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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是个谜

2014-03-07易刚

文学港 2014年7期
关键词:志远胖子

易刚

我的身体是个谜

易刚

第一章

1

谭合宜每逢周末双休日,心情都有些莫名的紧张、沮丧和懊恼。因为他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总结之后,认为那两天就是他一周以来最不愿意度过的,也是最为无聊的日子。用他自己今天上午的心里话来说,就是:嘁,从前快乐生活的影子,老子再也寻找不到了。接着他认真地用英语低声朗诵道:

My body is a mystery.

这是谭合宜曾经尝试翻译芬兰著名女诗人埃迪特·索德格朗的短诗《Instinct》中的头一句,译成中文大致就是“我的身体是个谜”。在用蹩脚英语说这句话的时候,谭合宜正在用精致的“吉列牌”剃须刀刮络腮胡子,从鼻孔以下到两个耳根旁,全是“碧欧泉”男士清脂剃须摩丝产生出来的白色泡沫。他不但喜欢那薄荷香气带给自己的清新愉悦的感觉,而且还喜欢用剃须刀刮胡子。因为那是他读大学时,开始接触到的洋货之一。他更喜欢超滑双层刀片走过皮肤的质感,坚硬而实在;偶尔又有些疼痛。况且,与电动剃须刀相比,使用传统的手动剃须刀片刮胡子,更是一种充满怀旧气息的独特享受。特别是在小区美容美发店里,那种半尺来长的真正的手动刮胡刀,依然保留着手工操作的全部涵义。

谭合宜每次使用“吉列”时的感觉,颇像中国古代的名士,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在腰间悬挂一柄长剑一样,用现代汉语中的时髦语言来叙述,就是一个字:帅!

从周一到周五,谭合宜一本正经地做事,一本正经地说话,一本正经地为人,也一本正经地走向衰老与消亡。今天上午,他就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深刻意识到,即使自己可以活到九十岁,然后寿终正寝,那也过去了宝贵生命的二分之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他想。

然而对于谭合宜来说,周末的双休日,就像空气和流水一样,虽然他感受到了,却抓不到手里:它们总是在跟自己玩一种叫“失踪”的游戏。因此每逢周末临近,他总像丢了魂一样,再也不认识自己。除非星期一降临,当他走进办公大楼,摸出钥匙,打开门,再漫步走进办公室里去,一颗悬浮着的心,才安顿下来。那曾经短暂失踪过的东西,又重新归依到自己身体里面,就像重新上紧了发条的动物玩具。

谭合宜心想:这就像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本来星期六或星期天刮得干干净净的,可星期一早晨,又得重新打整它们一样。因此谭合宜认为,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充满美好光阴的日子,就在这样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境况之中,朝着它既定的目标潜行。

当谭合宜今天上午刮胡须的时候,老婆正睡得像头死猪。他虽然觉得空虚,但也觉得安全。他不但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拼命工作的环境,而且更习惯了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空。然而当他面对自己的家庭,乃至审视和抚摸自己的脸庞时,他对原先熟悉的东西感到陌生,又对原来陌生的东西感到熟悉起来。

2

在这个星期天的早上,谭合宜晨练之后,依旧去超市买了猪腰子、鲜鲤鱼、精瘦肉、花生米和一些时令菜蔬。他准备中午为老婆炒火爆腰花、宫爆肉丁,再炖一小沙锅黑豆鲤鱼汤,另外随便炒两个青叶子菜。中午,两人吃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了。即便是剩菜剩饭,晚上自己一个人吃,也还能凑合一顿的。

关键是那道火爆腰花,是谭合宜专门为老婆弄的,而且她也喜欢吃用泡姜、泡海椒爆炒的那种川菜味儿。只不过在谭合宜眼中,这火爆腰花属于食补的范畴,仍旧是为她补好身体而创造的物质条件之一,权当是一剂良药。

至于精瘦肉、红衣花生米,那是谭合宜用来做宫爆肉丁时选用的上好食材。他喜欢这道菜,营养丰富,脂肪又少,下酒和下饭都香。他也非常清楚,宫爆,原本应该写作“宫保”,这是古代对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官职的通称。而在清朝入关以来,更是对那些加封为太子少保衔之人的尊称。谭合宜心想:丁宝桢被清廷封为“太子少保”,人称“丁宫保”,其家厨烹制的炒鸡丁,就被称为“宫保鸡丁”。由此可见,在两百年之前,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普通老百姓,都没有吃宫爆肉丁的口福,更别说宫爆鸡丁啦。

所以谭合宜的母亲还没离开人世时,如果看见桌子上有盘宫爆鸡丁的话,总会感慨万分。她曾经多次说过相同意思的话:现在的人们总是大鱼大肉,绫罗绸缎,就连以前大地主们吹嘘过的富豪生活,都还没有如今奢侈。刘文彩见过等离子电视机吗?根本没有嘛,所以你们对现实生活,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当时,年轻的谭合宜,并不觉得母亲也就是在说今后的自己。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逢星期天刚吃过晌午饭,等老婆吴雪鸿又主动去合资公司加班之后,谭合宜总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去红旗河沟旧书摊上淘书。所以他今天也不例外。

午后,等吴雪鸿喝完黑豆鲤鱼汤,两口子又笑嘻嘻走出了家门,坐上电梯下楼,在“满堂红”小区大门口分手。很快,吴雪鸿就在附近有着一只大手的招牌下,挥了挥细皮嫩肉的小手。一辆黄色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然后她钻了进去。

谭合宜看见出租车向右转弯上了主干道后,才点上一支香烟,慢慢顺着小区公路走。快到主干道的交汇处时,他向左穿过小区公路,再沿着主干道往下行走。快到红旗河沟十字路口的立交桥大转盘时,也就是在进出口检验检疫局和联通公司下面,他走进人行地下通道,最后就到了目的地:旧书摊——它是谭合宜在双休日那最不愿意度过的,也是最为无聊的日子里,一道靓丽的风景,仿佛寒冬一道温暖的阳光,仿佛盛夏一缕清爽的凉风。

在红旗河沟立交桥大转盘地平线的下面,有一片像露天广场一样的圆形活动场所,由四条地下人行甬道,连接十字路口上面的人行道。由于露天小广场上面就是十字高架立交桥,所以不仅能局部遮风避雨,还能遮蔽一些夏天的毒太阳。平时大白天里,如果没有上级城管或卫生部门检查市容市貌,这里会有许多小贩前来摆摊设点,卖衣服、小电器、麻辣小面、凉粉、红苕糯米饭等,也有收售旧手机、旧手机电池的,也有为手机贴膜的。最近以来,有几个摊点,居然还可以下载图片和MP3、MP4等。

当然这里也有三家谭合宜想逛的旧书摊,只是他们都在甬道里,属于坐摊性质,而不是在露天广场上面一天换一个位置的流动摊贩。谭合宜曾经问过外号胖子的书摊小老板,这里虽然属于人流量较大的黄金地段,但每月租金其实并不算太高。而从立交桥大转盘向北走两三百米,就是重庆著名的汽车北站。谭合宜有一个曾经很要好,之后关系并不太融洽的王同学,就曾经在站上当过副总、副队长什么的小官。

4

现在正是盛夏时节。昨天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谭合宜被自己的噩梦惊醒过来,望着躺在月光之下的吴雪鸿,他想:自己努力想找回那曾经拥有,然而现在几乎失踪了的东西,但找来找去,依旧没有找到路子啊。

此时,一只萤火虫正好从窗外飞过,朝洋河体育场方向闪烁着飞了过去。谭合宜非常吃惊。因为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在都市里看见它们的踪迹了。于是他心里一激灵,想:其实,路子另外还有一条。它的名字就叫“忍”,像萤火虫一样,只在暗夜中潜行。因为谭合宜深刻地意识到,大学毕业之后,都快过去二十年了,无论在市局工作,还是在家里生活,他都是忍过来的。

那就继续忍吧!忍!这就像谭合宜的母亲还没离开人世时,曾经多次说过的那样:你们对现实生活,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所以十几年之前,当谭合宜查出得了糖尿病之后,除了坚持每晚都洗冷水澡之外,清晨又打起了杨式太极拳。他成天只吃一些炒黄豆,并且每顿也只能吃一小碗米饭。他希望早日把自己的高血糖,当然也包括各种欲望,降下去,再降下去一些。由于节制,快二十年了,他似乎总在饥肠辘辘中活着。

5

这个星期天,谭合宜在旧书摊前,翻阅的就是一本《怎样预防和治疗糖尿病》的小册子。他喜欢读书,特别是结婚之后,在那些安逸的读书时间里,他的身体欲望会突然减少,甚至失踪。

谭合宜的读书生活源于幼年时期的“小人书”。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他读小学时,在重庆工业学校毕业后又留校当老师的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心血来潮吧,居然买回了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而根据谭合宜以后的观察,他父母从来都没有看过它们。但谭合宜却有选择性地读了一些。正是从读书之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不久,谭合宜也开始尝试着逐渐购买属于自己的图书了。他还记得自己在化龙桥新华书店买的第一本书的名字,叫做《富饶的海洋》。而刚读初一下学期不久,他就购买了一本旧书《怎样对待爱情》,并在春节守岁之时,如饥似渴地阅读完了一遍。当然开春之后,这本书就被吴雪鸿收缴了,并以同学加小姐姐的名义,找他谈了四个多小时的话:要他悬崖勒马!

因此谭合宜非常庆幸,自己从刚一生下来开始,隔壁就有一个小姐姐陪伴着自己。那小姐姐就是大他两三岁的吴雪鸿,因为生病,曾经休学了一年。重新上学时,她就跟谭合宜是同学了。然而,关键的问题却在于,小姐姐还越长越标致了。

一九七六年底,谭家、吴家等,都跟随工厂从红岩村搬迁到了江北观音桥。一九七八年,谭合宜上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天晚上,有位同学叫他第二天早上去排队买书。母亲就给了他一块钱。

那一夜,谭合宜和那位同学在观音桥新华书店前排了个通宵:同学排第一,他排第二。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谭合宜终于花了九毛七,购买到一本狄更斯的《艰难时世》。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现在谭合宜非常喜爱外国文学的原因了。

而谭合宜的那位同学,在他父亲手里拿的是两块钱,所以他买到了一套上下册的《古文观止》。当时还有规定,每人只准购买一本或一套呢。多年之后,谭合宜还记得,在那批“开禁”之后的首批书目之中,还有《红与黑》,可惜当时他只有一元钱,就没有买成。从此以后,买书和读书,就成为谭合宜课余或工余时间里,最为重要的事情了。

谭合宜的那位同学,就是多年之后担任重庆汽车北站的王副总或王副队长。

6

在红旗河沟立交桥大转盘下面的“地下”露天小广场的甬道之中,有三家书摊,都只卖旧书,书摊老板却比较年轻,一个是聋子,一个是胖子,一个是跛子姓赵。

聋子的旧书非常少,就像他的话语也比较少一样。在谭合宜的印象之中,他只买过聋子摊位上出售的一本《小妮子精品集》,除此之外,好像聋子就再也没有赚过谭合宜的分分钱。

胖子摊位上的旧书最多,谭合宜也喜欢光顾他的摊位,甚至还买到民国时期出版的《摄影手册》和《话剧表演》。最令谭合宜高兴的是,有一次他竟然只花了四十元,就淘到一本一九五三年棠棣出版社出版的、周汝昌所著《红楼梦新证》,繁体字,八成新的品相。刚付完钱,还没等谭合宜多走几步路,就有人追了上来。那人说:

小老弟,我业余研究《红楼梦》,麻烦把《红楼梦新证》转让给我吧。

谭合宜说:巧得很,我也研究《红楼梦》,业余!

那人说:我出价两百元,我就想要得到那本老版书,都想到命里头了。

谭合宜说:不是钱的问题,我是真喜欢它,对不起了。或者你在网上去购买吧!

既然都搞到了手,谭合宜哪里还会舍得转让出去的呢?他又不缺钱花。晚上,当他上网一查,人家一九五三年版的《红楼梦新证》,在某个旧书网上的竞拍价已经超过五百,直逼六六大顺了。

谭合宜笑骂道:家伙,居然还想打我的兔子!

为此,谭合宜高兴了几天。但坏事也随之而来:从此以后,胖子再要出售旧书时,一般都会朝上多喊些包皮,省得谭合宜又捡到便宜,而那旧书的价格就不对了。

因此谭合宜觉得胖子为人不厚道,就经常骂他:死胖子,你留着下崽儿吧!

再者,胖子摊位上的旧书虽多,但多是畅销书和少男少女喜欢的小册子,基本都没有入谭合宜的慧眼,所以他改为经常去照顾赵跛子的生意了。

其实赵跛子的旧书也比较多,但不及死胖子的多。

谭合宜心想:但是,那又有啥关系呢?买卖双方有时候是要看交情的,交情不好,再便宜的价格我也不要,再好的货色我也不会动心。他就在心里为那些还没有读懂这个“商道”的商人们惋惜。

谭合宜购买的图书,一般都比较偏,畅销书、小册子之类的图书,他才看不上眼呢。所以有许多他之前错过的好书,或书店已经售缺的图书,他只能在旧书摊上来寻找,比如,王小波的“时代三步曲”:《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再比如一九七九创刊的《译林》,由于前两三期为新华书店发行,之后才改为邮局发行,所以谭合宜念大学以后,就有十几期没买上,因此它们也都是陆续在旧书摊上配齐的。

第二章

1

这个星期天,谭合宜在“满堂红”小区门口,送走了主动去合资公司加班的老婆吴雪鸿之后,又到红旗河沟十字高架立交桥下面的旧书摊上去淘书。

刚一开始,谭合宜到的是聋子位于南边甬道里头的那个小旧书摊。因为这是谭合宜的必由之路,是他所能看见的第一个书摊,而不必刻意做什么选择。当然,如果走出这个甬道,谭合宜就有两条选择之路了:如果一直走,可以去到位于北边那条甬道里头的赵跛子的书摊;如果向左拐,则可以走到位于西边那条甬道里头的胖子的旧书摊位。

聋子是精骨人,又很黑,他的旧书也并不丰富。但是今天有一本薄薄的小书,与谭合宜本人有关,于是他就站在那里,翻阅起了那本名叫《怎样预防和治疗糖尿病》的小册子。大约看了五六分钟,谭合宜意识到,他原本已经知道的东西,书上都有,白纸黑字,讲得还十分透彻,而他自己尚没有完全弄清楚的某些医学问题,书上也一个都没有写明白,语焉不详,环顾左右而言他。比如,患了糖尿病的病人,到底是吃糖对身体好呢,还是一点儿都不吃糖对身体好?因为按照谭合宜的理解,既然患糖尿病的病人是由于流失了糖分,身体才虚弱,那么就应该多吃糖,补充糖分才行,而不是成天只吃炒黄豆,或者水煮南瓜啊。

谭合宜心想:科学发展到现在,人类都可以在月球上行走了,为啥一个小小的糖尿病,至今都不能科学地解释其病因,更没有一剂良药可以根治它呢?无聊!

更无聊的就是自己的母亲!谭合宜心想:年纪轻轻就“乘鹤西去”,还把糖尿病遗传给了自己。还有自己那位父亲,谭合宜小时候一周只能够与他见一天的面。母亲去世之后,他又成天打牌、下棋、喝酒。要不是谭合宜有时星期六跑去帮他做做饭的话,老人可以天天煮干面吃。当然二两老白干,一盘猪头肉,那是必不可少的。

无聊透顶!谭合宜放下《怎样预防和治疗糖尿病》,走出聋子占据的这条南甬道后,穿过露天小广场,一直走,便走到了赵跛子的书摊前。他用眼睛瞄了一会儿,只看上了《在路上》。他想:母亲已经在去天堂的路上,父亲正在准备去天堂的路上,人人都会在去天堂的路上相遇。时间和空间也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谭合宜眼前这本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依然只是一本旧书,白色的封面,是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最近才出版的,但品相不错,几乎跟新书一样。只不过谭合宜觉得这本书封面上的字体怪怪的,很像盗版,于是他就拿在手上翻阅,努力判断它到底是不是盗版书。

因为谭合宜从来不购买盗版图书。更因为,他曾经在聋子的书摊上,还看见过一本图书,名字也叫《在路上》。可是他翻了一下,才发觉那本《在路上》,不仅与文学毫无关系,更与“垮掉的一代”风马牛不相及。

谭合宜买书还有一个怪癖,他喜欢收藏不同版本的图书。只要他认为是好书,又的确是值得收藏的图书,就是版本不同,译者不同,他都会买下。因此,面对这本名叫《在路上》的现代主义小说经典,谭合宜又动心了。虽然他曾经买过一本。那本书是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很早就在文学青年当中流行,并且互相传看。所以他现在都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把它放在什么地方,还是借出去之后没有收回来?

谭合宜也曾经意识到,自己原先购买的许多好书,现在都失踪了。他有些心疼它们,就像心疼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时间和空间一样,就像心疼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吴雪鸿一样。

2

谭合宜自从工作以后,特别是当上市局宣传处处长之后,购买了许多书籍。一来是自己从小就喜欢看书,二来看书又与自己的工作有关系。因此读的书一多,他的知识面就扩大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并非文科出身,而在渝州大学念的也只是生物系。

赵跛子见谭合宜还在犹豫,便说:这是好书。

谭合宜问:你读过了?

赵跛子说:没有。

谭合宜又问:没有读过,你怎么知道它是好书?

赵跛子说:我清楚,这就是好书。

谭合宜很得意。他说:我能够拿在手上的,都是好书。

赵跛子说:谭老师眼光高,不像我们这些农村人,没文化,一天除了种地、吃饭、睡觉,就是摸堂客。

谭合宜虽然不喜欢被人当面夸奖,但是喜欢赵跛子说的最后这句话,也不虚伪。因为正是野蛮人,才能使虚伪的文明变得更加文明起来!

谭合宜说:啥算有文化?啥是没文化?文化本来就是个虚的东西。农村人又怎么了?农村的文化也是文化,而且还是大文化。倒退几十、百把年,我的祖先也是农村人。再说,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主流就是农耕文化,而不是什么儒家文化。唐朝就推崇道家文化。所以北京有天坛、地坛、日坛、月坛,除了道家文化,就是农耕文化,根本没有儒家文化的份儿!

赵跛子微笑着说:所以谭老师才和我们打得拢堆!这书便宜卖给你,都放这里几天了,没人识货!过上过下的人多,翻书的也不少,就是不翻这本书。奇了怪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狗屁封面,不吸引人,又还容易脏!

谭合宜说:少废话。卖价,好多?

赵跛子说:你就拿八块嘛。

谭合宜说:五块。

赵跛子说:五块就五块。

于是谭合宜不再迟疑,就准备把《在路上》买下来。他一边掏出裤兜里的钱包,从中取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赵跛子后,又将钱包重新放进裤兜里,一边又说:你有插图本的《中国文学史》没有?

赵跛子因为要认真找补零钱,就只摇了摇头。

谭合宜说:收到旧书之后,一定留给我啊。

赵跛子补给谭合宜九十五块零钱,又尽是一些五元、十元的小票,还有五张一元的,足足有一大把。他说:它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它。

谭合宜说:那我给你写几句。于是他打开小手提包,把那一叠零钱放了进去,又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便条本,写了下面这几句话,撕下之后,交给了赵跛子。

购:插图本的《中国文学史》,作者是郑振铎。另外还有一本,《否定的辩证法》,作者是阿多诺,重庆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更为重要,即,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谭,139××××1818。

赵跛子磕磕绊绊念了一遍。他说:这就好整了啥。常言道,拿着照片找美女。

谭合宜说:那叫按图索骥。记在心上,千万莫给我记在脚板心上了。

赵跛子说:哪能呢?你谭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情。

谭合宜说:少说。要不是新华书店里没有卖的,我也不会找你。好,就这样吧,我去看看死胖子。

赵跛子说:慢去。经常来照顾我生意哟!

谭合宜说:照顾没照顾,你自己心里清楚。

赵跛子说:那是,那是!

谭合宜怕他误会了,就说:开个玩笑啊,各了各!说完,他就想起了上次为赵跛子捐款的事情。捐五百,他都没有迟疑。而现在,两人居然还要为几块钱的买卖讨价还价。他觉得蛮好笑的,更觉得只要能够帮助别人,又不图任何报答,到底是一件十分有乐趣的事情。

有时候,谭合宜甚至还会这样想: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路上”的过客。官大或官小,钱多或钱少,百年之后,每人仅仅拥有一个“土馒头”。何苦生前自己为难自己,还要去为难别人呢?真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事事开心就好。

向老父亲学习!向老白干致敬!

因此,这个星期天,谭合宜心里总是装着高兴。于是他转过身来往回走,一路溜达着,穿过一排卖观赏鱼的摊位,走出北甬道后,重新回到露天小广场,发现今天的太阳并不大,所以逛街的人就比较多。只不过是天气有些闷热而已。向右转个小弯,他又在穿过一排麻辣小面摊、一排卖雨伞的摊位之后,就走到了胖子位于西边那条甬道中的旧书摊前。

3

谭合宜在旧书摊前跟胖子见了面,两人也不打声招呼。谭合宜朝旧书瞄了几眼,就看见了一本美国著名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文集《重点所在》。他知道,桑塔格不仅是小说家,也是学者和战士,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与西蒙·波伏瓦、汉娜·阿伦特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她一生买书、读书、写书,藏书数万册,著作等身,居然家里没有一台电视机。

看看人家这境界!谭合宜心想:在中国,大概除了少数贫困县中的极少数贫困家庭,乃至真正的乞丐和流浪诗人之外,没有哪家没买电视机。然而在这些家庭中,特别是在那些高收入的家庭里,又有多少藏书呢?这是因为他们只向往开放的时代,只向往现代化、市场化和国际化所带来的物质享受,而对精神或文化的东西不屑一顾。然而当代著名作家张炜却认为:

“开放首先是文化上的开放,一切回避了文化开放的所谓‘开放’都只会是虚伪的。”

所以,当谭合宜看见桑塔格这本《重点所在》后,他就心动了。然而,更令谭合宜动心的是,在这本书的封底,赫然印着三行橙色的中文字:

在一个充斥着假象的世界里

在真理被扭曲的时代中

致力于维护自由思想的尊严

谭合宜觉得,自己内心之中那块最为柔软的地方,已经被这几个汉字连刺了三刀。

胖子见谭合宜很久都不出声,就笑着说:谭老师,专门为你留的。

谭合宜把书拿在手里,并不着急,也不放手。他知道,这种图书,在其他地方,原价二十八元也有人买,但在重庆,特别是在红旗河沟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五块钱也没有人要。

因为谭合宜非常清楚,在旧书摊前面过往的人流之中,除了几位像他一样嗜好买书之人,本地人不会停留。而外地人大包小包背着,不方便,也不会过多逗留,而且小偷也多得要命;即便他们之中有人想买书上车去看,最多也是购买一两本诸如《女友》、《家庭》、《故事会》和《国家人文地理》之类的旧杂志,或者购买盗版小说。对于这些情况,谭合宜心里清楚得很。

再说,自从谭合宜只花了四十元,就淘到那本一九五三年棠棣出版社出版的、周汝昌的成名作《红楼梦新证》之后,胖子再要出售旧书给他的时候,一般都会朝上多喊些包皮,就像菜贩子卖小菜,经常要发些水在菜叶子上一样,省得他又捡到便宜。所以今天,谭合宜就要吊胖子的胃口。

谭合宜说:专门为我留的?哄鬼还差不多。

胖子笑着说:真的呢,中午才拿出来的,晓得你要来。

谭合宜说:品相不好。

胖子笑着说:还不好啊?这么好的书,完全崭新嘛!

谭合宜说:等一会儿再说,我再看看还有其他啥好书。

胖子笑着说:我都帮你看过了,就这本好,你肯定喜欢!武打的、言情的,你不会要;青春小说、玄幻小说,你也不看,嫌档次太低。盗版的,更不会要了。

谭合宜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

胖子笑着说:十块。

谭合宜骂道:死胖子,我不如去买正版新书。

胖子笑着说:好好好,九块。这就是正版书,哪个还吃胀了不消化,盗印这种书嘛!

谭合宜说:你留着下崽儿吧!

胖子依然笑着说:八块,拿走。

谭合宜说:五块!

胖子这回不笑了。他说:谭老师,你怎么和我一般见识哟……

谭合宜反问他:我的钱就不是钱啊?

胖子说:好好好,七块拿去!

谭合宜想了一下,刚好是原价的四分之一,就决定成交。正要伸手掏裤兜里面的钱包,他才发现那里早已是空空如也。

4

起先,谭合宜还以为钱包已被自己放在小手提包里了,可是等他打开包来一看,里面除了笔记本、便条本之外,只有那九十五块零钱,还是人家赵跛子补给他的。他先在心里骂了一句,可恶!又说:还凶吔!说完,就从零钱里抽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胖子。

胖子以为谭合宜在说自己的价格喊高了,并不理会,找补给他三枚一元的硬币。

谭合宜心理不平衡,更觉得上千块钱就买了本《重点所在》,还是旧书,成本也太高了一点儿。况且补办身份证,到银行挂失信用卡,多麻烦啊!于是他就问胖子:你刚才看见谁在我身边?

胖子笑着说:在你身边晃来晃去的人好多哟。还有几个大美女!

谭合宜反问他: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胖子问:怎么了?你想玩吗?还看不出你。

谭合宜说:我钱包被人偷走了。

胖子说:不可能!钱包放在家里了哟?

谭合宜说:怎么就不可能?刚才我还去了跛子那里,买的就是这本书。跛子可以证明,我拿的就是钱包里面的钱。不信去问跛子!

胖子说:怎么办?我绝对没有看见!

谭合宜说:算了,也不关你的事。蚀财免灾!

正在这时,胖子摊位对面一个卖乳罩的姑娘走过来,对胖子说:你们说跛子说得起劲,人家耳根子要发烧。喂,问你,胖子,他是你朋友啊?

胖子说:是,他就是谭老师嘛!咦,你搞忘记了,上次你儿娃子生病,我们这里捐钱,还有他一份呢。他钱包刚才被人偷走了!

姑娘红着脸,说道:我看见了,刚才是有两个戴棒球帽的漂亮妹妹,在他身边转。今天凉快,应该还在附近搞钱。

谭合宜最恨这种“马后炮”。他说:算了,你说得太晚了。这世道真没意思。看来,这里不是我来的地方!

胖子说:谭老师!人家二妹好心给你说,你还不领情?

谭合宜说:不是我不领情。我说算了,就算了。

胖子指着姑娘对谭合宜说:跛子的二妹,金穗。上次你还捐了五百,你还以为是给跛子的女娃娃捐的啊?那就是为二妹的儿娃子捐的款!

金穗说:谭老师你好,我叫金穗。谢谢你啊!你也经常到跛子那里买书啊?

胖子说:一年可能要买几百上千块的书哟,刚才又买了一本。

金穗说:那……你等我。胖子帮我看住摊位啊!

谭合宜还没醒豁过来,就看见金穗风风火火地小跑着去了。

胖子说:她可能是去帮你追回钱包。你还不跟去?

谭合宜顿时觉得,这件事情被她搞复杂化了。一直以来,他都崇尚做人要简单,所以歌词里经常会唱到“卿卿我我难长久,何不平平淡淡活到老;真真假假怨人生,不如轻轻松松过一生”。但是,作文却要繁复而曲折,否则的话,人们为啥都把舞文弄墨之人,说成是“文曲星下凡”呢?

谭合宜觉得,这件事情也可能会被她闹大的。于是他把两本书临时放在胖子的摊位上面,也准备跟着追过去。不料刚一转身,他就将一位小女孩儿双手捧着的圆形小金鱼缸打翻在地,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那小女孩儿却没有哭,只望着还在地上活蹦乱跳的两条小红鱼,又抬头怯怯地望着自己母亲。

年轻妈妈本想发脾气,但看着跌到在地上狼狈的谭合宜,就没再做声。

谭合宜慢慢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我赔!他说完,从小提包里拿出五十元,塞在小女孩儿手上。小女孩儿倒是被他这一举动吓哭了。

胖子过来说:人家追小偷,别挡路哎!

年轻妈妈说:我还没说话呢,关你啥事?

谭合宜说:我真是去追小偷,五十块够了吧?

胖子说:最多二十!

年轻妈妈说:我也没想要他五十!

谭合宜说:对不起,麻烦你再去买两条吧,还有鱼缸。我真要去追小偷。胖子你全权处理!他说完,径直跑到圆形小露天广场上,四下张望,没看见金穗,心中莫名其妙地悸痛。

之后,他先去了东边那条甬道,没人。他又去了聋子占据的南边那条甬道,也没人。他又转身来到北边那条甬道,依然没人,只有跛子傻傻地望着他笑。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他没有看见金穗的影子,心想:一个大活人,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失踪了?

这时,赵跛子问他:找人啊?

谭合宜说:找你妹儿!

赵跛子说:你认识她?我才不当你小舅子!你少打她的主意!

谭合宜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跛子耳边轻描淡写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赵跛子说:这就麻烦了。要打架,我才不怕!

这时候,胖子领着那母女俩过来重新购买金鱼。他问谭合宜:人呢?

谭合宜说:我到处都找遍了,没看见金穗,也没看见什么戴棒球帽的女人。嘁!

胖子说:我晓得到哪里去了,但是也不一定。

谭合宜说:你晓得在哪里?快说!

胖子说:可能去了汽车北站……

赵跛子说:如果在那里还没有找到偷儿贼的话,钱包就蚀定了。

谭合宜说:那我怎么办?

这时候,母女俩重新买了金鱼和圆形小鱼缸,就把二十元退给了谭合宜。

谭合宜说:刚才,实在对不起!

年轻妈妈说:没有关系,你的手,出血了。

谭合宜说:小意思!

赵跛子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了他:小偷弄的吗?

谭合宜说:摔了一跤,还把她们的鱼缸打烂了。

年轻妈妈说:你还是要认真处理一下,天热,容易感染!她说完,领着小女孩儿又高高兴兴走了。

胖子很不耐烦,就乜了她背影两眼。他说:如果……偷儿贼真是到北站去了,事情又好办了哟,那里有巡逻的警察。你在这里再等等吧,我回去守摊位了。星期天的人多,生意好做。

赵跛子说:要不,你就干脆报警吧。我也担心二妹了。

胖子说:对,赶快报警!

等胖子一走,谭合宜觉得跛子他俩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但自己刚才为啥没有想到呢?

于是谭合宜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就用手机打110报警。他头顶上空的十字高架立交桥,车辆正发出它们特有的噪音驶过去,而在大转盘公路上面的汽车,都拥挤在了一起,喇叭声此起彼伏,但堵塞的程度却比平时松活一些。

通完电话,谭合宜更不敢离开了,否则就是报假警。因此他就只好站在立交桥大转盘下面的露天小广场上,心神不定地来回张望,希望尽快见到金穗的身影。

第三章

1

谭合宜一边等警察来人,一边用目光四处找寻金穗的身影。他有些担心起来,同时内心也有些被感动了。是啊,正如胖子所说,星期天,生意好做,可是人家一个姑娘,居然放弃守摊位、做生意,去帮自己追小偷。令他心动的还有:金穗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尤其是身材好,有一股艺术家的气质。但是她怎么可能就是一个卖乳罩的小商小贩呢?

谭合宜觉得,这世界不公平。他要找个机会帮他。他心想:对,哪天晚上,找个机会把老婆拉出来,买她摊位上的乳罩。如果吴雪鸿嫌质量不好,我就说,自己喜欢那种花色的款式。

正如胖子估计的那样,金穗去了汽车北站。她一直对小偷深恶痛绝。从深圳实习回到重庆以后,当她第一次找工作时,就演绎了一出“街头抓贼记”。

那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她从建新北路海关对面的大庙汽车站,乘坐601路公交车,到华新街劳务市场去应聘。虽然路程很短,但当她快到华新街车站时,忽然感觉背后有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而自己的背包也仿佛被那人拉了一下。她扭过头去一看,只见侧后一个男青年的一只手,正从她的身后移开。

金穗认为,有些重庆男人特别讨厌,只要她打扮漂亮一点儿上街,一路上都会有色迷迷的眼光盯住自己,还有个别六十多岁的老色狼,迎面走过时还抓过她的手。就是在公交汽车上,她也会遇见那种人,尤其在夏天,往她屁股或胸脯上胡拥乱挤的男人最多。再有就是小偷也多,哪个城市都一样。

还在读舞蹈学校时,金穗就听同学说起过,有的小偷贪钱又好色,把女大学生的钱包、通讯录偷了,还把电话打过去,假称捡到了钱包要送还,以博得女大学生的好感,再乘机实施进一步诱骗。

因此,只要是乘车,金穗对那些目光四处游荡的男人都特别留意,他们不是色狼,就是小偷,或者既是色狼又是小偷,两样都占齐了。

那天上午,她也不敢贸然叫喊,怕冤枉了别人。而那男青年却赶在她前面下了车。

金穗下车之后,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那男子行走的方向,一边又迅速查看了背包,才发现背包内的钱包不见了。再看那男青年,正在一条支马路的人行道上,低着头急急地走路。她想,如果马上喊叫起来,那男子被惊动了,很容易逃脱掉,还不如悄悄追上去“短兵相接”后再求助。

这样想着,金穗快步走到那男子身后,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并大喊道:抓小偷,抓偷儿贼,快来帮我抓偷儿贼!路人听见求助之后,都来帮金穗按住了那个想拼命挣脱的男青年,将他制服,并在几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把他扭送到了华新街派出所。

2

金穗到了汽车北站之后,刚开始,她只在售票大厅转了两三圈,并没有发现那两个头戴棒球帽的女人。她意识到可能她们已经转移了方向,就去了停车场。

重庆汽车北站的管理有些松,一些坐短途车的乘客,可以直接从第三售票厅旁边的车站后门,走到停车场去上车。因此,如果上、下车的人一旦多起来,场面就比较拥挤和混乱,偷儿贼也常常会光顾这种地方。

金穗在停车场转了几圈,都没有看见她要找的戴棒球帽的女人,却被好多臭男人死死盯了看。于是她转身往回走,心里却十分过意不去。她甚至还想:毕竟人家上次为自己生病的小儿子捐过款,虽然是以跛子娃娃的名义募捐的,但是,他能够给一个并不认识,或者说萍水相逢的人捐款,数目也不小,又不图任何报答,就像一个长辈那样,善良、无私、宽容,说明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人呢。

金穗想着心事,慢慢从“中百仓储”超市前走下人行道的阶梯,刚进入北甬道,摊位上的赵跛子就对她说:跑哪里去了?急死人!

金穗说:没跑哪里,只转了一圈。

赵跛子说:就算找到了,你一个女人还打得过人家?

金穗说:你都晓得了?不过……那两个偷儿贼不是男的,也是女人。

赵跛子说:那也危险,况且你怎么晓得她们没有同伙在一路?他们又没把偷儿贼三个字写在脸上。

金穗说:我管不了那么多!

赵跛子点燃一支香烟,说:你还是少管这种狗屁闲事!个人的稀饭都还没有吹冷,还有闲心管别人!

金穗说:我才不想管。

赵跛子急了。他说:那你追上去做哪样?

金穗说:我本来不想管……

赵跛子打断她的话:那你吃饱了,还追上去!我们看见那些人,都是假装没有看见,你还去追。疯都疯了。

金穗说:我还不是听胖子讲,人家帮助过我们。

赵跛子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各了各。那次捐款归捐款,这次不同,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金穗望着虚空,说:做人要有良心。

赵跛子就不再说话了。

金穗说:我没有遇见偷儿贼就算了,如果像刚才那样遇见了,又是那个老师被偷了,不帮忙追一下,也不对。再说,乖面子也得做做吧?

赵跛子转过身去说:行、行、行,你都正确!我现在不想跟你说。

金穗也就转身走了。刚走到露天小广场上,她就看见两位警察正在听谭合宜叙述过程,其中一个还蹲在地上,把笔记本垫在大腿上为他做笔录。他们身边都已经围了许多人在看闹热。金穗没有停下来,径直走回了摊位。

胖子问:没找到?

金穗说:没找到。

胖子说:我还没有看出来,你的气还大吔!

金穗说:没有你的气大。

胖子嬉皮笑脸地问:喜欢谭老师了?

金穗反问他说:哪个谭老师?……哦,他啊?

胖子说:就是刚才那人。

金穗说:你想挨打嗦?尽说胡话。

胖子说:那你还帮他追偷儿贼?

金穗说:你不说人家还帮我捐过款?

胖子说:捐过五百。

金穗说:那我帮他追偷儿贼,也是应该的。要是他没捐款,我才不会追。

胖子说: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吔!

金穗说:要不是他为我捐过款,我都不拿正眼看他!

胖子说:人家是大干部。

金穗问:大干部?多大的干部?

胖子说:反正是大干部,还有小轿车。

金穗说:大干部还来买你破书?

胖子说:你是外行,就晓得跳舞。

金穗说:多大的干部我也不放在眼里!

胖子说:那倒是。都没你漂亮。

金穗说:少废话,帮我卖乳罩没有?把钱给我!

胖子说:刚有几个美女要买,我一开口说话,人家笑嘻嘻就走了。还说啥,“一个男人卖乳罩?羞死人啦!”

金穗说:猪!你不会说,“把钱放在那里吧,人家解手去了!”

胖子说:反正你也只是帮你嫂子卖货,还那么认真?

金穗说:我说你是头猪,你还不相信!

正在这时,谭合宜悻悻地走了过来,取了自己的两本书,也不多说话,转身走了。胖子不敢问他。金穗心里愧疚,仿佛自己就是偷儿贼的同伙一样,也不说话,只埋头理货。她还在生摸包贼,甚至胖子的气呢!

不一会儿,谭合宜却返身回来了。远远的,胖子就小心翼翼地问他:拿脱东西了,谭老师?

谭合宜走拢来,停下说:没有,我到工行去挂失,这边走才顺路。

胖子说:还不搞快点儿?

谭合宜说:没事,有密码。他说完,又转过身去对金穗说:谢谢你啊!

金穗抬起头,有些迷茫:谢我做啥?

谭合宜说:帮我追偷儿贼啊。

金穗说:那是应该的,我还得再一次谢谢你为我捐款呢。

谭合宜看见金穗笑了,很甜,就有些忘乎所以起来。他说:胖子不讲,我都忘了。一两年前的事情了。没事的,以后有啥事情需要我办,尽管说就是了。我和跛子是朋友,和胖子也是。

胖子想给谭合宜开玩笑。他说:那你给二妹找个好工作嘛!

金穗把音量提高了八度。她骂:死胖子!

胖子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主要是说起好耍。你要的工作,谭老师就是想给你找一个,我看都难!

金穗说:闭嘴!

谭合宜却认了真。他问:那我倒要听听,你想要什么样的好工作?

金穗说:谭老师,别听他打胡乱说。

胖子说:二妹是学舞蹈毕业的,你看她的身材,还没看出来啊?恁好的条子,脸盘子也好看嘛!

谭合宜对金穗说:那你还算走运,只不过……当舞蹈老师行不行?

金穗说:只要正规,那当然更好了。

胖子说:二妹不是找不到工作,天天晚上也要去跳舞……

金穗大声呵斥道:死胖子,给我闭嘴!

胖子说:我又没有乱说话。我只是实话实说。

谭合宜说:不吵,不要吵。我晓得了,你只想找个各种环境正规一点儿的?是吧?包在我身上好了,等我回话就是。不过,是民办学校,但是非常正规。

金穗说:我也读过“幼儿师范”,本来毕业就是当老师的,但我却进了公司。之后我就自己离职了,我不喜欢当秘书或出纳。我更喜欢舞蹈,再累也愿意!民办的只要好,我也喜欢。那我先谢谢你!如果困难就算了,不勉强。反正饿不死我!

胖子说:饿不死唛,还有一屁股债要还啥。没听人说,“无债一身轻”啊?

金穗咕哝:个死胖子。

谭合宜说:就这几天,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准信,给你一个最满意的答复。

金穗说:那我等你,谭老师,你去忙吧,别耽误你办事!

谭合宜说:你手机号码是……主要好联系你。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

金穗就从包包里掏出一张精美的名片出来,递给了谭合宜。她说:我今天只是来帮我嫂子的忙,侄女要到嘉陵公园去耍,她妈妈平时守摊又没有时间带她出去。这就是我嫂子的摊位。说完,她又嘱咐道:晚上别给我打电话,我要演出。手机放在后台,又是振动,更没人会接听的。

谭合宜说:好的,放心,我一般不会打搅你工作的。

胖子说:人家谭老师是啥人啊,还会骚扰你哟?二妹也给我一张名片!

金穗说:爬!

谭合宜望着金穗的背影说:胖子,原来这摊位是跛子老婆的啊?没听你们说起过,也没有给我介绍过呢。

胖子说:你又不和跛子老婆耍朋友,我介绍啥嘛。我把二妹介绍给你,你要不要?喝喜酒我要坐上席!你们给我作揖,那好爽!

谭合宜笑了笑:不要乱说,当心跛子和二妹老公联合起来砍你!

胖子说:她没老公,我才不怕。

金穗跑步过来,抓起一本小人书,朝胖子头上扔了过去。她说:死猪!

胖子笑说:你,你居然还敢打介绍人?反了,反了!

3

傍晚,谭合宜回到“满堂红”小区家里,觉得心身都很累,简单休息了一下,又简单吃完晚饭,还喝了二两“茅台”酒,就打开台灯,开始读那本《重点所在》。不过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非常倒霉。在五家银行里去挂失,倒也没费多少工夫。至于身份证,今天是星期天,也只好改天去办理了。但下午却被死胖子将了一军。他便有些不爽。

谭合宜就是好面子,所以在下午那种景况里,他根本没有推却的意思,只按照自己的本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像上次给跛子捐款一样。只不过,实际上却是为金穗小儿子捐的款。他甚至想:要是早晓得是给金穗捐款嘛,我就捐两千,总比今天被偷儿贼摸去了好。

谭合宜再没有心思读什么圣贤书,就一把推开《重点所在》,因为他觉得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他心想,马上给王同学打电话,也就是自己今天的“重点所在”了。

谭合宜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拿出金穗给自己的那张精美名片来看。上面写着:

穗子,136××××8800

大世界佳人娱乐会所。

服务内容:

商务洽谈,观光旅游;

公关应酬,情感交流;

翻译写作,休闲娱乐。

24小时服务。

可出具正式发票。

地址:大世界酒店。

谭合宜搞不懂,金穗除了跳舞之外,还可以做那些“服务内容”中的工作吗?他有些怀疑,最起码“翻译写作”这个苦差事,就不是平常人轻易做得了的劳役。他曾经翻译过一首英文小诗,一共才十三行,就把他累了整整一个周末。因此他才最终下决心放弃翻译,好生写自己的“八股文”。更何况,他写的公文、新闻稿件已经非常优秀了,在整个系统更没人能够同他比肩。他鄙视那些刚分配来的所谓中文系高才生,简直不学无术。因此他甚至都想去当教授了。

谭合宜曾经翻译过的那首小诗,就是二十世纪北欧诗歌创始人之一、芬兰著名女诗人埃迪特·索德格朗的《本性的冲动》(Instinct),有人也翻译为《本能》,比如北岛。但谭合宜在翻译它时,却喜欢前面那个题目,因为它更加准确,而且一针见血。

我的身体是个谜。

只要这脆弱的东西成活

你就能感到它的力。

我将拯救世界。

爱神的血液通过我的嘴唇流淌

爱神的赤金进入我疲惫的卷发。

我只需去窥视,

劳累或痛苦:全世界都属于我。

当我筋疲力尽地睡在床上

我晓得:孱弱的手中躺着世界的命运。

它是在我的鞋里颤抖的力,

它是在我衣褶里移动的力,

那站在你眼前的力,不惧怕深渊。

谭合宜心想:如果跟那些“服务内容”相对应的具体工作,金穗真的都能做,那也实在够累人的了,也可视为病痛人类的“骄傲”和“绝对”的代名词。这就难怪她愿意当舞蹈老师,首先不放弃自己的专业,又相对可以松缓一些。聪明!

他曾经就对吴雪鸿说过:人比不得钢铁,使劲绷,早晚非绷断不可!他的潜台词是:吴雪鸿,你需要工作之后休息,而我需要休息之后工作!因为那都是“本性的冲动”!

这个金穗,还干啥“情感交流”?谭合宜心想:情感交流?那么我也需要,因为它也是我的“Instinct”,特别是在周末,特别是在今天!“劳累或痛苦:全世界都属于我。”

于是他抓起手机,不再“惧怕深渊”,但转念又想,金穗说晚上别给她打电话,谭合宜也就放弃了这个荒唐的念想,冷静了一下,又梳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之后,他才决定给王志远打手机过去。

王志远,也就是拉谭合宜半夜排队买书的那位王同学。

高中毕业后,王志远没有考上任何学校,只是顶替他父亲的工作,进了汽车北站,然后上窜升小官,然后下海发大财。反正什么生意找钱,来钱快,他就做什么,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喜欢直截了当,不喜欢弯弯绕!”因此,卖服装,搞运输,开驾校,只要不违法,干什么都行。最后,他跟人合伙创办了一家艺术专科学校,反正现在少男少女们都想成为明星,而培训基地又少,能够发国家认可文凭的更少,所以他们的生意十分火暴。刚开始,他也去给学生上几堂语文课,但是不久就放弃了。因为学生们反映,除了只听得懂他讲的古文之外,讲现代汉语语法呀什么的内容时,大家都是午睡(雾水)。

学生们哪里晓得,王志远老师从小就喜欢《古文观止》,认为文言文可以“以一当十”。对啰哩啰嗦的现代文学,特别是那些狗屁语法,主谓宾定状补,还有就是副词,他才不感任何兴趣呢。

这,兴许就是王志远也喜欢吴雪鸿同学的唯一原因吧?因为他认为,吴雪鸿的长相、气质和打扮,都充满着一种传统的古典之美,让他欢喜,也让他忧愁。

4

现在,谭合宜决定给王志远同学打手机。可是打通了很久,都没人接听。他关掉手机,再打,终于有人接听了。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喂……

谭合宜说:志远啦,是我!在哪里?还在忙?

手机那边王志远的声音:谭处!又有几个月时间没有喝酒了。刚才我正在喝酒,酒吧闹得很,对不起,没听见!忙啥?

谭合宜说:为了生活奔波,还能忙啥?我又不能和你比。对了,前次同学会,你“兔儿”得好快,最后你那杯罚酒,还是我帮你解决的。今天我要打搅你,两件事情,我都要请你帮忙!

王志远的声音:那天我要开车。

谭合宜说:假打,哪个又不开车?我还不是打车回的家啊?第二天又打车去开走的。

王志远的声音:呵呵,说嘛,啥事。

谭合宜说:第一,我今天在红旗河沟,让小偷把钱包给摸走了,问题不大,但是汽车北站经常会抓住小偷,你以前不是管车站派出所吗?如果有啥消息,我来指认,而且我给110都报过案了。听说你跟区公安分局也熟悉得很啦!

王志远的声音:OK,你是个什么颜色的钱包?有多少钱?

谭合宜说:黑色钱包,正宗LV的,我有身份证在里面啊,多少钱已经记不清了。总有一两千块吧!

王志远的声音:我下午就在站上修车,没有听他们说呢。我问问看,你别挂。

谭合宜说:好。他说完,就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点燃一支“中华”,闭目养神。

大约过了三分钟,王志远很大的声音:你还在不在?怎么不说话?说话!

谭合宜抓起手机:我在。

王志远的声音:你得请客!

谭合宜说:找到了?

王志远的声音:找到了,OK!是两个美女小偷,都戴棒球帽,现在还在分局的长凳子上铐起的,初步问了一下,问题大了,明天接着再审。

谭合宜说:对、对、对!判重点儿!

王志远的声音:钱包里只有一千多点,但是有五张银行卡和身份证。

谭合宜说:对对,钱没有关系,关键是身份证和信用卡。怎么逮到的?

王志远的声音:笨贼两个,替男人买“药”时被逮到的,先还以为是毒资。打开钱包来一看,你的所有东西都还在。哪天你过来,我们一道上区局去办个手续,领走。你也是,小心一点儿嘛,要不是你有“作协”开会时的代表证在包里,人家还以为你是他们的老大吔!

谭合宜气愤地说:居然还有比我笨的人!

王志远知道他是双关语,但人家损失惨重,发发牢骚也是应该的。王志远就在手机里说:你真要出点“血”才行。OK?

谭合宜说:我知道,我知道,由我来安排好了!一次不尽兴的话,我们多喝几台!因为……我还有一事相求于你哥子!就是我今天的第二件事。

王志远的声音:不存在。说嘛!

谭合宜说:你以前那个艺术学校还有股份没有?我想安插个把人进来,女的!

王志远的声音:说那些,不是我王某冒皮皮、打飞机,我就是没有股份了,你谭处安多少人进来,都行!具体说说,我好处理,也好打招呼!

谭合宜说:正规舞蹈学校毕业的,还学过“幼师”,想进你那艺术学校教舞蹈。工资别压太低了啊!

王志远的声音:呵呵,她是你的老几?

谭合宜起先没听明白,然后就懂了。他想了想,说道:你也别管她是我“老几”,反正这事你别向吴雪鸿说漏半句。人家也许是想过过安生日子,才……

王志远的声音:我晓得了。懂事,日子才好过。哪天把新弟妹介绍给我看一下。

谭合宜正色道:先给你娃打预防针,漂亮得很,别把我惹毛了!

王志远的声音:我现在更明白了。OK!

谭合宜说:事情办好了,我们三人单独喝一台?

王志远的声音:肯定要喝!见弟妹,我只想饱个眼福。

谭合宜说:说好了,我等你消息。

王志远的声音:还等啥消息?就这么说定了,我本来以为是个丑女,现在跳舞的多了,只是又会跳舞又漂亮的没几个。但是,你刚才一说,我就没有必要审了。你都亲自审过了,我还不放心吗?你的眼睛在男同学之中是最毒的了!

谭合宜说:那我安排一下,就下周之内,把两件事全办妥!

王志远的声音:一言为定!

谭合宜说:那么我就挂机了,再见!你也别喝多了。喝多了,就把我的事情搞忘了。

王志远的声音:OK,我已经放在心上了!

关掉手机之后,谭合宜心里非常高兴,白天的懊恼基本消除了一半。但是还没有完全消除掉。因为他又开始想吴雪鸿了,而且还被同学王志远,乃至胖子说得心神不定起来,更希望尽快见到金穗的身影。他意识到一种陌生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他断定,自己已经有了更加崭新的追求;于是,又开始洗冷水浴。他一边洗,一边大声朗诵:“我的身体是个谜。”他下意识摸了摸肌肉,继续朗诵:“只要这脆弱的东西成活,你就能感到它的力。”这一刻,谭合宜觉得脱去的不仅仅是外衣,而是近二十年来套在自己身心之上的所有精神枷锁,所有貌似文明的虚伪的幌子。

5

洗完澡,谭合宜虽然感到头晕乏力,神疲倦怠,气短,心悸,但他觉得心情非常愉快。他忽然意识到,应该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给金穗。什么“晚上别给我打电话,我要演出”啦,他才不信那个邪!

穿衣服之前,谭合宜还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处理左手掌上的血,因为它们一下午好像都在流,虽然不多,看样子也并不太严重,血色却比较淡,然而就是没有停止过。从银行办完事之后,临近小区时,他在药房买了止血药和“创可贴”。

处理好小伤口,谭合宜终于鼓起勇气,给金穗去了电话。

谭合宜说:金穗,是我!

金穗的声音。她问:你是谁?

谭合宜说:我是谭老师!谭合宜。下午你还帮我追小偷……

金穗的声音:哦,谭老师好!啥事啊?

谭合宜说: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搅你。因为你说过,晚上你要演出。

金穗的声音:是啊,刚休息了一会儿,等会还得上!现在是一个搞笑节目,我看三遍就笑不出来了!

谭合宜说:好事不过夜!你想当舞蹈老师,OK啦!

金穗的声音:真的?你骗我!

谭合宜说:真的。我这人,从不骗人。

金穗的声音:那我先谢你!

谭合宜说:谢什么?成功之后再感谢!

金穗的声音:你是骗我的吧!

谭合宜说:真的!

金穗的声音: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谭合宜说:行!下个星期之内上班!

金穗的声音:真的非常感谢你,谭老师!不过……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谭合宜说:没有!我这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金穗就在电话那边开心地笑了。不久,她问:但是……我总觉得不可能!

谭合宜问:啥不可能?你以为我跟你说笑话啊?

金穗的声音:我相信你,谭老师!

谭合宜说: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的钱包也有下落了!

金穗的声音:真的啊?那太好了,找到就好。没啥事情了吧?

谭合宜说:没有了,你去忙。过几天等我电话。

金穗的声音:好的,你还好吧,谭老师?我总觉得你累了。

谭合宜说:我好得很,只是今天摔了一跤,脚关节有些肿痛,这倒不稀奇,我从初中就参加冬泳,可能有轻微的关节炎。最恼火的,不是这些,而是我摔跤时,金鱼缸的玻璃渣子把我左手掌划破了,现在还在流血。

金穗的声音:你说啥?下午的事情,还在流啊?莫是整到动脉了哟!

谭合宜说:没那么严重。其实血流得也不算多,就是干不了。刚刚快干了呢,一动,它又开始冒出来了。Mybodyisamystery.

金穗的声音:谭老师,你说啥?信号不好我听不清!谭老师……你平时有啥慢性病?不好意思啊,我冒昧地问你一句。

谭合宜说:我的身体是个谜。我一直都有糖尿病,查出来十几年了。但我又觉得自己正常得很,就是饿得心慌。医生都吩咐了,不许我多吃带淀粉的东西。一旦自己测出血糖超标了,就打胰岛素。所以他们给我开的两年的“优泌林”,我只给自己打了一针,就正常了。还是大医院医生的医术高明。

金穗的声音:你只是糖尿病?没有血友病吧?就是一种血液上的病。

谭合宜说:白血病?没有,没有,我身体这么好,怎么可能是白血病!

金穗的声音:谭老师,白血病是白血病,血友病是血友病。它们不同。你没事吧?要不去医院看看?担心死了。

谭合宜说:我没事。我不该给你说这些,免得你也跟着担心!

金穗的声音:我儿子以前……就是血友病,也是止不到血。我得准备上场了,再见,谭老师!注意身体啊!你好生休息,明天我们再联系。

谭合宜说:别担心我,专心工作!好的,再见,下周等我电话!

谭合宜关掉手机,心想,这个小姑娘,天一句、地一句,尽整些新名词来吓我。于是决定不再等吴雪鸿了,他需要好好生生地上床睡觉。因为他今天总感到头晕乏力和疲倦,并且关节也痛,口渴,发热。刚躺在床上,谭合宜却思绪万千,并且烦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可又觉得怎么也睡不踏实。正在他辗转反侧之时,吴雪鸿开门回到家里。谭合宜就准备下床替她用微波炉热饭菜。

吴雪鸿说:不麻烦你,你先休息一下吧,我现在不饿,才吃完。

谭合宜说:我今天不想这么早睡。

吴雪鸿说:你要是不想睡,那我们……好久你都没有疼我了。我们的作息时间,总是不同步,咱们……都没有“中年危机”吧?

谭合宜说:怎么可能?我洗过澡了。

吴雪鸿说:好,我也去洗澡。你去把空调再开大一点儿吧,等我!

不久,从卫生间里出来的吴雪鸿,穿着藕色的丝质睡衣,乳房时隐时现,长长的秀发挽了一个发髻,更是显得成熟妩媚。她走进卧室,摇摆着丰满修长的身子,随后坐在床上。完事之后,谭合宜心里非常高兴,白天的懊恼全消除了。因为这个周末,除去一点儿小小的惊吓之外,总的来说,并非是什么最不愿意度过的,也是最为无聊的日子。他想,今天是值得永久记忆的好日子。

第四章

1

星期一早晨,天亮得更早,谭合宜洗漱时忽然发觉自己的左手不对劲。转身回到卧室,在晨曦之中,发现“麻将竹席”上也有一些血迹,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金穗昨天说什么……血友病?于是,近二十年来,他第一次给自己放假,不去嘉陵公园打太极拳,而是上网查资料。

金穗昨天怎么说的呢?血友病?还说她儿子以前就是血友病?难怪胖子他们上次要以赵跛子娃娃的名义募捐了。谭合宜这样想,心中就莫名其妙地悸痛。他弄不清楚,血友病和白血病有啥不一样吗?然而网上资料有限,他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再找这两种病的答案时,网页上的资料已经铺天盖地了。

吴雪鸿在身后问:你在做啥啊?

谭合宜过于专注,并没有注意到吴雪鸿已经起床,并且早站在自己身边了。他就简单地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他隐瞒了关于金穗所有的情节,只把叙述重点放在死胖子、钱包、小偷、金鱼缸和王志远这相关的五个要件上面。

吴雪鸿说:是不是动脉被划断了?血友病和白血病?你莫吓我!

谭合宜说:所以我才上网查查资料。没有影响你睡觉吧?

吴雪鸿埋怨:没有。但你应该昨晚告诉我才是。我事后又去洗澡,还以为身上是我的血。

谭合宜大笑说:你以为自己还是处女啊?

吴雪鸿说:老不正经!还有心思笑?担心死了都。

谭合宜反问:这有啥好担心的?死不了,我命大。年纪轻轻我就被查出有糖尿病,现在除了喊饿,啥也感觉不到!甚至都不需要去医院复查。

吴雪鸿说:那是你忌嘴忌得好!还是怕死吧你?要不,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是动脉被划断了,也得到医院缝两针。

谭合宜说:不像是,口子也不大,就是好像有些深,也许还有玻璃渣子?你去上班吧,我的工作不忙,也好请假。上午我自己去看看就行了。

吴雪鸿说:也好,早点去,今天你就别开车了。检查完了,给我一个电话。真是担心死了。怎么搞的嘛,恁大一个人了,还像小娃娃啊,一点不小心!稳重一点儿嘛。一个钱包,值得吗?要是追上了,小偷狗急跳墙,捅你一刀,怕是你现在就不只是手上流血了!

谭合宜说:我以后会小心的。你走吧,别迟到了。

吴雪鸿说:你先不要催我走,我问一下先,落实一下才放心。

谭合宜说:问哪个?

吴雪鸿说:你忘记我说过了,我们老总的那个年轻妻子在三院上班?

谭合宜说:哦,那你快问。

吴雪鸿打通对方的手机,简单说明了情况,主要问白血病和血友病的区别。

对方先让吴雪鸿等一等。不一会儿,大概也是按照书上的文字在解释,她说:白血病属于造血细胞的癌症,也叫血癌。因为每个人的骨髓中的干细胞,每天可以制造成千上万的红血球和白血球,而白血病病人过分生产不成熟的白血球,这使得骨髓生产其他血细胞的功能降低。白血病可以扩散到淋巴结、脾、肝、中枢神经系统和其他器官。接下来说血友病……

吴雪鸿说:你说慢点,等我一下。她说完把手机按了免提键,对谭合宜说:你也来听。——说吧!

对方才继续说:血友病是一种遗传病,就是病人先天缺乏凝血因子,导致凝血功能障碍。患者绝大部分为男性。由于患者的凝血因子比正常人要少许多,因此血管破裂后,血液不容易凝固,导致不能够止血。吴姐,我也只清楚这些了。我只是药剂师……是谁托你问啊?

吴雪鸿说:我老公的一个朋友,想打听一下。谢谢啦,再见!

对方说:没关系,再见。

吴雪鸿关上手机:就是这个麻烦,你怎么会不止血呢?跟你糖尿病有关系没有?

谭合宜说:我估计她也是照本宣科。糖尿病?可能你还说对了!以前我妈的糖尿病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况,脚上长个小疮,她都要住进两路口急救中心,始终都好不了。

吴雪鸿说:那我稍微放心了。但你妈没有出现过流血不止啊。好了,别再啰嗦了,早点去医院检查一下也好,就到你表哥那里去吧。有熟人,方面一些!我先走了。手机别关!

谭合宜说:好,老婆大人。别担心,再见!

等吴雪鸿一走,谭合宜就分头给市局能够管住自己的领导通了手机,大致离不开这个套路。他说:……我请假……对不起……我生病了……现在正赶往两路口急救中心……不是什么大病……流血不止……为抓小偷……已经给110报过案了……我先请假一天……对不起……工作嘛,回来加班,保证完成任务……别来看望我……事情本来不大……我不想自我表彰,没有见义勇为……好吧……再见!

2

谭合宜的老家在涪陵酒店。老家有一个远房表哥目前在市急救中心当副主任,看见谭合宜面色苍白,神疲倦怠,两眼浮肿,手足不温,舌质紫暗,脉细涩,建议他全面检查。当然,他认为性病检查就免了,因为远房表哥知道,谭合宜曾经在出国考察现代企业制度之前,由市局机关领导专门组织带领他们,去大坪附近的卫生防疫站,注射过多种相关的广谱免疫疫苗。他甚至听说,凡是我国公派出国的,在出国前都还要注射三四十种疫苗呢。

远房表哥说:老表,人到中年,应该每年都做全面检查,反正能够报账,怕什么呢。你不注意身体,说严重一点儿,你这是对国家不负责!

谭合宜说:我们市局每年春季都要组织体检,今年才检查了,都没问题。就是多年的糖尿病,也好像自己痊愈了一样。我说,哥!你先给我找个人,看看是不是动脉遭划断了。要不,借点云南白药止血!

远房表哥说:你的建议很好,老表!

于是他就把谭合宜亲自送到外科门诊部。

两位德高望重的医生非常重视眼前这位病人,都走过来看了看。其中一位秃顶,叫一位实习女护士先清洗伤口。女护士在清创时发现了一小块玻璃渣子,就用镊子使劲拔了出来。由于那玻璃渣子并不平顺,曲里拐弯的,所以附带拔了些谭合宜的肉出来,流血不止。

谭合宜说:奶奶个熊,你怎么不打麻药?

于是局部麻醉。

女护士一边继续清洗,一边说:对不起,还得缝几针。

于是乎,两位医生七手八脚给谭合宜那只左手掌,缝了两针。

起先,他们甚至还为到底是缝一针好呢,还是缝三针好,争得耳红面赤,十几分钟之后,他们都忘记自己应该接着要做些什么了,两人傻傻地站在那里,都不说话,只生闷气。

最后,谭合宜终于忍不住了。他坚定地说:快给老子先缝二十针,好不好?

在场的人全部笑倒。其中有一个患者,本来是想挂号看抑郁症的,边笑边走边说:我的病终于好了。早晓得医院的空气都能治病的话,早就来这里转了几圈了,病也早好了!他奶奶的,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一样!

另有护士说:缝二十针?又不是纳鞋底子?

谭合宜说:你们不是说我能报账吗?那就算捆猪脚吧!他的本意是想说:你们都是兽医啊?

远房表哥觉得,医院这种场合,应该严肃而紧张,团结可要可不要,就是不能活泼,更不能高声喧哗,也不能免费给抑郁症患者治疗。他就微笑着说:能够为国家节约还是要尽量节约,特别是你们这种领导干部!都别啰嗦了,就缝两针吧,我还要带你做全面检查呢。鲁迅先生说得好,“时间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

3

这一天上午,谭合宜一边接受体检,一边接听来自市局的各种电话。

先是党办主任和工会主席,代表党群系统对他表示慰问,但是因为按照规定,要住院三天以上,单位才能派人来看望,所以希望他能理解;最后还说:你有啥要求没有。谭合宜说没有。说完他就想,该不是要我的遗嘱吧?因为财务处的原Q处长,一住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而是直接到了天堂,连“悲欣交集”四个字都没来得及写,就上路了。正因为他走得过于匆忙,市局上上下下都感到愧疚。

接着就是局办主任的问候,因为平时两人就是哥们关系,他的声音就有些哽咽。但在谭合宜看来,这老兄昨晚上的酒都还没有醒过来,所以那些哽咽就不值得同情。

接着又是×副局长的亲切关怀,因为快到退休年纪了,说话就不免语重而心长。可能他认为谭合宜会比他先“走”一步,于是特意说道:小谭啊,可惜了,局党委正准备把你动一动呢,想不到……想不到啊。对于自己可能要“动一动”这个消息,谭合宜早有耳闻,但他已经不稀罕了,所以完全无动于衷。

最后才是由宣传处的一位同志领头,召集了平时一大批曾经受到谭合宜关照过的人,为争取前来看望领导或同志的名额,一直争论不休;最后大家同意,干脆先电话请示他这个谭处长之后,再分批前往。关键的问题是,哪几个幸运的同志是第一批人选呢?这才是“重点所在”!

谭合宜有些冒火。本来,远房表哥都打过几次招呼了,最好体检时把手机关掉,但一想到谭合宜是大名鼎鼎的谭处长,也不好再说。此时,正准备冒火的谭合宜也转念一想,干革命工作,靠的就是群众基础,于是他最后以高风亮节的姿态说: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有上班,你们再来,好不好?先感谢大家。感谢!

那边说:是啊是啊,关键是都想来!

谭合宜一脸坏笑。他说:大批就不来了,小批来几个!

谭合宜非常清楚,大批、小批都只是约数。换句话说,他们来多少好同志都是可以的!而且他也非常清楚,有个别同志,男女都有,就是经常打着这种幌子,利用上班时间会小情人。由此可见,谭合宜所在的市局是一个团结而坚强的堡垒,无往而不胜、无坚而不摧。

只不过,令谭合宜没有想到的是,有几个附近区局的宣传科长,也给自己打来了慰问电话。要不是他板起脸批评了两句,人家就真的开车过来了。最后谭合宜也没有忘记补充两句:哪天我请你喝酒!这才算皆大欢喜。

快到中午时分,吴雪鸿才打手机问谭合宜:到底怎么样了?手机总占线,你也不开个腔,害得一上午我都没有心思工作!

谭合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几乎一直都处在通话状态之中,心里就有些不爽。因为他要等的人,也可能无法打进来。

谭合宜说:缝了两针,血止住了。但是还没有完,因为表哥建议我做全身检查。

吴雪鸿说:还是亲戚好,关火。我看你也得全面检查检查一下,别看你成天洗冷水浴,可是外强中干,完全是亚健康状态,都是糖尿病害的,都是你妈害的。长此以往,你有再好的身体也抗不住!如果晚上你能回家吃饭,把剩下的腰花给我通通吃完!

谭合宜说:行啊,就听你的。但是你也别怪我妈了;怪她,人家也听不见。天堂老远、老远的,人也比地球上的多多了,也喜欢吵闹,也要评个职称什么的,也好离玉皇大帝近一点儿。总之,我不会有事,你就别操心我了,自己身体要紧。他说完,非常庆幸自己的那道火爆腰花,对吴雪鸿还真是管用了?

谭合宜刚一关手机,又有来电,一看,正是金穗打过来的,心里就特别高兴。

金穗在电话中,起先问的话也和别人问的差不多。最后她说:谭老师,我从早晨就开始打,可是你的手机一直都占线,所以我才继续睡的觉。我刚睡醒,下午就到医院来看谭老师。

谭合宜连忙说:算了,算了,看样子只是一个小外伤,主要是由于我没把玻璃渣子清理干净,现在都没事了,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金穗的声音:反正我不管,我要来。是哪家医院?大坪还是新桥?

谭合宜说:真的用不着了。

金穗的声音:你如果不说,休怪我再不理你!

谭合宜说:也许我下午还要上班。

金穗的声音:那我去你上班的地方看你!

谭合宜说:这影响不好吧。

金穗的声音:啥影响不好?我们又不是耍朋友、谈恋爱!

谭合宜说:你小声一点儿,好不好?我在三院门诊室。

金穗的声音:你不仅是我老师,还是我娃娃以前的救命恩人!

谭合宜知道躲不过去了。他说:我在急救中心观察室里。他说完,心想:这鬼丫头,还真是有点儿小聪明呢!她那一句看似非常随便的话,就把我安排到恩人和老师的位置上,供养起来了。她那神龛正中还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我一个人就占了后面两个,也许还是两个半,因为自己是公务员,是国家干部。

谭合宜猛然意识到:在思想上出轨也是错误的!他想,吴雪鸿就曾经批评过自己。她批评得对!

4

快到下午四点种,眼看谭合宜快检查完了。金穗就找了进来。刚进观察室的时候,她还兴高采烈的样子,手里提着水果篮儿,可一望见谭合宜躺在病床上正在输血,面色也非常苍白,她自己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之后,金穗就坐在床前一张方凳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谭合宜。

昨天下午,等谭合宜一走,她就问过胖子,知道谭合宜已经四十几岁了。但城里人保养得好,不仅白白胖胖的,还红头花色,看上去反倒比他小十几岁的胖子,乃至跛子还要年轻一些咧。只是现在他有些憔悴罢了。

谭合宜说:二妹,你能来,我很高兴!给你讲一件特别令我高兴的事,原来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糖尿病,是他们搞错了,全乱套了!

金穗问:你昨晚上不是亲口给我说,你有糖尿病吗?

谭合宜说:咳!快二十年了,我都以为自己有糖尿病。刚才顺便检查了,血糖正常得很。

金穗说:我被你搞糊涂了!

谭合宜愤愤地说:我都被自己搞糊涂了!我回去要打官司。为啥×院的糖尿病专科,一直都说我有轻微的糖尿病或继发性糖尿病?而且每次我去复查,他们都说我血糖超标了。我就说,为什么我自己测,又没超标呢?他们解释说,我在家中的测试,只不过是最简易的手段,并不精确。即便是没有超标,那也是因为他们开的药好,而我也肯忌嘴,才控制得那么好的。简直是一派胡言!还说什么,如果不是那样,我早死毬了!谭合宜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他才说:对不起,不该在美女面前说脏话!

金穗说:你就应该骂他们,打两耳光也不为过!太气人了,二十年?你遭了多少冤枉钱啊!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你现在这是……

谭合宜说:简单讲讲吧,我现在认为自己一点儿都没有病。现在输的只是血浆。我远房表哥见我流血过多,更害怕我是轻型血友病,保守起见,才给我输的血。

金穗说:这我懂,新鲜血浆或新鲜冰冻血浆都含有凝血因子。以前你们为跛子捐款,不是为他女儿,而是为我儿子。其实我和他也只是表兄、表妹的关系。要不然,为啥他姓赵,我又姓金嘛?要不然,他就有得血友病的几率,而且还很大。

谭合宜说:哦,原来是这样的。他又问: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儿子好没有?

金穗伤感地摇摇头:他出生才四十几天,就发现有疝气,医生给他动手术时,也发现伤口血流不止。后来经过基因检查,被确诊为血友病。就是说,我是血友病的携带者,是我爸传给我的。谭老师,你也别怪我去那种地方跑场子,因为我需要钱,我儿子这一生都要靠输血生活了。其实我昨天不想给你名片的,本来。

谭合宜说:那种地方不好吗?我不清楚。

金穗说:有点儿乱。好像现在都这样,不光是在大世界酒店里。

谭合宜说:哦,我晓得了。但是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你自己把握住就行。不偷又不抢,找钱吃饭,正常得很。

金穗说:看见钱多,又有几人把握得住?我又能矜持多久呢?所以我才想找个正规的工作啊!

谭合宜说:二妹你别怕,有我呢!况且,就等这几天时间了……最快明天,你就可以去艺术学校当舞蹈老师了。我以后要当你的“太子少保”。今天你就不去那里了吧?

金穗说:不去了,我都想好了,就等你快好起来。

谭合宜说:二妹,你做得对,千万别把自己毁了。你年轻,做啥事情都应该有一个底线。你有跛子、胖子这样的亲戚朋友,也有我。我会一直关心你的,哦,对了,还有你儿子!

金穗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想起他的不可知晓的未来,差点掉下泪来。

正在这时,谭合宜的远房表哥走了进来。谭合宜问:我可以不输了吧?反正我没有病!留给需要的人输!

远房表哥说:奇怪了,老表,你关节也不出血,也没有关节畸形的现象,更不会是遗传。

谭合宜说:只是下雨前,有时膝关节阴痛、阴痛的。你见过我父亲,周末都是去钓鱼,怎么可能是遗传?

远房表哥说:你的凝血因子也正常,而且其他都正常。

金穗问:这就是说,谭老师他真没病?

远房表哥说:上午他就只缝了两针。其实不缝也可以。但是为啥手掌会出那么多的血呢?关键是一夜都没有凝固?老表,我硬是搞不懂你。

谭合宜说:不是糖尿病,也不是血友病。但昨天又止不住血。看来,我的身体是个谜!

金穗说: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谜。说完,她就想:又不图个啥,就给萍水相逢的人捐款,还给我找最好、最安全的工作。我看你本身也就是个谜!

远房表哥说:老表,你还别大意,不把它当成病来医治。回家后,你要马上找位老中医好生看看,我担心是隔代遗传,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爷爷,而是你外公;或者你就属于轻型血友病中的血热炽盛型。中医理论认为,就是由大虚损或饮酒过度,或强食过饱,或饮啖辛热,或忧思恚怒所引起的。出血的病机概括为“火盛”和“气伤”两个方面……

没等远房表哥说完,谭合宜大叫道:我没病,你才有病!

谭合宜忽然想起《重点所在》的封底文字,他说:都是假象,而且全都扭曲了。我不懂,怎么就是隔代遗传?你才有病!我没病,正常得很!我能工作,还有各种欲望!“劳累或痛苦:全世界都属于我。”我要我的快乐!

起先,金穗吃惊地看着谭合宜,最后再也忍不住了,干脆像一个晚辈那样扑在他怀里,失声哭了。她想到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想到这位魁梧的中年男人内心深处也有脆弱的地方。她说:

谭老师,坚强些!你没病,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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