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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紫竹调

2014-03-06毛时安

艺术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沪剧现代戏戏曲

面对上海沪剧院 60年留下来的一堆泛黄发脆的剧本、曲谱、说明书,面对自己曾经坐在剧场中看过的陈瑜、马莉莉、茅善玉主演的那些剧目,面对丁是娥、解洪元、邵滨孙、石筱英这些当年流光溢彩的名流前辈,面对童年至今一直在我耳边流淌的沪剧经典唱段,我们能试图从岁月的风尘中发现、找到些什么呢 ?是百感交集的时代沧桑,还是发人深省的艺术真谛?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剧院可以承载一座城市的历史,在剧院的这块切片上凝聚了一个时代的风云。上海沪剧院之于上海,就属于这样性质的剧院。

紫竹调在贴近时代中飞扬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曾经在江南水乡的田头河边传唱的紫竹调,缭绕在茅屋炊烟中的各种田歌小调,在上海沪剧院 60年不懈的艺术追求中,成为上海文化及中国戏曲史上不可或缺的从上海本土中成长、壮大起来的地方戏曲剧种。剧目是剧院的生命。没有优秀剧目不断地献演舞台,不断在剧场和观众之间对话,剧院就是一个苍白脆弱的躯壳,一个抽去了意义和价值的空洞干瘪的符号。 60年来,上海沪剧院共创作、移植、整理的剧目多达五百六十多出,为中国当代的艺术长廊贡献了数以千百计光彩照人熠熠生辉的艺术典型。在 60年急歌繁弦的时代风雨中,紫竹调时而昂扬、时而低回,成为飘荡在黄浦江两岸永远唱不完、唱不断的乡音。

剧院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文化存在。每个存在久远影响深远的剧院,都会有它的灵魂般的核心艺术家,这个核心艺术家凝聚起一批才华横溢的艺术群体,从而撑起了剧院的一片灿烂星空。这就是剧院独有的文化传统和价值立场。于是,取舍什么、演出什么、怎么演出,都有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在上海沪剧院,正是以丁是娥为代表的前辈艺术家,开创了 60年薪火相传的艺术传统,确立了上海沪剧院基本的演剧路数,赋予了紫竹调与时俱进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

上海沪剧院和上海乃至全国兄弟地方戏曲院团的最大不同在于,它几乎没有古装戏的传统积淀。打开 60年长长的剧目单,剧院创排的目光始终聚焦于不断变化前进的当代生活,敏锐地在纷繁复杂的当代生活中寻找当下观众最热切关注的题材,从而使现代戏创作成为剧院创作、演出的主体,从而为中国地方戏曲的现代化、都市化提供了许多鲜活的经验,在大量当代题材戏曲创作的过程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些现代戏创作的规律。

首先,现代戏的创作必须要有极其强大的时代敏感性,能超前感受到大时代风雨欲来,观众审美情绪的变化和审美心理的期待。戏曲是大众的艺术,是在和观众互动过程中实现其价值的艺术样式,而不是置于案头孤芳自赏的文人清供。这样,对于一个创演现代戏的剧院来说,它必须要有两条路径。一条通向观众,知道观众此刻期待着什么需要什么,什么样的内容和形式的结合,能使观众激动,能使观众如痴如醉地进入剧场,成为演出现场热情有机的而不是外在冷漠的一部分。一条通向生活,生活中有哪些事件、人物、素材,能够以艺术的方式呈现在舞台上,足以满足观众的这种等候已久的期待。这后一条是寻找,是发现。这前一条则是把寻找、发现到的素材进行创造。以丁是娥为首的上海沪剧院老一辈艺术家,就是一批敏于生活发现,善于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在 60年上海沪剧院的历史上,丁是娥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早在上世纪 50年代初,她就敏锐捕捉到了一个大时代来到的气息。新婚姻法的颁布将彻底荡涤几千年埋葬、窒息了多少青春爱情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幽灵,赋予了中国青年从未有过的自由相爱的权利,她在新创剧目《罗汉钱》中担纲主演,大胆追求自由恋爱被扼杀却始终没有灭亡的小飞蛾。剧中一曲“燕燕做媒”使质朴清新的紫竹调就此传遍大江南北,风靡全国,成为一个大时代制度变迁的永恒的历史记忆。其后,她又先后主演了现代戏《鸡毛飞上天》和《芦荡火种》。前者塑造了一个使顽童转变、催人泪下的民办教师林佩芬,后者成为京剧《沙家浜》创作的基本模板。丁是娥主演的阿庆嫂,成为戏曲舞台上不朽的艺术典型。她在敌人面前沉着周旋的风度智慧,她对身陷芦荡风雨中新四军伤病员放不下的牵挂,具有着强大的艺术魅力。这些作品的出现,充分展现了丁是娥和上海沪剧院艺术家们特有的极其聪慧的艺术触角。艺术的敏感性,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同时又是历久弥新的话题。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团体,有一时的敏感并不难,难的是 60年如一日能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敏感和好奇,始终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用好奇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始终用一颗无瑕的童心去对待看取每一片绿叶、每一朵云彩、每一颗露珠。可以说,这种传统在上海沪剧院是 60年一脉相承的。在新时期中国文学艺术都在沉重反思而无力自拔无暇它顾的时候,上海沪剧院推出了由年仅 19岁的茅善玉主演的《一个明星的遭遇》。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茅善玉和这个戏,成为了当年上海滩家喻户晓的话题。该剧思想解放,大胆取材于歌星周璇的艺术人生,是新时期中国文艺对上世纪 30年代上海的第一声艺术回应,也从艺术史和思想史的角度最早引起人们对上海 30年代重新思考的热情。正是这种巨大的对当下生活的挚爱敏感,使上海沪剧院 60年来,以新中国十七年的《罗汉钱》《星星之火》《芦荡火种》《红灯记》等,以新时期的《一个明星的遭遇》《姐妹俩》《明月照我心》《今日梦圆》《风雨同龄人》等一大批优秀的现代戏剧目丰富了中国戏曲的殿堂。紫竹调总是唱响在时代生活的前沿。

紫竹调在超越时代中升华

但现代戏创作的快捷即时,它对当下的关怀要真正行之久远,这又必须对自己所处时代有所超越。因为戏剧仅有当下关怀,就类似于新闻,就会失去艺术必须有的恒久价值。这种超越,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

首先是人性深度。艺术叙事在人物的身上不仅要保留着创作时的时代气息,更重要的是始终保持着对人性深度的好奇和探究,保留人性的体温、脉动。因为在艺术中最终打动人心的首先是人性的真挚和人性的丰富。《罗汉钱》改编自赵树理小说《登记》。但它对原著既有尊重,更有创造。这种创造不仅在于从北方农村到江南水乡的空间置换,更在于罗汉钱细节有机穿插过程中人性的微妙变化。在丁是娥饰演的小飞蛾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婚姻爱情在压抑追求中的深层的人性痛苦和矛盾。小飞蛾自己承担了传统婚姻的不幸,忍受着心灵创伤的同时,蛰伏于内心深处的情感慢慢苏醒过来,最终她在新的时代感召下大胆冲决禁锢,不顾一切为女儿推开了通向未来的幸福之门,从而展现了在特有历史瞬间人物灵魂深处纠结的复杂与丰富。《星星之火》没有对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作吃力不讨好的正面再现,而是借助小珍子一家悲苦的人生境遇展开。我们不但看到了在深重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中阶级的抗争,更看到了其背后人性的觉醒。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杨桂英和小珍子的深受凌辱、痛彻心扉的母女之情贯穿全剧,成为戏剧矛盾主推的力量。而在《一个明星的遭遇》中,虽然免不了1981年对题材认识的某些局限性,但作品还是真切细腻地展现了一个明星外表的光鲜和内心的彷徨苦闷,特别是一举成名后在婚姻情感上承受到的巨大压力和对名利的向往,年轻的茅善玉以其富于青春气息的形象和难得的内心体验,真切而有层次地揭示了一个明星人生的遭遇,更是她人性的遭遇。全剧散发着一种都市独有的人性特征和气息,引领了后来铺天盖地的对上海三十年代的文化建构。可以说,没endprint

有对于人性的深度开掘,就没有现实题材的生命力。上海沪剧院的所有现实题材的重要作品都积淀着有一定深度的人性和人情。紫竹调的魅力,就是人性的魅力。

现实题材创作对当下的第二个超越是艺术的超越。事实上,随着时代的变迁,题材有时会显得陈旧过时,会渐渐离我们远去,但艺术却是永恒的。在全国的地方戏曲剧种中,沪剧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剧种,缺乏我们通常观念中的“戏曲”传统,缺乏古典戏曲表演手眼身法步的各种程式,因此常常会被一些戏曲专家诟病为“戏曲化不够”。这里我们不能不指出的另一个倾向是,所谓的戏曲化,其实是各个地方戏曲剧种向着京剧演出程式靠拢,久而久之,却出现了地方戏曲丧失其泥土气息,丧失其江湖野性而趋同的局面。而沪剧正因其没有这种传统,就获得了表现现实生活,刻画我们身边人物生态心态的极大自由和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沪剧的戏曲传统和戏曲化就是沪语版的话剧加唱。正是这种特殊的戏曲化,使它成型不久,很快就以时装剧的形式融入了都市生活的大潮之中,成为中国地方戏曲剧种中最长于都市情感抒发和表现当代生活的剧种,同时也让它获得了最大的艺术创新的自由度。在艺术创新上,沪剧几乎是无所顾忌的放肆。《芦荡火种》极具创新意识地设计了春来茶馆“智斗 ”中阿庆嫂、刁德一、胡传奎的三人背躬唱,以极其精致精到精美的唱词唱腔和舞台调度,揭示了危急情况下三个人或机智、或狡诈、或鲁莽 ,斗智斗勇 ,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成为现代戏创作中最为经典的折子,后来被红极一时的京剧《沙家浜》几乎原封不动地搬上舞台。在《星星之火》中,上海沪剧院一反戏曲历来独唱、对唱的传统,首创了杨桂英、双喜、小珍子隔着高墙,近在咫尺,母女、兄妹却无法相见的“隔堵高墙隔堵山”的唱段,其间独唱、对唱、轮唱、重唱、合唱交互为用,通过筱爱琴、许帼华、沈仁伟发自人物内心声情并茂的演唱,将母女、兄妹千里迢迢苦苦思念却为一堵大墙阻隔的撕裂人心的悲情,表现得丝丝入扣,催人泪下,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戏曲是以方言为载体的“曲”的艺术,是各种富于地方色彩的“曲”和“曲”的唱法区分了戏曲剧种的鲜明个性。沪剧在发展过程中创造了大量的新腔用以塑造人物,揭示人物心理。以丁是娥而言,她不仅开创了“婉转优美、绮丽多姿”的丁派唱腔,而且还和琴师们一起推敲琢磨,发展、创造了〔反阴阳〕、〔快流水〕、〔反十字调〕等新曲调。进入新时期后,首先是茅善玉在《一个明星的遭遇》中结合自己嗓音甜美、酷似周璇的音色特点,在戏曲演唱中根据人物塑造的需要,最早吸收借鉴了流行歌曲晓畅明快的唱法,丰富发展了沪剧的演唱方式。其后,马莉莉、陈瑜、孙徐春、吕贤丽、徐俊都在演唱和润腔中借鉴了流行和美声的唱法,从而极大地拓展了沪剧唱腔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正是在貌似没有传统的艺术过程中,上海沪剧院和沪剧最终形成了自己擅演现代戏的独特传统。

正是为了向这种独特的传统致敬和回归,上海沪剧院是地方戏曲剧院中移植改编曹禺剧作最多的剧院。他们先后将曹禺五大名作中的《雷雨》《日出》《家》《原野》搬上了沪剧舞台,使曹禺的作品获得一种别样的迷人风致,也让演员们在深入经典作品人物复杂内心的时候,体悟到沪剧体验人物情感命运、塑造人物性格的特殊途径。其中一出《雷雨》,1959年由丁是娥领衔主演,集沪剧各大流派创始人,推出盛况空前的“大会串”版。《雷雨》极大地激活了沪剧擅长西装旗袍戏的传统特色。把沪剧推上了一个“阶段性的高峰,并和曹禺结下了不解之缘”。1990年汇聚三代沪剧名伶, 2006年至今由茅善玉担纲,集合优秀青年演员,这部经典剧目常演常新,已经唱到了沪剧的第六代传人。现代戏的创作,从表相看是题材从传统农耕社会向现代都市社会的转移,但其本质是戏曲观念的更新,是戏曲表演体系的更新。这种更新对于戏曲的挑战是全方位的。坐落在上海繁华西区梧桐成荫大路旁那条僻静弄堂深处的上海沪剧院,应对了时代对戏曲艺术的挑战。它成功的现代戏剧目体现了前面的综合的创作观念的转换和更新,保持了当下关怀和时代、艺术超越的张力,保持了本体特色和艺术创新的张力。而其中一些不成功的作品,则多少破坏了张力的平衡,没有顺利完成综合的观念、表演体系的转换和更新。

时代的疾风掠过大地,风中的紫竹调还会唱下去,风中的紫竹调永远不老。

毛时安:文艺评论家、上海市政府参事、研究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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