股潮湿的气息飘浮起来,风从窗口吹过,窗帘在哗哗地响。
天亮了,我身在苏州的一个叫“四方缘”的酒店里,等待天明。我离开苏州,踏上远去的路,对于我的脚和我的心走过的万水千山,我已倦于重述。在火车上,我一直在哭,我知道这是一场永诀。陌生人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否存在过,是否真的来到我的身边,是否一场梦?我到现在也无法说清。还有我内心里的那个萨满,她已飘离我的身体,替我献身于玫瑰园,在我青春的祭坛。
萨满,你替我死,而我替你活。
别了,只要你快乐、幸福……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南方更像一幅水墨画,变得朦胧而虚渺。我在路上,这纷飞的冬天并不太美,一个人,我被风漫卷,仿佛走了一生。
6
我还爱,并且想活下去。
多年后,我无意中曾经让当年那充满腥气的玫瑰满街流淌,并受到人们的强烈指责。对此,我保持沉默。直到今天,依然会有人问我,你写的那个萨满是不是你自己?
我倦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但我要告诉人们的是,萨满确实已经死了,或者说那个旧的自我不在了。萨满的奔放、忘我、疯狂曾左右着我的某段生活,她梦游般地闪现在我的青春时代,使我的抑郁的青春岁月有了微弱的回响,所以我要感谢萨满,她给了我想象、虚构的权力,还给了我无限可能的空间,任我自由穿梭。
而萨满的那种死法应该是她想要的,像一场盛大的礼仪。
我从苏州回来生了一场大病,并拒绝治疗。我一直认为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也没用。我日夜颠倒,像一束火焰,一直烧到40度。我的所有关节都疼得像折断了一样,火苗在骨缝儿里乱窜。我一脸桃花,浑身发颤,有点风情万种的意思。我一个人抵抗着病痛和抑郁,所幸的是,我被另一座城市收容,我活过来了。
你病了孩子,是风带你来的,陌生人、玫瑰园、凤凰,那不过是你的臆想而已,一个梦境,现在,你已经穿越了那些可怕的梦境,你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了,祝福你孩子……
我祖母的话在雨水中闪闪发亮。
我真的得了青春臆想症吗?我无法确定,就像我说不清萨满是否真实一样。不过祖母说的没错,我通过写诗和远行战胜了抑郁症,我已回到人间。现在我已安心于做一个俗世中的女人,心平气和地提着篮子去菜市场讨价还价,学习挑选一棵实心的甘兰。扎着围裙火爆地炒菜,煎鱼,煲汤,等着家人回来。我用清水洗脸,无需化妆,脸上贴着瓜片,手心里的菜叶是绿的,果汁是红的,在烟火味里,我已泾渭分明。我的心情与蓝花的台布、甚至蓝瓷的盘子都如此匹配,好像不经意的一次相遇,我却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人们在鱼肉世界时不吐鱼刺,而我吐出刺后,找到了自己的骨肉,我的凤凰。我深爱我的凤凰,她是神送给我的,是月亮里飞来的,带着我血缘的味道,带着我眼神里的气息,在这个尘世里,在灿然的大陆上,开得那么美妙而圣洁的花啊!
当然,我偶尔还会远行,我从云南走到黑龙江,我顺着铁路走,也顺着河流和山脉走。我找到了那些深藏于精神和民俗深处的人们,他们无知无识、单纯可爱,像我的童年。我跟他们捕鱼捞虾、割胶放牧,在山林里隐现,在云朵中漫游,感念于简单的生活和健康的心灵。
我还重走了当年与陌生人走过的路线,在苏州,依旧住在那个酒店里。夜里我出去散步,好像又找到了祖母的那个阁楼,我走进去看看,里面结满蜘蛛网,阴森可怖。只是那八仙桌还在,那果盘里只剩下干枯的桃核,看来往事真的是一去不返。
多年后,我遇到我当年的辅导员郭老师,她依然年轻,歌喉非凡。她即将移民美国,我们几个同宿舍的同学为她饯行。她谈起我们的解剖老师,后来用解剖刀解剖了与他热恋的女学生而被判死刑。我震惊万分,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件事写出来。而写出来的过程就像一种凭吊,生活变成一处遗址,我是个凭吊者。
我选择在黄昏时来看我就读过的医学院,心里有着隐隐的期待。我远远望去,如火如荼的玫瑰园消失殆尽。那里现在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大剧院,在入口处,人潮如涌,鱼贯而入。我凑近看一眼海报,发现上演的正是我写的剧目:《鱼是自由的》。
接下来是剧情简介:一个解剖男老师爱上他的女学生,他们在刀光血影中相爱,最后他手里的刀伸向了最心爱的人……
在那布满了灯光的剧院门口,我像一个幽灵,穿过那漫长的时光和地下室那幽深的通道,来到这里。谁也不能成为我的障碍,谁也不能。我发现我从未有过的通透而顺畅,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从那个入口处吹来的阴森之气,我身体的出口处莫名地收紧,悸动,战栗。他还在那儿,透过窗口,用废墟般的眼神看着我。那寒气逼人的刀子,插在那儿;我摘来的玫瑰也许已变成干花,或者已被他掐灭;那些残缺的尸体继续散发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我知道,那致命的爱将使我终生颓废。事实上,那致命的爱已使我终生颓废。
一条鱼游过来,与我肌肤相亲。
七点一刻,剧院里的钟声响起来,大幕拉开,一场戏就要上演了……
这是一场爱、欲望与迷失的戏,一场穿越时空与自己相遇的戏,一场被香气贯穿又被死亡迷惑的戏,一声鱼水交融的戏……
我因此而多出多种展示的可能,多种视角与方式,比如(元)叙事、解构、白描、陈述、场景穿插等,因为舞台无所不能,就像爱情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一样。我对其中的虚构部分显示出了丰富的想象力,它是多元的、有张力的、无限延伸的、充满情欲的。就像我在小说里展示出来的一样,在激情里毁灭,在碎裂里追问,在深渊里眺望。
我愿意借用伟大的梅里美不朽的卡门精神,演绎一个中国式的狂野、妖娆、自由的精神世界,它就是我灵魂里的萨满。现在我也愿意借用幕后那个无限丰富与平静的的女兽,内敛、神秘、迷人、来尽情地呈现更加宽广的世界。
萨满、都灵,我小说里的无数个人物,都在创造着一个个全新的我,我有幸跟她们相遇、相知相爱,有时会跟她们混为一谈。但我深爱她们,就像我在诗里写的那样,正是她们为我所走过的路准备了充分的理由,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