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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边疆问题中的“国际因素”:以民国时期的新疆为中心的考察
——兼评《民国时期的英国与中国新疆》

2014-03-06段金生

关键词:新疆民族

段金生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031)

近代边疆问题中的“国际因素”:以民国时期的新疆为中心的考察
——兼评《民国时期的英国与中国新疆》

段金生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031)

近代边疆危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在中国蔓延,这既是中国内部窳败、政治失序所致,也是工业革命后西方列强主导下的国际政治秩序演变所致。近代中国边疆问题的复杂化与国际格局的演变存在着密切的内在因果关系,既是帝国主义列强全面入侵中国的重要表现,也是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之结果。列强这一“他者”的侵略,一方面使边疆危机日趋严重,一方面也刺激了国人的民族觉醒,国人的主权意识不断增强。地缘政治是列强在中国边疆地区博弈时考量的重要因素,民族与宗教问题则成为列强利用其以干预中国边疆问题时的重要方式。对这些千年未有之变局下的复杂面相,应有深层次的梳理、分析与诠释。

边疆问题;国际因素;新疆;地缘政治;民族与宗教

近代中国的社会政治发生了诸多变奏。在变奏过程中,边疆问题不断发酵,不仅对于中央政府的内政治理,而且对于中国与其他国家的互动、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政治走向也有着极为密切的内在关系。①段金生:《边疆研究与近代民族国家之构筑——以1941年〈边政公论〉发刊词为中心的考察》,《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隐藏在这诸多复杂变奏背后的重要原因是“世界进入了中国与中国进入了世界”,“中国与世界发生了广泛的联系”。但这种“互动”过程并非平等,近代世界进入中国是以一种强制的侵略形态开始的,而中国进入世界则是被动的在屈辱中适应对外关系新情况的自保。②张振鹍指出,近代以前中国与外部世界的“交往是零星的、偶然的或暂时的,缺乏经常性、连续性或继承性,特别在与亚洲以外的国家的关系上更是如此”。认为:在19世纪中叶以前,中国同周边国家建立了一种“宗藩关系”,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以中国为中心、由四周的国家辐辏而构成的国际关系体系,这种关系主要仅限于亚洲东部为主的地区,中国事实上只是一个地区性国际社会的成员;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列强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逐步全方面的进入了中国。与之相应,中国走向世界成为了大势所趋。他还强调,近代世界进入中国、中国进入世界的步伐与性质完全有别,前者是一种强制的侵略形态,后者是被动的在屈辱中适应对外关系新情况的自保。参见张振鹍:《近代中国与世界:几个有关问题的考察》,《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6期。孙中山在1894年就指出:“方今强邻环列,虎视鹰瞵,久垂涎于中华五金之富、物产之饶。蚕食鲸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实堪虑于目前”。①广东省社科院历史研究室、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民国史研究室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9页。观察到列强是以一种强制形态来侵略中国。其后,梁启超也在1899年于《清议报》上连发数文,指出列强不论强弱,皆思染指中国,“西人之议瓜分中国也,数十年于兹矣”。②梁启超:《瓜分危言》,梁启超著、吴松等点校:《饮冰室文集》,第二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72-886页。禹贡学会的《研究边疆计划书》中则强调道咸时期西北边疆史地学兴起的主要起因,“实由于外患之压迫”。③《〈禹贡〉学会研究边疆计划书》,《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列强的侵略对中国传统社会政治秩序造成了根本破坏,传统中国的文化疆域思维受到严重挑战。边疆这一中国政治、经济或文化形态的边缘区域,成为列强侵略中国的前沿之地。

民族国家虽最早构建于西方,但却是近代中国的主要政治目标,而边疆问题则是考验这一构建目标的重要内容。吉登斯认为“民族国家存在于由其他民族国家所组成的联合体之中,它是统治的一系列制度模式,它对业已划定边界(国界)的领土实施行政垄断,它的统治靠法律以及对内外部暴力工具的直接控制而得以维护”。④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47页。姑且不论学者们对民族国家涵义存在的各种纷歧,但明确的疆域、稳固的边界应是一个基本的共识。本文的构思就是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历史认知之上:近代中国在努力的构建自身属性的民族国家,国家疆域范围的界定与治理模式,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边疆不再是中国传统国家形态下视为“蛮夷”之地的区域,而是国家疆域范围的重要部分,是民族国家主权的基本内容,并且是关涉国家领土主权的最前沿的地域。于是,边疆自然也就成为了近代中国与列强复杂博弈的重要焦点之一。因列强各自对中国利益的不同诉求,他们对中国边疆地区的不同政治立场或方式,成为中国政府治理边疆不得不予以充分考虑的复杂的“国际因素”。民国时人就已观察到,“中国边疆有莫大之国际关系”。⑤卫惠林:《边疆民族问题与战时民族教育》,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印,1938年,第3页。而新疆“自汉武帝通西域后,兵屯流戍,建置独早……已为中西交通之孔道”⑥吴忠信:《〈新疆研究〉序》,李寰:《新疆研究》,中国边政学会发行,1944年,第3页。,并且“绾毂中亚,列强咸思染指”⑦李寰:《新疆研究》,第1页。,是当时中国边疆危机最严重的省区之一。新疆问题中的“国际因素”,在诸多边疆省区中颇具典型性,与其地缘政治环境、欧亚地域政治及世界政治的演变都密切相关。本文拟从地域政治的视角来分析“国际因素”如何存在于近代中国的边疆问题中。⑧已经有学者观察到近代新疆问题中“国际因素”的影响,并对1933-1934年南疆动乱中的“国际因素”作了论述。参见李国栋:《民国政府及国人对20世纪30年代新疆南疆危机认识论述》,《烟台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本文关涉的时空范围颇为广泛,笔者虽然试图全面描绘近代中国边疆问题与“国际因素”之间的复杂面相,但论述中难免挂一漏万,并且本文的写作思路是一种概论性的申述,具体个案问题的讨论不是本文的重点。还要强调的是,本文在一些诠释上重点选择了特定的区域——新疆作为论述对象。同时,结合本文论述的主旨,本文对《民国时期的英国与中国新疆》一书兼作了一些评介。

一、“他者”的刺激——国人边疆危机意识的提升

20世纪20年代初,曾任《国民公报》主编的孙几伊就言,自鸦片战争开始后,“将近百年之间,中国完全在外力压迫之下,固已无可讳言”。⑨孙几伊:《改造中国底途径》,《东方杂志》第19卷第1号。这种外力的压迫,使近代中国长期处于一种所谓的“千年未有之变局”中。与中国历代王朝边疆少数民族势力的内扰不同,近代中国所遇的外力是一种性质完全不一样的政治实体,即民族国家。随着资本主义力量的不断发展,欧洲的封建制度开始解体,民族国家逐步形成,并发展成为全球地缘政治中占主导的政治实体。在古代社会,由于人口稀少,交通落后,国家与国家的接壤地区,大多利用自然形成的山脉、河川、湖泊、海岸、沙漠、森林等实体作为隔离物,一般以一定宽度的带状地面作为双方之间的边境区,许多国家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国界。然而,在民族国家形态下,国家领土与民族国家的主权联系在一起,传统的自然疆域和模糊的习惯边界让位于人为边界和以条约划定的线状边界。①于沛、孙宏年等:《全球化境遇中的西方边疆理论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11-13页。近代西力及西学的东渐,使中国传统的模糊疆域观念受到了激烈挑战。

中国古代官修正史的《地理志》中,对中国疆域范围多是一种模糊的描述。例如,《汉书·地理志》开篇即言,“昔在黄帝,作舟车以济不通,旁行天下,方制万里,画野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是故《易》称‘先王建万国,亲诸侯’,《书》云‘协和万国’,此之谓也。尧遭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对汉朝的疆域并没有明确的划定,笼统的以十二州作为国家疆域的组成部分。《明史·地理志》中也言“黄帝画野置监,唐、虞分州建牧,沿及三代,下逮宋、元,废兴因革,前史备矣。明太祖奋起淮右,首定金陵,西克湖、湘,东兼吴、会,然后遣将北伐,并山东,收河南,进取幽、燕,分军四出,芟除秦、晋,讫于岭表。最后削平巴、蜀,收复滇南。禹迹所奄,尽入版图”。虽然出现了一些具体的地理方位名称,但仍然没有明确的界限。长期以来,中国传统的王朝国家体系都坚持这种模糊的疆域范围的观念。

17世纪中俄签订的《尼布楚条约》,系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边界条约,刺激了清王朝对北部边界的领土意识。在1708年时,康熙又明令全国进行大规模的经纬度测量工作。此次测量依靠西方传教士,采用了西方绘图技术,最后制成了《皇舆全览图》,其中东北地区与俄罗斯的边界线就是依据《尼布楚条约》中的边界规定而绘制的。②林开强:《清王朝国家疆域边界意识简析》,《社会科学研究》2010年第1期。然而,成书于乾隆时期的《清朝文献通考》,其内容仍强调“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环;其缘边滨海而居者,是谓之裔。海外诸国,亦谓之裔”。③《清朝文献通考》卷293《四裔考一》,台北:新兴书局,1965年,第7413页。这折射出中国传统的夷夏文化疆域思维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康熙皇帝表现出来一定程度上的明确疆域思维应仅是王朝国家形态下少量统治阶层的认知,并没有发展为国家意识。当然,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疆域思维矛盾性的一种表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中国传统王朝国家长期秉持的一种理想形态的疆域思维,但这种理想在中国大历史构建中却是一种变动的“模糊”形状。实际上,在中国的历史中,不同朝代或时段,文化疆域与实际政治疆域,几乎鲜有一致。或正如杨联陞观察那样:“对整个中国历史加以观察,即可发现多个面相的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是在不同的时间,由许多真假程度不同,有时甚至子虚乌有的‘事实’构建的一个神话”。④杨联陞:《从历史看中国的世界秩序》,载费正清:《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杜继东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8页。于是,出现了“几乎我们和人家(指列强,引者注)谈到我国边疆,自己也不能说出我国边疆界限在哪里?我国的地图是什么形式,包括多少省区?”⑤方秋苇:《非常时期之边务》,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2页。的现象。直至鸦片战争爆发后,西方民族国家以强力的方式到来,在这一“他者”的参照与侵逼的刺激下,国人的民族观念意识增强,主权意识进一步提升,民族国家形态的明晰疆域思维开始逐渐形成。

外力的压迫,是影响近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各层面的重要因素。对于边疆问题而言,更复如是。事实上,自鸦片战争爆发直到清朝结束前后,中国的疆域思维有两点明显的突破:一是进一步关注海疆问题,由单一的陆权国家开始向陆海复合国家迈进;二是开始明确关注边界问题。①段金生:《近代中国的边疆社会政治及边疆认识的演变》,《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9期。近代西方的入侵,是从打破中国海疆开始,同时陆疆亦不复安宁。20世纪30年代,蒋廷黻就指出:“自17世纪起,欧人分两路侵略亚洲。一路自海洋而来,由南而北,其侵略者是西洋海权国;一路自陆地而来,由北而南,其侵略者是俄罗斯”。②蒋廷黻:《中国与近代世界的大变局》,《清华学报》第9卷第4期,1934年。中国近代边疆危机就在列强以一种海陆剪刀式的夹击侵略中而产生的。战端肇始于海疆的鸦片战争,是近代中国历史的开端,同时也是近代中国边疆问题的起点。中国海疆被列强的强力打破,至少宣示了两层含义:“就国与国的关系来说,这是英法等西方列强战胜清朝统治下的老大帝国”;“就两种社会制度的较量来说,则是上升的世界资本主义打败没落的东方封建主义”。③张振鹍:《近代中国的边患与边界问题——一个简要的回顾》,《近代中外关系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87页。这或可谓代表资本主义工业化形态的西方民族国家政治实体战胜了以农业经济形态为主的中国传统王朝国家政治实体。从两次鸦片战争,到伊犁危机、中法战争、中日战争,英法日俄诸列强不断通过政治、军事、经济各种手段,威逼领土、制造纠纷,边疆成为中外交涉的前沿,边疆问题成为列强角逐、博弈的重要内容,与国际形势交织在一起。梁启超有谓“泰西各国之力加于中国,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痈”④梁启超:《瓜分危言》,梁启超著、吴松等点校:《饮冰室文集》,第二集,第872页。,近代边疆问题即是列强威迫下的“病症”之一。

刘思慕在20世纪30年代就认识到近代中国边疆问题与传统边疆问题的差异,观察到边疆问题与国际形势的因果关系。刘氏认为,中国的边疆问题并不始于近代,“差不多有历史以来,就有所谓边疆问题,或因为汉民族的对外的武力征服,或因为四周的经济较落后的民族的入侵、冲突、接触发生,便惹起较为严重的边疆问题”;然而,古代中国的边疆问题仅是民族间的关系问题,但近代的边疆问题,与历史上或其他国家的边疆问题相比,有其明显的特殊性,即“它是与帝国主义有关”、“是世界分割与‘再分割’的一部分”,不再仅是边疆的国防、边区的开发等问题。⑤思慕:《中国边疆问题讲话》,上海:生活书店,1937年,第6页。刘氏的上述分析,从古今及中外对比的视角,将近代边疆问题与当时的国际大势联系在一起,强调中国的边疆问题是列强扩张及对外殖民下的国际形势影响之结果。这一见解,是十分准确的。若无资本主义列强的对外扩张,近代中国的边疆问题或许就不会发生,或即使发生,表现的方式与形态也将迥异,甚至很多现象,也会按传统的方式处理。但是,由于列强的扩张,中国的边疆问题自然成为当时“万国争雄”格局下的博弈焦点:列强皆欲“获得宰割中国的上峰地位”,积极策划并挑拨中国边疆叛乱。⑥范苑声:《我对于今日的边疆问题之认识与意见》,《边事研究》1935年第2期。陈立夫在20世纪40年代初曾言,近代中国的边疆问题之产生,缘于“清政不修,纲维解纽,遂启强邻觊觎之心”。⑦陈立夫:《〈边疆问题论文集〉序》,载高长柱:《边疆问题论文集》,上海:正中书局,1941年,第2页。陈立夫所言的清朝政治窳败、强邻侵略,其历史场景就是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殖民扩张活动。

类似看法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是相当普遍的。《外交评论》社的记者吾行健在1934年时就言,自西方工业革命后,各国之材料与市场需要甚殷,地大物博的中国正好成为列强侵略的目标;而中国边疆各省资源丰富,帝国主义列强遂千方百计图谋据为己有。于是就有武力侵害者,有唆使独立者,“吾国边疆,亦从此多事矣”。⑧凌纯声等:《中国今日之边疆问题·编者序言》,南京:正中书局,1934年,第2页。稍后,方秋苇则认为,中国边疆领土分割的情况,说明了中国与世界是一种殖民地与帝国主义的关系,中国是国际帝国主义支配下的半殖民地。⑨方秋苇:《中国边疆问题十讲》,上海:引擎出版社,1937年,第7页。高长柱则将追溯时间前伸,言18世纪以来,西方列强的殖民事业踵起,欧风东渐,中国边陲顿感不宁;19世纪以还,各帝国主义挟其武力侵略,致使“吾国门户洞开,而边患大作”。①高长柱:《边疆问题论文集·自序》,上海:正中书局,1941年,第9页。从本质而言,以上各家言论,与刘思慕所言近代中国边疆问题的“特性实由帝国主义所赋与”②思慕:《中国边疆问题讲话》,上海:生活书店,1937年,第7页。之说法的本质是一致的。

列强侵略每加深一步,中国对列强的反抗意识就越强。从晚清开始,随着国人逐步接触或认识到民族国家形态的主权观念,边疆权利就益为国人所重视。晚清著名外交人物薛福成在与英国谈判滇缅界务时,就言:“从前中国不勤远略,于边徼瓯脱之地向不介意,今则渐明利害,欲保体面,故于此等事(指边界问题,引者注)不肯放松”。薛氏认识到传统中国“不勤远略”的治理边疆思维的局限性,“渐明利害”则表现出认识到边疆对国家安危的重要性。③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620页。薛氏还观察到,“边圉既安,觊觎渐戢”。④丁凤麟、王欣之:《薛福成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18页。表现了对边疆问题的重视。早期的维新思想家郑观应亦言:“窃维数十年来,西洋诸国竞知中国幅员辽阔,又有不争远土之名,一遇界务交涉,鲜不为眈眈之视,意存蚕食者”;“我见为瓯脱而忽之,彼一布置则瓯脱变为重镇,以逼我岩疆,伺间蹈瑕,永无底止。岁朘月削,后患何穷!故必择一二事以全力争持,然后可以折狡谋而挽积习”。⑤郑观应:《盛世危言》,辛俊玲评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440页与薛福成的见解相同,郑观应已经认识到传统中国因无明确边界线而引起列强之虎视眈眈,强调应改变思维,“全力争持”,才可以挫败列强侵略的图谋,维持中国主权。郑氏还强调,“古之边患不过一隅,今则南、北、东、西几成四逼矣”⑥郑观应:《盛世危言》,第431页,表现出了强烈的危机意识。这些都是极富洞察力的睿见。当然,这些敏锐的洞察并不是当时全民的普遍认识。陈独秀后来就曾回忆说:直到1901年八国联军侵华后,“此时我才晓得,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作一国一国的,此疆彼界,各不相干”。⑦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7页。“此疆彼界,各不相干”,是近代民族国家疆域主权的重要表现。陈氏此语,换言之,或可折射出直至清末,一般的知识分子才具备了相对完整的民族国家形态的疆域意识。但是,不论薛福成、郑观应,抑或陈独秀,都表现出他们的认识都是由于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逼而产生或意识到的,或是近代中国“几于无事不与外人为缘”⑧《四川奏定致用学堂办法纲要》,《北洋学报》丙午(1906)年第20册,“学界纪要”,第1页。形态的另一种表现。

受列强侵略的刺激,晚清国人已经逐步开始在民族国家视野下思考边疆问题;伴随民国政体的变更,国人的边疆危机意识益强。徐益棠在1941年谈到,清末民初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当时谈边疆问题者,都“每每注意于‘土地’与‘主权’”。⑨徐益棠:《十年来中国边疆民族研究之回顾与前瞻》,《边政公论》第一卷第5、6合期,1942年。“土地”、“主权”都是当时国人参照西方话语使用的词语,这既表现出清末关心国是者已经具备了民族国家形态的疆域意识,又说明这一趋势随着民国社会政治的演进而益加清晰。当然,这也间接表明近代国人对边疆之重视,实与外力的侵逼密切相关。中华民国的成立,不仅是政体的变更,同时也是中国疆域观念的重大转折,清末已经逐渐明晰的民族国家观念,至此有了明确的载体或表现形式,此即《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确规定: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中国民国领土为二十二行省、内外蒙古、西藏、青海。“主权”及明确的疆域范围规定,将清末已经逐步清晰的民族国家形态的疆域观念宪法化,其影响随着民国社会政治的不断发展演变而深化。晚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割地、赔款的条约,刺激了国人的主权意识;民国建立,国家主权宪法化、民族意识高涨,历届政府再不敢轻易同列强签订任何公开有损领土主权的条约。这既体现了近代中国民族国家建构进程的深化,也是国家主权意识提升之结果。在这样的背景下,国人的边疆危机意识益加迫切。1936年创办的《边疆半月刊》发刊词中就指出,中国的边疆已经成为“东西邻(指日本和西方列强,引者注)之角逐场,以中国之大好河山,而沦为他人支配设施之军事地,喧宾夺主,雀巢鸠占”,成为各列强之势力范围,不许主人过问;列强虽然“日言亲善”,但其根本目标,不过是利用政治外交方式,便其经济文化侵略;呼吁国人“努力于目前救亡之途,俾得促醒醉生梦死的国魂,发扬沟通民族的精神,使之整个团结在同一目标下,御侮图存,群策群力,挽此浩劫”。①边疆半月刊社:《发刊辞》,《边疆半月刊》创刊号,1936年。对边疆危机形成的原因及其与中国命运的关系剖析颇清。事实上,民国时期,类似“边疆问题,就是中国的存亡问题”②边事研究会:《发刊词》,《边事研究》创刊号,1934年。这样的危机意识,已经成为当时研究或关心边疆问题者们的普遍思维,相关之言论极多。20世纪40年代关于边疆问题研究影响最大的刊物之一《边政公论》在《发刊词》中就这样明确地指出:“边疆问题的重要和边疆建设要求的迫切,已为举国人士所公认”。③边政公论社:《发刊词》,《边政公论》创刊号,1941年。

早在1934年,陈祥麟就刊文指出,中国的一切问题已不是单独的中国的所有了,处在世界一角的中国,处处闪避不了时代的袭击。④陈祥麟:《研究边事的基本问题》,《边事研究》创刊号,1934年。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民国时期兴办的诸多关注边疆问题研究的杂志,都十分重视对周边及国际形势的考察。20世纪30年代最有影响的关涉边疆研究的杂志之一《新亚细亚》所刊载的研究边疆问题的论著中,中国国内的边疆问题和亚洲其他国家的历史地理问题是其刊载的最主要的两个研究主题。⑤段金生:《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边疆研究及其发展趋向》,《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1期。对他国的关注,即可谓对国际形势的注意。1934年创刊的《边铎》也指出,“国际经济恐慌,恰于此时扩大延续,变本加厉,逼令帝国主义者掀起战争,加紧侵略,而远东中国首当其冲”,⑥边铎半月刊社:《创刊词》,《边铎》创刊号,1934年。表现了对国际形势的格外关切。《边事研究》则在各种边疆研究杂志中独树一帜,在抗战爆发后,多次举办时事座谈会,邀请相关学者对国际形势进行座谈,并将其主要内容或进行简要介绍,或直接将文章刊载于杂志上,供国人参考。⑦段金生:《20世纪30年代中国边疆研究的内容与特点——以〈边事研究〉为中心》,《文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

自晚清开始,中国的社会政治生态发生了巨大的鼎革之变,中国内部政治形势的演变是一重要原因,但导火索却不可不谓是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工业革命后,国际形势发生根本变化,“国际因素”与中国边疆问题交织在一起,是当时列强全球殖民活动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结果,但却成为了近代中国构建民族国家不得不面临的重大难题。方秋苇曾说,“我国边疆陷入非常时(期)的危机中,是世界危机爆发以后。所以说,要了解非常时期我国边疆的危机,必要了解世界危机的发生及对于我国的影响”。⑧方秋苇:《非常时期之边务》,第42页。这是一个非常有洞察力的识断,揭示出了近代中国边疆问题与国际形势之间所隐伏的密切关系。

二、多方博弈下的边疆:以新疆为中心

1907年,梁启超撰文认为,“国家主义之发达,不过二三百年以来耳;其成熟,不过近四五十年以来耳”。此处之“国家主义”,即是民族国家。梁氏进而强调,今世“有数优国并立于世界,各以争自存故,而向于外以进行”,实即进行“优国既吞并一劣国以为其一部”式的对外殖民扩张运动,出现了“虽前此不与我邻者,今乃互于各方面而与我邻”,国际关系愈加复杂。①梁启超:《世界大势及中国前途》,梁启超著、吴松等点校:《饮冰室文集》,第二集,第814-817页。近代中国正处于这样的国际时局之中,并致使边疆问题重重。列强的对外侵略与边疆问题的产生及国人边疆危机意识提升之间的复杂交织、互动及其关系,亦成为近代中国社会政治发展中的重要面相。发展至民国时期,这一面相逐渐成为时人的普遍共识。1929年,有论者就明确指出:“国际帝国主义得以维持至今还未崩溃的原故,乃因地球表面有隙可乘,还有容纳他们放出的资本的原故。他们在宰割全球之余,剩下这块半殖民地的中国,成为他们竞争的焦点”;并认为“世界政治中心,已由西方转移到东方来了”。②任达:《满蒙问题的国际性》,任达等:《满蒙问题》,江苏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宣传印行,1929年,第1页。此语表现了当时世界政治格局的真实形态及中国在此时局中的被动表现,其中强调世界政治中心由西方转移到东方,是指西方列强将殖民扩张的矛头更多地逼向了东方。在这一复杂的世界政治权力格局中,列强为了获得并维护自身利益,在中国展开了激烈的角逐,边疆成为了各方力量博弈的前沿阵地,各国势力交织在一起。尽管国人已经认识到边疆问题的根源,乃因“均有恶劣之背景”,即列强在边疆地区的激烈博弈加剧了边疆问题的复杂化,故强调对边疆问题“固不能以地方事件视之也”;但限于国家力量的弱势及近代列强殖民活动大张的时代背景,虽然采取了诸多努力,仍未能改变“我国陆地边陲,自东北以至西南,为日俄英法四强所包围。各处受外力之压迫久矣”③国际问题研究会出版组:《引言》,第1页,别生:《近人中国边疆宰割史》,国际问题研究会译印,1934年。之被侵略的状态。

20世纪30年代初,曾任美国外交政策讨论委员会主任的别生直接说道:“中国陆地的边陲,被列强渐进的侵略,较沿海各地更为紧张”。④别生:《近人中国边疆宰割史》,第2页。他的这一表述,点明了中国边疆危机的根源及当时陆疆危机严重于海疆的现状。别生还言,“列强在中国边疆所有地之间,有三处地方时常发生问题。就是内蒙、新疆和内藏(指西藏,引者注)。中国在各处的统治权,均受威胁。非是内斗革命就是外侮侵凌,或二者兼而有之。而且每处也是二三列强权益冲突之点”。⑤别生:《近人中国边疆宰割史》,第4页。强调内蒙、新疆及西藏是边疆危机形势最为严重的区域。曾任南京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黄慕松则观察到,新疆“连蒙跨藏,不特为我国西北之屏障,且为亚洲之中原,而又系欧亚交通之孔道也”。⑥黄慕松:《我国边政问题》,南京:西北导报社,1936年,第17页。在这样的形势下,新疆成为列强角逐最为激烈的区域之一,并以英俄两国的博弈最为突出。作为“时常发生问题”的三处地方之一,民国有论者就指出:新疆“已非中国的新疆,而是国际化的新疆了。它的前途和它的一切变化,都是在整个东亚形势演变之下而被推动着”。⑦方秋苇:《中国边疆问题十讲》,第44页。是故,探析民国时期列强在中国新疆地区的诸多活动,一定程度上可以窥视出边疆问题复杂背后所隐藏的诸多国际经纬。许建英所著《民国时期英国与中国新疆(1912-1949)》⑧许建英:《民国时期英国与中国新疆(1912-1949)》,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8年。(以下简称许书),较深入地论述了民国时期英国在中国新疆地区的政治、经济及文化活动,是关于民国时期中国新疆与列强关系问题的第一部专题研究著作。许书充分利用了中文档案及文献资料,尤其是大量利用了英国大英图书馆及国家档案馆,以及德国、俄(苏)等国的一些相关档案史料,使相关问题的阐述更具全面性、合理性,见解深刻。笔者在探讨新疆问题背后的国际因素时,也试结合所述对象,对该书相关内容进行评介。

1.地缘政治是列强在中国边疆地区博弈时的重要考量因素

近代列强在中国进行的殖民扩张与侵略活动,其中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划分势力范围。而势力范围的划定,既与列强各自的综合实力有关,但更与列强各自的全球发展战略及其在本国战略利益下力量或势力的分布(或可谓国家力量的全球分配)有关。一定程度上可以这样表述,列强在划定或角逐各自的势力范围时,地缘政治是它的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

方秋苇就观察到,近代中国成为了国际帝国主义支配下的半殖民地国家,在一个领土内有着若干势力圈,“这些势力圈的造成,大多是各个帝国主义国家强行指定的或以外交文书约定的不割让的优先权”。方氏还强调,在这样的情势下,“真不知中国边疆的界限在哪里!又怎能逃避再分割的危险呢?”他说,“事实上,中国边疆的再分割,是不可避免的”,并且随着鸦片战争后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国边疆被分割的先行条件已经完成。在中国这个半殖民地国家,“有两个以上的‘主人’,有着各不相同的‘势力范围’”。①方秋苇:《中国边疆问题十讲》,第7、9页。这一观察非常清晰地表明,民国时人已经认识到列强在边疆的博弈是边疆问题复杂化的重要根源,边疆成为列强角逐或利益竞争的“势力范围”的格局短期内难以改变;关键是中国边疆地域辽阔,列强对边疆不同地区的“关注”程度是各不相同的。中国地域宽广,为全球之一大市场,于列强而言,“得之则强,失之则弱”;但是,列强也担忧彼此间的激烈争夺亦会导致自身利益受损。梁启超深刻的观察到了列强的这一担忧:“譬如群虎同搏一羊,未及朵颐,而必有先受其毙者。且争端一起,内乱乘之,全局沸腾,商务必大其亏害,所得未可知,而所失已不赀”;因此,列强常相持不下而持均势政策,但暗中又彼此角逐。②梁启超:《瓜分危言》,梁启超著、吴松等点校:《饮冰室文集》,第二集,第874页。为最大限度的获得并保护其利益不受损失,列强对边疆地区的扩张活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地缘政治势力而进行的。列强对某一边疆地区的格外“关注”,其目的自是要影响这一地区的政治、经济甚至包括文化心理诸多领域,使这一地区的各种形态有利于自身国家利益的需要。列强是根据自身利益的需求来谋划对边疆地区的侵略行动,那么地缘政治因素是它考量问题时不可避免的重要内容。

自鸦片战争后始,基于地缘政治因素而形成的列强在边疆地区的势力分配或划定,已经成为一种具有倾向性的发展趋势,到民国时期基本完成。别生就观察到,“像内蒙有苏联和日本的冲突,新疆有苏联和英国的冲突,云南边界有英法的冲突”,在将来几年当中,“这些冲突,不单是决定中国能不能保守自己的土地完整权,并且将决定未来的远东的均势之局”。③别生:《近人中国边疆宰割史》,第4页。在中国边疆各省区冲突最烈之诸强,事实上其控制的区域在地缘上与该边疆省区联系最为密切。早在清末1899年,梁启超对此就有认识,这样分析晚清时俄国对中国的觊觎步骤:

今日地球之两雄者,曰英曰俄。英、俄之一举一动,全球安危治乱系焉,此五尺童子所共知,无待余言也。以故中国命脉,其十之八九,系于两雄之手。……俄人之势力未充,此我中国发奋自存之一线生路也。俄人受前皇大彼得之遗命,君臣上下,皆以席卷宇内、囊括四海为心。……俄之所以垂涎于中国百数十年而必迟之又久以等今日者,盖有故也。海道既不得志,不得不从事于陆运,乃不惜朘全国之膏血,以经营万里不毛之西伯利亚铁路,盖有所不得已也。故西伯利亚铁路一成,则中国之亡随之,此天下之公言也。虽然,铁路东方之车站,在海参威。海参威虽为一佳港,然每年冰冻不开者五月,虽船舶可以出入,与铁路相连属,然一旦有事,日本握对马、津轻两海峡,俄人于海上权势,终不能越雷池一步也,况于铁路竣工又尚须时日乎?此俄人东方势力未充之实情也。及得满洲铁路权后,而局面一大变,旅顺、大连湾既割后,而局面更一大变。④梁启超:《瓜分危言》,梁启超著、吴松等点校:《饮冰室文集》,第二集,第873页。

梁启超认为当时世界最强的两国分别为英国及俄国,分析当时俄国对远东扩张的局势时,明确指出俄国的对外扩张是步步为营,当其未控制稳固的地缘环境时,则对外扩张相对保守,但当地缘环境稳固,则对外扩张活动必然大张。事实上,列强在中国不同边疆省区之间的博弈或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列强基于地缘政治因素在不同省区力量分配差异的表现,也是列强在世界范围内利益角逐的布局内容。

民国时期,时人已经清晰地认识到新疆的地缘政治环境。①段金生:《近代国人关于新疆的认识》,《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2期。朱希祖指出,西域(此处指广义上的西域,包括天山南北路、中亚细亚、印度、伊兰高原以至阿拉伯及小亚细亚、欧洲东部及中部;狭义上的西域仅指中国新疆地区)“以亚洲全局观之,实为中枢”,列强若“欲控制全亚,与其他各国用兵,必以西域为最要地”,而我国新疆是“西域最要区域”,得之“足以保障中原,控制蒙古”。②朱希祖:《〈中国经营西域史〉序》,曾问吾:《中国经营西域史》,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1页。新疆能有如此之重要地位,蒋君章认为这是由于它“西界苏联的中亚细亚,西南界阿富汗及英属印度,东为青海、甘肃,东北为蒙古地方”,位处帕米尔高原之东,安西之西,阿尔泰山之南,昆仑山之北,“西域全图所谓利矢猛炮,其力足以战,重冈叠嶂,其险足以守,此天地之奥区”,是欧亚地区的交通中心。③蒋君章:《新疆经营论》,重庆:正中书局,1937年,第86、89页。另一关注边疆研究的学者华企云则更具体地指出,虽然帕米尔地处荒远,但由于地居葱岭之背,形势扼要,南接英领印度,东经叶尔羌可至新疆及西藏,北越阿赖岭,可窥俄属中亚,实为中英俄三国出入之门户,得之可居高临下,不得则必致失险受逼。④华企云:《新疆之三大问题》,《新亚细亚》第2卷第4期,1931年。正缘于新疆有着如此重要的地缘战略地位,在中亚有重要利益的英、俄两国,遂在新疆展开了长期的激烈博弈。许书则对民国时期新疆地区列强(主要是英俄,也论及美日法德)基于地缘政治因素进行的复杂博弈,作了较深入、全面的论述。

工业革命后,英国以东印度公司为开拓者,先占据印度,以此为根基,不断向北、向西扩张,使南亚成为了大英帝国稳固的殖民地。与南亚毗连、地缘政治关系密切的中亚及中国新疆遂成为英国殖民势力扩张锋芒所指的主要区域。其时,不断向中亚扩张的沙俄,也将触角伸入新疆。自晚清开始,英、俄两国就在中国的新疆进行着激烈的角逐。俄国利用其与新疆“交通利便”之故,使之商业发展、经济势力之侵入,“日见深厚”;而英国则利用英属印度、阿富汗与新疆接近,使其商务势力,在南疆发展迅猛。⑤黄慕松:《我国边政问题》,第17页。对此情况,张大军就认为:“英俄帝国在中亚和西亚等地掠夺广大土地和资源后,此并非侵略终结而系开始”。⑥张大军:《新疆风暴七十年》,台湾:兰溪出版有限责任公司,1981年,第5页。伴随世界局势的演变,民国时期的新疆,不仅深受英、俄(苏联)角逐之影响,而且日美德法诸国都试图染指,成为了列强竞争激烈的政治大舞台。列强纷争,使民国时期的新疆常陷入阢陧不安之势。正如张大军所论,新疆“近百年来的灾难不仅是内部人为的风暴,而外来的英俄帝国主义侵略,亦足以造成内部之不安”,“俄英确为中国西方之敌,而日本更是东方之大患”。⑦张大军:《新疆风暴七十年》,第5页。而俄、英在新疆的角逐,很大程度上是新疆对于两国所具有的重要地缘政治作用的结果。

许书主题论述的是民国时期英国与中国新疆关系的发生和发展过程,但作者认识到“英新关系受多种觊觎新疆的外国势力的影响,尤其是深受英俄(苏)竞争的影响”。指出民国时期的新疆,成为各怀目的之外国势力都欲染指的重要对象,英、俄、日、美、德、瑞典,甚至阿富汗等国家,都在政治、贸易、宗教、考察等不同方面与新疆发生关系,处于“多种外国势力角逐的复杂局势中,其中英俄(苏)竞争影响尤为深刻”。⑧许建英:《民国时期英国与中国新疆(1912-1949)》,第8页。英、俄(苏)在新疆竞争关系的形成,与新疆所处的地缘政治关系密切;而民国时期诸强对新疆的全面觊觎,又与当时世界政治军事形势及英、俄(苏)在新疆势力的变化有关。许书在研究英新关系时,将其置于当时世界政治发展的动态变化中进行考察,对不同阶段英新关系变化的原因及过程进行了细致探讨,并将德日诸强伸手新疆问题的线索梳理清楚,实有利于深入理解近代中国边疆问题实受“国际因素”之影响及地缘政治因素在边疆问题中的深远作用。

2.列强利用民族、宗教问题,加剧边疆问题的复杂性

卫惠林在谈及边疆民族问题时曾言,边疆地区居住着数千万满蒙回藏苗夷等民族,虽然这些民族“在许多地方已经与汉族杂居,其文化生活与汉族同化揉合为一个坚强不可分的社会”,但大部分民族“仍保留其固有生活方式,维持其固有的民族团体,使用其固有的语言文字,在政治组织上亦不变其传统的特殊制度”,例如王公制度、土司制度等。这种情况,“在一个广大的民主国家中,固然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并无碍于其国家事业之和平发展。但当此国际风云紧急,强邻压境的时会,包含着一个重大的危机”。①卫惠林:《边疆民族问题与战时民族教育》,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印,1938年,第1页。这一观察,实已触及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边疆民族问题性质的根本改变。盖传统中国长期以夷夏文化视野来考察边疆问题,②段金生、尤伟琼:《范式变迁:“边缘”与“中心”的互动——近代民族国家视域下的边疆研究》,《思想战线》2013年第1期。对边疆民族多施以羁縻之治,形成了一种“不勤远略”的思维。但近代外敌的入侵,把近代民族国家的观念也带入中国,使中国传统的治边思维及政策遇到了非常棘手的难题:民族国家明确疆域范围的主权意识,使边界线再无模糊之可能;而边疆民族的语言、文字、习俗与内地殊异,在外敌挑唆之情况下,实隐含着分裂的巨大危险。

卫惠林的上述观察并非孤立。早其一年之前,刘思慕也作过类似表述,并且更明确地指出了列强利用民族问题分裂中国边疆的企图。刘氏言,中国边疆的民族在生活方式、语言、宗教、风俗上显然与汉族不同,“汉民族多年的政治支配和与他们的杂居,仍不能完全泯灭民族间的界限”,这一“种族问题的存在当然使中国边疆问题复杂化”。具体就是,“在民族潮流澎湃的今日,民族意识的觉醒,真正的民族自决,民族文化最高限度的发展,本是号称五族共和,以扶植弱小民族为原则的中国所应赞同和积极支助的,拿支配民族的优越感,来强行同化甚至采用高压政策,当然是不对的”;然而,帝国主义列强却利用这种“民族间的不融洽的存在”,假借“援助弱小民族的美名”,借以“煽惑协逼中国边疆独立”,进而把他们化为自己的殖民地。③思慕:《中国边疆问题讲话》,第12-13页。刘氏之语,已经把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边疆的政治企图完全揭示出来。事实上,列强利用民族与宗教问题以干预中国边疆问题,外国的学者自己也承认此点。别生就言,“中国边疆上的国际竞争,还夹杂着特殊的人种和宗教问题在内”;因为“他们的种族及国家的观念”,使中国西部边疆的“独立运动(指民国时期新疆的分裂运动,引者注)正闹着同样的恐慌”。④别生:《近人中国边疆宰割史》,第5页。别生虽然没有直接明言边疆的“独立运动”是列强煽惑所致,但“他们的种族及国家的观念”之语,事实上间接承认了列强利用“种族”问题煽惑中国边疆民族分裂的行为。

上述问题的出现,很大原因是多重因素交互变奏的结果,其中中国自身内政窳败是重要原因。套用新疆都督杨增新的话来说,就是:“室有隙,则风入,地有隙,遇水入,国有隙则外患乘虚而入”;⑤杨增新:《补过斋日记》卷12,第19页。“自古未有内治不修而能服远人者。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国必自伐而后敌至。政教修明遇弱可使之强,败可使之胜”⑥杨增新:《补过斋日记》卷8,第6页。。外国列强之所以能够干预中国边疆问题,关键缘于中国自身的内政不修。朱子爽曾就此问题发表过见解:自鸦片战争中国失败以后,帝国主义列强的势力如暴风骤至,这是由于长期以来“我国边疆过去既无积极的建设,国防空虚,帝国主义者遂趁着机会,对我边缘大施侵略”。朱氏指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边疆的方式主要有: (1)或以政治上的手段,藉不平等条约为保障,分割边疆土地。(2)或“以民族自决自治为藉口,煽惑我边疆民族独立,挑拨种族战争,及军阀内斗”,以从中渔利。(3)或以经济上的手段,先与边疆发生通商关系,凡帝国主义商业所能达到的地方,侵略势力便随之而俱来;帝国主义到达边疆后,往往利用交通工具等各种优势,名义上对边疆人民作经济上的援助,但实际上是“吸吮我边民血液,夺取我边疆富源”。(4)或用文化及宗教上的手段,在边疆设立学校及传教机构,从事教育及宗教上的活动,以“改变边民对祖国的观念,以遂其隐夺窍取之私”。①朱子爽:《中国国民党边疆政策》,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4年,第5-6页。上述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边疆的各种方式,利用边疆地区的民族与宗教问题即占了一半左右。别生即言:边疆地区的民族与宗教问题,是列强“乘机取利的一种现成工具”。②别生:《近人中国边疆宰割史》,第18页。在边疆诸省区中,新疆地区的民族与宗教问题尤为突出,是当时社会各界非常关注的议题。

孙翰文对新疆地区的民族与宗教问题观察得十分清晰。他指出新疆僻处西陲、孤悬塞外,内部民族复杂,而且文化落后,加以“各具特殊之宗教与习尚”,故容易被人所煽诱,导致“事变纷起,造成民族间仇视及残杀之惨剧”。同时新疆还外有强邻环伺,除英、俄两国在新疆角逐外,“土尔其、阿富汗等回教国,或接近于新疆之边区地域。或以宗教种族相同,而为口实,以号召无知之民众,而遂其某种野心。所谓‘大土耳其主义’及‘泛回教主义’‘民族自决’‘宗教大联盟’等口号,以煽惑新疆之回民,使之自决,以期脱离中国”。③孙翰文:《新疆民族鸟瞰》,《新亚细亚》第12卷第1期,1936年。孙氏所论,将新疆民族、宗教问题与新疆危机之间的内在联系,作了明确的阐释。而新疆民族与宗教问题之复杂,国外学者对此也格外关注。1921年美国政治地理学家鲍曼就言:“倘使中国政局常此不靖,新疆之人民将与其在西亚同种族同语言同宗教之民族联合,而脱离中国。”④Bowman:The New World.4thedition,p.556.转引自《新疆之民族问题及国际关系》,凌纯声:《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上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第181页。正是由于新疆民族、宗教问题与新疆社会政治形势之间的密切因果关系,长期统治新疆、对新疆问题有着切身体会的杨增新才强调“欲维持今日之新疆,在收拾各种族之人心”,“须将各种族人民揉成一团,不使生心外向”。⑤杨增新:《补过斋文牍三编》卷1,第44-45页。

近代中国边疆地区民族与宗教问题的突显,重要之原因是受列强之挑唆,并与近代国际形势联系密切。许书探讨民国时期的英新关系,是从当时国际形势趋向的宏大视野下来考察的,对新疆地区的民族与宗教问题与国际因素的论述十分明晰。贯穿许书的主旨之一,就是“英新关系也深受当时世界思潮的影响”。许书强调,民国时期的新疆并不独立于世界之外,“当时正是世界新思潮潮起潮落最为激荡汹涌之际,‘泛伊斯兰主义’、‘泛突厥主义’以及由俄国十月革命点燃的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思潮都因为地缘之便,影响到中国新疆”,这些思潮为“东突”分裂势力所利用,先后成为1933年和1944年分别在喀什噶尔与伊犁建立两个分裂政权的思想武器。⑥许建英:《民国时期英国与中国新疆(1912-1949)》,第9页。许书对英、俄列强在新疆民族分裂势力活动过程中的行为、隐藏在行为背后的原因及其影响等进行了深入论析,对于厘清民国时期新疆民族与宗教问题的根源具有重要意义,从中也可透视出当时中国边疆地区民族与宗教问题异常复杂背后的诸多经纬。许书强调,民国时期外国列强在新疆可谓是风云际会,“既牵动着各相关大国在新疆的现实利益,更关系到其争雄世界的霸权野心”,从而使新疆由传统的英俄(苏)大角逐的角斗场,转而成为两大阵营争夺亚洲的枢纽。①许建英:《民国时期英国与中国新疆(1912-1949)》,第5页。这些见解对于深刻认识民国时期边疆问题与国际形势发展演变的内在逻辑联系甚有裨益。

1908年,时人有言:“强邻逼境,火燃眉睫。列强窥伺,日垂涎我神州之域,欧风美雨,随太平洋潮流而来,外界之刺激,日甚一日”。②三吴剑魂:《云南杂志万岁!云南杂志万万岁》(1908年),载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等主编:《云南杂志选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第12页。列强对近代中国之深入影响,于此可窥。而近代中国边疆问题的产生、发展及其演变,与当时的国际格局存在着密切的内在联系。20世纪40年代,李剑农曾言,“我们要知道近百年内中国政治上发生大变化的由来,非将百年前世界的新趋势和中国内部的情节,作一简略的比较观察不可”,还强调“一切历史事变都是难于斩然截断的”。基于上述理解,他在《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中首先分析了“百年前的世界大势”和“百年前中国内部的情形”,然后才分章叙述中国近百年的政治史。③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页。李氏的这一眼光值得我们深入借鉴。我们在探讨近代中国的边疆问题时,实不能忽视当时的国际大势,只有认识到此点,才能深刻透视出边疆问题的复杂经纬。

[责任编辑:李国栋]

International Factors of Modern Frontier’s Issues——Centring on The United Kingdom of Britian and Xinjiang in Republican Period

DUAN Jin-sheng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Yunnan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Kunming 650031,China)

In modern times,frontier's issues are spreading in China with unprecedented rate and breadth. There are a number of reasons behind this phenomenon.It is not only due to internal corruption and political disorder of China,but also due to the evolu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order dominated by Western powers in post-industrial revolution.There is a close intrins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frontier issues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ituation,which is both the reason and result of the imperialist invasion of China.On the one hand,the invasion worsens the frontier's issues;on the other hand,it stimulates and improves people's national consciousness.Geopolitics is an important factor when considering the game in china's border areas.Ethic and religious issue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factor used by Western powers to intervene frontier's issues of China.Facing the complex change in this situation,deeper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are needed.

frontier's issues;international factors;Xinjiang;geopolitics;ethic and religious

K 262.9

A

1002-3194(2014)04-0072-12

2014-03-02

段金生(1981- ),云南师宗人,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史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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