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与马克思的“世界文学”理论*
2014-03-04吴亚南
吴亚南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41)
一、问题的缘起
对于一直渴望被世界肯定的中国文学而言,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值得注意的是,莫言早在获奖的四年前就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们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现在这三十多年来的文学,是完全可以和世界文学平起平坐的。我们固然没有像《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样伟大的小说,但我们的中篇、短篇,我认为不亚于任何一个国家,我们的中短篇完全达到了世界文学的高度。”[1]莫言这番话是耐人寻味的,他衡量当代中国文学的成就用得较多的关键词是“世界文学”,这在他那里已经成为评判当代中国文学成就的基本参照和价值标准。那么什么是“世界文学”?支撑“世界文学”作为批评话语的知识逻辑和历史背景是什么?“世界文学”究竟是纯粹的批评标准还是民族国家立场的价值表达?这些都需要从理论方面进行探求和说明。作为“世界文学”理论的最早提出者之一的马克思,他的“世界文学”理论是我们探讨“世界文学”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过去我们对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阐释,主要集中在他的“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2]541的世界历史理论这个宏观的方法论基础上,忽视了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与文化传统,特别是浪漫主义传统的联系。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从社会存在的基础层面揭示了世界文学观念兴起的历史现实动力,认为世界文学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的世界性的产物,或者说是18世纪以来以人的理性为主导的欧洲社会启蒙现代性的产物。但是,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所出现的资本世界贸易体系的形成造成了不平等的中心与边缘紧张对峙的文化格局,“这一体系与歌德和马克思所期望的是不相一致的,因为它本质上是不平等的”[3]。按照世界历史理论或启蒙现代性的逻辑来说明世界文学展示出来的是单一的现代性神话,是无法完整合理地开显出世界文学作为多样性、平等性的文化存在的。这显然不是马克思心目中的“世界文学”。造成这种误解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忽略了浪漫主义作为“文化的现代性”对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观念形成的影响,忽视了从歌德到马克思的“世界文学”观念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①本文所说的浪漫主义主要是指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主要代表人物为施勒格尔兄弟、诺瓦利斯、蒂克等人,狭义上的时间跨度大致为1797-1802年。文化传统的深厚渊源。这种状况造成了我们关于“世界文学”观念认识的文化断裂,实际上正是浪漫主义从诗学、文化美学的层面上激发了“世界文学”观念意识的兴起。
浪漫主义是内涵非常复杂的文化思潮现象,它主要起源于18世纪末叶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按照俄国学者加比托娃的观点:“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思想的运动,虽不失其广博宏大,但终究是在艺术的天地里最先传播开来的,这种情况决定了浪漫派哲学的方法。”[4]2由于艺术活动及其价值在浪漫主义当中是居于核心位置的思考对象,所以“在浪漫主义者看来,艺术生活体验的基本素质,是它的有机统一和完整,是它的各个组成部分、组成成分的不可分割,对之采取逻辑推理手术的任何尝试,都会扼杀有机生命的蓬勃冲动”[4]2。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弗·施勒格尔认为:“有机体中每一个思维着的肢体,在整体关系上感觉到自己的局限,却不无整体内的统一。”[5]112诺瓦利斯说:“个体生存于整体之中,整体也生存于个体之中。通过诗才能产生最高的同情和同心,以及无限者与有限者最紧密的结合。”[6]134综合来看,浪漫主义运动主要是作为一种诗学、美学精神的文化运动,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波及整个欧洲范围,广泛地渗透于政治、哲学、历史、艺术甚至经济领域当中。与当时欧洲风起云涌的启蒙主义运动不同,浪漫主义表现出对情感、幻想、宗教、有机整体、主体性、差异性与非确定性等特质的重视,打破了启蒙主义者理性至上的独断认识,从而在多元与开放性的诗化理论结构中获得了广阔、自由的思想空间。
马克思在《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和《流亡中的大人物》中对浪漫派胡果、金克尔等人进行了批判,这影响了后来我们对马克思与浪漫主义关系的认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对浪漫主义的认识是模糊和片面的,通常把浪漫主义当作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反动文学思潮来看待,从列宁、梅林、里夫希茨等人到海涅《论浪漫派》、高尔基《俄国文学史》、卢卡奇《德国文学中的进步与反动》等书的论述皆然。但应当看到的是“马克思虽然批评历史法学派非理性的浪漫主义幻想,但并不是反对一切浪漫主义文化”,马克思对庸俗浪漫主义者的批判首先明确的是要“鲜明地区别对待真正的浪漫主义与拙劣模仿的浪漫主义”[7]。考察马克思的成长环境、教育经历和思想发展历程,我们会看到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各个阶段始终贯穿着浪漫主义的影响,这对马克思世界文学观念的形成甚至整体的历史唯物史观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波恩大学读书期间,马克思就选修了早期浪漫主义批评家奥·威·施勒格尔讲授的两门古希腊罗马诗歌艺术课程。他早年曾想成为一名浪漫主义诗人,创作了大量富于浪漫主义倾向的爱情诗、讽刺诗、说理诗,但并未引起重视。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进行批判是马克思思考问题的核心,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人通过实践的方式来克服人的异化现实表明:“马克思的人类行为模式是一个艺术的模式,他是从浪漫主义那里,特别是席勒那里,汲取素材来描绘人的形象的。”[8]如果说马克思历史唯物史观是对资本现代性的批判及其结果,那么整个人生跨度都处在浪漫主义最为活跃的19世纪的马克思,无疑汲取了浪漫主义对西方18世纪以来现代物质文明的批判精神。伯林说:“人们总是试图寻找隐蔽的敌人,有时寻找更大而化之的概念,或是更为模糊、更形而上学的观念,诸如经济力量、生产力力量、阶级斗争的力量(马克思就是这样),或是更为模糊、更形而上学的观念,诸如历史和理性的诡计等等(黑格尔就是这样),这些隐蔽的力量比我们人类更加清楚自己的目标,它们总是在愚弄我们。……这也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观念。”[9]这说明作为文化现代性的浪漫主义代表一种抵抗物质现代化的美学精神在现代社会中扮演着对抗工业文明的反叛角色,因此这也决定了浪漫主义内涵的复杂性和具有阶段性的历史特征:“由于浪漫主义是工业文明孕育出来的对立物,随着现代性不断向深层次拓展,在其各个阶段必然表现出不同的质素品性,其内涵自然也随之发生嬗变。”[10]尽管泰勒认为具有较长时间跨度的浪漫主义运动在19世纪有三个重要的变形,其中还存在着否定浪漫主义自身的“与非道德的本性的野性力量相关的艺术”,使得“浪漫主义的连续性并没有被决然打断”[11]。歌德、马克思分别于1827年和1848年明确提出世界文学概念是西方社会现代化发展到19世纪上半期的客观历史结果,也是作为抵抗的浪漫主义精神在文化活动中的自然延伸。维塞尔说:“马克思不仅是费希特和黑格尔的继承人,而且是浪漫主义的继承人。”[12]要充分重视浪漫主义在理解马克思包括文学思想在内的总体思想中的重要价值,离开浪漫主义是无法全面理解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内涵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的“世界文学”理论作为一种诗学理论,与浪漫主义有着内在的不可分割的有机联系,辨析两者之间的关系将有助于全面认识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基本问题和本质特征,也为我们正确判断当代“世界文学”的理论发展趋势,构建符合中国本土需要的科学的“世界文学”理论提供了一条可行的方法路径。
二、世界历史理论=“世界文学”理论?错位的理论对接
“世界文学”概念由歌德在19世纪20年代首次提出,一方面是作为一个美学的理想范本出现而成为歌德浪漫主义美学思想的体现,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对其他民族的文学而言“我们都应该用历史的眼光加以审视,尽量汲取精华”[13]。歌德“世界文学”理论的两个方面对马克思都有着深刻影响,不过人们往往注意到马克思“历史科学”理论对歌德“历史的眼光”在哲学世界观上的超越,而忽视了歌德的浪漫主义观念对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影响。
马克思从现代世界历史的发展总体角度,以实证方式阐明了“世界文学”产生的社会经济基础和历史动因,认为“世界文学”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世界范围内普遍的资本主义生产交往方式的建立,导致各民族国家之间的联系不断加深,使各民族的文学超越了狭隘的民族区域而成为世界性的文学。《共产党宣言》说:“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4]马克思的阐释方法形成了后来被广泛接受的“世界文学”历史理论范式。马克思的这一阐释超越了歌德相对文化经验式的论述,避免了对“世界文学”的抽象的本质主义理解,是认识“世界文学”的重要方法。在笔者看来,当今文学的全球化理论、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等人提出的“世界文学”是一种阅读和传播模式的理论,本质上没有超越马克思的“世界文学”历史理论范式。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主要是一种本体论的哲学观和史学认识论,用这个理论去阐释“世界文学”,是把一个诗学、美学的命题当成一个哲学、史学问题来处理。这实际上形成了我们对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非历史性的解读方法,它的局限主要存在于三个方面:
第一,研究对象上的理论错位。马克思对康德、黑格尔、维柯、赫尔德等人的世界历史观念的改造与发展,是为了揭示作为整体的世界历史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普遍演变规律而提出来的一个宏观理论[15]。马克思在阐释他的世界历史理论时主要是从世界历史形态、世界市场、国际分工、世界历史性的活动及现代民族国家等宏观范畴进行的,这些范畴多侧重于经济因素的解释,所以世界历史理论作为一种大尺度的哲学观和现代史学方法论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和基本问题,并不能完全与相对具体的马克思“世界文学”的问题和研究对象等同,这决定了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在阐释文学这类侧重微观视角与个性细节体验的诗学问题时有其理论盲点和局限性。实际上,马克思已经注意到“世界文学”与世界历史理论一定程度上存在着错位的现象。马克思在《大纲》中论述古希腊艺术时,认为古希腊艺术的魅力并没有随着世界历史的到来就消失了,它是人类艺术永恒的范本,这是马克思浪漫主义美学观的集中体现。马克思说:“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2]13施勒格尔也说:“理论的伟大使命在于,把丧失了的合法性还给被破坏了的趣味,给迷惘的艺术重新指出真正的道路。”[5]14从马克思的古希腊艺术论述中,可以看到“世界文学”观念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人类理想与诗学理论的价值重构问题。马克思的“世界文学”理论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在民族文学向“世界文学”转变的形势下,如何以世界主义、世界公民的视野辩证处理个体文学、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有机联系以重构“世界文学”的理想价值,最终实现人类整体解放的历史使命问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在承认世界历史的基础作用后指出“个人在精神上的现实丰富性完全取决于他的现实关系的丰富性”,“只有这样,单个人才能摆脱种种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联系,才能获得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的生产(人们的创造)的能力”[2]541-542。这里提出了“世界的精神生产”,包括“世界文学”的价值要体现“个人在精神上的现实丰富性”,在充分利用“世界文学”的整体全面优势下超越狭隘的民族文学局限,最终目标是和世界历史理论的功能一样,是为了实现人类整体解放的历史使命。
第二,忽视了与文化传统特别是与浪漫主义文化的历史联系。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概念受到西方步入现代社会以来从18世纪启蒙主义到黑格尔的理性进步史观的影响,这种启蒙理性史观从历史理性出发,尊重人在理性主导下所取得的客观世界成果特别是现实物质世界进步的事实。但是作为启蒙理性的批判者,马克思也受到了与欧洲启蒙运动几乎同时的浪漫主义的影响,典型地体现在马克思早期一系列的浪漫主义诗歌创作实践中。尽管有论者认为这是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之作,而在笔者看来,马克思后来虽然很少这类创作,但作为一种稳定的诗学规范、审美趣味、人生理想、价值信念一直坚定地保持了下来。柏拉威尔说:“马克思的美学观是同歌德时期、同魏玛的古典主义以及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的美学观点是一脉相传的。”[16]392马克思对古希腊艺术幻想特征的重视,关于古希腊艺术类似人类童年的象征与比喻,以及在《大纲》中对古代世界以人为生产目的的崇高感的向往,都表现出了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愿景中对伟大、完整、有机、圆融的浪漫主义人生崇高境界的追求。这种观念的产生并不是偶然的,马克思的大学老师、启蒙主义的批判者奥·施勒格尔就认为,“左右启蒙运动的乃是经济的原则,所以这个原则也是精神的,只能解决尘世间事务的能力”[17]376,“生活的魔力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一片黑暗,……而启蒙运动则缺乏对于黑暗的最起码的尊敬,于是也就成了诗最坚决的敌人”[17]378。马克思接受了这一思想,在《资本论》第四卷的“剩余价值理论”中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18]
第三,缺乏文学本位的理论阐释立场。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从分析资本主义世界商品入手,进而揭示资本的神秘本质。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既是哲学观也是政治经济学和史学论,有效解释了“世界文学”产生的外部动因和自身的发展变迁,但作为“世界文学”的历史理论范式,它在理论内部制造了从经济到文学、从欧洲中心到世界边缘的不平等对话格局,这样“在‘世界’与‘文学’的对垒和角逐中,很容易把‘文学’变成‘世界’的历史性的、社会学的或者地理上的从属物”[19]。“世界文学”一旦沦为世界历史的附属物,“世界文学”体系存在的结构自足性与主体性的建立就成了一句空话。马克思借鉴了浪漫主义的文学观念,肯定文学在现代社会中的独立价值,对文学的自律性与主体性价值给予了本体意义上的确认,在《大纲》中他把艺术精神作为有别于宗教精神、实践精神、哲学精神的人类掌握世界的四种存在方式之一,可以看出“马克思非常注意文学与其他认识模式的不同”[16]279。《大纲》还谈到“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发展的不平衡关系”[20],都是意在提醒人们注意文学艺术与社会生产等其他因素的不同,有其自身的内在结构和主体性价值。马克思的这些观念无疑受到了浪漫主义观念的影响。
三、民族的,还是世界的?“世界文学”与浪漫主义的有机整体观与辩证法
“世界文学”问题伴随着对民族文学的思考,过去我们将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笼统概括为辩证关系,认为民族文学是形成“世界文学”的前提,“世界文学”作为民族文学的目标是更高阶段的文学形态。这种辩证关系的认识渗透着启蒙运动以来启蒙理性的辩证法思维,它的现实基础是将现代性社会物质世界的进步等同于精神世界的进步,认为“世界文学”优于民族文学,“世界文学”是对民族文学的否定。这是不符合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马克思尽管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日益不可能”,但稍加分析即会看出民族存在局限并不等于民族文学就一定存在局限,实际上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世界文学”经典都是民族文学,它与民族所处的世界历史阶段并不产生必然关联。例如古希腊的史诗、中国的《诗经》、日本的《源氏物语》、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都是民族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不朽经典,关键就在于今天要以世界主义的胸襟和气度去审视民族文学所具有的超越民族狭隘经验的普适性的世界性价值。文学是由隶属于不同民族的作家创造出来的,民族文学就是由众多具有不同民族身份、个体性格的作家群体呈现出来的,所以它是“世界文学”必然存在的具体形态。民族文学的相对具体性与“世界文学”的相对抽象性,决定了“世界文学”更多地是一种抽象的诗学理论范式、标准与境界。“世界文学”的发展趋势并不必然走向对民族文学的否定,在某种程度上讲“世界文学”是一种更高程度上的对民族文学的回归。《共产党宣言》虽然提出了“工人没有祖国”,但根据马克思晚年以摩尔根《古代社会》为代表的人类学笔记,我们有理由推断在浪漫主义的民族意识影响下,马克思对早年的民族、文化问题进行了反思,思考人类社会的发展由于民族的多样性、文化的差异性而带来的重要影响,试图探索不同于现代启蒙主义者所规划的历史发展的另一种可能。相对于启蒙主义者,浪漫主义对民族文化问题保持了更多的关注,浪漫主义的民族观和文化信念激发了马克思晚年对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与人类整体社会发展关系的重新思考。
马克思处理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辩证关系,与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启蒙理性的辩证法理论有着很大不同,马克思唯物史观中的辩证法思想吸收了浪漫主义哲学的辩证观念,他在处理文学艺术问题时注重事物的有机整体性、非决定性以及主体和客体、普遍和特殊的辩证有机统一关系,避免了启蒙理性辩证法以二元对立为基础的对抗性统一关系。启蒙理性辩证法的思维困境集中体现在康德理性哲学的二律背反问题上,这在分析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现代与历史传统的关系时无法调和两者先天存在的内在的对立紧张关系,常常表现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势同化,即阿多诺后来批判的同一性思维。所以在启蒙主义者那里现代与传统是割裂的,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也是一种抽象凝固的对立关系,所谓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统一也只是逻辑上的强制统一。作为启蒙运动的批判者,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非常注重历史与事物内在的有机整体性,施勒格尔兄弟、蒂克等人积极搜集民间文学,发掘流行于欧洲各族民间的中世纪史诗、歌谣、骑士传奇,以此证明文化艺术传统上的历史连续性,而不是启蒙主义者所批判的那样把传统当作黑暗愚昧的糟粕加以抛弃。俄国学者加比托娃在评论诺瓦利斯的哲学思想时指出:“从世界的有机统一和完整性上解释世界时,诺瓦利斯认为世界的任一组成部分都不是离开整体和其余部分而孤立存在的,恰恰是不可分割地(有机地)跟整体和其余部分联结在一起。”[4]167为了超越启蒙理性辩证法所存在的抽象对立关系,浪漫主义者还提出了反讽哲学,认为“反讽就是悖论的形式”[5]50。浪漫主义者通过反讽诗化、内在化了人与现实的距离,使人与自然以及生活世界内在地统一于主体内部,在审美化的体验中确立了主体的崇高价值,马克思说:“既然是环境造就人,那就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会的,那他就只能在社会中发展自己的真正天性。”[2]335
马克思对浪漫主义有机整体观的重视与对辩证法思想的吸收,为我们阐释和建构马克思关于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的论述提供了重要的方法和路径。“世界文学”作为一种发展趋势,并不意味着“世界文学”与民族文学就处于对立的或不平等的关系,两者构成了内在的有机整体,其间的关系是非决定性的结构关系,唯一对它们起决定作用的是主体的人的价值。“非决定性关系是浪漫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21],更进一步说,“世界文学”是在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间的非决定性结构张力中所构成的审美的有机整体形态。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哪一方都不是“世界文学”的本原根基,“世界文学”是在非确定性、差异化的张力关系中所呈现出来的“世界文学”意识,其具体形态是民族文学,其理想的知识形态是“世界文学”理论。民族性与世界性关系问题似乎又把我们带回到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原初争论:“早期浪漫主义命名似乎产生于这样一种争论,就是为了区分耶拿学派与后期具有强烈的空想性特征的浪漫主义文学形式,这种文学形式因其具有世界文学指向的广泛历史性与国际性方向而取代了德国的民族主义文学。”[22]
四、马克思的“世界文学”理想与世界主义价值
人们对“世界文学”的谈论很大程度上不是在谈论具体的文学作品,而是在想象一种超越民族局限而具有人类普适性的世界主义价值,这构成了浪漫主义与“世界文学”最基本的结合点。马克思“世界文学”所蕴含的世界主义理想价值,受到了浪漫主义的宗教普世主义思想的影响。我们往往重视启蒙理性运动所勾画的理性、人性、民主、进步的世界主义价值,正如我们在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中所看到的“工人没有祖国”的行动号召所体现出来的“世界公民”意识,但是也应注意到诞生于西方文化思想传统背景中的马克思唯物史观所蕴含的世界主义价值是复杂的,它的思想来源是多重的。因此,我们在重视经济、政治角度时,也应重视启蒙理性之外的浪漫主义传统。马克思是启蒙的批判者同时也是启蒙的继承者,他肯定现代性的进步价值,同时又反对现代性所带来的异化现实对人性价值的损害。重要的是作为批判者的马克思很大程度上是以浪漫主义的价值观、立场出发肯定人的尊严、世界公民的政治价值。
世界公民的政治浪漫理想主要是从康德开始构建的,在康德之后,浪漫主义者从宗教角度对以康德等人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世界主义思想进一步发展。有别于启蒙理性主义者对宗教的抨击,浪漫主义者一直对宗教特别是基督教保持着重视。在浪漫主义者笔下,古希腊艺术、中世纪史诗、骑士文学和基督教传统都构成了欧洲现代分裂社会的精神故乡,延续欧洲历史的精神文化共同体。浪漫主义的“世界文学”观念把对未来的愿景与对欧洲民族历史文化的传统探寻结合了起来,他们在文学精神、民族精神的旗帜下重构了浪漫主义的诗学精神和“世界文学”意识。浪漫主义对表现民族自我意识、民族精神价值整体的民族文学寻求,必然在文学类型上导向具有“世界文学”意识的“世界文学”形态。浪漫主义者以不同于启蒙主义者的古典保守主义态度,较温和地建构了世界主义的精神意识,这种理念深刻影响了马克思。
马克思在1842年3月致卢格的信中提到他写好的一篇文章《基督教的艺术》(后改为《论宗教和艺术,特别是基督教的艺术》),并希望“写出一个论浪漫主义者的结尾作为附录”[23]424,在4月27日的信中,马克思又把《论宗教的艺术》、《论浪漫主义者》、《法的历史学派的哲学宣言》、《实证哲学家》四篇文章寄给卢格,并说明“这些文章在内容都是相互联系的”[23]425。遗憾的是目前能够看到的文献只有《法的历史学派的哲学宣言》,结合马克思写于1843年的《论犹太人问题》,大致可以判断马克思对浪漫主义及宗教普世价值的看法,由此推断马克思的世界主义观念。马克思首先是反对历史法学派对浪漫主义的拙劣模仿,区分了两种浪漫主义:一是经典的浪漫主义,包括赫尔德、诺瓦利斯等人;二是对浪漫主义先哲的拙劣模仿和照搬的后人,包括历史法学派的胡果等人,马克思主要批判的是后一种,而对真正的浪漫主义则在批判视野之外[7]。马克思对真正的浪漫主义精神是肯定的。他在《论犹太人问题》中认为要实现犹太人的解放,最根本的是要实现真正的人的解放,而要实现人的解放不仅要从政治中解放,还要实现宗教的解放,而宗教对人的意义就是它在现实中满足了人对人作为普遍的类存在物的神圣价值幻想:“政治国家的成员信奉宗教,是由于个人生活和类生活之间、市民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之间的二元性;他们信奉宗教是由于人把处于自己的现实个性彼岸的国家生活当做他的真实生活。”[2]37换言之,马克思认为宗教以幻想的形式表现了人对特殊个体与普遍人类总体(类存在物)实现整体统一的追求,这种追求体现了个体多样性与人的本质性辩证统一的原则。马克思的这一思想与诺瓦利斯在《基督世界或欧洲》中谈到的现代基督教走向衰落的原因观点相似:“宗教失去了自己巨大的赐予安宁的政治影响,也失去了自己的独特作用,即基督世界的一体化和个体化原则。”[6]206可见马克思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浪漫主义者的世界主义观念,特别是浪漫主义基督教观念中世界的一体化与个体化统一的有机原则,对马克思“世界文学”体系原则的建构有着深刻的影响。至于笼统地把浪漫主义特别是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与德国后来总体性的极权主义划等号,是太过简单粗率的,正如卡西尔所指出:“浪漫派的民族主义者并不是纯粹的特殊神宠论,恰恰相反,它不但能与真正的世界主义相处,而且是以后者为前提的。”[24]
浪漫主义者对“世界文学”的理解建立在对民族文学价值的推崇基础上,文学就是民族精神生活的化身,而民族文学的价值衡量又必须放到人类普遍经验的世界主义精神价值的高度来肯定。笔者认为,浪漫主义的世界主义价值观至少从三个方面影响了马克思“世界文学”观念的世界主义价值观:第一是超越性层面,浪漫主义的真正精神是对人的价值的根本尊重,“世界文学”意识的理想价值应该是人在审美中超越现实的层面,体验人的普遍意义的个性价值;第二是现实政治层面,“世界文学”应该以世界公民的身份和现实视野去体验超越现实民族个性的世界主义价值;第三是世界主义价值构建的原则方面,世界主义价值不是脱离现实的个体抽象体验,而是在审美的体验中领悟一体化与多样化统一的有机整体意识。
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对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知识形成、本质结构和形态特征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世界文学”本质上代表着人们对未来社会生活的一种价值理想,这种世界主义的价值理想与浪漫主义的精神特质内在地融合起来,构成我们理解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相对完整的价值追求。因此可以说,浪漫主义并非我们通常所谓的乌托邦或脱离现实的一种幻想,它的价值理想、有机整体原则以及独特的辩证法思想,是我们理解“世界文学”不可缺少的思想资源与文化传统。我们希望能从浪漫主义这个马克思思想生成的欧洲文化传统视角出发,进一步推进我们对马克思“世界文学”理论的研究,更好地全面认识当今的“世界文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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