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的尴尬——看《白日焰火》有感

文/千里光

千里光中国作协会员，文学杂志编审，出版多部文学集

要不是那些车牌都清晰地标明“黑A”，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白日焰火》拍的是有“东方莫斯科”之誉的哈尔滨。

看不到太阳岛上的旖旎风光，也没有圣索菲亚教堂的洋葱头大穹顶和果戈里大街的异国风情，甚至连冰雪大世界的艺术造型和银装素裹的亚布力滑雪场也难觅踪影。

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尽是破旧的筒子楼、冷落的街道和简陋的小店铺，还有死气沉沉的电铁和黑咕隆咚的野冰场……而这一切都被笼罩在冰天雪地的晦暗里；白天不白，黑夜不黑，就连天上降的雪也没有一颗是白色的。

人们眼看着镜头里黑不溜秋的哈尔滨，几乎沦落为一个乡气十足的小城镇。

想想冯小刚、张艺谋他们，哪一个不是逮到机会就使出看家本领，将景致拍到极致，将人间拍成仙境。

感觉刁亦男是在跟谁赌一把——偏不拿古迹当名胜，不拿珍珠当宝贝。就像一个面容姣好的美女走T台选美，却存心涂黑了脸。

下这样的赌注，不是玩火自焚，就是胆识过人，都需要点勇气。

也许正用上了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

“光明”当然不是因为片尾四处乱窜的焰火。

如果用“白日焰火”打一歇后语，那应该就是“多此一举”。白天燃放烟火，非但没有美感，还因为“多此一举”而变得有点惨烈。

爆裂的焰火让羁押着女犯人吴志贞（桂纶镁饰）的警车走得有点狼狈，像在夺路而逃。

那是谁在犯傻，抑或在恶作剧？

所有的人，像是只有吴志贞对这白日焰火饶有兴趣。她仰望天空，谛听焰火在天空噼噼啪啪炸裂的声音。

她能从中听出些什么呢？

那不是节日的礼花，不是喜悦的欢庆，也不是有人犯傻，在白日作贱那些只属于夜晚的精彩。

吴志贞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只是有点苦涩。此刻，只有她心知肚明，听出了劈啪作响的焰火后面的内容。

那是呐喊，是咆哮，还是声嘶力竭的哭泣？

也许只有天知她知，还有燃放焰火的人自己心里明白。

不管怎么说，既然没有了夜晚燃放的璀璨，白日焰火还谈得上是光明的吗？

“光明”当然也不是来自冷艳而性感的桂纶镁。

她的亮丽几乎能瞬间攫住所有男人的眼睛。在寒风肆虐的冬天，她就像一只雪地里蹒跚、打滚的雪狐，可爱得让暗中窥视的猎人缓不过气来，持枪的手颤抖不已。

她的话很少，几乎不说什么，但她身上所散发的性的气息却让男人们莫名兴奋，想跟她搭讪，为她做点什么，甚至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几个男人因此而丧命冰刀之下，并且分尸天南海北。

其实她对男人的诱惑并非都出自她的本意，她却为自己的“诱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假死的丈夫梁志军（王学兵饰）鬼魂般地守着她，不给其他男人有觊觎得手的机会，作为一个“寡妇”，她却只能陪着一个活着却不能现身的“活死人”，独守空房；也因为她的“诱惑”，让退伍警察张自力（廖凡饰）魂不守体，紧随不舍，并且终于知道了她杀人的真相。她对男人的“诱惑”是致命的，但最后“致”的却是自己的命。

她诠释了什么是“女人祸水”，也同时给自己演绎了一齣“红颜薄命”的悲剧。

片中的警察是尽职的，他们对案子紧盯不舍，并且有几个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是正义的化身，是光明的使者，然而这样的“光明”就在明处，并不需要我们费力寻找。

让我真正眼睛一亮的是张自力在舞厅里的那段独舞。

自由发挥的那种，节拍是合得上的，但跳得很纠结，痛楚有之，懊恼有之，且越看越觉得猥琐。

兴许这段独舞，可以称作“告密者之舞”。

没错，张自力就是一个告密者，哪怕他在以正义的名义替天行道，哪怕他出于一个老警察的职业道德，或者只是遵循了“公事公办”的原则。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在跟吴志贞睡了觉后去告发的，因此必须要受到良心的谴责。

张自力对吴志贞的“志在必得”，不说蓄谋已久，也必定用心良苦。他因为“不想输得太惨”，执意偷偷干起刑侦的老本行，却不由自主被吴志贞吸引，当他按住吴志贞大声说“我是来帮你的”时候，我们也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诚意。他就是这么纠结，既想将案件侦查个水落石出，又难以摆脱对吴志贞的喜欢和占有的欲念。

他对女人的占有欲很强，这从电影一开始他企图在车站强行非礼前妻，就有了铺垫。

但我们可以原谅他对前妻的非礼，可以原谅他旺盛的性欲，却不能原谅他的告密。

告密的念头是他在与吴志贞一夜情后就有了。那天早晨，两人在包子店吃早点，吴志贞问他，晚上怎么安排，还见吗？他回答，见啊。当时那回答，已经显得言不由衷，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意将稀粥喝得呼噜噜响。

也许吴志贞当时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只是还不会想到他这么快就出卖，后来当她戴着手铐来指认行凶现场，烟火不合时宜地在身边噼啪炸响，她便知道这是他的“杰作”，因为只有他知道“白日焰火”的秘密。

此时的她，只有一丝苦笑，她知道这就是命，女人的命。

张自力作为一名有功人员参加了刑警们的庆功宴，他“谦虚”地说，自己是“瞎猫遇到了死老鼠”。他说这话的时候，脸红耳赤，像酒精的作用，然而掩盖不了他内心的羞愧。

也许他有一千个理由告密，但只要他是个告密者，他就不是一个磊落的人，就不应该得到尊崇和爱戴，相反应该受到人们的唾弃和鄙视。

告密者的内心是阴暗的，龌龊的，怕见阳光。至此，我们似乎也就理解了导演为什么要“涂黑”了画面，让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起来。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抹杀应该有的“法律正义”。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对告密者的挞伐，是远远不够的，以前我们幼稚地以为只有革命阵营里的叛徒才够得上“告密者”，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可以这么说，几乎我们每个人都吃过被人告密的苦，而我们又何尝没扮演过告密者的角色呢？

《白日焰火》，你让我们大家的内心不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