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宁波(四题)
2014-03-06赵雨
赵雨
古时宁波(四题)
赵雨
赛会种种
宁波旧时多赛会,较热闹的有四月半会、九月半会、十月朝会、城隍会等,以四月半会规模最大,从四月十一日起到十三日止,迎五都之神,故又称“都神会”,有头牌、抬阁、鼓亭、鼓船、珠龙、金猊、玉象、彩马、十番曲、九连灯、打秋千、踏高跷等各式玩意,娱神娱民。赛会组织众多,有:湖西老文华社、南路协行社、西路风云社、江厦文英社、三星社、彤云社以及翰香社、得胜社等。位于糖行街的彤云社尤其繁华,以致同治八年,观者为看赛会塞满“江桥”,桥面不堪负重,轰然倒塌,酿成悲剧。即便如此,赛会期间,依旧人潮涌动,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全民娱乐活动,宁波居民纷至沓来,途经各衙门、府县、提道,无不设香案、赐银牌,一次下来,耗费总在万金,这样直到光绪年间,“大教场”兵民发生械斗事件,才废行。
九月半会、十月朝会和四月半会比,规模小了许多,形式更新奇,家有病者,亲人们请赛会祈福,届时,雇人戴上脚镣手铐,绑缚绳索,扮作囚徒,穿红衣的叫“红犯”,穿青衣的叫“青犯”。还有人上身裸露,手臂挂钩子,悬香炉,叫“肉身灯”。这种赛会近乎演剧了,以民间的智慧极尽“媚神邀福”之能事,包藏朴素的对亲人康复的感情,张岱《陶庵梦忆》有乡民扮演《水浒》人物记录,“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鲁迅先生《五猖会》说:“……这样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这是纯粹的娱乐,和宁波祈愿又不同了。
城隍会和以上赛会雷同,唯一特别是要迎城隍神,城隍神在哪个地方都有,这神很奇怪,有说他专管一方土地的,也说他是阴间的一县之主。汪曾祺《陈四》描述过迎城隍盛况,各地差不多,宁波亦如此。他跟百姓生活密切相关(即便人死后去阴间总还要跟县令搞好关系),所以要祀他。宁波旧时迎城隍在北门外的郡厉坛上,一年三次:清明、七月半、十月朝,这些都是祭祀先祖、鬼神的节日,可见他在人心目中的地位。
西乡还有高桥会,南乡有礼拜会,那都是秋社了,规模不如前几类。倒是鄞州邹溪的稻花会别具一格,这是祈求丰收的赛会,有诗为证:“天台一脉到邹溪,五溪兴会大暑前;村村都把裴君迎,稻花香里祈丰年。”裴君,据传是隋朝一位亲民的清官,死后百姓为他建庙,一位清官怎么和丰收发生了联系?这是不是蕴藏了百姓朴素的愿望?不可解。
古时狩猎
宁波山区古时狩猎规模宏大,时间大约在每年的十月初至来年一月底,计一百二十余天。打猎需集体配合的有“上会山”和“捕纲麂”两类,半夜,数十人点着火把、背着猎枪、牵着猎犬,使四五人敲锣打鼓去山上惊扰野兽,名为“赶山”;另一些人伏匿在道口,名为“兜亨”,有猎物被驱而至,用枪射杀之。捕纲麂和上会山的不同仅是不用枪而用网拦截,不使猎物死而生擒之。
猎人个别行动的花样就多了,有“虎戈”、“戈枪”、“装炸弹”、“捉夜猎”等。
虎戈,是一种工具:用刀削出五片竹片,叠加起来,长度为六尺,此为弓,以麻作弦,把箭搭在上面,两条长线系紧弓之两端,另一线系在箭头,位置高出人身,以免误伤人。名为虎戈,顾名思义是射杀老虎的,古时,东西两乡山野广袤、树林茂密,有虎在山间活动,那时杀虎不犯法。对付这种凶猛兽类,用厉害的武器也理所当然,箭头用一种叫“草乌”的毒药煎制,毒性猛烈,一有虎过,拉线放箭,箭“嗖”地飞出去,射入虎首,毒性发作,一招毙命。
戈枪,和虎戈的不同是:后者用弓,前者用短猎枪,威力不同,一个能打到老虎,一个就只能打到野猪了。
装弹药,这个更厉害,用硝磺混进碎瓷片中,外面以油纸包扎紧,像个鼓囊囊的肉团,放在野兽出没的地方,野兽见了,食欲大起,囫囵吞之,爆炸,“辄伤头颚而死”,头颚炸了,死状很恐怖。这种方式打到的猎物“以田狗、山鼠、金钱豹、上树狸等为多”。
打夜猎,这个机动性最高,猎人背着枪、牵着狗,满山跑。枪分三类,一为鸟枪,枪身弯、短,像拐杖,以“火草绳”为发动;一为前膛枪,就是毛瑟枪,弹药从枪口塞进去,以“铜帽”为发动,操作简便,用的人最多;一为砂子后膛枪,射击稳、快,可惜价格昂贵,未能普及。
打猎收入颇丰,折合成当时物价,一年能赚三万,像“上会山”这种集体行动就存在分配问题。不仅按每人在狩猎中出力之多寡,还按猎物种类不同,如“虎豹兔鼬鼠”这类就全归射中的人所有;麂,射中的人得它的皮、头及内脏,名为“高首”,肉以参与打猎的人数平分,其中赶山者加倍给,因为他最累、最危险;如野猪,因其硕大不易击,射中要害的人,得它的四蹄,以及身上百分之十五的肉,是为“头铳”,次中要害者为“报铳”,得它身上百分之五的肉。猪头由射中者祭祀山神,然后众人分食,野猪的肉是很美味的,这种纯野生的东西,现在估计很难吃到了。
十里冰厂
冰厂,又称“冰室”,水乡多有,而甬地尤多,鼎盛之际,有“……梅墟一带,沿江十里之地,栉比而立者皆锥形草盖之冰厂。”北仑白峰、穿山等地的水码头亦随处可见,这是滨海之城的特色,他处或不一定有。冰厂蔚为壮观,其特殊用途专为当地繁荣的渔业而设,每年渔汛期,甬江上的渔民驾船扬帆远航,这里的船主要是“大对船”,分“母船”和“纲船”,每船七位船员(如:老大、多人、头多人等),各司其职,一路经过梅墟,抵达定海洋面,开始撒网捕鱼。捕到的鱼以黄鱼、墨鱼为最多,渔民就在洋面上出售(俗称“卖鲜”,收货的人叫“鲜客”),且不用现金,在账目上盖一图章,回去后一并结清。这是为了避风险,因为那时洋面上常有海盗出没,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胆大一点的渔民就不顾这些,敢把船开回来,将满载的渔货卖给“甬上之鱼行”。为确保沿途鱼肉鲜美不变质,就需大量冰块保鲜,冰厂就这样应时而生了。
盖冰厂不是什么大工程,不用殷实的家底,它的主人多是当地农民,是他们农事之余的一个副业。冰厂结构不复杂,“支木建厂、茨草其上”,内饰更简约,“掘地为洼”,挖个坑就行了,“用以贮冰”。农民们每年晚秋之后,在田里灌满水,十月之后,天寒地冻,水凝成冰,他们把冰转移到冰厂里去,等到来年春天,外面的冰化了,里面的就可以卖了。这是贮冰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是机缘巧合下听本家的一位公公说过,他当年就干过这营生,那真苦!寒冬腊月,天没亮就起来,到深山里,把水塘(或水潭)上的冰凿下来,挑下山,挑冰人穿着厚厚的棉袜,挑着重重的冰块,一趟下来,脱出袜子,脚趾都是黑的,冻僵了,要许久才缓过来。
挑冰的收入是颇丰的,家有冰厂更富,“每年获利在伍佰元以上,如营业顺利,往往有逾千元者。”挑冰盛极一时,农民反倒把种地老本行给疏忽了,农忙时也吊儿郎当,反正过几个月挑一挑冰就赚回来了。后因长期僧多粥少,再加上渔业不景气,冰厂就没落了,现在,基本看不到了。我不知道为何竟没有留下一座冰厂,连遗址都找不见,这不仅是建筑史的珍贵材料,还是很好的审美物。想象那么一座锥形的,顶上铺着稻草的建筑,立于细雨蒙蒙的天空下、水稻田边,怎么都是件赏心悦目的事,但这又是我怀古的偏心在作祟,他人或许未必觉得应该有吧。
太白山上的奇异植物
太白山横亘北仑、鄞州两界,在这辽阔的平原地带,算是较高的山了。山上树木蓊郁、花草鲜妍,多不知名植物,这些植物保留了最原始的生态面貌,是太白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的千奇百怪,有的神秘莫测,详载《鄞县通志》,以下不妨找出来逐一看看:
有一种植物,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有一天一个乡下人在太白山麓造坟,掘地数尺,“见有物如块茎者数枚”——“块茎”是地下变态茎的一种,我们常吃的马铃薯、萝卜、地瓜等都属此类,但那数枚东西可让乡人吓了一跳,因为它们长得“大如笠,小如蒜,唯全体润滑无地上茎及须根。”无地上茎及须根,说明它整个是被埋的,那乡人挖坟却挖到这东西,“窃奇其状”,扭头就走。但当天晚上思来想去,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第二天又回去找,不料已被人挖去,煮了喂猪,“无有残存”,这是颇为有趣的关节,其一证明此物无毒,猪吃了不会死;其二说明那时的人喂猪什么都敢给它吃,结果乡人到最后也没弄清那究竟是个啥玩意。
有一种草,据说能生蚊子。通志作者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起初以为必是蚊母树之属——“蚊母树”,别名“中华蚊母”,产浙江、广东、福建等地。作者兴冲冲跑过去一看,错了,是凤仙花科植物,但长绝了,“叶腋间有小赘体”,估计那是类似透明薄膜的胞衣,戳破它,里面竟蛰居着一只形似蚊子的飞虫,“其产蚊草乎?抑食虫植物之一种乎”?请教农民,农民说,咳,这是产虫草!这有什么稀奇的!“凡茎嫩者、叶软者多能产蚊”,比如城南某氏的废墅,城北“佑圣观”的侧地上,都能见到,连江北岸英领事馆附属的花圃里也有,作者听了,大跌眼镜,此为本县特产还是舶来物?想不通,记之。
还有一种草,那就更神了,一个妇女得了乳病,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病。宁波通商早,有西医,妇女请来西医看,西医拿着听诊器,经过一番仔细周密的诊断,说:“非割去患肉不可。”——你要把患肉割了,不割不会好!吓得那女人花容失色,割了乳房,那还得了!忙谢过,退出,去找当地土郎中。那土郎中卖药为生,得知情况,二话不说拿出一种草药,捣烂,敷于患处,当天晚上,痛就止了。第二天,换药,再敷,三四天,“脱然无患”,好了。作者称叹:“如此奇效之药……而其方秘,终不肯传,殊可惜也!”人家那药不外传,惜之、记之。
还有种草药,是又一个女人脸上生了“鼠绣”,那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病,应该有点像“老鼠奶奶”,脸上密密麻麻“攒列数十星”,数十颗黑痣!照例先去找西医,看了,也说,要动手术!然“痛苦难忍”,女人照例去找土郎中,这个土郎中比上个档次明显差了一截,只是“采药山夫”,但山夫有本事,拿出胡麻叶。胡麻叶,利于患腹泻和痢疾的病人、利肠胃,可见是内药。但山夫将它用作外药,捣汁,洗脸,洗三次就除根了,“不独无痛苦,且绝少疤痕”,奇之,亦记之。
以上这些,通志作者得出一个结论:乡人重西医而轻中医,此风不佳。但后面那两种病恰是中医治好,自然也有中医治不好西医能治好的,且中医不按常规出牌,往往带神秘色彩,所以中、西医孰优孰劣,可以不论,作者本意,不过是想写出那几种奇异植物罢了。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此类植物在太白山上或许已难觅其迹,但或许还有,因太白山深不可测,人迹未到处,神奇的东西正在那里静静蛰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