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仙
2014-03-04褪尽铅华
褪尽铅华
1
孙猴子大闹天宫后,我师父临危受命,接任了弼马温一职。
而他唯一的弟子,我,就成了浴仙宫宫主。只是我这个宫主着实命苦,几百年来也没见到一个仙人,终日不是给太上老君的青牛捉虱子,就是给寿星的白鹿刷毛,最让人崩溃的莫过于普贤菩萨——
你换个坐骑会死吗?你知道给大象洗一次澡要多久吗?
久而久之,浴仙宫越发人丁稀落,到了昨日辰时,宫中上下,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哭着去找师父,想要和他一起转行去养马,可远远就看见几千匹神驹奔腾而过把他老人家踩成了肉饼,他满脸满身的蹄子印儿,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我:“好徒弟,你来找为师何事?”
“师父,您头上有马粪。”
我遂开始招人。苦等三日,大门始开,我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迈出一脚便僵在半空中踏不下去。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绝美男子,仙风道骨,扑面而来一股子高贵气息。
“您——想必是走错地方了吧?”
“怎么,”他开口说话,明明是冷若寒冰,却烫得我面颊一紧,“这不是浴仙宫?”
“难不成你想追随本宫?”我那一脚终于落了下去,却是重心不稳咣当砸在地上,仰面望他高高在上,向我伸来三根手指,冷艳绝伦。
“怎会。”
仿佛听到他轻笑,可似乎只是一声嘲讽的鼻息。明明是极大的侮辱,可他始终紧闭的双眼却盯得我头皮发麻,张口便开始检讨起来:“是是是,小仙何德何能,请来大神您来坐镇。”
话说出口,才方觉不对劲,我气鼓鼓地蹦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哪里冒出来的,在本宫面前指指点点,大逆不道!”
他站在那里,话也不说一句,一时间空气中仿佛都荡漾开无声的嘲笑。
微微扭过头,他终于正面向我:“自言自语,也能如此活泼有趣。”
我脸一红,再一次没有节操地脱口而出:“谢谢谢谢。”
说完便石化在那里,看着他悠然地从我身边走过,说了句我没敢听懂的话:“我是来洗澡的。”
我洗大象也未曾这般绝望。
此时此刻,我手持仙羽立在池边,腹中草拟了无数遍,终于问出:“于是您是只牲口吗?”
“牲口?”他侧过身,修长的身子上衣微微敞开,露出白亮白亮的胸脯,“如今仙界已经这样称呼仙骑了吗?”
“不不不,”不知为何,今日我如此慌张,总是口不择言,“我只想问问您本尊有多大,是猪马羊这样的大牲口,还是公鸡白鹅这样的,当然,蜈蚣之类的本宫却不排斥,就是洗脚要多花费一些工夫……”
他突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笑,笑得很开心,然后又说了一句我不敢理解的话:“本尊就这样。”
见我呆滞,他手在胸前轻轻那么一扯,白衣飘飘而落,整个人正面向我,白花花一片。
我于是终于明白,他是要维持人形沐浴。
换句话说,他这是公然耍流氓。
“本宫宫宫宫……宫不给人洗澡!”我慌忙蒙上眼,“你速速变回原形。”
“池子似乎……不够大。”他扑通一下进了水,“你就当我不是人形好了。”
这怎么能够当作?那宽肩窄腰,那人鱼线,那白皙光泽的皮肤……还有那张让狐狸精都想撞墙的脸啊!
即便他此时此刻背对着我,光是那漂了一池子的黑发,就像浓密的水草要让我溺水窒息。
然后他转过身。
“你叫什么名字?”
“浴仙。”我依旧闭紧了眼,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当年师父的话,“你无功无福,不知为何而成仙,无族无名,尚无仙位可考。”
大抵是说,我成仙是个错误。
师父念我可怜,于是便收了我为弟子,赐我与这浴仙宫同名。
想我这样碌碌无为的小仙,比起那端果盘、扫宫殿没什么区别,在他这头冷艳高贵的仙骑眼中,有名字和没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些丧气地睁了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早已明白他不过没话找话。可他却突然也睁开眼,那一瞬间整个浴仙宫屋顶苍穹星光乍现,永昼的天庭第一次出现了夜空。
我站在水边,他立于水中,遥遥而对,水气氤氲,好似一幅人间水墨。
手中仙羽碎了无数,飘飘洒洒,一池天水,半壁飞羽,逍遥至极,不可方物。
“天地之间,有一处为你而生,足矣。”
2
他错以为浴仙宫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我没有纠正他。
我甚至没有斥责他搞得我一池子羽毛。
清洗池壁的时候我忍不住回想那瞬间夜色,而他却神出鬼没地出现,一声就叫我头撞到了池壁上。
“你傻笑什么呢?”
他依旧居高临下白衣飘飘,而我却总是幻觉看到他不着一物时的白花花……
“那个,洗澡,要给钱的。”
“哦。哦?”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天庭何时有这样的说法?”
“天庭自然没有这样的说法,可你显然是外面来的吧?”涉及浴仙宫的发展问题,决不能含糊,我叉着腰和他理论起来,“这宫殿是天庭建的,池水是天庭供的,本宫也是天庭养大的,自然天庭的仙骑可以不给钱,当然,蜈蚣例外。”
他那面目表情本是穷凶极恶,可听到最后四字,却是强强忍住上扬的嘴角,眼中不知不觉竟晕染上一层少见的温柔:“哦,那本尊的确应该给钱。”
就在我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时,他却狡黠地笑了:“你要多少银子?”
我大头朝下摔倒在池子中央,翻着白眼气鼓鼓地说:“我要银子那样庸俗的玩意儿干什么?难道捏个雕像放着吗?”
他不说话,只是笑眼看我。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不过是在戏弄我。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我叉着腰朝着他一顿乱喷:“你听好了!本宫要的是北海的天冥石一百零八块,东海的鬼松九十九棵,西海的天蚕丝三百六十尺,还有南海珍珠一万颗!”
他沉思片刻,问了句:“做什么?”
这多少让我意外,按照常理,听到我这报价的仙骑大多数都叫嚣着“你等着,我会叫我家主人来收拾你的”,然后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
可他却问得这样认真,我也便再不客气。
“我要用天冥石做浴池,鬼松做卧椅,天蚕丝做浴巾,珍珠做浴盐——”
半晌他只是点头:“很不错啊!”
几轮交战,终究还是轮到我目瞪口呆,而他依旧那么云淡风轻地说:“天冥石我可以找到,其他三样,恐怕要费些力气。”
“你可别说大话,我知道你这样的散仙坐骑在想什么!你起码要给我一块天冥石,我才放你走人!否则——”
“否则怎样呢?”
“否则我就把你扣在这里给本宫打下手!”
他沉思了又是片刻,居高临下地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宫主,有何吩咐。”
他便这样赖在了浴仙宫。
我以为他是被我这远大的理想所感染,抑或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可他却只是含糊不清地笑了笑,说了句:“只是觉着有趣罢了。”
只是觉着有趣?还罢了?
大爷啊,刷后背、剃毛、清洗浴池的还是本宫,您老人家却只是抱着把古琴在池边助兴!
而且,您有点职业操守好吗?唱来唱去不过那么一首曲子——《逍遥游》。
于是我就听着一只大鱼变成大鸟的故事,听到耳朵长茧。可是那些仙骑却意外买账,一个个哭得泪流满面,送来的奇珍堆了一池子。
一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了相熟的蜘蛛精,只见她八只手并用也不够擦眼泪,声情并茂地说:“你年纪尚轻,有所不知,上古时期有仙为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这些可以不用说了,我家琴师已经唱了好几百遍了!说重点。”
“他早便可以脱离仙身,成神于天地间,可他为了陪伴他的主人,甘为仙骑,实在是我辈楷模啊!”
“哼,不用猜,他那个主人肯定是个大美女。”
“咦,你怎么知道?”蜘蛛精天真烂漫地问。
“翻个身,”我手下没停活儿,嘴皮子却依旧利落,“而且,我敢肯定那女仙人一定死得很惨,然后他跟着殉情了!正所谓悲剧恒久远,殉情永流传。”
琴声戛然而止,我几乎遗忘了的他立在水边,而我站在水中,依旧遥遥而对,水气氤氲。
我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听到他说了句:“那位女仙子,便是后来的斗极之母。”
斗极之母,掌管日月星辰的上仙。我与她不是很熟,因为她貌似没有坐骑,据说她可以踏星而行,渡月而归。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
她的夫君乃是无极元祖,那可是比玉皇大帝还高好几个辈分的老祖宗。
“这鲲鹏也着实活得不耐烦了,想和元祖抢老婆,估计直接被打回原形了吧!”
“成神如何,打回原形又如何,只要日子过得有趣,一千年和一瞬间有何区别?”他总是与我唱反调,在客人面前也不肯给我半分颜面。
我恶狠狠地剜着他:“那你倒是说说,怎样才算有趣啊?!”
“我不是早说过,”他突而笑得十分明媚,“这里的日子,就还算有趣。”
我愣在原地,只觉着脸烫得很,恍惚之间,竟错觉他脸颊也泛起红晕。正要开口问,他却别扭地扭了头,粗暴地打断了我:“宫主,等着洗澡的队伍排得好长了,闲话,还是容后再说吧。”
我翘首,浴仙宫外,各种飞禽走兽纷至沓来,不知不觉延绵已百米。
欢呼雀跃,回首向他,他却捂住胸口弓着身,脸色煞白,一头亮丽的黑发瞬间掉落几根。我想去扶他,他却将我一把推开,始终不肯看我,只低声说:“都是你害的。”
三分嗔怪,七分羞涩。
我傻在那里,蜘蛛精眼泪汪汪旁白着:“那个,打扰一下,能帮我把泡沫洗干净再调情吗?”
3
“打起精神来!小十三,你去洗大雕!注意羽毛,别弄得一池子!二十八,你去给老乌龟搓壳,小心点,那可是古董,咱赔不起!喂,谁来给蜈蚣洗脚?你们都别跑啊!”
这是琴师来浴仙宫的第三十三天,我的手下也已经到了编号六十八,快要超过王母娘娘的礼宾队,听说好几个侍女已经放弃蟠桃宴上勾搭仙人的机会,跑来浴仙宫打杂——
当然,她们都是来看琴师的,谁叫他那么秀色可餐。
作为一宫之主,我也要长远打算。琴师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经常突发状况,有时甚至会脱落一种坚硬光滑的毛,被他悉数抢走。
“小家子气,本宫见多识广,什么毛没见过?”
“你也算见多识广?”
我的脸憋得通红,他竟是笑出了声,随即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行行行,别咳了,我怕了你还不行吗?”我的心一软,便扶着他出了浴仙宫,在阳光最好的地方给他安置了一个蒲团。
“宫主,我可以不坐在这里弹琴吗?”
“不能。”
想想看,在浴仙宫门口阳光最好的地带,小风一吹,逍遥歌起,就连几千几万里外的仙禽走兽都要来俯首。
想到这里,我恬不知耻地一跃而上,猛地拉低了琴师的衣领。
他极为不满地推开了我的手。
“害羞什么?你脱给我看的时候相当利落。”
“那是洗澡。”
“那你不妨当这里是露天浴场。”
他叹了一口气。“你啊……真拿你没有办法。算了,我欠了你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动物报恩一般。
想到这里,我灵光一现。“你的本尊,不会是一只大雁吧?”
“大雁?”他紧蹙眉头,“你又在瞎猜什么?”
“哦,没什么。”我讪讪笑着,“只是当年师父说起,我无功无福应是成不了仙的,算遍了我的俗世,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善举,也不过是救过一只大雁罢了。”
琴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声喃喃:“哪里像大雁了……”
“它明明就是只大雁啊!只不过当时陷入泥沼又脏又臭的,自然看不真切!我把它捞了出来好好地洗了洗,羽毛相当漂亮呢,可惜你没看到。”
他眉宇间似乎舒展了一些,微微扬起的嘴角有些暖意。
“哎,它在我转身的一刹那就不见了呢。”
“哦。”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们仙骑的笑点和泪点都好奇怪。”我叉着腰,他却依旧笑着,充满了暖意,“你是个好人,成仙也并不奇怪。”
“其实,”我压低了声音吐吐舌头,“我是想把那只大雁洗干净了煮了吃的,别告诉我师父哈。”
他终于如我所愿石化在那里,任胸前春光乍泄,丝毫未动。
“师父一定是觉得我洗动物很有一手,才把我收在了浴仙池。”我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他再也没有回复我一句。
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就像我当年救过的那只大雁,一转身,就不见了。
他失踪的这段日子生意清淡了许多,而我封锁了消息,只说琴师去学新的曲子了。
我担心他那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更害怕他一去不复返,只留给我几根碎头发。
心终日揪得一团乱麻,梦中忽而是那天他睁开眼星光灿烂静对无言,又忽而是凡间那时夜空下我为那只大雁梳洗羽毛。
两幅场景交错重叠,我总是这样的惊醒。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像极了那只大雁,连消失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没良心的。”
耐不住心中的嘀咕,我还是没骨气地跑去找月老。他老人家算姻缘的同时也就能算出生辰八字、前尘往事——当然,也就包括了他的本尊。
“你当真只是算算他本尊为何?”
我硬着头皮红着脸,极小声地说:“当然,顺便算算姻缘也无伤大雅。”
“什么?我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你大点声!”
“算、算姻缘……”
“什么?”
“算姻缘!”我的吼声震崩了好几条红线,月老心满意足地折腾出他全套家当,将头发扔进一个破旧的木碗里,口中念念有词,那头发却依旧平静地躺在碗底。
“你这行不行的啊?平日给你们家那对鸳鸯拔杂毛,他们把你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连个仙骑的变形术你都破不了?”
月老被我说得脸比红线还红,喃喃自语半天,唤来了他那对鸳鸯,一人一根毛投入木碗,嘭的一声,头发就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鸳鸯羽。
“这鸳鸯羽你留着没用,送我好了。”我趁机揩油,“算是补偿。”
月老翻了个白眼:“宫主,如若我破不了他的仙术,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的仙法还要强于本仙。”
“他他……他究竟是个什么级别的仙骑?”
“最低也是玉皇大帝的五爪金龙。”月老狐疑地看着我,“这头发不会是……”
“不不不,这真的只是我们家那位琴师的,兴许是您老今日过于疲惫。”
“虽然我破不了他的真身,却还是能模糊地看到他的姻缘。”他最后说出这么一句,让我有一种掐死他的冲动。
您就不能早些点题吗?
“天水无边,云泥之别。”
“这是啥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
靠!
以后你们家鸳鸯最好绕道走,否则本宫一定把他们的毛拔得一根不剩。
4
过了几天,他回来了。
依旧是迎面一股子冷眼绝伦的高贵气息,我突然就想起月老说过的,他起码是五爪金龙的级别,遂多看了他几眼。
他依旧眼睛都不睁便感知一切。“你又想从我身上榨出什么好处?”
“这么说多伤感情。”我讪笑着。
“天冥石我帮你带回来了,一百零八块。”他高傲地抬起头,“粗活我不做,修葺浴池这样的事……”
“您只管弹琴就好。”我狗腿子一般地迎合着,“粗活脏活放着我来。”
他明明已经从我身边走开了,可一刹那他的气息却又喷在我的脖颈上,我惊觉他正俯身在我耳边说着话,全身僵硬得动也不敢动。
“你有没有担心我不回来?”
“当然有。”我脸红得可以,还在狡辩,“我我……我怕你赖账嘛!”
他笑了,却那么冷。
“我早该知道。”衣袖一飞,那一百零八块天冥石整齐地码放在我的大殿之上,他落寞地说,“对你来说,我便没有其他用处了。”
那一瞬间,我承认我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大殿之上一百零八块天冥石闪烁着如星斗般灿烂的光芒,我突然想起那时还在凡间,还有昼夜,还有日月,最美不过那半壁的星空,璀璨至极。
而我便是在那样美的星空下涉水捞鱼,烤着来吃。
不仅如此,我似乎还分给了那只从泥沼里捞起来的大雁一些,它似乎是有灵性的,颇为不满地看了我几眼,有些嫌弃地叼了几口,便扭捏地侧向一边。
还挑食?你信不信本姑娘这就烤了你?
我回身去寻找火石,想要吓唬它,可一转身的工夫它便飞走了。没良心的。
“没良心的家伙!”
“什么?”
我壮着胆子冲到他面前,不去想他本尊是五爪金龙还是九尾凤凰,手指一下下把他戳得连连后退:“你还欠我九十九根鬼松、三百六十尺天蚕丝和一万颗南海珍珠呢!你别想蒙混过关。要是还不起就继续待在浴仙宫,哪儿都不许去!”
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好久好久,他只问了句:“不离开的话,我怎么帮你去求那三样东西呢?”
“我不管!”我恼羞成怒大吼大叫,“总之不许离开!”
“你这是在刁难我。”他竟然还在笑,我憋得满脸通红道:“你说我刁难也好,利用也罢,怎样都好,只要你别离开。”
“浴仙,”他突然很严肃地叫着我的名字,“即便是利用,可至少,你比较诚实。”
好吧,琴师虽然法术很高,长得很帅,性格很酷,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性格缺陷:看人太不准了!
我怎么能算诚实呢?譬如我知道此时此刻,都没能坦白地告诉他:喂,本宫看上你了,留下来和本宫一起发家致富吧。
琴师回来后,浴仙宫的人气又再度爆棚,我宁愿把这归功于崭新的天冥石浴池。
可我知道,络绎不绝的来客只是为了一睹琴师的美颜。而他也没有浪费这天赐的财富,随意一句“我在找鬼松、天蚕丝和南海珍珠”,便有许多来自东海、西海、南海的珍禽走兽们献宝而至。
足不出户纳天下之宝,果真是阴险至极!
“都扔掉,通通扔掉!”
我不耐烦地吩咐着木讷的下人们,并小心嘱咐:“但要背着琴师!”
“为什么?宫主不是很想要这些珍宝吗?”
“难道你们想看着东西集全后,琴师离开浴仙宫吗?”我的声音刚提高了几度,就被七手八脚地按在那里,“嘘,小点声,你想琴师听到吗?”
晕,这帮小妮子比我还上心。
于是这就成了浴仙宫自上而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每见到他坐在高台上美美地抚琴,听着他一遍遍唱着那首关于大鸟大鱼的曲子,我便会痴呆得口水都流出来。
他见了我的糗样,说:“宫主,这池水都是这般来的吗?您果真是为了这座宫殿费尽心力啊!”
“你不是说过吗?这世上有个为我而生的地方,够本了!”
他一愣,然后笑着说:“宫主的话错了些许,不过也无妨的。”
我被说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时,他却总是在这时候一盆冷水泼过来:“只是不知何日才能助您建成浴仙宫,那时我便可以放心离开。”
我很惆怅,怕纸终究包不住火,只好找师父谈心。
“哎,可怎么办才好,如果被琴师发现我偷偷处理掉了那些鬼松啊珍珠啊,我就死定了。”
“对的对的。”师父应和着。
“话说到这儿,师父,您回浴仙宫享享清福吧,这些大牲口早晚会把你弄死的。”
“你不懂,这是为师的最爱。”
“谁说的,师父的最爱难道不是浴仙宫吗?”
师父一不留神说:“谁说的,浴仙宫本来就是为你才建的。”
……
我当即掏出一包给仙骑们减肥塑形时专用的泻药,只不过是未经稀释的。“说实话,否则你的小马驹们别想活着走出南天门。”
师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对方来头太大,我要是说了,怕是为师我也走不出南天门。”
“莫非我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女?”
“你就是一介俗人,不用多想!”
“那难道我做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你那一辈子过得波澜不惊,孟婆觉得给你汤喝都很多余。”
“师父,我究竟为何成仙?”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你,救了一只鸟!”师父说到此处突然噤声,倒退三步然后疯狂地骑上神驹,跑了个无影无踪。
我也觉得身后凉风阵阵,一转身,只看见琴师皮笑肉不笑地立在那里。
“……好巧,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说你就死定了开始。”他无悲无喜地说着,表情祥和。
5
“于是,你一直在骗我。”
大殿之上,我们遥遥而立,他深深地叹了几口气,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失望或愤怒,平静得让人心悸。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
“难道不是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吗?就像那只大雁,留到最后才会吃了吧?”
“不、不是的,”我一急便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了他,“那些东西根本都不重要,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让你留下来——”
“浴仙——”
“对不起。”
“我喜欢你。”
那一瞬间,浴仙宫静极了,只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和他笑语般的碎碎念:“最开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谁知道竟这样住下了……大概是和你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有趣吧,让我忘记了我本不该留在仙界,更不该对你动情。可惜说这些都晚了,无论是留是走,我喜欢上了你,这一点,大抵是骗不了任何人了。”
情绪波动之间,我只觉得他那乌黑的长发渐渐变了颜色,那似乎是鸟的羽毛,又似乎是鱼的鳞片。他猛地吐了一口血,鲜红无比。
“不要、不要这样——”我拼了命地拥抱着他,“喜欢我就会这样吗?这是什么道理!”
“我被那情之法术所伤。仙界之内,不能动情,轻则身体虚弱,重则变回原形。”他浑身颤抖着,把我推到一边,看了眼正中央硕大无比的天冥石浴池,一头扎了进去,空气中飘荡着他越发虚弱的声音:“我就说过这池子,似乎是不够大呢。快——跑——”
轰隆隆的巨响,那整一座华丽的天冥石浴池刹那间土崩瓦解,微不足道的池水瞬间蒸腾。眼前升起个巨大的影子,高耸得冲破了浴仙宫的宫殿。
逍遥游,鲲鹏仙。
那一日复一日的咏唱在脑海里回响,而他那日高坐台上抚琴的秀美模样,在这庞然大物的冲击下粉碎得彻底。
“上古时期有仙为鲲鹏——”
“他早便可以脱离仙身,成神于天地间,可他为了陪伴他的主人,甘为仙骑。”
“那位女仙子,便是后来的斗极之母。”
“这鲲鹏也着实活得不耐烦了,想和元祖抢老婆,估计直接被打回原形了吧!”
一句句一字字突然变得那样明晰,我望着无水挣扎的他,同样感到了窒息。
“水,哪里有水?”
正是此时,师父驾着神驹拖着巨大的云层而来,见到庞然大物的他也不禁咋舌:“恩公,这叫我怎么帮你呢?”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只见鲲鹏抽搐着痛苦不已。
鱼离水面,鸟坠泥渊,他曾为爱舍弃了一切,却终究还是被爱所舍弃。与元祖抢女人,他,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
下意识地闪身而去,只听到师父远远地喊:“浴仙,你不是问我你何以成仙的吗?你成仙就是为了他——”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看那条溺水的鱼,看那只我曾经救起的沉陷泥沼的“大雁”,我只是拼尽全力地奔跑着,朝着浴仙宫的另一个大门。
大门推开,哗啦啦滚出如山如海的私藏,九十九根鬼松下是无穷无尽的南海珍珠,上面铺的是柔软绵长的天蚕丝。
这是一个天然的巨型传送带。
鬼松组成的矩阵冲向了他,一瞬之间,他庞大的身体就被滚到了神驹牵拉的云层之上。
我跃上师父的马车:“走,还等什么?”
“徒儿,你不会是一早就设计好了吧?”
我狠狠地拍了他脑瓜子一巴掌:“设计你个大头鬼!你们一个两个都瞒着我!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救的是不是大雁而是鲲鹏!”
师父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委屈地说:“是你自己把人家当成大雁的……”
“你家鲲鹏就那么一大点啊!”
“上仙当时是中了无极元祖的情之法术,才会变得略小了一些。即便法术恢复了,也不能在仙界动情,一动情就会变回原形——所以说,不能和老祖宗抢女人啊!”
“呸,要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我们家鲲鹏早就成神了,不知要比那个无极元祖高出多少个级别来!”我大逆不道地骂着,师父风中凌乱,而那只大呆鱼也终于如我所愿地目瞪口呆了一次。
“师父,难道情之法术不能解吗?”
师父一脸苦笑:“原本无极元祖施法也是为了阻止鲲鹏追到仙界,继续纠缠斗极之母……可现在他爱上了你,还可以去请求无极元祖收回法术。只不过,刚才你把老祖他骂了一通——”
“靠,你怎么不早点说?!老祖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冲着天大喊,咔嚓一道雷劈中了马车,已到南天门的我们都被高高扬起,只见到远处天边那几朵小云彩着实很漂亮,而下面是九千尺高空。
啊——
我闭紧了双眼,只觉得风在耳边嗖嗖地吹过,突然间落在了一个厚实的平面上,睁开眼,我穿梭于云端,在他的背上。
我的大鹏鸟。
他可以化身为鸟,那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出了仙界。
我转身看着渐渐远去的那片天际,看到我的浴仙宫轰然崩塌,扬起那一团烟灰。
我立在那里,风过云底,转眼已是世间。
再不是他为我幻化出的夜景,而是无边无际真正的夜色,星空半壁,最美不过。
我就在这般夜空下,于泥沼中救起了那时刚刚被施法坠落的鲲鹏仙。
可笑,他不知我原本打算吃掉它的,那样报恩于我,令我成仙,为我筑宫,给了我一个亲人般的师父,然后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法力恢复,恢复到有一天终于可以稳定在人形,出现在我面前,云淡风轻地说:“我是来洗澡的。”
天水无边,云泥之别。
这便是他的姻缘,月老诚不欺我。
不知不觉泪已满面,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喂,当初,我没想真的吃掉你。”
“我知道。”
“啊?”
“我偷看到了,你转身去拿火石,可背后却藏了件衣服。”
我再次手足无措地找了个很蹩脚的借口:“哪有,我是想着,吃不完可以打包带走。”
师父白了我一眼:“你不要刺激他,我可不想被摔死。”
可鲲鹏仙这是大坏鸟,故意装作生气俯冲向着夜色之下辽阔无边的北海,羽毛飘飘洒洒,海面水汽氤氲。
一池天水,半壁飞羽,逍遥至极,不可方物。
我想起那时此景,他说的那句话。我许是记性不够好,仿佛错了些许,可他应该不会介意。
“天地之间,有一人为我而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