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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鱼

2014-03-05不有

西湖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伙子公园孩子

不有

就在不久前,我带着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做了一次长途旅行。当时大概是五月中旬,国内的学期还未结束,远没到放假的时候,不过在学期里带着孩子出游已经成了我的习惯。相较于孩子他妈以及我自己父母的反对,岳父岳母那边倒是很支持,甚至好心地允诺给我们一笔“赞助”,说是别让孩子在外面受罪了。所以似乎并非力排众议带着孩子出国游览,这其中的孤独惹人伤感,反倒是老人们对孙辈的这种近乎溺爱的心情令人不忍,好像是略带欺骗地从他们心头带走了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哦对了,竟然忘记了最大的反对力量是来自学校,因为某种教学上的“异议”——当然大多数老师都反对长时间的请假,况且我们出国既非参加比赛,也非探亲访友,很难说明理由,几乎是纯粹的游玩——没办法,我只好自作主张为孩子转了几次学,终于换到了一所在教学上没那么严格(死板)的学校,为了这事,孩子他妈几乎和我闹翻了。

恐怕直到现在,她心中也留有难以抹去的芥蒂吧。

我们此次旅行的目的地,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里昂。

和我们一同到达里昂的,还有另一位同伴:任璞。说起来,也正是由于任璞,我们才会选择里昂作为我们此次出行的目的地。跟我们不同,任璞来里昂有着极为正式的理由,就是参加名为“赛鸽兽医大会”的一个学术会议,任璞作为中国大陆唯一的兽医代表参加此次会议,颇有点为国人争口气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任璞这些年的发展是在口若悬河和正儿八经之间找到了某种奇怪的平衡,我对他的见解也无法全然认同,只是由于没有他那样滔滔不绝的嘴上功夫,也缺少如他一般丰富而精彩的经历,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沉默地倾听着,好在任璞也不以为意。我的儿子对任璞讲述的故事充满了信任,诸如在四平方米的小屋里睡着了差点儿被秃鹫啄了眼珠的故事,足以让他目不转睛、崇拜地看着面前这位粗糙的大汉了。

看得出来,任璞挺喜欢小孩子。他自己在野外工作多年,打交道的都是不会说话的动物,似乎受到了这工作的影响,他的婚姻也一直没有着落。任璞家里世代从医,渊源很深,医术可说是响当当的,但家中从事兽医这一行的只有他一个。任璞多年救助的野生动物以猛禽为主,至于为何要参加这个“赛鸽兽医大会”,就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当然细想的话,赛鸽手术要比猛禽救治更能成为糊口的手段)。

和任璞同行的最大好处,是帮我们解决了语言问题,甚至连住宿、部分行程安排,也都仰仗他,省去了提前查阅、统筹的麻烦。而索恩河畔的那个公园,自然也是任璞推荐我们去的。

按照任璞提供的路线,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公园。它的面积大概可以和北京的颐和园相比,但也许并没有那么大,只是印象太深(又或者随着时间的流逝,印象开始变得模糊)的缘故,现在回忆起来,难免无形中扩大了它的实际区域。

公园里有个比较大的动物园,还有个展览植物的玫瑰圃,都是我们游览的重点。孩子本就对动植物兴致极高(不用担心他会看烦),又赶上了游人稀少的工作日(但即使是在周末,这样一个偌大的公园大概也会将游人分散在景色里吧),安逸的氛围怎么享受都不过分。所谓的计划本来就没有,我跟孩子两个人在公园里东游西逛,走累了就索性在草坪里一坐,也不会有工作人员来轰我们。

我自己还是存了些电子书在手机里,有时实在闲极无聊,会翻出来看看。手机本身还是笔记本,孩子在公园里见了哪些兽类、哪些禽鸟,我们不光拍照,还尽可能地做了记录。受到我的影响,孩子从一年前开始记录他看到过的物种。因为鸟类还算容易观察(兽类很难见到;植物、昆虫则数量庞大,细节难以记认),短短一年多时间,已有三百多种鸟被记录在案了。儿子俨然成了鸟类专家,有时连我也辨认不清的鸟种,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现在我已经弄不清这究竟是我原有的兴趣,还是为了配合孩子才勉强装出对它有兴趣。可是说真的,我实在已经不怎么看书了,就连有关鸟类的图鉴也渐渐找不到进入的可能,似乎大脑中跟阅读有关的功能不知何时停止了运转,而光凭一双眼睛注视着这纷扰的世界也越发令我感到疲惫,像是一束光被一面穿不透的墙一次次地折返回来,而在早先,那面墙还是可以透光的玻璃。理不清这些烦恼的我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装作看书的样子,关注着孩子的举动。

事实上,我跟这孩子的交流谈不上充分,充其量只能做到:判断他什么时候是真的累了,需要水了,需要休息、补充体力。除非是看到了什么物种又确定不下名称,我们一起翻图鉴,鉴别特征,这时才会有一两句言语上的往来。至少从这一点看来,这孩子寡言的性格颇有几分像我。但也许只是跟我在一起相处时,他才特别地表现出这一点,当他和他妈妈在一起时,他也能变得外向,甚至顽皮、话多(这样挺好)。但仔细想来,他最像我的大概正是他说话的时候,他几乎从来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跟比他高的大人说话,他就稍微仰一点儿头,但眼睛看的是对方的胸口;跟与他同龄的伙伴说话,他就目光向下,也是看着人家的胸口说的。他乐起来的时候(说话的中间),特别天真无邪,但又有一点无所顾忌,好像只是被他自己说的话逗乐了,甚至笑的时候,跟对方也没有目光上的接触。

看着这孩子的时候,我就想,我绝对绝对不要失去他……

那晚到了黄昏的时候,湖面上一片金黄,我跟孩子两个人已经完全走不动了,几乎是瘫倒在公园的座椅上,此时我们带的食物也全吃光了。夜晚的里昂飘起了凉意,我脱下外套给孩子披上,想着再歇上个十来分钟,如果他走不动的话,我就背他回去。

这时候我看见湖面上不知几时横过来一艘船,似乎是从湖中心的小岛背后绕出来的,所以出现得有几分突然,像是一道幻影。不过很快就能发觉船在快速地做着移动,而前进的方向,正是我们这边的湖岸。

我捅了捅孩子的身体,随后用手指着湖里面的大家伙说:“有森,船来了,那儿有条大船,你快看看呐?”

裹在我的外套里打嗑睡的孩子用手背揉着眼睛,另一只手就举起了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放在眯着的眼前,似乎不情愿地看着。

“看不清啊,爸。”

“把望远镜摘下来,我来看。”我已经等不及地把手递在他跟前了。真希望是艘摆渡船啊。

有森费劲地把望远镜从脖子上摘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会觉得望远镜的分量很沉,他一只手恐怕拿不住,可看他瞌睡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再“教训”他好好拿给我,遂一声不吭几乎是很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把望远镜夺了过来。

镜头中的视野在我眼前明晰起来,做梦似的,我发现那是一艘中国游船——黄顶子、红立柱、漆围栏——只是没有桨,大概是靠电力驱动?船头处隐隐约约像是有方向盘的样子,更远的地方就看不清了。船上还挂着红灯笼,可是并没有点亮,在模糊的光线中晕成了不太明朗的暗褐色。

“儿子,醒醒,这要是渡船的话,你就问问能不能直接把我们送到湖对岸。”我自己的外语根本不过关,这几天我儿子跟任璞多少学了几句外国话,普通的英语交流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我这样想着,一边还是寻思着“摆渡船”在法语里到底应该怎么说。

好像是这种急切的想乘船的想法得到了回应,眼看着刚才还影影绰绰的一艘游船越发地具体起来,从黑暗中拖出一具再真实不过的外形,就要靠岸了。更令人惊奇的是,船上站着一位穿制服、工作人员模样的小伙子长着标准的亚洲面孔,说不定就是位中国人呢。

我冲他打了下招呼:“您好?”

“您好啊。”

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好!”我上前一步,船身在湖水的波动中轻轻碰触着湖岸。

“您是要乘船吗?”

“是……”我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犹豫,“这是摆渡船吗?”

“是啊。”小伙子挺爽朗地说。我一时听不出他的口音,大概是江南一带的人?很难判断。

“可以送我们到湖对岸吗?”

“可以。就您吗?”他看了看我身后座椅上昏昏欲睡的孩子。

“不,不,是我和我儿子。”

他点点头,“那快上来吧,送完这一趟我们就要收工了。”

“啊,好好。”我忙转身,回去叫醒儿子。这回见到船真在眼前了,小孩子总算有了点精神,摇摇晃晃地上了船。

没想到竟赶上了末班渡船,此时船上除去小伙子和开船的船工,只有我们这两个游客。也许是之前并没有沿着湖岸走的缘故,我们才始终没看见湖中有渡船。我转头问站立的小伙子,“您是……在这里工作?”

“是啊。您来里昂玩的?”

“对。”我挺好奇他怎么会在这个公园里的渡船上工作,而且,这公园里又怎么会有艘中式渡船,“这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他终于在我旁边的座椅上坐下来。船的行进很安静,虽然能听到低低的马达声,但比起水声,马达声很快就被忽略进背景中去了。我们像是坐在一艘有人撑蒿的木船上。

“我是问,这里怎么会有艘中式,游船的?”

“哦,原来又是这个问题。”

“以前也有人问过你?”

“外国人倒很少有人问,大多都是中国游客问。好像这里有艘中国船是件不应该的事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伙子看了看我,又扭过头去,说:“据我所知,好像就是公园的管理者对中国的东西很有好感,才引进了这个游船项目。他们本地人对这种游船还挺喜欢的。”

那你是怎么到了这个公园里工作的呢?是在里昂念书的大学生?你老家在哪里?父母在国内还是国外?你结婚了吗?我掂量着这些话,同时打量着小伙子的长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络腮胡茬),他戴着个红色的鸭舌帽,身上的制服也是红色的,背后有公园名称的缩写。

不知不觉间,船已经来到了湖心岛的附近,黑乎乎的树影遮蔽了岛上的建筑。

小伙子忽然转过头来,眼睛看着我身边的孩子,面无表情地说:“这岛的附近可以看到人面鱼,船上有鱼食卖的,可以让你孩子看看。”

“是吗?人面鱼?”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么种鱼。看着孩子昏睡的样子,我有点儿迟疑,但同时又不好意思对小伙子的建议无动于衷,只好赶紧找了句话敷衍他:“天色这么黑,恐怕很难看见吧。”

“哦,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让师傅把船上的灯打开。”

除了刚上船的时候短暂留意过那名掌握着方向盘(我总是不想把它称为舵)的船工,我自始至终没再注意过他。经小伙子这么一提醒,我才又看了看开船的工人,他戴着顶白色的渔夫帽,看不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还是不麻烦了吧。”我一边看着船头处两只飘摇的纸灯笼,一边想着船能否再开快一点,尽快把我们送到对岸去。

“中国人就是这样,心里明明想要,嘴上偏说着不想。既然不想看,就算了。”小伙子冲着空气摆摆手,好像是他主动拒绝了我的要求似的。我也没力气对小伙子的刻薄言辞反驳什么,既然身在人家的船上,当然最好是对其听之任之了。此时我相信,我们肯定是公园中仅剩的两名游客了,在这漆黑一片,不时传出难以名状的动物叫声的湖中央。

直到下了船,我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下来。放下我们后,船又沿着湖岸继续开走了,原来这里并不是游船停靠的终点。那么码头是在哪里呢?我不禁又对这艘游船生出点好奇,好像担忧它会凭空消失在视野中一样,一直盯着它缓慢地移动,直到它消失在一丛丛树影深处,那里大概是另一片水域了。

回到宾馆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孩子没有洗澡就直接扑倒在床上睡去了。我们的隔壁就是任璞的房间,我相信他还在房间里继晷焚膏地整理着他的学术资料,虽然我挺想问问他是否知道湖里有艘中国游船的事,但最终还是作罢了。至少在那个晚上,我不会想到我后来又再次乘坐了那艘游船。

第二天一早,有任璞针对普通听众做的一个报告。我让有森去听了。我自己则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回想着前一天晚上的“奇遇”。那艘船竟对我构成莫名的吸引,我想弄清楚,它一天有几班,码头在哪里。因为不通外文的关系,虽然能在网页上找到关于这个公园的链接,但详细的介绍我根本无力看懂;尝试着搜了搜这个公园在网上的图片,也是毫无线索。虽然搜索未果,倒也帮我打发了不少时间。邮箱里有孩子他妈发过来的邮件,大致是问这几天的行程,孩子的情况,我从手机里拷了几张儿子昨天在公园里的照片发了过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儿子回来了。任璞邀请我俩一起去吃午饭,这我当然不会拒绝。吃饭的地方就在住处附近的一条街上,好像还是他专门为了孩子的口味挑选的。

餐馆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大概是叫“明珠小馆”。餐馆里的服务生有亚洲人也有欧洲人,环境还算安静整洁。一顿饭将尽的时候我才明白任璞为什么特意选择这里当作我们午饭的地点。原来餐馆里除了正餐,还售卖各种法国特色甜点,像什么浓浆巧克力蛋糕、清乳酪蛋糕、海绵蛋糕、国王饼之类,正合孩子的胃口。我们不得不打包了一些,有森亲自提着这些甜点往住处走。

下午的计划是带有森去看圣母教堂。在房间里休息的时候,我问他上午任璞都讲了什么。他说任叔叔又讲了在救护站里差点被秃鹫啄出眼珠的事。

“嗯?那是怎么回事?”虽然已经听任璞讲了很多遍,可我还是想听听从有森嘴里讲出来是什么样。

“爸爸,你不是知道这事吗?”

“我想听你讲讲。”

“嗯。好。任叔叔说他有一回在猛禽救助站里,那个房子只有这么……”有森用手含混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四平方米。”

“对!”小家伙睁大眼睛,又张开两手比划了一次,好像那房子只有他身体那么大,“就这么大……然后,叔叔给一只秃鹫查完血色素之后,就趴在显微镜上观察,然后,”他想了想,“他忘了把关秃鹫的笼子给关上,就在显微镜前睡着了。”

“然后呢?”

“然后……”有森盯着我的胸口说,“第二天叔叔一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这时候那只秃鹫就站在他的胸口上,然后秃鹫的两个翅膀‘砰的一声,特别大的一声!”有森做了个爆炸的手势,两手向外一扩,“打在屋子的墙上,把叔叔一下子给惊醒了。”

我忙着点头。

“那只秃鹫的脑袋就这样,”有森学着秃鹫的模样,脑袋上下左右地摆动着,这是秃鹫在丈量猎物距离时的标准动作,“叔叔赶紧用手一挡眼睛,另一只手一扒拉秃鹫的身体,”有森模仿着任璞的动作,左手捂在眼睛上,右手试图推开身前的空气,“要是晚一点儿的话,秃鹫的下一件事就是吃早饭啦。”说完有森自己就咯咯地乐起来,眼睛始终盯着我的胸口。

“不错。”我摸摸孩子的头顶,“还讲什么了?”

“还讲了他给红隼做手术的事。”

“什么事?”这我倒没听任璞讲起过,不过我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这次任叔叔演讲的题目到底是什么?”

“猛禽救助。”小家伙忽然抬眼望了下我,又把目光挪到我胸口上。

“那他怎么给红隼做手术的?”

“任叔叔说一般的兽医遇到猛禽骨折的情况,就放弃治疗了,实施……什么死。”

“安乐死。”我说。

“哦,然后任叔叔认为这不对,他就讲他曾经给一只红隼做过跖骨的手术,手术完成后,那只红隼的脚就这样,”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比作红隼的脚,左手的指尖冲着右手,就是说红隼的一只爪子在手术后翻转了九十度,垂直于另一只爪子的朝向,形成了一个L形,“但这只隼后来抓猎物照样很棒。所以叔叔不认为中国的兽医比国外的差。”

“但外国人说任叔叔是拿动物做实验。”有森说。

正说着,有人来敲门了,虚掩着的门开了一条缝。

我有点儿迟疑是要说中文还是英文……最后还是说了“请进”。

是任璞。

有森回到桌前去玩电脑了。任璞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

“你看看这个。”任璞把书递到我面前。

封面上是四个手写的汉字:石堂食经。

“这什么书?”书的封皮严重受潮发霉了,内页倒还清爽。我翻了翻,除了封面上的四个汉字还敢认以外,内文的字既像汉字又不像,也是手写,直排,有些书页上还钤盖着大大小小的朱文印章。然而最奇特的是文字之间插入的人体图形,模样都仿照针灸铜人:有张插图画的是背身跪着的小人,背上开了个天窗似的,向外侧拉起一块方形的皮肤;有的单独画着一颗脏器的剖面,剖面上出入交叉着条条血管;还有的画了一条胳臂,也被掀开表皮,裸露出肌纤维的走向和纹理。“看着像本医学笔记啊。你从哪儿弄来的?”

任璞边看我乱翻着书页,边习惯性地像患了鼻塞那样“哼哼”喷着鼻子,说:“会上一个外国专家拿给我看的。哼。也不知道丫从哪儿收来的,我一看也觉得是个什么笔记,可也说不准。哼。那家伙就想让我看看这书里写的是不是中国字。谁让这会上就我一个中国兽医呢。”

我看看任璞,把书递还给他。他接过书,一页页地又翻起来。有森回头看了一下我们正讨论的东西,不过还是电脑更吸引他。

“还是不像。哼。但肯定不是韩文。也不像日文呐。真他妈的怪了。我昨儿上网搜了一下,哼,也没听说有什么《石堂食经》的玩意儿。”

我有点对那书失去了兴趣,而且即便真是本医学书的话,想来也与我没什么关系,倒是对了任璞的胃口,究竟是什么书,还是让感兴趣的人想去吧。

“你说这会不会是本教人怎么吃人的书?”

“你说啥?”

“吃人。你看这书名,食经,里边又是些人体器官之类的玩意儿,解剖图,他妈的不会是本食人教材吧!”任璞一惊一乍的。我有点烦了,我也不希望别人老在我孩子跟前说脏字儿。

“你瞧瞧。”任璞把书在手里反复把玩着。

从这个角度看的话,书的包角泛着青灰色,穿线所用材料是麻线吗,但也可能是人的肉筋,而书皮当然更可能是人皮,但难道这不意味着怎么想都可以么。

有森凑过来了。

“森森,你看,这可是本吃人的书呐。”任璞手里拿着书,勾着小孩子的视线来回移动。

我把有森搂过来,“你准备怎么着?是不是要把这书切下来。”

“切?嗯……这书反正是有点意思,切不切的,哼,书的照片我都翻拍下来了,等回国再问问几个朋友。”

“你又想看谁不顺眼,往谁茶壶里扔两个钉螺么?”我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他在怀里动着,想凑近看看那书。

“你怎么提这个,哪跟哪啊?”任璞脸上立刻挂了相。

“我也不想提。”

“算了。”任璞把书往腋下一夹,起身走了。有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叔叔怎么走了?”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还会跟任璞联系吗?

刚认识任璞的时候,他就老说那种话,看谁不顺眼,谁虐待动物了,就往谁茶壶里扔两个钉螺。他可以为救一只秃鹫差点变成瞎子,也可以因为谁伤害了他心爱的东西而致人于死地。他不是那种过过嘴瘾的人。

有一年在达里诺尔湖,任璞和我还有几个朋友去拍天鹅。清晨的湖面上起了水雾,远处站着几千只天鹅,长长的脖子宛如一片雾中的树林。

还没按下快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家伙,凑近了天鹅群,一下子把天鹅给惊飞了。几秒钟之前还仿佛永恒的构图一下子成了拆碎的拼图。任璞震怒,开始追逐那个倒霉的家伙,同行的伙伴里有比较健壮的也跟了上去,远景里发生的暴力看上去软绵绵的,像慢动作。

我想起有人质疑任璞给动物做的手术,认为他是在拿动物做实验。说不定他就是会做这种事。一方面是救助,一方面是为了救助的制造牺牲(实验动物)。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的立场,谁也不会承认谁。

真正导致我跟任璞中断了一段时间联系的是另一件事。

说起来又远了。

那一次是在四川的小寨子沟。我们进山已经十三天了,全部补给都已用完。大家都有些挫火,但除了保存体力,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心理也发生着变化。

任璞作为队伍中野外经验最丰富的人,有时候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接触多了,我只觉得他是嘴比心快的人,并没太在意。但也许,他心思的细腻超出了我的想象。因为任璞不爱干体力活,当大家埋头扎帐篷、生火,无暇旁顾之时,他总是在一边看着,火生起来却又要第一个热他的饭盒。同队中的一个人一边和我干活一边说了句:“他怎么就在一边看着?”这话想必是被任璞听到了,他就站在我们的侧后方。我摇摇头,说:“别管他。”

后来我们终于等来了进山的老乡。除了任璞,几个人都忙着拆除帐篷、灭掉篝火痕迹,准备出山。我面向山体站立,一块山石却落到我头上,砸出了不大不小的口子。石块冲击的力度和角度怎么也不像是从山崖上自然脱落的……当时只有任璞的位置能看到事情的经过,如果有滚石,他也该喊一声,让大家躲避。

每次进山,我们都会制定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包括各种紧急预案以防不测。但即便有意忽略一些规定,但谁都不会遗漏那最关键的一条,因为这本来是心照不宣的成规:进山的队员之间最好长期搭档,知根知底,这样在突发情况下,来自人际关系的威胁才能降到最低。如今看来,人心的复杂微妙,即使形成固定的文字,也有它难以预料的一面。后来我几乎是强迫自己又跟着任璞参加了几次野外调查,我始终没恢复初次见到任璞时对他的印象,也无法说服自己在他走在我前面时,心中不起恶念。当他再说出什么往人喝的水里扔钉螺之类谋害人的话来时,我就会想起那段被山石砸伤的经历。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报复心的折磨,我渐渐疏远了和任璞之间的关系。直到这次,因为得知任璞出国开会的消息,想借机为儿子安排一次国外行程,才又恢复了与他中断近十年的联系。

记得这次在跟任璞见面之前,我还特意找出十多年前的一段录像放给儿子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任璞,在一个野外安全培训的讲座上,任璞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野外调查工作者讲述了他遇到的一次危险经历。那是在肯塔基州,他们遇上了迁徙的蝴蝶。

“看,这就是任璞叔叔。”我指着电脑的显示屏,一段剧烈摇晃的影像。

画面中正在奔跑的任璞(他几乎没怎么变样)不时半侧着身,向摄像镜头招呼着一些破碎的句子和手势。音箱中传出一阵刺耳的噪音。只见他飞快钻回了停在路边的越野车。之后的时间里,镜头摇摆不定地对着快速移动的地面(伴随着人的喘息声),视线进入车内,车门的关闭声,画面停止跳动(摄像机应该是被随手搁在了座位上)。随着一阵混乱的不像出自人类的喊叫,镜头又一次剧烈晃动,光线忽然增强,镜头对准了一侧的车窗,车窗外涌动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大群蝴蝶,正在玻璃表面密密麻麻地爬动,一层接一层地覆盖……视频中的光线一下暗了下来。

我坐在儿子身后,他看得一声不吭。小手放在鼠标键上动也没动一下。

接下来的镜头只持续了几秒,在车内的微光下,一只向前伸出的手臂拨动了雨刮器,大片的蝴蝶碎片开始从前挡风玻璃上被扫落,瞬间车窗上像街头涂鸦一样流淌起一道道黏稠的液体。视频中止。

“哇……”儿子张大了嘴,“爸爸,这是什么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任璞叔叔时他给我们讲课放的录像。这是在美国一个叫肯塔基州的地方,在一条公路上,他们原本是要下车去看一种蝴蝶,但不知为什么,这群蝴蝶忽然把他们的车包围了,好像是在攻击他们。”

“这种蝴蝶叫什么名字啊?”

“我忘记了。”我摸摸孩子的头。他询问我能否再看一遍这录像,我同意了。

那些被雨刮器扫落的蝴蝶,大概是在抗争着什么吧。但如果只有被大头针钉住才能获得永恒的色彩(这挺符合任璞的想法),那么在被捕捉之前就主动捣毁自己的身体,又算是什么呢。

带孩子参观完教堂的当晚,我又一个人去了那个湖畔公园,我还想再看到那个中国小伙子吗(考虑到他上回言辞里的激烈)?这一回我是在上次下船的地方等着,准备坐船去对面的玫瑰圃。

一波一波的水声愈来愈听得清了,游船眼瞅着就要靠岸了。

也许是这一次的时间尚早,船首和船尾处的灯笼都亮着,装点出游乐的氛围,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假日。

“您好……”

“嗨!是您啊!您又来坐船啦。”

还是那位,操着不知什么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头上戴着红帽子,一脸青色的络腮胡茬。

我们的外国话引来船上游人的观看,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小孩子更是好奇,一个劲地回头看我们。我冲其中一个挤挤眼睛。

游船是免费乘坐的,像个老朋友那样打完招呼后(他没准想起了我们前一晚的对话?),我和小伙子一时之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交流,他示意我找个位子坐下,船马上就要开动了。

船板踩上去软软的,在灯笼的照射下,反射出清漆的光泽。

开船的人似乎换了,又或者没换?但由于看不到正面,我没法确认,而且此时坐在方向盘前的船工并没有戴着那种渔夫帽子。船往前开了一阵后,就不能再听清船内发动机的转动声,船似乎是靠了熄火之后的惯性在湖面上漂动。这倒很贴合人们游览中的心情,渡到对岸并不是船上游人的目的,相反如果能在湖心多停留一会儿,会增添更多的乐趣。

看到湖心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小伙子讲过的人面鱼的事。就问他:“有人面鱼吗?今天。”

小伙子扶了下帽子:“哦,有的有的,就快到了,您仔细看看。”说完他用手为我指出斜前方船舷外黑油油的水面。

我把注意力转向坐在我前头的几个游客,那两个小孩还像刚才一样并排坐在一起,坐在外侧的那个把手伸到了船体的外侧,也许是在划水呢。

他们也在等着看人面鱼吗?偶尔能听到从前方漏过来的几句交谈,可他们是在谈论什么呢。

我招招手,再次把小伙子叫过来。

“你能翻译么?”我问。

“什么?翻译?”

“前边小孩子说的话,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要看人面鱼吗?”

“人面鱼?应该会看吧,如果是本地人的话,都知道这里有鱼啊。你干吗要听人家说话?这不太好吧。”

“你坐下,坐下说。”没想到还要过小伙子这关,我有点准备不足。

这时候前面坐在外侧的金发小孩忽然把身体一挣,将半个身子探出船外,狠狠地向水中捞了一把。

坐在后面的大人吓坏了,一双迟慢的大手上前死命攥住了小孩的腰部,同时口中大声嚷着什么。

我先已经被小孩的动作惊得张开了口,这时大人的怒声咆哮更是在湖面上引爆了一枚“炸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之大,给人的感觉是爆炸的余波正在辐射向整个湖面。

这是怎么回事?那小孩要干嘛?“他们在说什么?”我使劲扒拉着小伙子的胳臂,不过他已经顾不上我了,忙起身赶往前排,蹲在痛哭流涕的小孩面前,试图安抚孩子的情绪。

“爸爸,它会被我们的船轧到的。”我忽然听到有个中国小孩在说话。

原来被前边的游客挡着,就在握着方向盘的船工旁边,还坐着一位家长和他的孩子。黑头发的小女孩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说不清她的话里是天真多一点,还是不安多一些。

我好像从对外语的绝望中一下子被解救了出来,面前的孩子还在哭闹着,我只好起身往前,坐到最靠近那个中国孩子的一个座位上。顺着她刚才手指的方向,我用尽耐心寻找着鱼的踪影,当然还是什么也没有。

“爸爸,你看那是船么?”这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艘粉嫩的小纸船轻轻摇摇地漂上来了。

那的确是一只粉纸船,但除了灯笼照亮的一抹飘摇的水面,余下的广大湖面黑得像墨,哪里又有什么人面鱼呢?

就在这个时候,小纸船在水中动了。

可怜的纸船眨眼间就被啄烂了,四分五裂地平摊在湖面上。纸船的尸体周围还泛起了一层浮沫。

因为注意力全在人面鱼上,好像有一会儿没听到后面孩子和大人的动静了。但我只是死死盯着水面,并不想回头去看后面的情况,甚至对小伙子此时身在何处,我也丝毫不再关心。似乎是一种很凶险的鱼呢。难道就是被这纸船吸引来的吗?但又是谁放出了这艘纸船呢?

远远的似乎又有什么漂过来了。这恐怕根本不是什么人面鱼,而就是那种被称为食人鱼的东西吧。这样凶险的物种,怎么会养在一个公园的湖中呢。

有人从背后敲敲我的肩膀。

小伙子手里竟然多了一根竹蒿,他用竹蒿的一头挑着什么让我看。船上的游客也都在围观着竹蒿上奇怪的物件。

“这是什么?”我的惊讶已经快变成惊吓了。

“刚挑起来的,连湖里边的鱼也不吃呢。你到后面来,我跟你说。”小伙子挑着竹蒿就往后面走。

游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眼看着船的动力加大了,正在加速离开湖心,水面上的动静又让船板上的疑问恢复了平静。

“是只刺猬。”小伙子坐在后面,指着船板上湿漉漉的一团东西。

“刺猬?怎么会到水里去的?”我坐下来,脚尖正对着刺猬的“尸体”。

“刺猬皮。”小伙子动了下竹蒿,把“刺猬”翻了个身。

空空的,是张尸皮。

“这儿怎么会有这个?”

“人吃的。你看见那个岛上的房屋没有?那里有人的,他们老吃这玩意儿,我老家也有人吃刺猬。”

岛上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我确实记得昨天看到过那里有些建筑。

“你老家在哪里?”

“我是九江的。你知道怎么吃刺猬不?”

我摇了摇头,不太想知道。

“他们会把刺猬剥皮,不过我也没看到过,只是吃到过刺猬肉。”

“剥皮?”

“在脑门这儿,划个十字形的口子,刺猬会受不了疼痛,自己从自己的皮里走出来。”

“怎么会?!”

“会的。”小伙子看着我说。

一种来自暴力的可怕征兆似乎包围着我。我想到有森还在宾馆里,也许正和任璞在一起。任璞会给他看那本叫做《石堂食经》的书……

我掏出手机,给任璞拨了电话。

“任璞?我儿子在你那儿吗?”

“在呀。”任璞在电话里说。

“在你房间里?”

“是在我房间里啊。怎么了?”

“他在做什么?!”我感到正在失去对自己嗓音的控制。

“在玩电脑啊。怎么了?你在哪儿呢?”

“啊……我,我……我还在外面……”

“在外面?里昂的夜色很让人留恋吧。呵呵。”任璞坏笑了两声。

“你现在方便出来吗?”

“啊?”

“我就在你跟我们说的那个公园里,在渡船上。你知道这儿有艘中国渡船吗?”

“什么?中国渡船?从没听说过啊。”

“那你现在能不能过来,”我灵机一动,“我好像知道那本《石堂食经》是怎么回事了。”

“过来?来哪儿?”

“公园!我在那个公园里!你现在出来,还能赶上末班渡船!这儿有人知道《石堂食经》是怎么回事!”我嚷了起来。船上的游客都在看我了。小伙子按住我肩膀,同时把手指堵在嘴唇上吹气,一个劲地皱眉。

“你在搞什么?”任璞的声音也大起来了。

“拜托,你出来一趟,我就在船上等你……你把有森锁在屋里,说咱们一会儿就会回去。到时间他自己会睡的。”我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

“最晚一班渡船是到几点?”挂断电话,我抬起头问一旁的小伙子。

“十一点。”

还有半个多小时,时间应该足够了。我只盼着任璞能早点来。“我能在这船上一直坐着,一直到末班吗?”

小伙子歪着嘴耸耸肩,“没问题。”

“好。”仔细盘算一番后,我又发了条短信给任璞,告诉他从玫瑰圃那里上船。

转眼间,船上只剩下我一个游客了。船首和船尾的灯笼,“烛照”出缎子般摇晃的水面。我看到开船的船工伸手按动了某个按钮,灯笼里的小电灯熄灭了。

“再等等吧。就一分钟。”我央求着小伙子。船已经停靠在玫瑰圃这边,马上就要开回码头了。

“你这个朋友明天来也可以坐到游船啊!”

“是,是,是。但是刚才打电话,他马上就要来了啊。他……”正辩解得口焦舌燥,一个人影儿从湖岸一侧摸了上来。

“他来了。”快速看了一下小伙子,我迎上前去,看清了是任璞,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你怎么才来?”

“够怪的啊,还真有艘中国船啊。”任璞上了船,也不理我,自顾自地打量着船上的装饰。我跟在任璞后面,小心地走着。

船刚开动时,几乎是向前窜了一下,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没有那么稳了。

“这船是怎么回事?”任璞站在船头,风好像绕过他的身体,吹打在我身上。

“你别管船了。我知道《石堂食经》是怎么回事了。”

“别逗了。你怎么可能知道……”

“这湖里有种鱼,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鱼?”

“一种叫人面鱼的东西。”

“人面鱼?没听说过。”任璞斜下眼睛看看我。我看着前方愈来愈靠近的湖心岛。

“依我看就是食人鱼。”

“食人鱼?别开玩笑了。”任璞“哼哼”了两声。

“对,我觉得你那书,多多少少和那鱼有点关系……”

“你胡说什么啊!”

快到湖心岛了,那种鱼还会出现吗?我得让任璞看点东西才行。

“总之有关系。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了。”

我拽了任璞一把。他跟我来到船尾。小伙子两手环住前排的座位,将脸埋在肘窝里,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我用脚尖从座位底下钩出了那张刺猬皮。

“这什么?”任璞问。

我看看小伙子的红帽子,他没动。

“你知道你那本《石堂食经》,为什么只有封皮受潮,内页却很干净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湖里,一定有什么冤死的鬼魂,他们生前被人剥了皮,有苦说不出,只好变化成食人鱼的模样,在这个湖里作恶,遇到什么掉在水里的东西,他们就把这个倒霉的东西给生吞活剥,吃完之后只留下一副皮囊……”我越说越激动,“不信你就看看这张刺猬皮!”

其实任璞已经蹲在那里翻看着刺猬皮了。他回过头说了一句:“我看你是疯了。”

我也蹲下身去,“那种鱼,因为不甘心这种命运,就把他们生前是如何被人剥了皮的事,用鱼嘴一下下地在他们食物的皮上啄出来,就变成了那种奇怪的文字。他们还用湖中的水草,把这些书页穿起来……但恰恰只有这本书的书皮,是鱼皮做的,所以整本书掉在水里,即使书皮湿了,书的内文也不会湿……”

任璞想站起来,我伸手压住他的肩膀,只要等那种鱼出现,我就可以推他下水了……

没想到的是,船这次几乎是飞快地擦过了湖心岛,没做停留。

任璞一用劲儿,轻松地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精疲力尽地回到宾馆后,我终于下定了“不告而别”的决心。第二天一早我退掉了任璞帮我们订的房间,硬着头皮另外找了个住处。失去了“向导”,剩下的几天我和儿子有点儿寸步难行,只好继续着魔般地在那个公园里消磨时间。

“有森,我们再坐一次渡船好不好?”小孩子弄不明白我们怎么就不跟任璞叔叔在一起住了。公园虽大,但来了几次之后,这里的边边角角也就被我们转遍了。逐渐失去好奇的有森,开始觉得乏味了。

“好。”

我拉着没精打采的有森上了游船。

还是那位小伙子,至少在我们来的这几天里,都是他当班。因为游船总是在晚上才开放,这样的工作量对他来说似乎也不大。

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人面鱼究竟是种什么生物。灯笼能够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那些凶悍的鱼也不会离船体很近,即使伸手下水,也不一定能够到它们。但说它是食人鱼,也没有多少根据。

“这人面鱼究竟是种什么鱼呢?”我问小伙子。

“你什么意思?”小伙子用有点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虽说游船是免费乘坐的,但像我们这样连续几天都来乘坐的游客恐怕也不多见吧。

“你知道这鱼的学名叫什么吗?”

“就叫人面鱼啊。”

“不对,”我摇了摇头,想把手机拿出来,查遍了网络,我也没有找到这种鱼。

“什么不对?你什么意思?”

“我就想问问,你跟外国人说的时候,也管这种鱼叫人面鱼吗?”

“就是这样啊。这里的人都这么叫。”小伙子已经在用近乎看笑话的神情看着我了。

“可是这种鱼哪里长得像人脸了??”我有点懊恼了。我非要弄清这种鱼是什么吗?

“爸爸,我要买鱼食。”有森伸手过来。原来又快到湖心岛附近了。天色又适时地暗下来,遮盖住岛上的一切。

我拉住孩子的手,叹了口气,说:“今天不买了。坐着看一会儿吧。”

有森皱着眉,把手从我手中抽了回去。

“孩子要喂,就给他买点儿呗。”

“不能再喂了。我们明天就回国了。”我避开小伙子直愣愣的目光。

“哎哟,那就更应该买点儿啊!”

“不买了。不买了。”我无奈地摆摆手。看了看有森。

有森先正关注着我们谈话的进展,看到我摆手,他便别过头去,望着水面。

我还有问题没问完,也不管小伙子会怎么看我了,就又问下去。

“这个湖心岛,可不可以上人的?”

“当然不能了。”小伙子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

“那上边有人住。不让上的。”

“谁在上边住?”我以为小伙子很快又要不耐烦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些跟公园有关系的人呗。”他拖着腮帮子说话,后牙槽一碰一碰的。

前面的船工招呼了一声,小伙子起身去卖鱼食了。

听到湖水中传来的鱼进食的唼喋声,看着它们的这副吃相,我心中的阴影再度浮泛起来。如果真有人面鱼这种东西,大概就是在形容这种场面吧,一张张鱼嘴,使出最大的力气张着,凶狠地挤在一起,努力争夺着水面上的食物。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红色的船顶,感到整条船像个单薄的摇篮,在水中停止了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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