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毛泽东和邓小平(上篇)
2014-03-05窦应泰
窦应泰
1966年冬,北京《新北大》报率先刊载了《毛泽东谈邓小平》一文,其中有毛泽东1966年10月24日在听取中央工作会议汇报时的谈话:“邓小平耳朵聋,一开会时就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坐着。1959年以来,六年来他不向我汇报工作。”这表明,在毛泽东眼里,邓小平多年来对他敬而远之。不过这番谈话并不能概括毛泽东与邓小平关系的全部。现有大量史实可以证明,在新中国成立前后,毛泽东和邓小平的关系曾是亲密而融洽的。尤其是战争年代,毛泽东对邓小平的军事指挥才能更是赞许有加,只是“文革”发动前后,毛泽东对邓小平产生了猜忌与不满,因此一度把他视为“刘邓路线”的代表人物之一。然而,即便在全国对“刘邓路线”共诛共讨的日子里,毛泽东也无意真正打倒邓小平。
1967年5月毛泽东首次提出“刘邓可以分开”,这在“文革”高潮中是不可思议的主张
毛泽东自1927年在中共八七会议上结识邓小平以后,即对邓小平格外看重。在中央苏区时,邓小平等人因支持毛泽东而遭受打击;解放战争中,毛泽东把淮海战役的指挥权交给邓小平,表明他看重邓的军事才能;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把身为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的邓小平调进北京,安排他出任政务院副总理等要职,表明毛泽东重视邓小平在军事才能之外的政务领导才能。1956年8月,在中共八大上,中央设立书记处并委任邓小平出任总书记,这也是毛泽东提议的重要任命。毛泽东为树立邓小平在党内的威信,曾经公开评价说:“我看邓小平这个人比较公道,他跟我一样,不是没有缺点,但是比较公道。他比较有才干,比较能办事!”1959年,毛泽东在上海工作会议上又公开表示:“政治局是政治设计院,我是主席,是主帅;邓小平是总书记,为副帅。”1966年“文革”狂飙骤起,邓小平因“两条路线斗争”的激流,被当成“党内第二号走资派”批判打倒。邓小平对毛泽东此举的解读是:“谁不听他(指毛泽东)的话,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么程度,他还是有考虑的。”
毛泽东最初只想利用“文革”触及一下邓小平,并非把他也像刘少奇一样彻底打倒。1966年10月,中央召开了工作会议。这次会议主要批判刘少奇和邓小平推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在这次会议上,邓小平要作一次检查,他把检查稿写成后,请汪东兴呈报给毛泽东。10月22日毛泽东披阅了邓小平写的检查后,即在检查上作出批示:“小平同志:可以照此去讲。但在……第一行‘补过自新之后,是否加几句积极振奋的话,例如说,在自己的积极努力和同志们积极帮助之下,我相信错误会得到改正的。请同志们给我以时间,我会站起来的。干了半辈子革命,跌了跤子,难道就一蹶不振了吗?……”现在读这段批示,很难想象毛泽东会在当时对邓小平进行激烈批判的形势下,不仅亲自披阅邓即将在会议上作的检查,而且还替他亲笔修改字句,甚至还关照邓写上那些“积极”的语句,这对困境中的邓小平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精神支撑。毛泽东对刘邓区别对待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次日,邓小平果然按照毛泽东的意见修改发言稿并在会上作了检查。1967年1月11日,邓小平和刘少奇双双被取消参加政治局会议的资格。4月1日,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一文发表,文中诬蔑邓小平为“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4月3日,邓小平通过信件向毛泽东提出“求见”的请求,这是自运动开始以来邓小平第一次向毛泽东提出要求。邓小平在信中说:“从一月十二日起,我一直想见见你,向你求教,只是觉得在群众激烈批判我们反动路线及其恶果的时候求见主席是否适当,所以一直在犹豫着。近日看了戚本禹同志的文章,觉得我所犯错误的性质似已确定。在这种情况下,我求见主席当面聆听教诲的心情是很迫切的。如果主席认为适当,请随时通知我去。……”
毛泽东收到邓小平的信后,并没有给予复信。邓小平渐渐明白,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毛泽东是不可能接见他的。一直等到5月,好消息终于传来了。中办主任汪东兴前来看望邓小平。汪东兴把毛泽东前往外地视察前要他向邓传达的三点意见,如实地告诉了邓小平。毛泽东的三条意见是:第一,要忍,不要着急;第二,刘、邓可以分开;第三,如果有事可以给他(毛泽东)写信,并由汪东兴代转。
邓小平和刘少奇同时被诬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人物,但毛泽东出人意料地让汪东兴传达了可把他与刘少奇“分开”的意思。这也是毛泽东对邓前信所说的“近日看了戚本禹同志的文章,觉得我所犯错误的性质似已确定”的一种明确答复。
1967年7月,邓小平写信给毛泽东却未得到答复
1967年7月9日,邓小平再次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请求见上一面。此时,毛泽东正准备离开北京前往南方视察。7月14日,毛泽东南下视察。7月19日,邓小平被叫到怀仁堂后边的院子,接受批判。一些人则利用邓小平离家的时间,对其家中进行搜查。邓小平想起了5月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当时,邓小平对前来探望他的汪东兴说:“现在的大字报提出的许多问题与事实不符。我请求能与主席当面谈谈。”汪东兴回去后即把邓的请求如实报告毛泽东,毛泽东沉吟许久,但并没有决定是否会见邓小平。邓在焦急中等待数日。5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中办忽然派人来接邓小平前往毛泽东下榻的游泳池。这是“文革”开始以后,邓小平唯一一次单独和毛泽东相见。谈话中,邓小平表示接受毛泽东对他和刘少奇派工作组“错误”的批评。临别时,毛泽东指着汪东兴对邓说:今后有事可找汪东兴,也可以写信给我本人。邓小平还记得就在那天夜晚的交谈中,毛泽东竟然当面向他询问对林彪的看法。邓小平没有想到毛泽东会在林彪红得发紫的时候,询问他对林有何看法,他对这敏感的话题以沉默作答。
1967年7月29日,造反派又一次揪斗邓小平,并勒令他三日内交出“请罪书”。无助之际,邓小平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封短信,表达他对当前处境的担忧,并希得到毛泽东的支持。邓小平在信中说:五月见主席时,主席曾面示有事可找你,并嘱如要见主席可直接写信。我再次写信求见主席,实在感到非常抱歉。今日上午,我们几个单位的支部开会,当面对我的“错误”和“罪行”进行了揭露和斗争,在会上勒令我在三天内交出我的“请罪书”,彻底交代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反主席的罪行,同时对我的生活行动方面也作了一些处理。……所以我十分恳切地希望能够当面向主席请教。我自觉这个请求是不一定恰当的,但我别无办法,只能向主席倾吐我的心情。如果主席太忙,是否派其他同志找我一谈?……endprint
按照以前的约定,邓小平求助汪东兴转信。邓小平在给汪东兴的信中,请他代为向毛泽东转达自己在北京遭受不公待遇的境况。他在信中说:“东兴同志:……今日上午支部会议的情况料已知道(指当面批斗邓小平)。另,外语学院也要我30日以前写出交代,支部限期三天。对此类事情应如何处理,理应请示主席和中央。电话不便打,我写一封信求见主席,请代为转呈。”
毛泽东接到邓小平的信后,长时间没有表态。汪东兴也不曾给邓小平传来任何信息。这让邓小平越加感到形势严重。邓小平不知道,毛泽东在收到他的信后,已经暗中指示汪东兴直接管理邓小平的生活,甚至还表示邓小平如果有事,可让汪东兴代为转信或具体事情相机处理。此时的毛泽东正为全国范围内的“武斗”而苦恼,他根本顾不上邓小平的事情,更不可能接见他。
毛泽东在外地巡视时多次赞扬邓小平
在“文化大革命”最为激烈的1967年夏天,武汉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七二○”事件。邓小平在中南海遭受批斗时,毛泽东正在武汉视察。7月14日深夜,毛泽东在下榻的客房内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等人交谈时,忽然把话题转向邓小平。毛泽东仍然认为邓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对王力说:“(邓小平)文可以同少奇、恩来相比,武可同林彪、彭德怀相比。指挥两个野战军的,只有一个邓小平。”毛泽东甚至对王力表示:邓小平“打倒一年,顶多打倒两年。人家要打倒嘛,那就打倒一下吧!”王力晚年回忆说:“毛主席在武汉同我单独谈话时对邓小平同志作了极高的评价,他说,他不同意并列地提出打倒刘、邓的口号。”7月16日,毛泽东在谈到将来如何处理邓小平时,还对王力直率地表示说,将来如果“林彪的身体不行了,我还是要小平出来。邓还是常委。不管是我、刘少奇、林彪还是邓小平掌舵,都离不开周恩来。小平举重若轻,善于决断。他的毛病是性子急了一点,决心下得太快。也不要紧,他不专权,会用人”。王力在回忆中,曾多次提到毛泽东在“七二○”事件发生前,在武汉东湖和他谈邓小平问题的一番话。王力回忆说:毛泽东的“这一段话,我过去没有完整地引用过。现在事实又一次证实了毛主席的评价,所以我在第二代领导核心向第三代领导核心交接的时候,特别整理出来报告中央”。谁能想到,在中南海群众正对邓小平公开批斗的高潮时期,毛泽东在武汉东湖会流露出有朝一日重新起用邓小平的事情呢?
9月16日,毛泽东乘坐专列来到杭州,在专列上召见了解放军驻浙代表南萍和陈励耘等人。毛泽东对南萍说:“你的祖宗是不是南霁云呀?唐朝有个南霁云搬兵,有个叫张巡的被安禄山杀了,南霁云就搬兵报仇,搬不到兵就不走,你南萍是不是南霁云的后代呀?”毛泽东习惯于在和人初次见面时询问人家姓名的来由。他在诙谐的谈话过后,很快就转入严肃的话题。毛泽东特别对南萍等人明确地表示:邓小平和刘少奇还是有区别的!
9月18日,邓小平给汪东兴写信,谈到他当时所处的危局:“首都无产阶级揪邓联络站的勒令,是昨晚收到的。同样性质的勒令,过去有好几件,今后还会有。对于这些勒令限期交付的文件,我自己不知如何处理是好。理应报告主席和中央。现将原件附上,请转向主席、中央报告和请示。”在这封信中,邓小平再次提出见毛泽东的要求。汪东兴把邓小平的来信及时呈送到毛泽东的案头,毛泽东隔日披阅了邓函,并当即在这封信上作了批示:“林、周、中央文革各同志阅,退汪存。”毛泽东对邓函虽然没有明确表明态度,但9月19日,毛泽东在武昌对随行在侧的杨成武、张春桥、汪东兴、余立金等人谈到正在筹备的中共九大人事安排时,曾经说:“选中央委员,刘、邓是不是有区别?我看是应该有区别。邓小平打过仗。可不可以当中央委员?你们赞不赞成?”
9月20日,毛泽东在武昌下榻的宾馆内,对武汉军区政委刘丰和司令员曾思玉说了同样的一番话:“邓小平恐怕要保。一个,他打过一些仗。第二,他不是国民党的人。第三,他没有‘黑修养。可不可以选他当中央委员,你们看?你们讨论一下,九大谁可以当中央委员?邓小平是一个标兵。”由此可见,毛泽东对邓小平可以当中央委员一事,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他讲此话是十分认真的。
毛泽东力排众议,使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保留了党籍
1967年11月5日,毛泽东在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谈话时说:“刘邓互相合作,八大决议不通过大会主席团,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通过了。刚通过,我就反对。六三年搞了个十条,才隔三个月,他们又开会搞后十条,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我也没有到会。邓小平要批,请军委准备一篇文章。”毛泽东虽然赞成批判邓小平,但还是表明了他对刘、邓两人截然不同的处理态度。毛泽东说:“我的意见还要把他(指邓小平)同刘少奇区别一下。怎样把刘、邓拆开来。”
毛泽东对邓小平的保护,令林彪、江青等人对邓小平想置之死地而后快。1968年5月,在林彪、江青等人的授意下,“邓小平专案组”成立。这个专案组开始在全国范围大量搜集邓小平的历史材料,甚至还准备把他打成让毛泽东无法继续为其说话的“叛徒”。尽管“邓小平专案组”四处奔走,费尽心力,也没有挖到让林彪、江青等人满意的“罪证”,1970年,专案组无疾而终。
1968年6月30日,在同中央文革碰头会成员及其他负责人谈话时,毛泽东又一次重申了他“刘、邓分开”的立场。毛泽东说:“对邓小平,我的观点还是一样。有人说他与敌人有勾结,我就不太相信。你们那样怕邓小平,可见这个人厉害。”
10月13日,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在京召开。邓小平虽在北京,但已无法出席这次会议。因林彪、江青、康生等人的暗中作祟,全会最后还是通过一份由“邓小平专案组”提交的《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邓小平的主要罪行》的报告。这份文件与同时交全会表决通过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成为这次中央全会的主要内容。让与会者不解的是,这次会议虽然发了邓小平的“罪行”材料,却保留了这个被称为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的党籍。这表明,毛泽东此前派汪东兴转达的“刘、邓可以分开”的指示现在已经得到初步的落实。困境中的邓小平对自己的将来有了一丝光明的希冀。endprint
1969年早春,中共九大召开在即。3月12日,毛泽东出席了中央文革碰头会成员会议,讨论九大政治报告。他在发言时又谈到了邓小平,他说:“我历来不主张把邓小平同刘少奇弄在一起。”10天后,毛泽东再一次在中央文革的会议中谈到邓小平,他说:九大报告上只写我和刘少奇的名字。邓小平与刘少奇要有区别。这次犯错误的同志,没有王明犯得大。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
4月1日,中共九大在北京召开。4月23日,大会主席团要通过中央委员预选名单,毛泽东在讲话中说:“你们想一下,政治局怎么组成?常委怎么组成?还有,邓小平和刘少奇要有所区别。”毛泽东在这时候提到邓小平,显然用意深刻。
5月3日,邓小平给汪东兴写了一封信,想通过汪东兴向毛泽东转达他对中共九大的态度和渴望尽快得到政治结论的要求。邓小平在信中称:“九大开过了,不知是否已到处理我的问题的时候,对此,我完全静候党的决定。我本人的最大要求是能够留在党内,使我能有机会,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执行新党章的规定,在我的余年中,努力做好党分配给我的工作。”5月5日,毛泽东披阅邓信并亲笔作出了批示:“此件请林彪及在京政治局委员阅。”此后,邓小平的处境有所改善,子女被允许探望。
毛泽东上庐山前忽然想起邓小平,不过这时解放邓的时机仍不成熟
1969年10月22日,邓小平一家在中央专案组的监护下,从北京到达江西南昌。
11月26日,为让毛泽东及时了解自己离京后的境况,邓小平给汪东兴写了一封信,介绍他们一家离京以后的情况。邓小平在信中说:“十一月九日,我和卓琳即到工厂劳动。每天上午六点半起床,七点三十五分由家动身,二十几分钟即走到工厂,在厂劳动大约三小时半,十一点半由厂回家,吃午饭后睡睡午觉,起来后读毛选(每天力求读一小时以上)和看报纸。夜间听广播,还参加一些家务劳动,时间也过得很快。……我们是在新建县(南昌市属,距南昌二十余里)县办的一个拖拉机修造厂参加劳动。”
当这封信将要付邮时,邓小平又在信后附了一张便条,谈到他们离开北京时一些家中生活用品和书籍,请汪东兴最好把这些东西运过来。邓小平不知毛泽东是否看到了他的来信,但不久他在江西即收到中办托运过来的书籍和物品,这才断定至少汪东兴读到了他的信。事实上,汪东兴及时把他的信呈送给了毛泽东和周恩来。正是在毛、周的关照下,邓小平的生活用品及书籍才及时运到江西新建县。从这些来自中南海家中的物品上,邓小平能体会到一点温暖和希望。
1970年2月9日,邓小平在江西再次给汪东兴写信,想通过汪向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反映一些生活情况,希望毛泽东在百忙中获悉一些他在江西的近况。正是通过给汪写信的方式,邓小平与毛泽东取得了一种间接的联系。邓小平在给汪东兴的信中写道:“每天仍是上工厂(劳动时间减少了一小时),看书、读报、听广播。除到工厂外,我和卓琳没有出去过。我们除给自己的孩子们通信外,绝没有同过去的熟人有任何来往。……我的大女儿邓琳来信说,她们学校即将分配工作,她已向领导请求改行,要求分配到一个工厂中工作。我们对她也是这样希望。如能分配到同我们靠近些(如果我们将长期在南昌的话),则更是我和卓琳的最大奢望了。……”
邓小平那时处于远离京城的困境中,离开北京后,他在给汪东兴的信中所谈,几乎都是有关他家庭成员和子女们生活安排的事宜。(未完待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