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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与公羊
——张忌长篇小说《公羊》读后

2014-03-06夏烈

文学港 2014年3期
关键词:公羊都市丈夫

夏烈

春秋与公羊
——张忌长篇小说《公羊》读后

夏烈

张忌是公羊。是一只擅写小说的公羊。为了避免此话怎讲的剑拔弩张,我承认,我们都是公羊,都是被张忌书写的公羊。

张忌的小说有一个好处,他并不预设道德的高低,因此人是面对人的,生活向所有人开放与设限。我们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平等地活在不平等的世界里,接受性格和命运的支配,依赖自己的经验寻找小说中的意义——从这个角度讲,其实作家叙事姿态的选择跟他们的人生观有关,出生或者自信于一个统一明确的价值观时期的作家,虽然不一定会把人物都写得符号化,但其信仰与精神取向会更明了,这正如有论者说,聂赫留朵夫在始乱终弃了玛丝洛娃之后再次于法庭相遇,他的良心和忏悔终究可以自然地“复活”到上帝的神殿,在《福音书》中找到灵魂的救赎。

而我们在无神的高速公路上,我们是时代的、具体的、碎片化的存在物,这确实有点像小说末尾镜头感十足的湿漉、肮脏、孤独的公羊。如果说,现在写小说写现实生活缺乏了终极引领怎么办?那么,毕竟还可以有象征,譬如张忌的“公羊”之喻,并以之作为整部作品的题目。我想,这是小说离开了宗教神殿之后唯一可以有的神秘的现代性。

《公羊》,其实是一部好看小说。我的意思是,张忌不甘心让自己的小说沦落为这个时代中依旧发酵着过去习惯和气息的东西。所以,张忌的《公羊》从一开始就设置了“意外”。

第一章第一节,在外耽搁了一晚上午起来撒尿的丈夫郁可风(一只公羊的出场)发现手机上有派出所的信息,说家里昨晚进了小偷。他赶到派出所时,妻子看上去神情黯淡、失魂落魄。第二章第二节,妻子林沁春回忆了那天凌晨她独自遭遇的一切,陌生的“男人便将身体用力往她两条腿中间嵌,她又抵抗了一阵,但腿还是顺利地被男人分开。”……比较有效率的节奏安排,比较剧烈的冲突和诱人深入的情节,张忌谋篇布局、设计人物关系,展现了他善于学习和勇于借鉴的能力与愿望。不论这种“好看”到了什么地步,以我一贯的愚见,青年小说家的实践就是应该不拘一格和富有个性。在形式上、在叙事上,包括艺术化的“媚俗”是重要的。最棒的小说总是在通俗和先锋之间搬运搭桥,最强的小说家总是那种追求内在生命力和文体生命力最大纠缠和距离的人——是生命力给形式感以文学的独特性,而不是相反。从这个意义上讲,《公羊》还只是张忌的某种开始,关于长篇、关于其中的生命力表现形式。

说说人物吧。如果林沁春回忆过程里的那个陌生男人还不能算王立秋的真正出场,那么,第三章第一节,另一只公羊的他正式开始自白。这个人物是小说中最具魅力的人物,因为他是错乱的,是都市的过客和批判者,是被都市在精神上伤害最深的人,他的魅力来自于粗糙和细腻的结合,社会边缘人身份和扭结的神经质气质的复叠。

王立秋是什么人,其实就是我们今天城市中诸多打工者中的一员,他白天的身份是一个快递员,而夜晚的兼职是一个小偷。强奸犯的身份是一个意外,但从此后改变了他和林沁春的生活,也影响到小说中所有角色的生活轨迹。王立秋对林沁春的强奸,加速了人物关系的运动,换言之,加速了生活腐朽的节律——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王立秋的出现,郁可风和林沁春们的生活也已弥漫出不自觉的腐朽滋味,而王立秋是小说戏剧性冲突的催化剂——张忌有意识地设置了“春”与“秋”的字眼进入这两个男女的姓名,如果说张忌这个小说除了“公羊”没有别的隐喻是不对的,他还很有文化地在“公羊”之前安排了“春秋”。是王立秋这个打工者和小偷结束了林沁春生活的稳定结构,撕开春天并非春天而仅仅是假和谐的真相,即很多都市家庭背后早已埋下了习焉不察的罪与罚,多事之“秋”可以随时光顾。

关于王立秋,他在林沁春的回忆里被强调了某些生理细节:“他的手布满茧子,粗糙而有力。”可以确定,这个人原本不会在林沁春生命里出现。虽然家世清贫,但护士出身的林沁春“极漂亮”,“五官精致,皮肤苍白”、温和如绵羊,丈夫郁可风拥有一间私人心理诊所,他们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所以,恶心是适合于林沁春对王立秋的一重感受。可怕的是,王立秋从行窃和实施强奸的那晚站在林沁春的床前开始,就“喜欢上了她”,实施强奸后在沉默的床边首先抽泣的居然是王立秋:“他抽泣了起来。他多希望此时女人能抱抱他,把他像个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安慰他。”敏感而错乱的王立秋此后情不自禁地选择如影子般介入(所谓守候)林沁春的周边,造就着小说的紧张,同时也令我们思考这个人物情感错乱的源头:拥有强烈的乡村自尊和都市自卑感的脆弱心理与人格结构下,他深恶“送给城里人睡”的“做小姐的女人”,认为她们脏和无耻;他对打工者“拼死拼活”却“命从来都不值钱”、在城市身无片瓦的结果愤恨地问着“凭什么”?而这种阶级般的仇视下却是孩子气的一颗摇摇欲坠与祈求安慰的玻璃心,寄托和支点便一厢情愿地放在了林沁春身上。

林沁春在第二十七章自杀了,再次意外使她在赴死前完成了与王立秋同归于尽的愿望。但作家安排她和王立秋双双赤裸于那张曾经制造了强奸案的卧室床上,这是一步步体会林沁春的心理世界作出的安排。她要报复的何止于王立秋,还有她的丈夫郁可风。或者说,小女人林沁春被生活推倒了,推倒她的正是两个男人的合力。

小说引导我们关注的,因此不仅仅是王立秋这样的独特、复杂的都市边缘人的典型,而更直剌剌地指向我们许多普通都市家庭中的伦理关系。张忌在这里如此体会并最终设置的林沁春的死法,透露了他隐藏在小说中的伦理视角,那就是对郁可风这样的都市人情感与生活方式的批判。

拥有私人心理诊所,可谓事业有成的郁可风医生还是一个英俊的帅哥,曾经在大医院不乏追求者的他主动追求和选择了小鸟依人的护士林沁春。结婚后由于不希望妻子接触别的男性,有能力的他让妻子成了“幸福”的全职太太。妻子因生理问题不能有孩子,丈夫全然没有嫌弃,所以从任何方面,妻子都仰视着丈夫、歌颂着丈夫。然而小说要置疑的是:放弃工作和个人发展的妻子真正是丈夫认为的“幸福”太太吗?拥有了一切优势之后的丈夫非常自然地享受着家里妻子家外情人好的性爱生活,这真的是强者的红利吗?当妻子终于知道那个她遭劫的晚上丈夫借口应酬杭州一帮专家彻夜未归,其实是栖息在别处的时候,她的心空了,她弱势的报复满了。——这不是一个个案,而是一种典型,意味着缩影了中国不少家庭和男女关系。如果用女权主义理论加以分析,中国社会目前的两性故事自然是一部博士论文远远不尽的。换言之,中国社会在变化中出现的家庭伦理问题犹如十九世纪欧洲文学要面对的,精彩纷呈也腐朽不堪。

张忌最后让郁可风走上了反思的路,固然并没有什么光明什么出路的亮色,但似乎在迷失中寻找两性爱与平等的旅程是开始了。妻子的死亡和情人的离开是对“公羊”们的警示——“这头公羊忽然扭过头来,看着郁可风。它显得那样的疲惫,一撮白色的羊毛耷拉在它的眼睛上,它的眼神却透过羊毛,直视着郁可风。这眼神迷茫而深邃。郁可风着迷地看着它,这眼神是如此熟悉,就如同他们曾这样对视过一般。”——公羊是我们自己形象的写照,熟悉的是我们自我镜像的反馈。当灵魂自照的时候,难免有失魂落魄的一场对视。

张忌的《公羊》因此是一部伦理小说,也是一部由注目外在社会的环境而反思两性灵魂的作品。他企图敏感而快捷地捕获目前这个题材和人性变革的“大时代”中发生着故事,并潜伏在人物和情节之后探索他们的道德与情感。他的《公羊》,既不是一个宏大主题的宏观世界的架构,也不是一个私意识涌动的微观世界的描摹,而是各取一点集中在几组纠缠的男女之间,所游走的物理边界也不过在家庭,所以,《公羊》的规模是一个“中观世界”,张忌的兴趣是几类都市典型人交织后的沙盘推演。

女性的角色在小说中相对次一些,行动力普遍较弱,成了男性角色的受体。事实上,当代生活中的女性同样也问题重重,她们的意识世界一样遭受着急速变化的社会所带来的腐蚀与异化,表现出顺应或抵抗的各种姿势、各种结果。妹妹林沁园的古灵精怪、少年老成是一种表现,但林沁春、伊莎贝拉、陈童、李香都还有展开的余地。

这涉及到小说的另一个问题,展开,人物性格逻辑在行动中的充分展开。《公羊》显得有点挤,或者可以再拉开它的篇幅,或者可以再优化精简它的人物。这样,小说的空间感和节奏感都会舒展一些,比如小说安排郁可风在妻子死后背着另一个故事中女子的骨灰盒踏上去广西的归乡路时,顿时另有空间也另有领悟,不致局促。

令我终究猜不到谜底的是,张忌是否真是有意在“公羊”之前命名了“春秋”?如果是,春秋和公羊的隐喻还会是别的什么吗?我都动了念头,差点想在动笔写这篇读后感前翻一翻这两部儒家的经典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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