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的花瓣饭
2014-03-06连城
连城,本名陈君玲。2011年开始发表儿童文学作品。认为童话不仅仅是孩子的精神必需品,更是成人心灵的净化剂。
“真的来了一个孩子吗?”
“是的,来了一个女孩呢。”
“她的脸蛋像野玫瑰的花瓣一样,多好看啊!”
“不知道她会住多久,如果能久一点就好了。”
山风吹拂矮墙边的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女孩回过头,朝林子里张望了一阵子,什么也没瞧见。
守林人从屋里出来了。他把干粮袋和水壶背好,手套和鞋子紧好,刀子插在腰上。
“小樱子,不要走出这圈矮墙。山里虽然没有伤人的野兽,乱跑也不好。爷爷的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爷爷你要巡山去啊?记得带野果回来噢,小樱子会在家里乖乖的。”
守林人打开栅栏门,走了出来。
守林人走到山林里,山林里立刻安静下来。除了风发出的细碎吟唱,那些树啊草啊,都老老实实的,一点也不敢大叫大嚷。
守林人走后,小樱子独自坐在矮墙里玩,太阳暖暖地照在她头上。
矮墙外,野草又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小樱子回过头,看见一股山风从草上一掠而过。她眨眨眼睛,又低下头玩石子,嘴里唱着:“小丫头,爱梳头,一梳梳到麦子熟……”
嘁嘁喳喳的声音,是风还是鸟啊?小樱子又一次回过头去。矮墙外的野草丛里,似乎有目光闪闪烁烁,仔细瞧时,又什么也没有。
小樱子又低头玩了。
“她玩的是什么啊?我急死了,我好想知道她是怎样玩的,她还咿咿呀呀地唱呢……”
“我也想知道她是怎样玩的——哎呀,你别挡着我嘛,我看不清楚了!”野草又一次骚动起来。
小樱子又回头张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嘿嘿,她在看我们呢。”轻轻的笑声。
“要不,咱们和她一起玩吧。谁先和她打个招呼。阿薰?”
“阿薰,你去和她说个话好吗?我好喜欢她啊,我想和她一起玩。”
野草涌动得更厉害了。
小樱子不玩了,她走过来,观察矮墙后面。高高的野草丛里,什么也没有——不,等等,有点花花的东西显露出来,咦,是个绿头发的小男孩!小男孩个子小小的,脑袋大大的,脸像梨花瓣一样白得透明,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正羞涩地瞧着她。
小樱子笑了,问绿头发男孩:“你是谁?”
“我是阿薰。”他的声音很轻很碎,就像风吹在草上。小樱子一下子欢喜起来,啊,是山林的小妖啊。
野草丛里,忽然冒出十几个小妖,挨挨挤挤地朝小樱子笑,他们都有白得透明的面孔和蓝得透明的眼睛,长长的绿发从脑后拖下来,像马尾巴。
“我是小樱子。大家进来吧,到我爷爷的院子里来玩吧。”小樱子高兴极了。
小妖们跳过矮墙,兴奋得像山林里奔跑的兔子。
守林人的小屋,小妖们从未来过。他们似乎很怕这间屋子。挨个儿坐在凳子上,小樱子请他们吃爷爷做的蒸黄米糕,小妖们不吃;请他们喝泡好的野菊花茶,小妖们也不喝。
“噢,你们是不是不吃饭啊?”小樱子好奇地问。
叫阿薰的小妖说:“是的。我们只喝露水,在山林里玩的时候也会吃点花瓣。”
小樱子想,花瓣饭,到哪里去弄呢?爷爷的房子附近,一朵花也没有。
傍晚,守林人回来的时候,小樱子欢欢喜喜地跑出来迎接,“爷爷,今天有好多小妖精陪我玩呢。”
守林人一点也不吃惊。他说:“噢,小妖们好玩吗?”
“好玩,我喜欢小妖精!爷爷,你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说山里有小妖精?我应该早点来的。”
守林人不说话,开始生火做晚饭。
第二天,守林人出去巡山,小妖们又来了。在矮墙外,他们欢欢喜喜挤在一起。
“小樱子,今天到山林里去玩好吗?”
“好啊。”小樱子立刻答应了。
在山林里玩,小妖们不再害怕,不再拘谨,他们尽情地奔跑,像风卷着的花瓣一样轻灵,山林里回荡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
后来,坐在厚厚的松针上休息的时候,小樱子问:“你们平常都做些什么啊?”
小妖们用得着做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用做,每天就是在山林跑来跑去,嗅一朵花,在松萝间荡秋千,或者扯一根草叶把眼睛蒙上,做一段绿色的梦,仅此而已。
小樱子说:“噢,那玩起来不是太单调了吗?我教你们玩过家家吧。”
过家家,在小妖们看来,非常新奇。
小樱子摘了几片天女花瓣,给小妖们看,“这是碗。”
“噢,这是碗。”
小樱子又折了几根小竹枝,“这是筷子。”
“噢,这是筷子。”
小樱子摘了新鲜的百合花瓣、甜叶菊花瓣、奶浆草花瓣、野芍药花瓣,放在一张大芭蕉叶上,用花粉和露珠拌了拌,盛到天女花瓣上,“这是花瓣饭。”
“噢,这是花瓣饭。”
有了饭,小妖们就要吃起来。小樱子说:“不行不行,还没有家嘛。没有家吃饭没意思的。”
小樱子把小妖们排成队,三个一组地分起来。她说:“你做爸爸,你做妈妈,你做孩子。”小妖们笑起来,于是他们就成了爸爸、妈妈和孩子,虽然他们也不知道那些词是什么意思。
最后剩下两个小妖了,一个是阿薰,一个是比他更矮的小妖,鼻子特别尖,眼睛特别大,他叫摇摇。小樱子说:“我们三个做一家吧,阿薰做爸爸,我做妈妈,摇摇做小孩。”
小樱子叫摇摇先去通知:“山泉边的阿青一家,蘑菇圈里的阿紫一家,还有老松树下的落落一家,把他们都请来吧,就说住在天女花下面的阿薰一家请他们吃饭,要早一点来哦,热手巾把子都准备好了。”
于是摇摇去请客人了,一会儿三家都来了。小樱子先递上草叶做成的手巾把子,然后热情招呼客人入席,“请坐吧,没什么好菜,粗茶淡饭可要吃饱——喂,阿薰爸爸,招呼客人吃菜啊?”阿薰愣了一下,喜笑颜开地招呼起来:“对对,大家吃菜啊。”
小妖们啊呜啊呜地吃着花瓣饭,吃得很香。小樱子静静地看着,心里很快乐,她想,开一间卖花瓣饭的铺子吧,生意一定会很好。她的父母在山下的集市开卖面条的铺子,为什么山林小妖不可以有一个集市呢?
小樱子转过脸来,跟吃得兴高采烈的阿薰说:“阿薰爸爸,咱们开一家卖花瓣饭的铺子吧?”
“好啊。”阿薰说。
小妖们不知道什么是铺子,但是小樱子提议的,应该是很可爱的东西吧?因为小樱子就是非常可爱的。
阿薰的家在一株很大的天女花树下面。
说是家,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房,没有桌子,没有一针一线。阿薰平常大多出去玩,如果在家,他就坐在天女花的枝条上想心事,想山林间的草叶,或风;要是困了,立刻倒在天女花下的苔藓上睡起来。睡眠中的小妖们不再有色彩,他们变得和空气一样透明,在人类看来,小妖一睡着,就不见了。
小樱子在天女花树下开卖花瓣饭的铺子。
先发动小妖们用树枝做一个铺板,再采来大片的芭蕉叶,用竹筒盛露水,花瓣盛在小樱子编的草筐里。那些花瓣,都是阿薰和摇摇去山林间采来的,很新鲜。从山谷里采来的,带着山谷里泉水的气味;从草坡上采来的,带着阳光的香;从松林里采来的,当然带着松叶的清香啦。
铺子开张的时候,山林里的小妖们成群结队地赶来了。小樱子和阿薰在天女花下忙着。
“猫儿菊拌山芍药一份,多加点露水。”
“好嘞。”小樱子手脚麻利地抓花瓣,在一个豆绿的瓷碗里,滴几滴露水,撒少许花粉,盛在天女花的花瓣上,递给顾客。豆绿瓷碗是她从爷爷家里拿出来的,用它来拌花瓣饭,非常合适呢。
“多少钱?”小妖们不知道钱是什么意思,是小樱子要求他们这样问的。
“钱呐?一个拥抱就成了。阿薰收钱啊。”
阿薰兴奋地张开双臂,那个小妖抱了他一下,就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了。
“银莲花拌风铃草花瓣两份,不要露水。”
“蒲公英一份,少加几瓣玉簪花,花粉多给!”
小妖们排起长队来。
小樱子忙坏了。碗不够,摇摇跳到树上去,把天女花瓣大把扯下来;筷子不够,又急忙去折竹枝。
山林里的小妖觉得像是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多好啊,可爱的小樱子,带来了过家家,带来了卖花瓣饭的铺子,带来了友爱和热情,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
慢慢地,阿薰家的花瓣饭铺子附近,又开了一些店:落落家开了露水茶馆,一个微笑就可以买到一滴最清凉可口的露珠;青木家开了花粉坊,只要在青木家人脸上亲一下,就能得到一口香香甜甜的花粉;阿紫家开了玩具店,握一次手就能买到一样玩具:圆圆的小石子啦,橡子做的小盅子啦,或者树叶折成的小宝塔……
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小樱子要回山下了。
小樱子舍不得走,小妖们也舍不得她走,尤其是阿薰和摇摇,更不愿意她走。
“小樱子,你一走,我们家不是没妈妈了吗?”阿薰和摇摇说。
小樱子说:“几个月不要紧吧?我明年还来的。我走之后,你们还可以把花瓣饭铺子开起来,阿薰,你会做花瓣饭了吧?”
“当然会。”阿薰看起来闷闷不乐,他的蓝色大眼睛变得毫无光彩了。
小樱子想,我走之后,他会想我吗?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似的,空荡荡地难受起来。
小樱子勉强抱了一下阿薰,又抱了一下摇摇:“我走之后,阿薰爸爸和摇摇互相照顾吧。”
小樱子走的那一天,是爷爷送她下山的。牵着爷爷的手,小樱子不住地往山林里看,山林里窸窸窣窣的,草和树在轻轻地摇摆,小樱子觉得那是小妖们在看她,在给她送行,只是怕爷爷,不敢现出身来。
快到山下的时候,小樱子问爷爷:“爷爷,你知道小妖们叫你什么吗?”
爷爷问:“叫什么?”
“叫山大王。山大王又来巡山啦!”小樱子模仿小妖们的声音,咯咯笑,“爷爷,他们为什么怕你呢?”
“他们不单怕爷爷,他们怕所有人,除了你。”
“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孩子,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噢,”小樱子心里暖洋洋的,“爷爷,我明年要早点儿来,我的朋友们会想我的。”
“等你明年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认得你了。”
“为什么?”小樱子吃了一惊。
守林人盯着脚下的山路。一片落叶被踩到脚下,嚓的一声响。
等叶子都落完,冬天该到了;冬天一到,就该下雪了;一下雪,小妖们就会感到寂寞,他们先还追逐着飘舞的雪花在山林奔跑,时间一长觉得没意思,就倒在雪地上睡着了。铺着厚厚的雪,盖着厚厚的雪。一个漫长的深深的冬眠。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和雪花一起化掉,再在第一缕雾气里重生。重生之后的小妖,对于过去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
小樱子大吃一惊,“爷爷,明年那些小妖会不认得我吗?阿薰也不认得我了吗?”
守林人点了点头。
小樱子的一颗心不知坠到哪里去了,她第一次体会到心痛是什么感觉,啊,阿薰,摇摇,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成为陌生人。
第二年春天,小樱子坐在矮墙围起来的院落里玩石子,四周的野草又窸窸窣窣起来,似乎很多个孩子藏在那里窃窃私语。小樱子想,里面还有阿薰、摇摇和阿青他们吗?
小樱子走到矮墙边,轻轻叫了声:“阿薰!”
阿薰慢慢地在空气里浮现出来。还是去年的样子:白得透明的脸蛋,蓝得透明的眼珠,绿色的长发马尾一样拖在背上。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薰?”阿薰困惑地说。
他的身边慢慢冒出十来个小妖,好像从地底长出来的似的。小樱逐个叫出他们的名字:“摇摇、阿青、阿紫、青木、落落……”
小妖们慢慢张大了嘴巴。
“我还知道阿薰家在一棵天女花树下面,阿青家在山泉边,阿紫家在蘑菇圈里,落落家在老松树下。”
小妖面面相觑,又疑惑又羞涩。
“我叫小樱子,你们记得吗?还有花瓣饭的铺子,你们都记得吗?”
小妖们摇了摇头。小樱子心里一阵痛。
一切重新开始。初见面的拘谨,过家家的欢乐,直到后来的狂欢:花瓣饭的铺子又开张了!
“猫儿菊拌山芍药一份,多加点露水。”
“好嘞。”小樱子手脚麻利地抓花瓣,在那个豆绿的瓷碗里,滴几滴露水,撒少许花粉,盛在天女花的花瓣上,递给顾客。
“多少钱?”小妖们不知道钱是什么意思,是小樱子要求他们这样问的。
“钱呐?一个拥抱就成了。阿薰收钱啊。”
阿薰兴奋地张开双臂,那个小妖抱了他一下,就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了。
在忙碌的间隙里,小樱子问阿薰:“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去年,我们一起在这里卖花瓣饭。”
阿薰摇了摇头。
摇摇又跳到天女树上了,他把花瓣大把地扯下来。这一天的生意特别好,都不知道用掉多少朵天女花的花瓣了,小樱子忙得像陀螺一样,花瓣不断地被抓到豆绿瓷碗里来,又不断地拌好,递到小妖们手里去。
到后来,小樱子不那么忙了。她抬起头,看着小妖们坐在草地上,啊呜啊呜,吃得兴高采烈。那些透明的白色脸蛋,那些透明的蓝色眼睛,快活得闪闪发光。小樱子忽然感到很难受。
有一天,她会远离他们,永远不能再见面……
每一年初夏,小樱子都到爷爷的山林来,来和小妖重新认识。每一次,都是初相见的欢喜。对于小妖们来说,这个叫小樱子的女孩,很善良,很特别,她知道他们所有的事情。
小樱子慢慢长大了。
那一年,小樱子又来到山林。她在爷爷的矮墙里坐了几天,小妖都没有出现。她到山林里寻找。
“阿薰!摇摇!落落!……”她大声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得到回答。
小樱子呜呜地哭起来。
一棵橡树后面,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矮矮的,白色的脸蛋,蓝色的眼睛,绿头发像马尾一样披在腰上。小樱子叫了一声:“阿薰!”
阿薰看着她,眼神有点儿迷惘,又有点儿警惕。他问:“你是谁?”
小樱子说不出话来。她看到,阿薰的肩膀后面,闪出一个更矮的小妖。是摇摇。摇摇瞪着小樱子,好像很害怕似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阿薰的头发。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阿薰爸爸,小樱子妈妈,和乖宝宝摇摇。”小樱子说。
阿薰仍然紧紧地靠着橡树。
摇摇悄声说:“她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阿薰?”
阿薰什么话都不说,他摇了摇头。两个小妖一齐消失了。
小樱子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她在草丛里看到那只豆绿色的瓷碗,碗里落满了草屑树叶。她细心地擦干净了碗,把它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
小樱子知道,小妖们可能永远不会碰那只碗。因为没有人教他们做花瓣饭。
很多年后,一个叫朵儿的女孩来到山林。她的妈妈今年才调到这里当护林员。妈妈的名字里,有一个“樱”字。
朵儿刚在山林出现,山林里就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就像起了一阵风。风在山林里迅速地钻动,好像每一片草叶、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树枝后面,都钻到了。
忽然,朵儿向山林跑去。她的脸上有惊喜的表情。
你们是山里的孩子吗?
你叫什么?
阿薰?摇摇?
你们要进来玩吗?
去山林?你们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朵儿不停地说着话,兴奋得手舞足蹈。护林员远远地看着她,眼睛里有淡淡的忧伤。
忽然,朵儿跑过来,跟护林员说:“妈妈,林子里有很多小妖,他们要我一起出去玩。”
护林员微笑了一下,说:“可以啊。好好玩吧。噢,另外,在一棵天女花树下面,有一个绿颜色的小瓷碗,你可以用来拌花瓣饭。他们有自己喜欢的口味,你慢慢会知道的……”
护林员静静地走在树林里,巡查那些树木和动物的行踪。她看不见小妖了,但是她知道,朵儿和小妖们会玩得很开心,就像她当年那样。也许,用不了多久,花瓣饭的铺子又该开张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所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一种小妖。冬天下雪的日子,他们会感到寂寞。先还追逐着飘舞的雪花在山林奔跑,时间一长觉得没意思,就倒在雪地上睡着了。铺着厚厚的雪,盖着厚厚的雪。一个漫长的、深深的冬眠。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和雪花一起化掉,再在第一缕雾气里重生。重生之后的小妖,对于过去的事,完全不记得了……
花瓣饭呢,还是每一年都在做着。总有一个小女孩,会在小妖的山林里,开一间卖花瓣饭的铺子。
“银莲花拌风铃草花瓣两份,不要露水。”
“蒲公英一份,少加几瓣玉簪花,花粉多给!”
细细的笑声在山林里回响。铺子的生意非常好。
也许,花瓣饭铺子会永远地开下去,一年又一年,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