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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月

2014-03-04九鹭非香

飞魔幻B 2014年2期
关键词:水草

九鹭非香

楔子

水草比人高,涓涓流淌的细流中黑色的发丝随着水波荡漾而漂浮,水草丛中被划破脸颊的女孩闭着眼仰面躺着。

正是夏夜,星辰一般的萤火虫漫漫而来,有的停在小孩鼻尖,有的触碰她的眉心,有的落于她身上,静止之间,小孩身上仿似传来几丝震动,惊得萤火虫瞬间腾飞而起,萦绕此处,映着波光,照得此间一片幽亮,美如幻境。

一双漆黑的眼瞳睁开,映入了星星点点的光,她望着夏夜繁星遍布的天空,一声冷笑,是说不出的薄凉沧桑。

第一章

“门主!门主!”外面传来急切的呼唤,房门被豁然推开,让愣怔的他回过神来,纸上“休书”二字似已干了许久,他没看来人一眼,只淡淡落笔——苏氏镜月,善妒,有婚五年,无所出……

未写完,闯进门来的侍卫狠狠往地上一跪,抱拳叩首:“门主!夫人遇袭……”

墨点落在宣纸上,晕染开触目惊心的一点,秦疏恍然未觉,抬头望向那人,侍卫垂着头,战战兢兢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坠崖身亡。”

秦疏望着报信的人,像没听懂这如寒刃一样的四个字。长久的静默之后,他凉凉地问:“尸骨何在?”

“尚在搜寻。只是那处悬崖太过诡异,我等……寻不到下去的路。”

秦疏盯着纸上被墨迹染开的“休书”二字,倏地开口:“她不会死,她还未从我这里获得自由,怎会甘心……”搁下笔,他站起身来,“备马。”

“主上,夫人坠崖之地地势极险,您的腿……”

秦疏微微侧过头来,目光是令人心惊的森冷:“备马。”

侍卫凛然,不敢多言。

疾行三日,终至苏镜月坠崖之地。

崖下的凉风呼呼地往上吹,好似要灌进秦疏心里一样:“我以休书为饵,终于诱得你回来……你终于自由了,怎能止步于此?”

他望着阳光都照不到的崖底,眼瞳仿似被坑底的黑暗浸染了一般,没有半分光亮。

侍从们默不作声,他们找不到下去的路,不肯去寻她。

可是想去一个地方,总是会找到路的。

秦疏向前迈出一步,他衣袍随长风一振,发丝飞扬,在周遭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往前一倾,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和侍从们惊惶的大喊,坠下山崖。

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他也要寻到她。风厉声刮过他的耳畔,秦疏静静闭上了眼,没有害怕甚至还带着几分期许。

镜月,这是你走的最后一条路吗,这是你的归宿之地吗?

你别怕,我来陪你。

第二章

秦疏在高高的水草里面醒来,天空被草叶割据了一小块出来。他受了极重的伤,身体已没有知觉,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有个小小的人影在身边晃动。

是个小姑娘?有点像苏镜月,小时候的苏镜月……

秦疏十岁时,随着祖母去城外庙里上香,他贪玩走丢,遇见了小小的苏镜月。

她那时仅七岁,披散头发,满眼死寂,坐在和她一样快死掉的枯树下,场面是说不出的悲凉。

像是天神坏心眼地把玩了一下命运的线,给了他们一场毫不起眼的偶遇,小小的秦疏动了同情心,把苏镜月“捡”了回去,给她饭吃,让她养伤。

从那天开始,干瘦苍白的小姑娘陪在了小少爷身边,她沉默,几乎不与旁人说话,整天木着一张脸,不管别人对她是讨好还是欺负,她半点也不在意,只陪着秦疏。

大家都认为她是个怯懦胆小的姑娘,秦疏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有次秦疏与邻里几个公子哥打架,当他在揍别人的时候苏镜月只静静站在一旁,没有任何表示,可对方帮手来了,秦疏挨了揍,站在一旁的苏镜月忽然就动了。

七岁的小姑娘,腿没他胳膊粗,愣是将几个比他还大的孩子打得痛哭流涕,逼着几人给秦疏认错道歉,然后才放人离开。

秦疏愣愣地看着她,苏镜月替他理了理被打乱的头发,像个大姐姐一样,握住了他的手:“回去我给你上药。”她牵着他回了家。

这是秦疏第一次知道苏镜月很厉害。

他对苏镜月产生好奇,而后崇拜,终至爱慕……

秦疏想,如果生活一直平静下去,或许他会在家人的安排下把苏镜月纳为侍妾,然后等到某一日迎娶个有身份背景的女子回来做正妻,坐享齐人之福,度过安稳一生。

可那样太委屈苏镜月了。

越是一起经历得越多,秦疏越是明白,遇见一个苏镜月到底有多难得。

秦疏看见在水草在身边慢慢倒退,好似有人在拖动他的身体,这样的感觉让他有几分熟悉,好似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场噩梦之中。

“别救我……”他声音嘶哑,“我要陪着……镜月……”

倒退的水草停了下来。

“你死了,谁也陪不了。”

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奇怪的沧桑,像是他的幻觉。

第三章

秦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一身是血,被埋在满是火光的屋子里,大火烧塌的屋梁掉了下来,压住他的脚,灼烧他的皮肉,疼痛、绝望,他想大声哭喊,但浓烟滚滚堵住了他的喉咙。

“秦疏!”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声音焦灼,“你在哪儿?”

他被烟熏模糊了的眼睛只看见有个小小的人影冲进了火光之中,不停翻找着,没了往日的淡定。秦疏说不出话,他抓了块木头在地上敲。

声音很小,但苏镜月还是听到了。她找到了他,却没法把他拖出去,房梁压得太死。

“痛……”十三岁的秦疏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疼白了一张脸,“让我死在这儿吧,我出不去了……”

苏镜月瞪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别给我露出这副孬样。”她拍了拍秦疏的脸,“你今天要从这里逃出去,活下去,有朝一日要将这些痛和苦讨回来!”

秦疏咬牙,苏镜月声色稍缓:“你听好,待会儿我会抬起那根木头,一旦感觉有所松动,你就把脚抽出来!”

秦疏点头,在明亮火光之中,他看见小小的苏镜月赤手撑住被烧得灼热的房梁,他脚踝一松,秦疏用力抽出脚,只这一个动作便已让过度虚弱的他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一片混乱,有刀光、鲜血、家人痛苦的嘶喊尖叫。

嘈杂之后,却只有一个声音十分突出,带着孩子的稚嫩,却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告诉他:“坚持下去,总会好的!”

梦太长,让他几乎迷失在梦境之中,若不是冰凉的水打在脸上,秦疏怕是还不会从梦中醒来。

入目,是被火光照亮的山洞洞壁,橙黄的火光让秦疏恍然以为还在梦中,然而怎么会还是那时候呢,岁月早已过了十五载。

秦疏静下思绪,转头打量山洞,他这是被人救了吧……

他看着烧得正旺的火堆,心里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若是他会被人救起,那镜月会不会也被人救起?或者说,救他的人,就是苏镜月!

心念一起,秦疏一时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起身,但身子实在不听使唤。

忽然,有脚步声混着洞外的淅淅沥沥的雨声,慢慢靠近。

脚步声极轻,像极了苏镜月。是她吧,秦疏笃定,苏镜月总是那么神秘,能给他那么多意外……

第四章

轻细的脚步声停住,火光映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秦疏愣住。女孩被雨淋湿了,漆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搭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病态的狼狈。她手中拎着两只野兔,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是个……孩子?

期待落空,他有些呆怔。

料理的声音响起,秦疏寻声看去,竟是小姑娘手法熟练地将兔子剥皮烤了,但吸引住秦疏目光的却不是小姑娘的手法,而是她手中的匕首。黄杨木的柄,底部刻着一个“秦”字。

那是他送给苏镜月的匕首……

“这把匕首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他有些急切地问出口。

女孩闻言,扭头看他,四目相接,莫名地令秦疏的心漏跳了一个节拍。

女孩转过头去,盯着火光:“河边捡的。”她声音沙哑,像是被人割坏了喉咙似的。

秦疏只顾焦急地问:“可有看见持匕首的人?可将她带回?她可还安好?”一连串问题像比弹珠落在玉盘上还急,但他越是急切,便越衬得小女孩奇怪的淡漠。

“没看见人。”

秦疏大脑空了一瞬。

没看见人。

什么意思,他的属下不会骗他,苏镜月是掉下来了,可为什么她没有被救?她的匕首在,那她呢?她在哪儿?……

秦疏拼了命一样挣扎着要起身:“我去找她。”

小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没阻拦没出声,她知道他的伤势,笃定他爬不起来,但偏偏秦疏让她的眼神从冷漠慢慢变为惊讶,最后流转成莫名的哀伤,她垂下眼睑,冷声道:“你若是要找几日前落下来的人,已经没了。”

“什么叫没了?”秦疏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被河水冲走了,我亲眼看见的。”

这话就像一记闷棍,敲得秦疏头破血流,连挣扎也没了力气:“那你还救我做什么?”他说着,像是在笑,“为什么救的是我?”又像是在哭。

第五章

为什么救我?

秦疏问过苏镜月。

彼时仓皇,苏镜月将他从大火里救出,带着他南下寻亲。秦疏的腿被压坏了,走不了路,大雪的天,她把他放在木板上,一路拖着走,在冰天雪地里,在结了厚冰的大江上,单薄的身影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

他多想帮帮她,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镜月,别管我了。”

“好好躺着。”

他仰头看天,冬日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只让人心情更加阴郁:“为什么救我?”他说着,“那些人那么厉害,他们一定还会来杀我的,镜月……”他看着她被勒出血痕的掌心道,“我会拖累你,别管我了。”先前为了帮他抬起压住腿的那根炙热的木头,她的手已经被灼伤了,姑娘家的手本是绣花执扇的手……

苏镜月没回头,声音在浩浩天地间显得是那么渺小:“你救过我,我也救你一次,当作补偿。”她说得像个市侩计较的商人,但哪个商人会拼了命来救他。

秦疏什么都懂,所以便更加心疼苏镜月,也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忽然,冰上猛地传来“咔”的一声,苏镜月一声“别动”还没落音,她脚下的冰猛地碎裂,“咚”地掉进冰冷的江水里。寒冷让江上又迅速结上一层薄冰。

秦疏浑身血液一冷,爬着趴在冰窟边,不要命地拿手捶裂那层薄冰,大声呼喊着:“镜月!”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叫她,但声音却消失得那么快,冰天雪地之间仅他一人,巨大的恐慌撕裂了他所有的冷静。“苏镜月!”他在刺骨的水里抓着、捞着,恨不能钻进去找她一样。

狂乱之中,水下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秦疏像是瞬间找回了主心骨似的,另一只手忙顺势摸一下,抓住了苏镜月的手腕,拉着苏镜月爬上了冰面,她一身湿透了,秦疏在一旁焦急地要扒她的衣服:“你换我的,快换我的。”

苏镜月忙将衣领捉住,还想拿男女之防来打趣他两句,但抬头一看,只见秦疏红了眼眶,瞳孔中是还未停歇的惊惶,她那些揶揄的话都堵在了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秦疏,我没事。”

她说完,便看见秦疏眼眶猛地赤红,她坐在他跟前,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我没事。”

秦疏咬牙,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情绪,一把抱住苏镜月,像是要把她嵌进身子里一样。

或许是因为秦疏在这种境况里对苏镜月的感情慢慢开了端,所以在日后很长的岁月里,苏镜月对秦疏来说,并不仅仅只意味着“妻子”,他对她的感情也不仅限于“爱情”,苏镜月是恩人、是倾慕、是陪伴、是依赖,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唯一。

第六章

秦疏发起了烧。

糊里糊涂间,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在远亲的帮助下,他在南方站稳脚跟,开始为复仇一事谋划,招揽人才,铺展信息渠道,欲查清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到底是什么人。但他的腿没治好,伤残将他禁锢在一张木椅上,他脾气变得暴躁。

适时,苏镜月说她寻到一名姓谢的神医,能治他的腿伤,但方法却是要先敲碎他的骨头,刮痂固板,让骨头重新长过。周围的人都说此法太过猛烈,使不得,苏镜月一反素日淡漠的态度,强荐神医。

换做往常,秦疏早答应了她,但这次,秦疏却迟迟没下论断。

他吃味了……

他偶尔透过窗户能看见苏镜月与谢神医在院子里相谈甚欢,一如多年好友,但苏镜月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有什么老友是他不认识的。

医治的日子久久不定,苏镜月忍不下去了,冷声问他:“你这双腿医还是不医?”

秦疏坐在书桌背后,略显淡漠:“医,不过此法甚烈,需得换个法子。”

“别无他法。”苏镜月道,“谢大哥的医术冠绝天下,由他来治不会出事。”

谢大哥……

秦疏手一僵:“我信不过他。”

“你信不过我?”

这话像根针,扎得秦疏心尖一缩,他想辩白,但话一出口却是:“我的腿治不好又如何?你便这么嫌弃我不能走路吗?”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苏镜月因为他的缺点而嫌弃他……

苏镜月沉默了良久:“没错,我嫌弃你腿瘸残废。”

秦疏脸色猛地一白,看见苏镜月平静无波的眼神,羞耻与委屈背后是按捺不住的怒火,他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掷到苏镜月跟前,头一次对苏镜月发火:“滚!给我滚!”

苏镜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她走后片刻,秦疏那一瞬的怒气就消散完了,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害怕起来,若是苏镜月生气了,不回来了……

“来人!”

秦疏想不下去了,他吩咐了人去找苏镜月。什么羞耻委屈吃味都抛在了脑后,他只想把她留在身边,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刮骨疗伤,断骨重接,怎么都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屋子的人翻天覆地地找到傍晚也没有找到苏镜月。

秦疏慌了神,他让更多的人去找,而他自己唯有无助地枯等。

事情的结局秦疏是知道的,苏镜月回来了。

在半夜的时候被人从客栈里面请了回来,她头发也没梳,秦疏见了她立时便服了软:“腿伤我治,镜月,你别生气,你别走……”

苏镜月轻叹:“我还道你有点骨气呢,本还打算在客栈里住个两三天,结果你却连半日都绷不住。”

他连一个时辰也没绷住……

最后他接受了神医的治疗,医好了腿,能行走,但却难免有些跛。那位谢大哥也与苏镜月就此别过。

梦境如水波荡漾,事情的结局在秦疏这个梦里却变了样。他梦见苏镜月走了,但却没回来。

他派人去寻,从天黑找到天亮,他在屋子里像是等了一个轮回那么久的时间,最后却是有人告诉他,苏镜月找不到了,她掉下了一个山崖,被河水冲走了。

秦疏猛地清醒过来,他看见小女孩坐在他身边,手里拿了片叶子蜷着,当盛水的器皿,正在喂他喝水:“你烧了半个月了。没死算命大。”

第七章

外面的月光洒进山洞。

“我要去找她。”秦疏坐起身,一把推开坐在旁边的女孩。

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体会虚弱不已,但这一动才知道,他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能活动自如了,反倒是那看似健康的小女孩被他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

秦疏此时来不及想其他的,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小河那边寻去。

“你找不到她的。苏镜月已经死了。”女孩像是在呢喃自语。

小河涓涓流淌,两旁水草丰盛,秦疏一脚踏进,惊起了无数飞萤,缭绕在夜空之中,与月光相互映衬。秦疏拨开半人高的水草在里面近乎无望地寻找:“苏镜月。”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好似能将她唤回来一般。

“苏镜月!”

一年前,他也这般唤过她的名字,急切而无助,在初夏的庭院里,拽了她的手,半是困惑半是愠怒:“为何突然要离开?”

那时他已足以将他的仇人赶尽杀绝,大仇即将得报,他正是人生恣意时,陪他走过所有坎坷的苏镜月却要在此时走?

苏镜月却答非所问:“秦疏,我明白仇恨的力量,所以在你小时候我用它让你撑了下来,但太过执着终究不是好事。不管是仇恨,还是我。你该走出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苏镜月的话秦疏听不明白,他紧紧拽着她,不放手。

苏镜月目光里毫无半分波动:“秦疏,休书给我。”

下颌抽紧,秦疏沉默。

“秦疏,你知道我的脾性。”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我改。”秦疏声音喑哑,像孩子一样无助。

“你没有不好,只是我想离开。”她答得果决。

连像样的理由也不给他编一个,当真是苏镜月的风格。

“好。”

秦疏这一个艰难的字却让苏镜月眼底起了涟漪,可她还是固执地说:“休书。”

“没有。”

秦疏想,苏镜月人走了,可不能把他们这层关系也拿走,如果连这层联系也没了,以后想见她,他得寻什么样的借口。

苏镜月怎会不知他的心思。而偏偏越是知晓他的心思,那只伸出去的手便越觉得疼痛。她终是收回了手。

秦疏想,苏镜月是他的命,但她想离开……那他就让她离开。他会派人守着她,护着她,再不济他还能使诈骗她回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日一别,怎么就成了永别了呢……

怎么会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第八章

秦疏在水草河流间寻了一天一夜。

女孩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无望地寻找,最后他终是累倒在水草地里,她才走了过去。

“你可是觉得我疯了?”秦疏倏地开口,“我等了她一年,我想时间差不多了吧,她大概也有点想念我了吧,我写了封休书,诱她回来……”

女孩垂下眼眸,心道:是啊,苏镜月想他了。苏镜月既然离开了,谁都不能绑着她回去,可她想见秦疏,疯了一般想见他,所以成全了他这个借口。

“她回来了,却在路上……若是我不叫她回来,是不是她到现在还好好的,是我害她……”

不,是苏镜月该死了。

“一直以来,皆是我连累她,连最后,她也是被我连累……”

不,是你救了苏镜月,救了她近二十年……

“我为什么还活着……”

女孩轻声道:“大概是,她希望你活着吧。”

“她希望我活着……”秦疏呢喃,恍然间想起过去十几年间,苏镜月一次又一次救他于危难之中,不管是将他从火海里救出,还是把他拖过结冰的大江,激他医治双腿,她皆是在努力地让他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

而他现在,却用苏镜月拼命救回的这条命在做什么……

秦疏闭上眼,半晌后,他睁眼苦笑:“苏镜月真是卑鄙。”他说,“怎么不能让我选择一下更轻松的方式呢……”

遇见苏镜月后,他遭遇的这些磨难,没有哪一次是活着比死了更轻松的,而苏镜月陪着他都挺过来了,现在,要换他独自一人走下去了。

第九章

再次回到山洞,秦疏开始主动调理内息。他发现在身体里的内力竟比先前更为强劲一些,这让秦疏有几分惊讶,但在看了小女孩给他采回来的那些草药之后,秦疏又有几分了然:“这些都是极好的伤药,你是如何认得的?”

他忽然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点好奇,仔细想来,这些日子没见她的家人,她是怎么一个人在崖底生活的?

“你用就是了。”小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坐得离火堆极近,几乎都要被火苗烧了头发,但她却还像是冷极了似的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夏末的夜晚,哪有这般寒冷。

秦疏看着她发青的嘴唇,轻声问道:“你可是受了寒?”

女孩没有答话,其实这些天她每夜皆有一个时辰是如此状态,只不过秦疏要么是在昏睡,要么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呆,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个一直照顾他的小姑娘。

秦疏走到女孩身边,拉了她的手,想用内力替她驱寒,但却不料女孩的反应极为激烈,她猛地抽出手,几乎是爬着挪了两步。

“别碰我。”她说着,声色间的狠戾哪像是个孩子。

秦疏一愣,他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当下也不强求,又回到了他的位置,只是目光有些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孩的手上。

那掌心里有些让人看不真切的伤痕。

秦疏忍了好一阵,在女孩脸色渐渐好转之时,他开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女孩看了他一眼,含混不清地答道:“小时候伤的,记不得了。”她转头不看他,岔开话题道,“你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明天便离开这里吧,顺着小河流淌的方向走,就能出去。”

秦疏心里有几分异样的感觉,但他却想不出来是什么,又问道:“你父母呢?怎么放任你一个人在这山崖里?”女孩沉默,秦疏实在好奇极了,“你既然知道出去的路,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女孩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目光落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静默了许久才道:“我在这里守一个人。”

“谁?”

“至亲至爱。”

是她的父母吧?秦疏猜测。他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决定不再询问下去,只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打算出去,你可要与我同路?”

女孩的目光这才又落在他身上,看了许久,最后她摇了摇头:“不了,我就在这里。”

总不能强求别人吧。秦疏点了点头,闭目睡去。

这一夜,他好似能感觉到有一双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不舍离去。

第十章

顺着小河流淌的方向,秦疏出了山崖,没走多久便遇上了正在寻他的下属。

众人见他安然无恙,皆庆幸不已,有亲侍上前道:“主上,前几日我等寻你的时候偶遇谢神医,今日他尚在别院做客,你可要请他看看?”

秦疏一怔,神医谢欣,一别十年,他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他……

“见吧。”秦疏道,“见见也好。”

这身体,他得比以往更加珍惜。

十年前,秦疏十八尚未弱冠,如今却已近而立,谢欣更是已过不惑。他们通过苏镜月认识,但现在苏镜月却已不在。

谢欣替秦疏诊脉之时有几分怅然:“她到底是对你最真心,那一身内力都尽数渡给了你。”

此话一出,秦疏一愣:“什么内力?”

谢欣苦笑:“她竟没告诉你吗?她那身功夫,蛮横霸道,却是用命来换的,不过这功夫练出的内力精纯,也是天下极难得的。最后,她把这一生的成就都给了你,你得好好珍惜。苏丫头的死你别太难过了,她的命数也该是这个时候尽了。”

谢欣越说,秦疏却越发糊涂:“什么意思……”

谢欣微怔:“她什么也都没和你说?”

秦疏愣怔地看他。

谢欣一叹:“那臭脾气!罢了,既然人已去了,我便与你说吧。”他道,“你唤她苏镜月,她原名却不叫这个,她姓谢,小名一个‘苏字,是我远房堂妹。你看她如今二十来岁,其实也不然,若真要算,她应当比你大上十岁。”

“三十年前,谢苏一家三十余口惨遭灭门,彼时谢苏不过一个孩子,她侥幸逃出后寻到了我,求我教她功夫,想回去报仇,她心性烈,急于求成,我劝阻不得,无奈之下终是给了她一本秘籍,秘籍中所记载的功夫成效极快,但危害也极大,阴毒入体,减寿不说,还会令人在成年之后一朝变为幼童。”

秦疏已全然愣了。

“十年前谢苏寻到我,让我来为你治疗腿伤的时,也是让我去医治她的,让我拖延她变成孩童的时间。这本对她身体极不好,但她却说,左右她已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能陪你多久便陪你多久吧,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她不想离开你。

“那时我才知道,你对她多重要。谢苏曾与我说,你将她捡回家的那一次正是她第一次变成小孩时,彼时她找仇家复仇,却险些丧命,正是绝望之时,是你救了她。她大伤,身体未好,便陪在你身边,没想到过了三年,她那仇家竟然又找上了你……她道是自己害了你一家,心怀愧疚,便一直陪在你身边,或许是想弥补你,也或许是想帮助你。如今把内力尽数渡给你,定然也是想让你以后过得安好吧。”

秦疏呆怔。那些人……毁了他家的人,是苏镜月的仇人!

他这些年一直追逐的仇家本是苏镜月的仇家!

秦疏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可此时心绪再乱,却有一个念头压住了所有的混乱,冒上来:“你说……苏镜月,她会变成孩子?”

谢欣点头。

“她会变成孩子……”秦疏恍神,好似只听进去了这句话一样。

奇怪的女孩……阴寒入体,掌心灼伤,内力猛涨……

这些事情猛然间全部串联起来。他怎么没想到!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苏镜月没死,她还活着,变成了小孩!

可是他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山崖下面,他又把她一个人丢下了!

秦疏转身就跑,脑海里不停回忆着他离开山谷前的晚上,苏镜月坐在火堆边瑟瑟发抖的身影。

她那么冷,那么冷……他却连抱也没抱她一下!

一路疾行,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狼狈成了什么模样,秦疏沿着他出来的那个河谷,再次步入山崖底下,找到那个山洞,洞里却已经没了人,苏镜月不知去了哪里,他满山谷地找,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恨不能掘地三尺。

但是她不见了。

她不见了……

秦疏回到山洞,颓然坐在地上,恍然间,他想起那日离开之时,苏镜月目光静静地落在一处石头缝隙上,他站起身,上前一看,缝隙边刻着一行又细又小的字——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在这里守一个人……至亲至爱。”

她在守着他啊!她在向他表露心意啊!可他这个混账东西……竟没识得出她。

她说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离开他,那一年前她的离去定是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她怕他伤心,怕他难过。

那些离开的日子她每天过得多难过秦疏不知道;在冷的时候有没有人心疼她秦疏不知道;在无助的时候有没有想念过他秦疏不知道。秦疏只知道,他最后给她一封休书让她回来拿,那么倔强的苏镜月,那么害怕他难过的苏镜月却软了心肠要回来。

她是想极了他,想在最后见他一面。

可该死的他做了什么,他竟没有认出那么重要的苏镜月!

纵使相逢应不识……

多么绝望。

秦疏失魂落魄,踉跄着出了山洞,行至他坠落山崖的地方。萤火飞绕间,水草深处,一方在闪闪发光,他眼眸一亮,重燃一分希望,疾步行去,拨开水草,他终是寻到了那个人。

她趴在地上,脸颊轻轻贴着地面,那是他掉下来的地方,苏镜月就这样静静地趴在那里,像是抱住了他一样。

她背上停着那么多萤火虫,他一动,那些小光点就都惊飞起来。秦疏静静地扶起她,将她已经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

“苏镜月。”他说,“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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