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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品特戏剧中的空间争夺与身份建构

2014-03-04

新闻与传播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品特露丝房间

王 娜

空间是一切生物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条件。通过驱赶、驯服、捕杀其它动物,人类获得了相对安全的生存空间,但是他们对于空间的占有欲却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变得日益强烈,而且他们永不满足于已有的空间,总是企图通过各种方式占有更多的空间,并用不同标志来宣示属于自己的地盘,如堆砌石头、修筑篱笆、建造院墙、树立界碑等。随着世界人口的迅速增长,人口密度的日益加大,这种空间争夺战愈演愈烈。从全球范围内的空间争夺到国家间的领土纷争,从农村承包地、宅基地的地界划分,到城市里逼仄的合租房、拥挤的办公室中的磕碰,空间争夺现象可谓随处可见。

空间争夺战也在英国著名戏剧家品特的剧作中上演,其笔下的许多人物往往为了拥有一方小小的空间而彼此展开各种形式的较量,他们不但固守自己的“领地”,随时抵挡他者的侵犯,而且还觊觎他人的地盘,并时刻准备出击。这种空间争夺不只是折射出人世间的生存竞争和人性的弱点,而且与人物的身份建构密切相关,在一定程度上还隐示着人类的命运。

一、 物质空间争夺与身份建构

二战后,隶属于英国的许多殖民地国家纷纷独立,英国所拥有的海外领土大大缩小;同时,英国国内的许多住房在战争中遭到严重破坏,战后人口的激增致使英国出现了严重的住房短缺。生存的需要使得每个人都迫切渴望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只有少数贵人、富人拥有舒适、宽敞的住所,大多数穷人只能在环境恶劣的狭小空间里煎熬,有些底层民众甚至不得不过着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

1930年出生的品特非常了解战后英国住房的紧张以及底层群众对拥有独立生活空间的渴望,因为曾经非常贫穷的他有过相当长时间的租房经历。1958年,生活拮据的品特不得不跟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孩子租住在伦敦破败街区中的一间地下室里。他常常回忆起那一时期的艰辛生活:“那确实是个贫民窟,因为薇薇安为人洗衣,我做司炉工的工作,我们才得以免费住在那里。实际上,我们像是房屋的看管人。我记得那个厨房是石头砌成的,条件很差,雨水沿着墙面滴下来。在那里好像根本不可能把孩子养大……”*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 and faber,1996,p.75.长期的蜗居生活使品特体会到底层民众对于拥有一方生存空间的渴望,而犹太身份的他深深地认识到那些外来者和有色人种对于空间的渴望更加强烈,因为备受种族歧视和文化歧视的他们哪怕是想租一个小房间都会遇到重重困难。英国戏剧评论家迈克尔·比灵顿在论及20世纪20年代初严重的种族歧视时指出:“20世纪二十年代,《哈克尼公报》公开指责三万犹太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存在使哈克尼地区成为类似中东的地方,致使当地人丧失了更好的就业和居住机会。很多出租的房子前公然挂着‘犹太人免谈’的牌子。政府的诸多条例也限制有色民众的自由。二战期间,这种歧视现象已经变为公开的暴力行为。”*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 and faber,1996,p.17.除了遭受白人的歧视之外,不同有色种族之间的人们也各自为营,为了争夺生存空间,经常大动干戈。正是这一历史背景和个人生活境遇使得品特对日常生活中的空间争夺——特别是围绕着住房所展开的争夺体验真切而深刻。

走向成功后的品特拥有令人羡慕的宽大别墅,但是他没有淡忘曾经的窘迫生活留给他的深刻记忆,他把这种记忆投射在其剧作中那些身份低下、居无定所、生活在绝望中的人物身上。在《房间》中,已经是冰天雪地行人稀少,但是桑兹夫妇却仍然在为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而四处奔波;在《看管者》中,尽管阿斯顿所住的房子破烂不堪、透风漏雨,但还是让无家可归的戴维斯虎视眈眈;在《无人之境》中,流浪汉斯普纳费尽口舌,企图以管家的身份留下来,但却仍然被驱赶出去;在《夜校》中,实为妓女的萨利以教师的身份侵占了沃尔特的房间,但是当她的真实身份被揭发后,偷偷溜走的她又成了没有归宿的漂泊者。卑微的社会身份决定了他们只能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但是他们永不放弃对生存空间的争夺,因为一个可以栖身的房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条件,并不宽敞的房间是家的象征,是身份的象征,它承载着社会认同感、安全感和归宿感,发生在逼仄空间里的争夺也就具有了深刻的精神内涵。

在品特看来,空间争夺无所不在。即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也会为尽可能多地占有空间而彼此较量。在《归家》中,露丝跟随其丈夫从美国回到其老家,一个完全由男性构成的家庭。初来乍到的露丝并没有受到热烈欢迎,小叔子莱尼充满敌意地挑衅她,公公马克斯则公开对其进行语言攻击。为了能够迅速占有空间,露丝开始充分利用其最重要的武器——身体来征服他们。她做出非常性感的动作并挑逗说:

看着我。我……移动我的腿。就是这样。但我穿着……内衣……它和我一起移动……它……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也许你没有理解。这个动作很简单。就是一条腿……在移动。我的嘴唇在移动。为什么你不停止……观察这个动作?也许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它们的移动比……描绘它们的词语更有意义。*Harold Pinter.The Homecoming,in Harold Pinter:Plays Three.London:Eyre Methuen,1978,p.68.

通过不断勾引,露丝激起了这个家中所有男性对异性的依恋和渴望,正如公公马克斯所说“她把我们都变成了动物”。从最初的被辱骂、轻视到后来的被欣赏、赞美,露丝非常轻松地通过性感的身体获得了对每个男人的控制。身份稳定的她开始对他们发号施令,并且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似乎在宣称她对新发现的空间的所有权”*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 and faber,1996,p.174.。为了占有更多的空间,她得寸进尺,讨价还价。

露丝:这套公寓有几个房间?

莱尼:不多。

露丝:我至少要三个房间和一个浴室。

莱尼:你用不着三个房间和一个浴室。

马克斯:她需要一个浴室。

莱尼: 但是不用三个房间。

露丝:哦,我要。真的。

莱尼:两个够了。

露丝:不,两个不够。我要一个更衣室,一个休息室,还有一个卧室。

莱尼:好吧,我们给你一套有三个房间和一个浴室的公寓。*Harold Pinter.The Homecoming,in Harold Pinter:Plays Three.London:faber and faber,1991,p.92.

正如列斐伏尔对身体与空间所做出的论述:“每一生存着的身体都是空间,并具有自己的空间:它在空间中生产自身,也生产那一空间……伴随着能量展开的身体,生存着的身体,创造或生产其自己的空间。”*Henri Lefebvre.Dialectical Materialism,trans.by John Sturrock,London:Jonathan Cape,1968,p.163.露丝通过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体价值,轻松地“生产了”自己的生活空间。狡黠的露丝清楚地知道占有的空间越大,她的身份也将变得越尊贵。因为拥有了空间支配权,她既可以“像皇后一样”无视他人的存在随意进出,也可以“像皇后一样”决定谁可以进入,谁将被拒绝。作为家里唯一的女性,露丝的存在对每位男性都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她的房间也成为他们所垂涎的对象。不难想象那些男人将如何偷窥她的房间,如何为能够获得房间进入权而讨好、奉承她,同时也可以想象他们之间又将如何为了能够和她独享空间而争风吃醋,甚至大动干戈。那时的露丝将把所有的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上,独享空间带给她的自由和权力。

在《地下室》中,斯托特则通过另一种独特方式占有了原本属于劳的地下室——逐步清除劳房间里原有的家具和装饰,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布置房间。斯托特原本带着女友简在冬天的一个雨夜投奔自己的老朋友劳,但是他和女友很快就被这个温暖的小房间所吸引。为了占有这个房间,他首先摘下了劳房间墙壁上的图片,接着又开始像房间的主人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房间装饰一新。剧本的舞台指示这样描绘:“房间是陌生的。装修不同于以前。房间里有斯堪的纳维亚式饭桌和写字台。瑞典玻璃制作的大碗。管状的椅子。一条印第安地毯。发光的镶木地板。一台崭新的高保真音响,等等……”*Harold Pinter.The Basement,in Harold Pinter:Plays Three.London:faber and faber,1991,p.161.斯托特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是为了削弱劳对房间的支配权,他要让劳感觉到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的设计、他的物品,处处散发着他的气息,从而让劳感觉到自己如同置身它处,而这种巨大的空间陌生感会让他逐渐怀疑自己的房主身份。“空间的转换印证着空间之间权力关系的变化。”*郑岩芳:《不顺从的身体——对〈支那崽〉的空间与权力分析》,载《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 2期。当斯托特再次把房间装饰得和原本的模样完全不同时,劳的房主地位受到了极大威胁。当两位好友都被强烈的空间占有欲所支配时,他们开始反目成仇,各自拿着一个破碎的玻璃瓶,对峙着、僵持着,而最终的结果是斯托特摇身变成了房间的主人,而劳则在一个雨夜带着简在房外等待着被准许进入。

在这部剧作中,空间争夺的结果是这些个体之间的身份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入侵者成了房间的主人,而原本的主人则成了房间的觊觎者和争夺者。“有房户”和“无房户”身份的急剧转变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彼此权力大小的转变。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吗?当然是,不过它内含于财产关系(特别是土地的拥有)之中,也关联于形塑这块土地的生产力。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吴冶平:《空间理论与文学的再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页。没有空间的想要创造自己的空间,拥有空间的则要严加防卫。空间的有无、大小不仅塑造着个体的身份,而且也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身份的高低也会反过来决定着他们改变空间及塑造空间的能力。品特通过面貌各异的人物对物质空间的争夺来建构人物的身份,同时又通过空间争夺过程中的身份变化来揭示充满矛盾、流动不居的社会生活,丰富、深化了剧作的社会生活内容和精神意蕴。

二、 精神空间争夺与身份建构

现实空间不是独立于人之外的“虚空”,不是被动的受纳容器,而是与人的生命存在和创造活动密切相关,这种空间可以由人来创造并由不同的人所主宰。人所创造的具体空间负载着不同的价值,灌注有不同的精神。相同的物质空间因其创造者、所有者、所在地、存在的时间之不同,所负载的价值、所能发挥的作用、在主体心灵中所激起的情感反应等都是大不相同的。因此,它不仅为目之所及,而且为心所吐纳,具有生命的能量和巨大的反作用力,能反过来影响人们的思想情感,并建构他们的社会身份。

品特剧作中的空间常常是一间破旧而狭小的房子,这间房子被不同的剧中人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迈克尔·比灵顿在分析品特《侏儒》一剧时指出,房间对于每个剧中人的意义是不相同的:“对于皮特而言,房间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静止的建筑物。对于马克,房间是一种财富的标志和自我定义的场所;对于弗吉尼亚,房间是一个可以依据视角而改变、移动的环境;对于莱恩,房间马上呈现出几种不同的意义:一种私人的庇护地和隐退处(‘我有我的猫,我有我的地毯,我有我的地盘,这是一个王国,没有背叛也没有信任’),同时也是具有生命活力的空间(有一次,他说‘房间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改变形状’)。”*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 and faber,1996,p.61.迈克尔·比灵顿揭示了品特剧作中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差异及其深刻而复杂的联系,同一空间负载着不同的价值,对不同的主体而言,意义不尽相同,围绕着这一狭小空间所展开的争斗因而也就具有不同的意义。

首先,由房间构成的居住空间是物质财富的标志和个体身份的象征。可以居住的空间不仅仅是栖身之所,同时也是建构身份、定义自我的精神财富。因为房子能够赋予个体另外一个身份——“房主”、“户主”。这种身份同时也是一种可以炫耀和傲视他人的资本,因此,房间也就成了一个意义丰富的精神空间,争夺这个破旧狭小的房间不只是在争夺财富,而是在建构一种令人羡慕的新身份。

在《侏儒》一剧中,莱恩非常骄傲地说,“这是我的桌子……这是我的椅子……这是我的窗帘……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房间。这是墙上的墙纸。那有六面墙。八面墙。一个八边形的。这个房间是八边形的。我的脚上是我的鞋子……我有我的隔间,我身在其中。这是我布置的,是我的王国。”*Harold Pinter.The Dwarfs,in Harold Pinter:Plays Two.London:faber and faber,1991,p.85.对于莱恩,房间及房间里的一切,哪怕是一桌一椅都让他感到非常满足和自豪,因为它们是他的物品,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拥有实实在在的物质财富让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无房户”,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穷人,而是成了“有产阶级”的一员,这一灌注了丰富精神意涵的空间已经不只是普通的房间,而是令莱恩激动狂喜的“王国”,争夺、打造这个“王国”的过程也建构了足以让莱恩自豪的新身份。

正如内尔·诺丁斯所言,“‘房主’、‘户主’这些字眼蕴藏着荣耀。”*内尔·诺丁斯:《始于家庭:关怀与社会政策》,侯晶晶译,教育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57页。对于那些漂泊者、流浪者、外来者而言,“房主”的身份令他们艳羡不已,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犹太人来说,能够拥有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空间,更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二战中的悲惨遭遇以及战后继续存在的种族歧视使他们对自我和他者的身份问题十分敏感,他们非常希望获得“户主”的身份,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降低他者的歧视。

其次,由房间所构成的狭小空间是心灵的庇护所。“住房——或者一个房间、一个角落——成为人身体的延伸。人的身体与建筑物、与其中的物品、与其环境进行互动。”*内尔·诺丁斯:《始于家庭:关怀与社会政策》,侯晶晶译,教育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58页。对于品特笔下的许多戏剧人物而言,房间不仅仅是不可或缺的物质条件,而且也是心灵的庇护之所,是可以赋予他们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精神家园。尽管他们和莱恩一样,拥有的不过是一间潮湿的地下室或一间破旧而狭小的房间而已。

品特戏剧中的“房间本身象征着一个漂浮在黑暗的大海上的让人感到安全的小岛。”*Leonard A.Stone.“Harold Pinter and the Fragmentation of Working-Class Consciousness”,Cultural Logic,2003,(6).对于《房间》中的鲁斯,房间就是她心灵深处的安全岛。鲁斯非常得意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狭小空间的主人,她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地说起房间有多么安静、温暖,如何可以在其中自由自在地走动。她对丈夫伯特说“如果他们问你,伯特,就说我对住在这里非常满意。我们这儿非常安静,一切都好。你在这儿很快活。从外面回来,楼也不高。我们不受打搅,没有人打扰我们。”*Harold Pinter.The Room,in Harold Pinter:Celebration and The Room.New York:Grove Press,1999, p.75.正如维克特·卡恩所言,“拥有越多的物体越能给他们一种物质上的安全感,而物质上的安全感同时也会给他们一种精神上的安全感。”*Victor L.Cahn.Gender and Power in the Plays of Harold Pinter.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3,p.3.房间带给鲁斯的不仅仅是物质享受,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但是,这种安全感很快消失,前来寻找房子的桑兹夫妇以及从地下室上来的黑人赖利都让她感觉到巨大的威胁,鲁斯开始变得惶恐不安。当自己赖以生存的空间受到他人的觊觎时,其丈夫伯特的反应更加激烈。作为一个收入微薄的小货车司机,伯特没有任何身份荣耀感,经济因素对于其主体性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对于他,能够给妻子提供一片栖身之地,哪怕是租来的一方空间,都是他强化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尊严的主要物质基础。因此,在外回来的他一看到家里有个陌生男子,就毫不犹疑地对他实施暴力。“他把黑人打倒在地,把他的头往煤气取暖炉上撞了几下。黑人躺着不动。”*Harold Pinter.The Room,in Harold Pinter:Celebration and The Room.New York:Grove Press,1999, p123.尽管这个黑人年老体衰,而且又是个瞎子,但缺乏自信的伯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而企图通过身体暴力迅速排除外来威胁。“一个人占有很多的资本,他就是有价值的;一个人几乎没有资本,他就是毫无价值的。”*欧阳谦:《人的主体性和人的解放》,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04页。贫穷的生活使伯特长期处于自我否定之中,压抑的情感在实施暴力的那一刹那间爆发出来,而这一野蛮行为也同时显示出其内心的扭曲与变态。

在品特的戏剧中,许多人物都在为一方小小的房间而彼此争斗,但是这狭窄的房间只是茫茫大海上的一个漂浮物,不但外面波涛汹涌,而且,房间里面也危机四伏。在《看管者》中,流浪汉戴维斯被善良的阿斯顿带进弟弟米克破旧的房间,暂时有了落脚之处。但是一心想要结束漂泊生活的他却企图取代阿斯顿成为房间的看管者,于是,他离间阿斯顿与米克的兄弟关系,讨好米克,使米克最终同意其取代阿斯顿做房间的看管者。正当获得安全感的戴维斯威逼阿斯顿离开时,米克突然出现。原来米克让戴维斯做房间的看管者是假,借此引诱戴维斯充分暴露“自我”才是真,当戴维斯得意忘形,露出“一头没有进化的野兽”的本来面目时,米克宣布,哥哥阿斯顿才是房间真正的看管者,被轰出去的戴维斯又成了漂泊者。由此可见,无论是阿斯顿还是戴维斯,都不能决定自己的身份——房间的主人既可以让他们成为看管者,也可以随时剥夺他们的这一身份,身份的获得与丧失都是由外部力量所决定的。

品特的大部分剧作以二战后的英国为社会背景,把房间这一逼仄而破败的物质空间、房间内外危机四伏的社会空间和人们惴惴不安的精神空间联系起来,赋予房间争夺以多重意义,这一艺术构思与剧作家战时的亲身经历和痛苦记忆有关。当德国法西斯开始疯狂地轰炸英国时,无助的人们只有藏身于狭小的防空洞里。10岁的品特也和其他人一样,躲藏在“那棺材样的金属盒子里”*Edwina Pendarvis.Between Absurdity and Reality:A Biography of Harold Pinter.方柏林、陈大为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页。。亲眼目睹无数鲜活的生命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惨痛经历使人们丧失了对他者的信任,也丧失了原有的安全感。战后西方各国因长时间的冷战而造成的彼此猜疑和敌对也对民众产生了巨大影响。因此,普通民众特别渴望能够拥有一方空间,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远离不安全的外部世界,远离他者的怀疑、猜忌及杀戮,但是,房间里的世界和不可知的外部世界一样,也是可怕的,“孤岛上的漂泊者”成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共同的精神特征和身份特征。

三、 余 论

把空间和个体的思想情感、心理感知、生命存在等精神要素联系起来进行辩证思考的不仅仅是列斐伏尔、巴什拉、福柯等空间理论家,剧作家品特也同样做出了类似的思考。通过一部部戏剧作品,品特以形象化的方式再现了现实物质空间对个体内心世界的影响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在其戏剧中,有形、可视的空间——房间对于经济贫困者而言,是他们得以生存的基础;对于没有安全感者而言,是他们的精神避难所;对于年轻人而言,是他们和恋人谈情说爱,和朋友开怀畅谈的自由天地;而对于所有的人们而言,空间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自尊的维护和权力的保证。因此,品特笔下那些没有固定生存空间的“边缘人”备受身份焦虑的折磨。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身份和社会认同,他们不断地和他者斗争、冲突,甚至频频使用暴力手段或是出卖自己的身体。这些手段虽然有可能帮助他们达到目的,使他们在有限的范围内提高自己的身份,但是粗暴或放荡的行为却又使他们与渴望建构新身份的目的背道而驰。当他们被贴上“野蛮人”、“淫荡者”的身份标签时,他们将会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更加边缘化,遭受更多的歧视和冷落,而“居者有其屋”的梦想也将离他们越来越遥远。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底层人物仅把斗争的对象指向了和他们一样身份低下、处于赤贫状态的人们,而没有指向更强大的进行空间分配的隐蔽力量。即使是生活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面的夫妻、父子、情人和朋友,也往往因为空间的争夺而变得敏感多疑、自私狭隘。边缘人之间的空间争夺使他们彼此疏远、相互排斥。很多时候,他们宁愿把自己封闭在贝壳大小的空间里,独自忍受孤独、寂寞,也不愿意敞开心扉和他者进行沟通交流。这种自我封闭的生活状态使他们在享受空间带给他们的安全感和心理庇护的同时,也使得他们像囚犯一样,被一个个牢房大小的空间完全禁锢起来,丧失了行为和精神的自由。更糟糕的是彼此隔离,互相防范的生活不仅使这些戏剧人物丧失了应有的朴实善良、热心真诚,而且磨灭了他们的反抗精神。灵魂扭曲的他们毫无社会担当意识,互为地狱的他们已经无法团结起来反抗建构他们社会身份的强大力量。正如研究者利奥纳德·斯通所言,“他们都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毫无任何的利他主义和阶级团结的概念。”*Leonard A.Stone.“Harold Pinter and the Fragmentation of Working-Class Consciousness”,Cultural Logic,2003,(6).他们一个个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起来,一味地逃避房间外面那个险恶的社会,但是在逃避社会和同类人相争的同时,他们也建构了自己新的社会身份:隐忍苟且的沉默者和麻木不仁的冷面人。

品特剧作中频繁出现的空间争夺让我们看到,是无处不在且难以抗衡的社会力量把人们逼进了狭小的生存空间之中,因此,人世间摩擦、争斗不断,这种发生在逼仄空间中的摩擦与争斗,再现了二战后西方社会底层群众的生存状态,表现了物质欲望对人性的扭曲以及人性的自私与冷漠。笼罩在空间争夺之上的灰暗色调,不仅折射出剧作家对西方人曾深信不疑的理性之光的失望与怀疑,而且也隐喻了人类未来命运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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