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水声(外一篇)
2014-03-05周宗飞
周宗飞
我说的水声,是在我的老家。
老家原先有两条溪。前门一条,一米见宽、浅而清澈,溪底铺着纹路柔美的细沙和些微的砾石和淤泥,水流多半缓慢,始终荡漾着潋滟的涟漪。学前时,我就开始喜欢拿着笊篱或竹筛,在小溪里拦鱼,一拦就是好几条,有白花花的溪鱼,也有黑黝黝的泥鳅,溅起满脸的喜悦。遇到气温骤变,或是有月光的晚上,收获就更多,无需一个小时,就可以捞出两大碗。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多半是“放养”,小小年纪就懂得很多泥里和水里的活儿,不像现在 “圈养”在城市豪宅里的孩子。我这样说,你可千万别生气。
后门一条,两米见宽,河道蜿蜒,落差较大,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水量丰沛,水流湍急,水声悦耳,仿佛一条绣花的围脖或飘带,缠绕着老家,给我的童年带来许多温暖的回忆。那深浅不一的水里,除了藏有大量的溪鱼和泥鳅,还有鳗鱼、螃蟹和鳖之类。那些会游动的鱼们都比较诡异狡猾,不太好捉,毕竟它们生活在“大世界”里,见过世面,自然聪慧灵活。我当时还小,只会在那里捞些溪蚌、沙贝之类,顺便学会了狗爬式似的不三不四的泳姿。虽然泳姿不好看,但管用,在水里可以折腾上几百米,以致长大后乘船、坐排、撑筏,或在发大水时候,心不慌,手不颤,也敢于下水救人。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因为修公路,前门那条小溪变脸成了公路边上似乎是刻意摆设的排水沟,平时干涸,还散发着一丝淤泥腐烂的臭味;曾经围绕在小溪上空成群结队的蜻蜓和蝴蝶也懒得理睬它了;只有大雨滂沱时,它才匆忙地汇聚起一些流水,像赎罪一般,独自把自己冲洗一遍,不过,天晴不久,它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它不能再像以前小溪那样吐纳自如、循环有序了。大人说,修路后,开山砸石,断了祖宗龙脉,再加上多年来大家乱砍乱伐、无序建筑,以前形成的植被和地表被破坏了,水就不再贴身贴心了,当然会渗透啦。
那时起,老家就剩下后门那条“大溪”了。原以为小溪消逝,“大溪”水量会增加,可惜,随着老家人口的不断增加,烟囱的不断增多,山上树木花草越来越少了,“大溪”成了无源之水,便日渐消瘦了。到了80年代初,“大溪”终于露出了枯干的溪床。老家人索性东填一段、西整半块,开始在上面修建起了房子、茅舍和圈猪。从此,水量丰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老家,除了三口水井,再也见不到天真活泼、一路狂欢的水了;睡觉的时候,也不能伴着催眠曲一样的水声入眠了。
改革开放初期,当地政府为了解决老家缺水问题,从临近乡镇的水库引来了一条水渠到老家的山脚,才缓解了燃眉之急。然而,水渠毕竟人为,每年都有一半以上时间,它都像一具干尸,横陈在那里;只有播种插秧那几天,水渠才释放出一些无奈的表情,但它几乎不发声音,因为渠道太光滑了,撩拨不起水的热情和兴奋。即使发出些微的响声,在老家的老屋,也是听不到,因为距离数百米,除非自己具备了一双顺风耳。
热情和兴奋的倒是水渠周边的人。因为水渠要经过好几个村庄,虽然水库管理处规定供水先从上游村庄开始,然后逐步往下灌溉。可是上游的人往往都想让自家的稻苗、菜籽喝个够,经常会在深更半夜趁人不备,擅自扒开水渠的几道口子。因此即使轮到供水日,老家水渠也还是干的。为此,水渠下游的几个村庄在各自村委的默许下,每年都要组织起一支由年轻人组成的“护水队”,在规定供水的那几天,通宵达旦地把水从她的“娘家”,迎新娘一样,一路“抬”着水渠这根细长的“轿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小心翼翼地把这位水水的“新娘”往老家“抬”。这原本是可以吹吹打打、满心欢喜的大好事,大家却像做贼一样,时刻都在准备、提防着和半路杀进来的其他几支护水队相互抗衡、骂娘、打架、围攻和群殴。记得当时,老家每年都有几位护水队员“光荣”受伤。听说,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弄出人命来。
前些日子,我回到老家一趟。山上的植被是茂密了,因为大家都用上了电和煤气,但老家依然缺水,一到旱季,尤其凸显。生态一旦破坏,就很难再恢复了。很多时候,大自然是用来宠爱的,若想驯服它,受伤的,往往是驯服者。
村干部告诉我,以后水渠将被废弃,改建为水泥管,农业用水也将改为滴灌,这样,水就不容易浪费了。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放养”与“圈养”两个词来,我想,到那时,老家的水声就真的消逝了。至于护水队,他说,早就没有了,大部分村民出外打工,留在家里的多半是老人、孩子,大家已经不会太计较了。
从村干部家里出来,我沿着当年的溪床方向走了走,虽然大多数已被民房和厂房所遮盖,没有一丝的痕迹,但透过这些建筑,我依稀看到地底下愤怒穿行的水流,听到地底下传来呜咽的水声。
那天,我在老家住了一夜,从来很少做梦的我,居然梦到穿着开裆裤的我,蹦蹦跳跳地沿着过去种满柳树、长满灯笼草的溪岸,穿过老家横跨“大溪”的石板桥,朝着碾米厂喊:“爸爸,吃饭啦!”他应了一声,从门后顺手拎起一条毛巾,走到溪边拧了一把,擦洗着满是谷糠的脸,然后,向我一路走来。
品味香椿
孤陋寡闻,活了一大把年纪,连香椿树长得怎样、嫩芽可以下菜都不知道。
第一次认识香椿并吃上香椿,是去年谷雨的前几天,我和认识不久的诸葛等几位老朋友一起到宁德三都澳海域的鸡公山游玩。
一路上,年近花甲的诸葛不顾旅途劳累,时不时就停下来采摘路边树木的嫩芽,我深感好奇,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摘的是香椿树的叶子,准备给午餐多一道特色菜。他告诉我,谷雨前吃香椿,在北方很流行,市场里一斤要二十多元,人们还抢着买;在南方,因为不知道,很少有人问津。他是北方人,每年都要摘香椿、吃香椿;吃了新鲜的,还要吃腌制的,几乎终年不断。
他说,香椿富含蛋白质、维生素,是蔬菜中的佼佼者。汉朝时,已是贡品。宋朝,还与荔枝一道深受皇上和宫廷贵人的喜爱。苏轼赞美:“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我国民间自古就有“食用香椿,不染杂病”之说。现代营养学研究发现,香椿有清热解毒、健胃理气功效,还有抗氧化作用,具有很强的抗癌效果。
听他介绍,我不禁多了一个心眼,认真观察起路边一大排的香椿树来。这些树长得并无特别之处,多半清瘦笔直,高,但不硕大,树身灰褐光滑,树叶集中于树梢,呈羽状复叶,不茂盛。用来下菜的,是指香椿树枝条顶端逢春乍发的紫红色嫩芽。
看到诸葛不停地采摘,我也想上去帮他多采几片。想不到刚下手,便被诸葛马上制止:不能采树顶上的芯,这部分最嫩、口感最好,但采了,树就被糟蹋了,来年就没有香椿芽了;要采旁枝上的嫩芽。他一边说一边向我示范。哈,采香椿芽原来也有这么多学问呀。
诸葛说,人对于大自然的馈赠,一定要取之有道,否则就会遭大自然的惩罚,“人以善感,天以福应;人以恶感,天以灾应”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采香椿也一样,你把它的芯采了,它今后如何继续生长?
诸葛接着向我赞美起香椿树的优秀品质来。他说,香椿树干笔直,木质坚韧,有一股淡淡的馨香,海边人特别喜欢用它造船,也喜欢用它来制作书箱书架或女儿的嫁妆,祈求一生的幸福和美好,因为它象征着春天和吉祥,自古有“七股椿八股槐,不出状元出秀才”的传说。香椿还具有耐寒抗旱功能,生活要求很低,墙角、地头、山坡、路旁都可以栽种,无须肥沃的生存环境,也不苛求特殊养分,长时间不浇水,它依然挺拔旺盛,从不会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寒冬腊月,它给人们抵挡风寒;炎夏酷暑,它给人们送来浓荫、芳香和清凉。而它自己从无所求,一生都在无怨无悔、默默无闻地贡献着自己,大到树干,小到嫩芽。
一边听诸葛介绍,一边品味这貌似平常的树木,我突然想起,这叫香椿的树,原来在我生活的城市周边就有很多。或许它们太平凡了,生来就没有榕树那般硕大,没有杨柳那般招摇,也没有玉兰那般飘香,更没有像某些树木那样让人皮肤过敏,再加上我经常不热衷于询问陌生的树木“姓甚名谁”,对它的认知少之又少,被我忽略了。这不良的习惯,有点类似于我与人之间的交往。我经常与一些人照面、擦肩,就是无意认识,等到有一天,忽然发现他种种的好,才后悔以前的失之交臂。
就说眼前这位诸葛吧,他工作的单位就在我宿舍旁边,每星期我们至少会在小巷里碰上一两回,顶多是礼貌地点头致意,就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一次刚好遇到他和我的一位朋友在一起,才聊了几句,知道这位面熟的老大哥原来是位老交通,先后负责完成了国道、省道、村村通公路等多项重点工程建设,就连我家乡的那条水泥路,也是他帮助筹建的。因为一直扑在工作上,他好几次都被人从工地直接送进了手术台,还换了一个肾。他用道路缝补我的家乡的同时,也把自己的身体缝补了好几处。到市政协工作后,他还是闲不住,利用政协的优势,组织文艺工作者采风、创作、出书,积极宣传当地旅游资源和传统文化,不到两年,就出版了两大本书。
从那时起,每次遇到诸葛,我都会肃然起敬,主动凑上前去,问候几句;渐渐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我想,要是早些时候认识,我还可以多学一些知识了。
再说向我介绍诸葛的那位朋友,我们虽然认识十多年了,可一直都在面上,不外乎是点头,打招呼,走人。后来,因为一起搞了几次公益活动,才知道我们原来是那般情投意合,简直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想,若是与他早一点成为莫逆,一定会留下更多温馨而又美好的记忆。
再细细搜索一下我身边的人,其实像他们一样为人做事的,可以说数不胜数,否则,家乡的各项事业也不会蒸蒸日上,只是我平时很少去留意罢了。这正如罗丹所说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更何况我平时懒得去发现呢。
从鸡公山下来,已是午后。诸葛一下快艇,便提着一大袋香椿径直走进渔排酒家的厨房,遗憾的是厨师从来没有炒过香椿,诸葛只好自己下厨。洗、切、焯、捞、拌、炒,不一会儿,就端出两大盘鹅黄柳绿、清香氤氲的香椿炒蛋来。
哈,果然是大自然赐给人间的美食,不到10分钟,就被大家抢食一空。诸葛看到大家这么饕餮,脸上写满得意的笑容。他说:“我就猜到你们会喜欢,所以我上午不敢闲下来手来,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小袋,带回去给家里人分享。”他还告诉我们如何利用香椿,炒鸡蛋、拌豆腐、炒笋丁、蒸海鲜……还一再交待,一定要用热水焯,以便除去它本身带有的一点点苦涩和残留的有害物质。
记得那次午餐,除了两大盘香椿炒蛋,其它菜都没有光盘。
回来以后,我便开始关注起城区周边的香椿树来了。每次遇见,我总喜欢停下来,走到它的身边,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而且非常乐意地告诉人们,它叫香椿,是一种非常值得细细品味的树木,身上拥有着无数平凡而优良的品质。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