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适平和林语堂
2014-03-05黄荣才
黄荣才
林语堂是平和人。在平和,有许多林语堂的印记。
林语堂出生在平和,在平和坂仔生活到10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往厦门读书。读书期间,每逢假期,林语堂都回到平和,回到坂仔。
在平和,曾经颇有阵势的教堂如今只剩下诞生林语堂的小阁楼。林语堂故居虽然仅仅是五间同字形的小平房,如今却成为标志性的建筑,吸引众多游客景仰的目光。林语堂故居的门板上,“道因时以立,理自天而开”的门联,是1916年林语堂为教会长老新房落成题写对联的复制品。
走在林语堂故居,墙壁上悬挂着的翻制的林语堂不同时期的照片,闪现大师成长的不同片段。木制的简陋餐桌、桌上的马灯把历史拉扯得悠远绵长。厨房里各种当年的用具晃荡着“我本龙溪农家子”的回响。那间小小的阁楼,一架简单而又古拙的木梯架放在那里,可以想象当年年少的林语堂就是凭借这样的木梯上下阁楼的,不时从窗户出去,顺着教堂的屋檐滑下来。阁楼的房间里,床、衣柜等当年的家具散发岁月的芬芳。面临西溪那面墙上,有个小小的窗口,窗框是木头做的,中间是两条竖立的窗棂,黑色,颇有日子苍老的味道,闪现历史的古远和厚重。小时候,林语堂经常在这扇窗口往外张望,凝望斜对面的坂仔青山。
故居厨房后面,有一口水井。林语堂时常从井中汲水,倾在一小沟而流到菜园小地中,藉以灌溉菜蔬。林语堂很得意自己很快就学会用水桶打水,在水井旁边靠近厨房的墙上,有个小小的水槽,当年林语堂把水打上来,倾倒在水槽,水直接流进一墙之隔的水缸。调皮的小语堂,和二姐赌气时,也曾在水井旁的泥地上,故意打滚,让全身沾满泥土,有点得意地对负责洗衣服的二姐说:“现在你要洗衣服了。”
水井旁,铭新小学教室和故居主体相连。1900年林语堂父亲林至诚创办的这所小学吸收了教徒的子弟就读,六岁的林语堂名列其中,八岁的时候,林语堂萌生了当作家的梦想,还编写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教科书。林语堂就在这间简陋的教室开始他的启蒙教育生涯,直到10岁离开这里前往厦门鼓浪屿读书,渐行渐远。
故居旁边,是两层的林语堂文学馆,国学大师季羡林题写的馆名俊秀飘逸,那是历史的传承。文学馆门外,大树下的石桌是当年的原物,不完整的构件,多少钩沉起当年的故事。院里似乎有林语堂奔跑的身影。
走出林语堂故居,可以看到林语堂笔下的十尖石起。故乡坂仔的青山,融进了林语堂的血液深处,形成林语堂高地人生观,让林语堂不再以别的山峰为高,他的处世哲学、生活态度、艺术观念等等,都受到了这种高地人生观的影响:“因为接近高山就如同接近上帝的伟大……它使人轻忽矮山及一切人为的、虚假的、渺小的东西。这些高山早就成为我及我信仰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使我富足,心里产生力量与独立感,没有人可以从我身上带走它们。”他以非常崇敬和肯定的语气说:“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为我相信,我仍然是一个简朴的农家子的眼睛来观看人生。”巍峨高耸的坂仔青山留在林语堂的生命深处,“山逼得你谦逊恭敬!”这时候,平和的心态就此定型,故乡山地的青山,已经脱离了山的具象,成为一种精神的高度?!
坂仔的山镌刻在林语堂的生命深处,坂仔的水同样环绕林语堂的梦境。在林语堂的记忆之中,有一条河流一直在生命里奔腾汹涌,那就是西溪。“在我一生,直迄今日,我从前所常见的青山和儿时常在那里捡拾石子的河边,种种意象仍然依附着我的脑中。”娇柔温情的水在林语堂的生命里日夜流淌。林语堂记得这条河流,不仅仅是因为他时常在这条河流里抓虾做游戏,留下许多童年的欢乐,包括和初恋女友赖柏英的美好记忆。而且,这条河流是林语堂从平和走向厦门,走向世界的航道,“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让林语堂感觉这条航道的曼妙,觉得“沿途风景如画,满具诗意” 他就从这条河流越走越远,把自己走成一个令人仰望的背影:60本书,被翻译成27种语言,有近八百种的版本。提倡幽默,倡导“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创办《论语》、《人世间》、《宇宙风》,编写《当代汉英词典》,发明明快中文打字机,三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成为“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学者。他幽默大师的形象,和夫人廖翠凤共同创造“爱情从婚姻开始”金玉良缘的美名广为流传。所有这些,让林语堂无论是在故乡平和,还是在远方,都成为一座高峰,巍峨高耸。
而无论走到哪里,故乡,总是让他无法忘怀。乡情不仅仅是他笔下直接描述故乡平和的一万多字文稿,还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人格修养,形成了他的幽默、快乐、闲适、平和。他在《四十自叙》里就写到:“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幽默、快乐、闲适,平和,也成为林语堂的标签,成为他的名片。
不仅仅是“影响最深的还是西溪的山水”,其实,还有许多的细节。林语堂对闽南话爱到极致。尽管他普通话很好,英语更是水平高超,但林语堂时刻忘不了的是乡音,是闽南话。闽南话作为最初的母语深入他生命深处,和血液一起流淌,于是听到乡音是他的一大快事。为此,他在《来台后二十四快事》中,不仅把听乡音的快乐列在其中,而且还摆在第二和第三位。“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到电影院坐下,听见隔座女郎说起乡音,如回故乡。不亦快哉!”以林语堂的闲适,应该是很烦这样的熟隔壁睡之后妇人骂小孩的粗鄙行为和被吵醒后的不快,更别说看电影之时居然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只是因为她们的乡音,乡音抚平了所有的不快,产生了美感。
于是他在《说乡情》动情地说:“我来台湾,不期然而然听见乡音,自是快活。电影戏院,女招待不期然而说出闽南话。坐既定,隔座观客,又不期然说吾闽土音。既出院,两三位女子,打扮的是西装白衣红裙,在街上走路,又不期然而然,听她们用闽南话互相揶揄,这又是何世修来的福分。”有回在台湾,林语堂到一家小饭馆吃猪脚,老板用闽南话说:“户林博士等哈久,真歹细,织盖请你吃烟呷(和)吃茶。猪脚饭好气味真好吃又便宜,请林博士吃看迈(看看)。大郎做生日,囝仔长尾溜,来买猪脚面线添福寿。”对此,林语堂高兴得不得了,他合不拢嘴,也就跟着用闽南话答道:“真好呷(吃),真好呷(吃)!”不仅仅是机缘巧合的顺便之举,还有刻意为之的时刻。林语堂有回在香港上街,买回了一大堆用不着的铁线、铁钉,原因就是那个店老板是讲闽南话的,为了多跟他说闽南话又担心影响他做生意不高兴,就隔会买一点东西,结果就买了一堆东西过了一回闽南话的“嘴瘾”。
到了晚年,他竟按闽南话语音写了一首五言诗,甜美地回忆和描述家乡的民风民情:“乡情宰(怎)样好,让我说给你。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如此)。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父老皆伯叔,村妪尽姑姨。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新笋园中剥,早起(上)食谙糜(粥)。胪脍莼羹好,呒值(不比)水(田)鸡低(甜)。查母(女人)真正水(美),郎郎(人人)都秀媚。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 么(黄)昏倒的困(睡),击壤可吟诗。”乡音总是如胎记一般,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时刻伴随林语堂的岁月。
风俗是另外一种乡音。也许闽南风俗是在不经意之间走进林语堂的记忆,幼小的他不可能在孩童时代就刻意探寻闽南风俗的种种。但这样的不经意又是根深蒂固,恍然之间,风俗已经成为家乡的一部分镌刻脑海。
“凡有失足掉在茅厕里的,必须请一僧人为其换套新衣服,改换一条新的红绳为其打辫子,又由僧人给他一碗汤面吃,如此可以逢凶化吉。”林语堂记得这风俗是因为他的父亲林至诚和母亲杨顺命担当过这僧人的角色:“有一天,我们教会里有一个小童掉在茅厕里,因为我父亲要取代僧人的地位而代之,所以他便要替他打红绳辫子,而我母亲又给他做了一碗汤面。”
不仅仅这简单的一种风俗,其实闽南风俗在林语堂的记忆中浓淡不同地存在。林语堂曾经写过,男孩子是不能从女人的衣裤下面经过的,否则长不高。还有过年的时候,“五日内全国均穿好的衣服,停止营业,闲逛,赌钱,打锣,放鞭炮,拜客,看戏。”还有买萝卜糕和走马灯以及贴春联、点蜡烛等。这些风俗从小时候悄然进入他的生命深处,成为记忆,然后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悄然流出,融汇在林语堂的生命和文字之中,成为他另外一种乡音,时时提醒林语堂故乡的记忆,甚至成为告诫他人的律条,其穿透力不是岁月能够消弭。
林语堂还是个美食家,他曾说“吃好味道的东西最能给我以无上的快乐”。但不论各地美食如何满足味蕾,冲击视觉,林语堂对故乡的小吃却是念念不忘,这故乡的小吃成为他行囊的一部分。
让林语堂回忆父亲慈爱的不仅仅是父亲的乐观或者把送往厦门、上海读书这人生大事,还有小时候父亲留给林语堂的猪肝面线。林语堂的父亲每天上午10点左右的时候要吃一碗猪肝面线当点心,他总是留下半碗,让林语堂吃。林语堂挚爱的还有家乡的猪脚面线。这份猪脚面线可以让林语堂在吃的时候,童心大发地把猪脚的皮粘在嘴唇上,玩出一番精致的花样,诠释享受生活的调子。让林语堂记住的闽南小吃还很多,诸如花生汤、厦门薄饼等等,记住家乡的小吃,也就是把家乡装在心里,把家乡的记忆融入血液。再多的美味佳肴也不如一款家乡的小吃,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面对小吃,家乡就没有距离,乡情在这举箸之间流转。
还有,林语堂喜欢抽烟,喜欢喝茶,他在笔下详尽描述了故乡闽南功夫茶的详细泡法,总结出著名的“三泡说”。恍然看到他的脸上常年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平和笑容说“只要有一把茶壶,中国人走到哪儿都是快乐的”,和别人交流“茶需静品”的心得。林语堂还喜欢钓鱼,喜欢养鸟,喜欢散步,喜欢赤足。恍惚看到林语堂抽着烟斗,满脸笑容地走来,闲聊 “尘世是唯一的天堂”,然后深情地说“我是漳州府平和县人”“我的家乡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