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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相生,各表真情——浅析《渡荆门送别》与《旅夜书怀》风格特色

2014-03-06刘思宁

文教资料 2014年36期
关键词:荆门江水杜甫

刘思宁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渡荆门送别》与《旅夜书怀》诗两首分别出自于唐代诗歌的代表人物李白、杜甫之手,皆为五律且用韵相同。两首诗写景抒情,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似的“大江大河、平野千里”的意象,还分别创造了千古名句。由此可见两首诗何其相似,但细品之下我们就会发现在相近的语言之下,其实蕴含了风格迥异的情景设置、诗人形象和深层意蕴。其中“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句最为典型。

先看李白《渡荆门送别》。这首诗是诗人青年时期出蜀游历途中所作,题为送别却非一般诗作中常见的诗人送别亲朋挚友,而是诗人自己离乡时的怀乡之作。玄宗开元年间,年青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带着慷慨报国、建功立业的理想,过三峡、渡荆门,一路向前。我们不难想见,意气风发的少年独立扁舟之上,抬头是两岸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低头是奔涌不息的滔滔江水,心情应当是怎样的壮怀激烈。诗人此时是迎风而立的少年英才,但纵然是豪情满怀,但初识的乡愁滋味也拨动了诗人心中的似水柔情。

当然,要理解诗人所抒发的情感和诗句中的独特韵味我们就一定要理清全诗思路,对诗歌进行全面理解。首先,李白为这首诗题“送别”二字,所指何在?而“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①的观点又是否正确呢?诗人离乡游历,即将漂泊在外,此时再为他人“送别”自然是不合常理的。而“天才”如李白又怎么会犯在诗题之中加入无关字眼的低级错误,若真无“送别意”那就应该题为“渡荆门远游”,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说道这里,我们就不得不回顾一下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和批评传统。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从《诗》三百篇开始,就有“言志”的传统,传达出作者的情意。②而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也认为“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由此可见,无论中西,在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过程中的第一要义是情感的表达和传递。因此,我们在进行浪漫主义诗歌批评的过程中应该先从诗里的情感本质去了解。就是说,这个情感是为什么而发生的,那些外在的具体的事件是难以确定地来指明的,所以我们就先从他的情感的本质来加以探寻。③

因此,我们就可确定在《渡荆门送别》一诗中李白所表应有“怀乡之感”,但送别二字也并非没有出处。尾联“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为我们道出了其中玄妙。万里送别的是故乡山水,养育诗人的母亲河以滚滚江水为游子送行,送他出川蜀闭塞之地去开阔眼界;依依不舍的是诗人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少年慷慨激昂后对故土的依赖与思念。即自然以自己的博大和厚重承载了人类的希望与理想,是慈母般的爱怜;而人类对于自然的回馈则是浓浓不化的爱恋。由此,我们也得到答案,诗人“送别”之意不过是将“江水”拟人化的一种艺术手法,借以生动传情;而在题目中加“送别”二字也是为了让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体验这种角度互换的艺术感觉。而认为诗中无送别意,要将送别二字删去的说法则是采用了另一种对诗歌的批评方式。即注意诗歌本身的形象、结构、象征,以及与诗人意识关系的研究,这是对艺术、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简言之就是“就诗论诗”。这种特别注重作品本身艺术上的批评产生了一个“作者原意谬论”的术语,而这种来自西方的批评传统是不符合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取向的。按照这种“作者原意谬论”的批评方式,诗中江水伴作者一路远行,表达了诗人的怀乡之感。诗中故乡山水送诗人远行单有作者怀乡之意,使得原本“二元”的情感呼应变为了单向的抒发情感,美感尽失。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窥见中西诗歌批评异同的差异,中国自古及今都认为,诗人愈伟大,他的人格、情操、襟怀、抱负方面也愈伟大,“知人论世”是我们传统的批评方法;而西方则不然,西方的诗论,从古希腊的悲剧开始,其文学理论中就偏向“模仿”和“客观”,注意技巧安排、解构字句的作用。这种文化传统的差异本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但随着世界的不断发展,地域限制的打破也是的这种无形的阻隔逐渐消失。但在文化交融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时刻关注本民族文化的传承,在分析古典诗歌的过程中也要慎重借鉴西方文论。

再看颈联“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一轮明月倒映水中,仿佛从天上飞来的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而江面上水汽迷蒙、行云簇拥,在半空中幻化出“海市蜃楼”的奇妙景观。这一联中,抬头是光辉灿烂的夜空,低头是烟波浩渺的江面,天高地阔,景致渺远。这样的景物描写使得李白“仗剑去国第一游”的豪情壮志跃然纸上。④年轻的诗人即将投身于更广阔的天地并可能创造一番“丰功伟业”,这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身旁波澜壮阔的景色使得年轻的李白激越奔放、心潮澎湃。

有了以上理解之后,我们再统观全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紧扣题目,交代创作背景,奠定全诗基调;“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身随心动,一路出荆门、过三峡,对故乡的怀念、对未来的憧憬,再加上渐行渐远的崇山峻岭和湍流不息的江水,诗人的内心越加激动;“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可谓是光辉灿烂,天地高远;而“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一联则将思乡之情表达的绵密细腻,仿佛诗人内心丰沛的情感都将随着悠悠江水飘飘荡荡,飘进每一个读者的心里……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句寓静于动,诗人立于舟上,人静景动。而随着江水顺流而下,离故乡越远视野愈加开阔,重山已消失在旷野的尽头,奔流的江水也没入远方,这种横向的开阔场景使人心中顿生万丈豪情。而在这幅寂静旷远的画面之下还隐藏了悠悠的江水,就如诗人“仗剑去国”的慷慨豪迈之下还暗涌着思念家乡的温情脉脉。画面中一静一动,选用的意象也是既有豪迈的高山旷野,也有柔和绵长的悠悠江水。及照应诗人内心奔腾的想象也描摹时下离开故乡的感伤。

除此之外,《渡荆门送别》一诗还彰显了李白诗歌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在诗人表达内心情意的过程中,不同于常见的借景抒情,诗人酒入豪肠之后,丰盈的内心世界赋予外物情感,由心及物,仿佛“比”的手法。这样的艺术手法又与西方文论中“移情说”有了相通之处。而李白就是这样的天才,不羁狂放、不受约束,他的才华和理想让他与超越规范的生活相配,让他超越古今、横跨中外。

我们再看杜甫《旅夜书怀》。这首诗是诗人晚年所作,其沉郁顿挫的诗风一览无余。时代对于文学的烙印总是深刻而难以磨灭的,“安史之乱”前后二十余年的动荡不安也让杜甫的诗歌染上了浓郁的愁苦愤懑,也许正是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杜甫的成就与其坎坷的经历息息相关。诗人一生漂泊,“安史之乱”逃难至蜀中投奔好友严武,虽在成都草堂中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严武去世之后诗人又开始了漂泊无依的生活,然而更不幸地是从杜甫离开成都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安稳度日,一直是四处漂泊,直至生命的终结。而此时就应该作于诗人晚年四处奔波的途中。

不同于李白诗歌中景物与情感浑融一体,杜甫的《旅夜书怀》层次分明。全诗简单来看可以分为两层,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但终归还是情景交融、相互呼应的。“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寂静的夜晚里微风轻拂、细草摇曳,开阔的江面上独有一帆孤舟,高耸的桅杆更显得寂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原野开阔得仿佛天地相连,点点繁星明亮好似要垂落人间;而眼前的滔滔江水也涌着一轮明月奔涌向前。这四句诗简单明了的描绘了诗人旅夜独宿的夜景,为后面抒发凄凉孤寂的心绪奠定基础。后四句诗人借景抒情。“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写尽诗人痛苦激愤。其实杜甫一生两次辞官都与“老病”无关,皆是因政治人事而无奈退隐;而若只因文章著称于世更让杜甫愤愤难平。“飘零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旷野笼罩在苍茫月色之中,而诗人也像一只沙鸥一样在这天地间徘徊低旋,无归无宿。杜甫诗歌的诗意并不难解,但诗人若只是简单的情景交融,有怎当得起“诗圣”的美誉呢?

杜甫写诗的一个特色就是真正把他内心的情意投注进去。他以表现他内心的情意为主,而不是很死板地刻画描写外物。⑤即杜甫写景是缘情,抒情又能引起共鸣。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破难分辨。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虽然《旅夜书怀》一诗中所写景致应为现实,但文学创作毕竟不是单纯的模仿再现,杜甫所写的现实也不应是单纯的现实之景,也应包含他的理想。其实,在这一点上中西方的文学创作是有共通之处的,西方的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城堡》、《变形记》、《百年孤独》中的奇幻我们没有经历过,但人物内心世界的那种情感经历我们是感受过的。杜甫写景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其在感知、感动之后还能进行感发,引起一种联想,一种生生不已的生命。诗人写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杜甫远祖是晋代文豪杜预,家学渊源、一生深受儒家文化影响,更是一心想要致君尧舜禹。但无奈的是一生漂泊未得重用。坎坷的经历使得杜甫的内心世界复杂深邃,而这首写在诗人晚年的诗作就更不可能是某一种单纯的现实情意。诗人此时所表达的是一种艺术化的情意、意象化之情感,想诗人阅尽世间兴衰和人间苦难,种种世变与人情都已在内心中经过了长时间的涵容酝酿,此时的感慨再不会是局限于一事一物的单纯情思。⑥也正因如此,我们会联系杜甫生平、自身经历做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漂泊无依等诸多解释。这也就体现了杜甫诗歌对读者的感发能力,使读者心动,对自己的生命有所珍惜,灵魂有所提升。

而每一个伟大的诗人,都是用它整个生命去写他们的诗篇,用整个生活去实践诗篇;他的每一首诗都可以做他自己生活的注脚,都可以给读者很多联想。而杜甫就是这样的诗人。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李杜”二人之异同。首先,时势造英雄,繁华的长安让李白酒入豪肠,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而“安史之乱”二十余载辗转漂泊让杜甫挥笔写就人生苍凉。其次,艺术特色上各具特点。李白是天才,便可放荡不羁,不受约束,写景抒情浑然一体,由心及物,往往是不着一字却可尽得风流;杜甫是贤才,关心社稷、致君尧舜,写诗是即物即心,文辞淳朴但意蕴深厚。最后,从接受过程来讲,李白的诗多是天才式的创作,读者最后感受的是浪漫的诗意,如敦煌壁画中的飞天神女;而杜甫的诗质朴厚重,文辞凝练,给读者的多是心灵触动,由人到己,是感发式的共鸣。

但无论李白还是杜甫,在我国古典诗歌中,伟大的诗人们以其诗歌的巨大价值、富有魅力的精神品格,不断激励鼓舞这我们,也正是这种千年以来从未中断的精神传承使得我们的民族精神永垂不朽。作为中华文化的继承者,我们更是“许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

注释:

①沈德潜.《唐诗别裁》[M].

②叶嘉莹.《从中西诗论的结合谈中国古典诗歌的欣赏(上)》[J].《当代文坛》,1984年第1期.

③叶嘉莹.《叶嘉莹说<锦瑟>》[J].

④张建中.《仗剑去国第一游——李白渡荆门送别赏析》[J].《语文天地》.

⑤马芒.《天涯冷落壮志难酬,读杜甫<旅夜书怀>》[J].

⑥叶嘉莹.《杜甫在写实中的象喻性》[J].

[1]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

[2]蒋绍愚.《唐诗语言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

[3]许水红.各露真情于景中——李白《渡荆门送别》与杜甫《旅夜书怀》两诗比较赏析.《江海纵横》,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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