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
2014-03-04黄金明
黄金明
他喜欢“脑海”这个词,仿佛他的头部确实隐藏着一个神秘而辽阔的大海,波涛汹涌或平静如镜。在幽深的海底,一些人、事件或物体,就像沉船深藏不露,没有声息,没有痕迹,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在冬日的一个夜晚,孙山的脑海倏地“蹦”出一个词语:肥猪。这是一个人的名字。更准确地说是该人的绰号。至于其真名实姓,孙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好在这个绰号所代表的那个人(主要是那张脸)在孙山的脑海完整、清晰地浮现出来。但这张脸没有任何猪的特征,看上去也不肥胖,反倒称得上俊美,这就让孙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人的五官刚才还很具体,但瞬间就变得模糊不清,像一个他在梦中遭遇的人。孙山还是努力记起了一些有关肥猪的情况或事情,这使他毫不犹豫地断定,肥猪是(至少曾经是)他的老朋友,曾在他的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而他退出孙山的生活舞台乃至销声匿迹,已经成了事实。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又有多久,孙山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朋友,这是一个给人带来温暖的字眼。此刻,孙山想起肥猪,就感到眼前升起了一片火光,将这个寒冷的冬夜短暂地照亮。
多日以后,孙山认为他想起肥猪的那个时刻,是匪夷所思的,充满突如其来的偶然性。在当时却显得平淡无奇。他只是对自己居然将一位老朋友那么彻底、长久地遗忘感到奇怪。他喜欢“脑海”这个词,仿佛他的头部确实隐藏着一个神秘而辽阔的大海,波涛汹涌或平静如镜。在幽深的海底,一些人、事件或物体,就像沉船深藏不露,没有声息,没有痕迹,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有极少数凭借记忆的打捞,才能浮出水面,这也是十分偶然的,譬如他想起的这个肥猪。肥猪就像一根针,被从海底捞了出来。但一个有好几月乃至好几年都被遗忘的朋友,又算是什么朋友呢?孙山笑了笑,我思故他在。他的头脑有一个念头像烟花在闪耀并熄灭,他差点抓住了肥猪的职业或身份。妻子曲榆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感到那根针又“嗖”地滑入了海底。
他恼怒地问:“撞了邪呀你?”曲榆裹着长浴巾从冲凉房走出来,说:“差点跌了一跤,还好。”曲榆很苗条,但平衡能力很差,动不动就会摔跤或撞头碰脚什么的。孙山望着她,说:“你记得肥猪吗?”曲榆说:“我从不关心你的朋友。”看上去这么轻盈健美的女人,为什么动作笨拙得像一头猪呢?孙山恶毒地想。至于那个老朋友,孙山除了记起他的绰号以及他影影绰绰的模样,再也没有什么了。他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既虚幻又真实。孙山望着妻子,她肤体白皙,饱满结实,生机勃勃。她裹在浴巾里的身体曾经是一个神秘,一座宝藏,但如今他没有什么新鲜感了。这个宝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就像一个开采殆尽、即将废弃的矿场。但她仍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也许是冷漠。孙山由经验可知,即使是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仍然有无处不在的隔阂和无法逾越的鸿沟。在曲榆的身体深处,始终存在着他无法进入的陌生地带。他早已丧失了探究的兴趣。这种陌生感从未离去。他只是厌倦了。
孙山想,肥猪是谁呢?也许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也许他不过是孙某臆测的一个人物。这些可能性是有的。但他还是被一股对老朋友的怀念淹没了,温暖中带着一丝怅惘。
当天夜晚,他们做了爱。孙山尽管像一个熟练工人在车床上一丝不苟地操作,但肥猪那张五官模糊的脸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冒出一个怪念头,那个趴在曲榆丝绸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上的人,长着一副猪的脑袋。这让他恶心,仿佛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作为“旭日”文化传播公司的书刊编辑兼诗歌作者,孙山的交游不算封闭,但称得上朋友的也没有几个。经常来往的人,大多是文艺圈的,譬如鼓捣诗的、画画的,或做什么策划的,还有一两个在大学谋职的评论家。当然也有几个异性朋友,曾一度跟他保持着清白或暧昧的关系,但也说不上有特别的交情。据说,社交专家将人际关系划分为陌生人、熟人、朋友之类,而朋友又有普通朋友(如酒肉朋友)、好朋友(即哥们)及死党(又叫知己或兄弟)之分。孙山的分法简单而极端,非此即彼,没什么中间界限。朋友之间,是同声共气互诉衷肠乃至两肋插刀的,不能就不是。换言之,他将那种互相利用的人际关系摒弃于朋友之外。按照这个严苛的标准,孙山在果城的朋友就屈指可数了。他一个个过滤和筛选,发觉他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符合他对肥猪的想象。肥猪是一个生意人。这是他在某个清晨灵光一闪想起来的。至于他做什么生意,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孙山不禁暗骂自己,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怀疑记忆的可靠性,相反还得倚重它。
孙山上网去搜索关于肥猪的网页、图片或博客,但一无所获。在粤方言区里,“肥猪”有贪婪、好食、嗜睡及蠢笨等诸种寓意,总之是一个带有侮辱性质的词。即使是在彰显自由与个性的网络,也不怎么受欢迎,至少,他没有找到一个单纯以“肥猪”为网名的博客。当然,“小猪天上飞”、“粉红色的小胖猪”之类并不鲜见。孙山在工作中曾借助搜索引擎的强大功能,解决了不少难题,在寻找一个老朋友上却屡遭碰壁。也许,肥猪是个卖猪肉的吧,根本就没上过网。
好几天来,孙山搜索枯肠,却漫无头绪,看来有必要借助朋友们的力量。作为一位写诗的人,孙山不否认自己有点神经质,他向来对未知事物深怀敬畏。出于谨慎的需要,孙山决定在朋友间展开隐蔽、委婉的调查,这样才不至于陷入可能的被动之境。尽管如此,等到事情发生时,仍然像一次突发性灾难,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
孙山在笔记本上草拟了一套方案,当时他以为这是可行而安全的。他先去约张非吃饭。张非是一个油画家,他绝对够朋友,是一个讲义气的铁杆哥们,是一个可以交换隐私的兄弟,是一个可以托孤的生死之交。早几年,孙山遇到一个搞音乐的美妇人,曾有过离婚而跟她过的念头。正是张非的力劝使其悬崖勒马。事后证明张非是对的,孙山至今对他仍抱有感激。
张非的理由其实没什么说服力,他既说不出那妇人有什么不是,又说不出他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而只是力陈:结婚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但你结了,最好就不要去离。离了再结,那是疯狂的行为!换人是没有意义的。我不否认该女人的魅力,她可能是一个好女人。很多女人都很好,而一旦成了你的老婆,都无一例外变成你的噩梦。如果你想让她保持吸引力,就千万不要跟她结婚,永远不要跟她上床。孙山认为这是似是而非的歪理。张非曾离过三次婚,暂时没有再婚的打算。他们是互知底细的,拥有一些共同的秘密。至少,信息是共享的吧。孙山想,他有一部分记忆像钱财储存于张非的心底,对方就像一个储物柜或记忆银行,有必要的时候,就去找他取用。女人一再让张非失望,但不等于别人也会重蹈覆辙。另外,就张非的行为而论,跟他的理论是相抵牾的。张非说,我就是那只小白鼠,实验证明我是对的。我是实践出真知。孙山不服气。张非只好亮出了他的王牌:“该女人是靠不住的。她跟陈榆父还有一腿。说别人的隐私,很不道德,况且还涉及朋友。本来我不想这样的,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此事很容易证实。你只要给陈榆父打个电话就行。”孙山没有问陈榆父。那桩婚姻就这样流产了。他们是怎样分手的,孙山都毫无印象了。也许是大家都厌倦了,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由此可见,这段恋情,也挺可笑的。如果不是这次见到张非,他全都忘了。
两人喝了几杯,孙山漫不经心地说:“好久没有肥猪的消息了。”
“不会吧?你还会惦记他?”他张大嘴巴,表情夸张得像看到了一个外星人或什么怪物。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朋友。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兄弟,宽容是美德,但一个人像你这样宽宏大量,那就不是宽容,而是脑子进水了。他不是一头猪,你才是呢。”
“你为什么要骂我呢?”
“他做出了那样的事,你还这样对他。你太软蛋了。”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算啦!”
“我靠,你是不是一个男人!他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你竟当作没发生过。当时你的表现就让我十分失望,要不是你拼命抱住我,我非当场阉掉他不可!你是我的兄弟,你受辱就是我受辱。对不起你的人,就是我的敌人。不要说去揍区区一个肥猪,就是杀人放火,我也绝不含糊!”
“那也算不上什么。也许我也有不对。”
“你的确是有问题,我看你是疯了。他睡了你老婆,你居然觉得不算什么——”张非咆哮如雷。
“这——”孙山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炸响,一阵颤栗从头到脚,贯穿了他的身体,像猛力松开的弹簧那样震颤。他低声说:“这点我倒是想不起来。”
“孙山,我作为一个男人和你的兄弟,有义务提醒你,这样的事情你不应当忘记。”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张非说,“你还带我将那对狗男女——对不起,她毕竟是你的老婆——堵在葵花宾馆的房间里。那天我是准备要人流血的。呵呵——”
“也许我们将另一个人跟肥猪混为一谈了,”孙山尴尬地说,“可能我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我知道你老婆只跟肥猪一人有染,”张非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肥猪叫什么名字?他是干什么的?”孙山觉得头脑乱成了一锅粥。他拍着头说,“你瞧我这脑子!”
“你一直没说过呀。我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他。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不过,他那副尊容我倒是见识过,真是两个肩膀上扛着一只猪脑袋,肥头大耳,蠢笨丑陋。嘻嘻,老实讲,尊夫人的那个品位呀——”
“别说了!”
“你要找他干什么?”
“我要杀了他。但我到哪儿去找他?”
“也许尊夫人知道。”
孙山愁眉苦脸,半晌不语。他盯着张非,张非说得一本正经,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这是要闹出人命的。张非忽然大叫:“来,干杯!”
孙山回到家里,强抑住质问曲榆的冲动,张非的话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反而将他的思绪扰乱了。他不会天真地认为,曲榆能向他提供答案,但还是问她:“我不会相信你会忘记肥猪。”曲榆冷漠而烦躁地望着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肥猪曾经是我的朋友,但后来不是了。这个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他过得怎么样?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动他一根汗毛。过去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我强迫自己全忘了。老实说,我连他的模样都不愿意记住了。我发誓,我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但是你得告诉我他的近况,我不希望他跟你还有什么瓜葛——”
“且慢!你越说越离谱了——”曲榆挺起脖子嚷道,她像一只警觉的猫,一只受到威胁的鹅,一条就要发起攻击的蛇。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尽管我正在遭受莫名其妙的侮辱,但我还是不想跟你吵架,我必须澄清一个事实,一、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肥猪,我不管他是人类还是畜生;二、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过你所指控的类似瓜葛,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今天想干什么?不妨直说。你姑奶奶奉陪到底!”
“葵花宾馆你不会忘记吧?还有张非。”
“这个烂鬼宾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至于你那个狐朋狗友,我没有什么好印象。我见过他不止一次。我发誓,他一直想勾引我,他的一双狗眼总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色迷迷地盯着我的胸部。他给我发过几个莫名其妙的短信,我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没有根据的事就不要捕风捉影了。我要谈论的是肥猪。你不要岔开话题。好,你要装傻,我就跟你直说好了,那天你跟肥猪在葵花宾馆鬼混,被我跟张非堵在房间里头了。”
“孙山,你疯了!”曲榆以一种出奇平静的声音说。
她气得全身打战,扭头走入卧室,“啪”的一声关上门。孙山盯着那扇门,严丝合缝,连灯光也无法泄露。他觉得妻子变得十分陌生,他不知道应该相信谁。那个折磨人的“肥猪”,依然没有什么线索。
孙山找了个闲暇的下午,打通了好朋友陈榆父的电话。他是一位小说家。也曾经是孙山的情敌,这是张非的说法。两人一直是好朋友,至少,在孙山的印象中,两人从来没闹过什么别扭或矛盾。
“你有肥猪的电话号码吗?前几天丢了手机,很多号码都找不到了。”
“有呀。”
“待会发给我。我先跟你说个事儿。我好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的生意怎么样?”
“不清楚。我好久没去他的书店了。老实讲,我好久没逛任何书店了。现在的书很没劲,什么书都没劲。咱们也过了拼命买书的年纪了。想当年,咱们一块儿挤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找肥猪那家窝在中山大学旁边小巷的小书店买《卡夫卡日记》,觉得还是昨天的事儿。唉,十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那本书翻都没翻过!”
“肥猪是开书店的啊。他选书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那倒是。书店的老板,好歹也算半个文化人。这肥猪也挺不容易的。有点书卖的小书店,都纷纷倒闭了,还活着的就数博尔赫斯书店和他这个了。”
“他这店名也很有意思。”
“尤利西斯书店,呵呵,名字意味着一切——”
“听说搬了新址?”
“没有吧。还在中大旁边的怡乐路啊。”
“哦,将他的号码发过来吧。谢老兄。”
孙山挂掉手机,很快得到了一个数字。他如获至宝,觉得这个数字是一把钥匙,那个像铁锁头一样的黑暗谜团,将会应声而开。但那个手机号码无法打通,只传来“已欠费停机”的录音。孙山焦虑极了,他发疯似的反复拨打了无数次,仍然没有改观。好在,还有那个书店。怡乐路是一条小街,徒步一个来回花不了十分钟。
当他去到怡乐路时,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尤利西斯书店踪影皆无,也许真是搬迁或倒闭了。他去路边的几个小商铺打听,没有一个人认识肥猪,也没有人知道这家书店,仿佛这家书店压根就没有存在过,至少在怡乐路是闻所未闻的。失望而疲倦的孙山又拨响了陈榆父的手机,陈榆父听他没头没脑地数落了一大通,一声叹息:“没想到呀,没想到。”
“要找肥猪,就没别的办法了?”
“张琴也许知道。咱们第一次去那个书店,买那个卡夫卡,就是她介绍的。”陈榆父说。
张琴是一位诗人,是果城一家中学的语文教师。她容貌非凡,遗憾的是她的才华跟她的美貌成反比。她诗的优美程度有她身材的一半就好了。孙山以为张琴是没什么前途的。作为好友及同行,他不便指出她这一点。当然,这并不等于说他就有前途。在中国写诗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当孙山打通了张琴的电话,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哪儿?我正要找你。”
尽管气温降到了九摄氏度(在南方的果城,这样的天气算得上寒冷了),但阳光白亮耀眼,这驱散了他心中的不少阴霾,让他无端地乐观起来。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异性朋友之一,张琴跟他的交情非比寻常。面对着这样的人间尤物,他承认自己不是没有非分之想。但人家可是正经女人。他们是在珠江新城的一家咖啡厅里碰头的,甫一落座,张琴就抓住孙山的肩膀号啕大哭。孙山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让她止住哭泣。
“你怎么啦?”孙山不得不表示关切。
“陆逊跟田思思搞上了。”张琴又补上一句,“那个臭婊子是学校的舞蹈老师。”
陆逊是张琴的老公,孙山见过几次。他是该校的历史老师,开口闭口就是罗素和伯林,以自由主义者相标榜,其实是一个鸡肠小肚的小男人。孙山很讨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孙山只好耐心听她去控诉那对狗男女,不时插一两句谴责之词,充当一个安慰者。这个角色很别扭,孙山烦躁不安,却又不能不强自压抑。平时,他跟张琴相聚,只恨时日短暂。毕竟她是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美妇人。孙山说:“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感同身受,我们的配偶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我想起印度某哲人讲过的一个故事:在蒙特利尔发生过一件事——这事只能发生在蒙特利尔。两个俊美的男子正走在街上,手挽着手。他们前面走着一对夫妻,正在争吵,一个男子捏了一下另一个男子的手说:你瞧,我告诉过你两性婚姻是行不通的。”
“臭男人就这个德性!对不起,我可不是要骂你。”张琴破涕为笑,说,“依我看,同性的婚姻同样也行不通。否则咱们倒可以试一试,我一向将你当作姐妹来着。”
“我也没将你当作女人,而是哥们。”孙山说,他心旌摇荡。
张琴凝望着他,粉颊犹带泪痕,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而眼波荡漾,目光中腾起一阵雾状的东西。她挺起胸膛,说:“我哪儿不像女人呢?”
“你知道肥猪近来在干啥吗?”孙山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你太美啦。他好不容易将纷乱的心绪收拾。
“肥猪?哪个肥猪?你说的是一个人吧。是男的还是女的?”
“就是尤利西斯书店的老板呀。好久没见他了,连书店也消失了,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他不叫肥猪。”张琴皱着眉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叫他肥猪。”
“那他叫什么呢?”
“不是吧?你连他是谁也忘了?”张琴气冲冲地说,“尽管我不想使用忘恩负义这样的字眼,但做人不能这样。”
“你说肥猪是我的大恩人?”孙山愕然地问。
“你这人呀,真是坏透了。”张琴伸出手指去戳孙山的额头,“那事儿也算不上大恩大德,但人家花的也是血汗钱。你连他赞助你出诗集的事都不愿记得了,你只出过一本书,所需的费用可全是他负担的。我再强调一句,他不叫肥猪。”
“好好,那求你了,他叫什么来着?”
“马平原。他又不胖,他自己不写诗,对你的诗却喜欢到了痴迷的地步。嘻嘻,我很怀疑他的眼光。”
孙山呆若木鸡,过一会才说:“你听谁说是他赞助我出诗集的呀?老实说,我对这个马平原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自己说的呀你——”
孙山语塞。他认为一整个下午是白白浪费了。马平原是不是肥猪姑且不论。他的尊容是什么样子,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脑海中那个“肥猪”的面孔影影绰绰,似乎跟这个马平原也无法对应。这个书店的老板,他怀疑自己是否跟他有过来往。毕竟,他只是活在陈榆父和张琴两人的嘴上。他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都尚存在着疑问。但他绝对可以肯定,他的大作《动物园的人》不是马平原赞助的。至于是谁赞助的,他实在羞于启齿。那段日子,将他折腾得鸡犬不宁,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如果他知道那个叫孙海心的女画家——那个披着人皮的母大虫——他是打死也不敢去招惹她的,更不敢接受她的赞助。在孙海心那模特儿般瘦削高挑、曲线优美的身体里面,隐藏着海啸般巨大的激情和疯狂。她就像一匹烈马那样难以驾驭,又像一帖狗皮膏药那样无法甩脱。那段日子,他都要发疯了。他付出的代价可谓惨重,如今回头来看,这也并非全无意义,至少可以让他不假思索地排除了他的赞助者,不可能是另一个人。刻骨铭心哪。孙海心跟他云雨之际,非要听孙山喊她“白骨精”不可!这仿佛是一句咒语,孙海心在一种大口咬嚼唐僧肉的幻觉中欲仙欲死。她将孙山当成了某古典小说中那个面慈心软、细皮嫩肉的小和尚,他让各路妖魔鬼怪垂涎三尺。孙山每次都反感地想,白骨精可没有吃到那些肉,她的下场众所周知。
他不得不承认,孙海心在床上属于最出色的女人之列,但也仅局限于这特定时刻的方寸之地。
孙山将思路从那个妖精般的女画家拉回现实中。他吐出一口长气,说:“那你知道马平原在干啥吗?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
“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呀。我跟他可没有来往,也就跟你去过一趟书店。那些书都是大路货,那种标榜精英、貌似清高的滋味是硬做出来的、廉价的,生意人嘛。”
张琴伸了伸懒腰,说:“老说他很没劲。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吗?陪我吃晚饭吧。”
孙山摇了摇头。他的情绪比张琴显得更低落。他实在没有任何胃口。暮色降临,他在张琴夹杂着忘恩负义和不解风情的眼神中迈出了咖啡厅。
被折腾多日仍一无所获的孙山,不禁怀疑肥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也许是他臆想的产物,或者在梦中遭遇的什么怪物。他在一筹莫展之后,决定将这件事彻底放弃、遗忘。过了大约两周,他发现这样的处理方式十分对头,他宁愿说服自己这是一个白日梦。
在圣诞节前夕,他收到了张贺卡。贺卡是纸版的,在网络时代,书简或贺卡之类,都像珍禽异兽一样稀罕了。要发就发电子版的,甚至带有音乐和视频。这是一张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很普通的贺卡,它的式样及贺词都毫不起眼,但落款却让他骇得大叫起来——肥猪!孙山在邮戳上发现,上面盖着果城十区之一的“龙眼”。他的头脑滚过一声响雷:肥猪不仅实有其人,而且就在果城!他想将此事抛之脑后的做法,就变得自欺欺人了。本来他认定,这件事就像一颗险恶的地雷,既然无法拆除,就干脆任由其埋在记忆的泥土深处,只要不触动它,也就永远不会爆炸,甚至给人一种从不存在的假象。然而,这张贺卡就像一条导火线,或一个启动装置,不管孙山理不理它,恐怕都会突然炸响。至于何时爆炸及其后果,则尚是未知数。孙山感到了恐惧,但更多的是烦躁。
这样,孙山没有理由忽视贺卡上的任何信息,但贺卡上印刷着的白胡子公公和他的雪橇,颜色俗艳,画工拙劣,谈不上有何信息。而那句“圣诞快乐”的圆珠笔手写体贺词,也等于白写了,实在是太平淡了。
他气咻咻地将那张贺卡递给曲榆,说:“你瞧,还说不认识肥猪。他公然向我叫板了!”
“这是你的肥猪,不是我的。别忘了,贺卡是寄给你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人家不就是问候你嘛,也算不得什么叫板。”曲榆瞥了一眼,不屑地说。
孙山作了一个简单的演绎推理,从目前的信息可以推论,一、肥猪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且跟他关系匪浅;二、他就在这座城市里。出于某种原因乃至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方跟他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关系。被动的一方却是他孙山,因为敌暗我明。孙山继续分析,也许对方不是故意这样的,但该死的是他对“肥猪”及其相关的一切全忘了。在脑海里遗忘的人或事情,约等于从不存在或烟消云散。也许,日后那些东西在某个偶然的时刻突然冒出来。这仅是一种可能。他可以断定的是,对方不跟他联系,恐怕还是双方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当然,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而是双方因日久生疏之故。
临近元旦的一个傍晚,孙山有一次朋友之间的聚会。人数有六七个,其中就有陈榆父、张非及张琴夫妇,还有一两个孙山叫不出名字的家伙。
郑逸年一到房间,往饭桌上扫了一眼,脸色陡变,扭头就走。陈榆父赶紧追了出去。郑逸年是岭南大学的副教授、评论家,也是孙山屈指可数的几个好朋友之一。众人面面相觑。
须臾,陈榆父回来了,双手一摊,说:“没办法。他说了,只要有肥猪在场,他绝对不会出现。”张非说:“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哪,非要搞得不共戴天不可。”孙山双眼放光。只听得有个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琴说:“小事一桩,郑逸年也忒小气!”孙山忍不住说:“哪个是肥猪?”陈榆父说:“他指的就是你。”孙山一怔:“你不是说肥猪是尤利西斯书店的老板吗?”陈榆父说:“此猪非彼猪呀。我也很纳闷,他为什么要这样叫你。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张琴说:“你没有听错吧?”
“我哪儿得罪他了?”孙山不解地问。
“你真忘了?”张琴说。
孙山脸露迷惘之色,无奈地摇了摇头。
“忘了就甭提啦,芝麻绿豆般大的事儿。伙计,上菜!”陈榆父冲着侍者嚷道。
孙山默默地咀嚼着众人说的每一句话,坐立不安,他干脆放下筷子,说:“我为什么就变成了肥猪?我跟他到底怎么啦?”
“你自己问他去!”陈榆父不耐烦地说。
孙山真去打郑逸年的手机,但对方根本就不接。孙山苦笑说:“我真是想不通。”
“也没什么大事。你们打了一架。”张非说,“那应当是端午节前后的事了。你们是怎么干起来的,我不记得了。”
陆逊忽然插嘴说:“当时我也在场,首先是孙山抱怨说,逸年你就没写过我的评论,大家是哥们,你还要我开口吗?你不写,你这个评论家的眼光就是可疑的——”张琴说:“你甭多嘴!”陆逊不理她,继续说:“郑逸年说,就你那些破诗,我的评论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堕落到这个地步。评了你,我在江湖上也没脸混了。孙山说,你的评论还不是靠交版面费发表的?谁稀罕!你评上副教授,怕也花了万儿八千吧。郑逸年说,你讲得不错。但你发诗却是靠老婆去陪编辑睡觉换来的,好像也不是很光荣。当时,我插了一句:编辑也有女的。郑逸年说,那他孙大诗人就赤膊上阵肉搏相见喽。这句话一出,孙山脸色就青了。他非要郑逸年道歉不可,对方说,那你先说对不起!两人不再口角了,扭打成一团,从小餐馆翻滚到路边。众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也不去劝架。忽然,圈内‘啪一声闷响,郑逸年应声倒地,一动不动。孙山大英雄却缓缓站起来,他的手上还举着一块砖头,他瞅着地上的郑逸年,脸上带着梦游般的表情——”
“没这么夸张吧?瞧你说得唾沫横飞。”陈榆父说。
“诸位当时都在场,可要做个见证!我陆某人可有半句虚言?”陆逊说,“郑逸年头破血流,委顿在地,送去医院缝了七八针,恐怕现在都有伤疤呢。孙山够狠的,手法纯熟、有力,训练有素。专业的拍头党怕也自叹弗如吧。”
孙山给他说得头皮发麻,说:“你说得有板有眼的,我自己说过的话怎么一句也想不起来?”
“他是作了一点艺术加工,”张非说,“但你说什么也不能动砖头。你太过分了。”
陆逊对孙山说:“你知道郑逸年为什么不理你了吧。但他为什么要叫你肥猪,我也不晓得,依我看,你是一条色狼。”
“你这是什么意思?”孙山说。
“你明知故问。”陆逊不甘示弱。
“事情都过去了,甭提啦。那次孙山是喝高了,大家都喝高了。” 陈榆父打圆场说。
孙山默然半晌,说:“这件事情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是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了。”
“当时大家手忙脚乱地将郑逸年塞入的士送去医院,都顾不上你了。”张非说。
“感谢大家告诉我这些事情。也许,我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哪。如果冒犯过诸位,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请不妨直说,孙某人一定虚心接受,负荆请罪!”孙山诚恳地说。
张非欲言又止,那陆逊已脱口而出:“你拍别人的脑壳我管不着,但再对我老婆纠缠不休,可别怪我不念朋友的情分!”
“我对张琴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我的朋友可没包括你。”孙山反唇相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陆逊切齿道。
“你有病呀?要撒酒疯回家撒去!”张琴冲着丈夫斥道。
“大家是不是要每人发一块砖头呀?”陈榆父见气氛不对劲,开玩笑说,“来来,干杯!就权当是为了祖国繁荣富强!”
众人喝酒不提。但孙山疑窦满腹,心事重重,哪儿有心情喝酒吃肉?他吐出一块鸡骨头,说:“他为什么要叫我肥猪呢?他不是有什么特别含意吧?还是随口胡诌的某个泛称?莫非‘肥猪成了某种网络上流行的时髦骂人用语?”张非跟他碰杯,说:“他是随口说说的,你休要当真。”
“我正在掘地三尺找一个叫‘肥猪的人,搞了半天,到头来我倒成了肥猪。大家认识我一个叫肥猪的朋友吗?肯定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
“那只是你的朋友,谁知道是何方神圣?”陆逊阴阳怪气地说。
那两个孙山叫不出名字的家伙,相互对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其中一个伸出食指,逐个点着众人说:“我是肥猪,你是肥猪,他是肥猪!呵呵,笑死我了,大家都是肥猪——”
孙山冷若冰霜地说:“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
尽管孙山愁肠百结,很想大醉一场,但他为了保持头脑清醒,还是适可而止。他觉得这段时间神情恍惚,吃不好,睡不香,都有些神经衰弱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仍有强烈的眩晕之感,他感到“肥猪”无处不在,却又隐身不见。他仿佛是一个幽灵,就在虚空与黑暗中窥伺着,露出野猪才有的灰色獠牙。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感到背后有一双冰冷的毒眼在盯着他。他惊恐地回过头去,却又没发现什么异常。那头该挨千刀的“肥猪”,一旦将他揪出来,我孙某人非要做一次最冷酷无情的屠夫不可!这个想法让他发笑。
当天晚上,他在夜深人静、似睡非睡之际,倏地想起了某个情景。那是一条乡下村庄通向小镇的小径,像一条旧绳索,有点发白。这在现实中是存在着的,但也无数次在他的梦境中出现,无论现实还是梦境中,他曾多次走在这条小径上,他所遭遇的人与事物都迥然不同。譬如这样的一个梦,他在上学路上,路边的草丛和野花中,突然跳出了一个疯女人,将他拦在路中央,掏出木瓜状的金色乳房要给他喂奶,将他吓得哇哇大叫。他仿佛摁到了追忆梦境的开关,于是触发了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梦,之后是无数个梦境接踵而至,相互交织。那条小径或那个疯掉了的女人不过是一个线索,一条导火线,它将引爆一个巨大梦境的仓库,仿佛要炸开一个禁锢了无数个液态梦幻的水坝。这是一个庞大的梦幻的网状结构,十分真实而广阔。此刻,他是清醒的,但又像进入了往昔的梦境中。正是梦境的清晰和条理性使他怀疑那些被记起来的梦不是真正的梦,至少也掺杂了记忆和想象。凭经验可知,梦幻是难以捕捉的。那些色彩斑斓的场景、神出鬼没的人以及变幻莫测的事件,均无一不以碎片的形式呈现。譬如,所有梦中人犹如晨光中的蝴蝶,能够略为触及它轻烟般的躯体,闻到它清新或浓烈的气息,就很不错了。由此可见,这不过是一座建筑在记忆之沙上的梦幻宫殿。同样可以想见,有更多的宫殿沉陷于流沙之中,或沉睡在千百尺下的地底,没有人将它唤醒,永远不会重现,甚至无法被想起来了。因此,记忆跟梦幻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其可靠性被大大打了折扣。那么别人的记忆或复述呢?倏地,孙山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陆逊对他抱有偏见,他的讲述也许是不真实的,甚至朋友们的附和及言说,亦有值得怀疑之处。很有可能,被砖头砸昏了的人是我,而不是郑逸年。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又找不到任何被砸打的蛛丝马迹。尽管如此,他对“朋友”这个词的含义及其关系,还是有了一个跟以往不一样的认识。那就是,他跟朋友的所谓密切关系,也许并不存在,或是一厢情愿。至少,并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纯真、密切和牢不可破。
此后一连数晚,孙山都有意识让自己沉入那种追忆往昔梦境的恍惚状态之中,他停靠在半梦半醒的临界状态(整个人的意识被一股类似催眠的、无形柱子般的力量所撑起),他借此回想了人生三十多年来的无数个梦幻。当然其中不乏噩梦。这使得他也几乎成了一个梦中的人,长期停留在梦境中游荡的氛围之中,这样的感觉是新奇而陌生的。这是他在诗中追求而无法达到的境界。他在现实中真切地体验到了。但要想将这种境界付诸笔墨是徒劳的。于是,他放弃了一度披衣而起去写诗的强烈欲望。毕竟,天气太冷了。
在那种出神或冥想的恍惚状态中,他仿佛得到神启,他的眼前一再浮现出一个美妇人,她的美貌是很难描述的,若要勉强为之,则可以说是林志玲和巩俐的混合体,既有前者的清纯,又有后者的肉感,也许还夹杂着一丝舒淇的野性和张狂。那美妇人赤身露体,她在孙山脑海中的浮现是奇特而优美的,冉冉而出,像莲花在晨曦中缓慢地盛放,一瓣一瓣地打开。美妇人的脸庞和躯体不是很真切,她像蓝色烟雾一样飘动和消散,她纯粹由色彩、光影和雾气构成,这一切契合那种如真似幻的梦中状态……整个画面跟波提切利的油画《维纳斯的诞生》有相似的情景。这说明了什么呢?老是幻想见到裸体美人。
曲榆见他辗转反侧,关切地问:“没事吧?”
“我看到一个人。”孙山说。
“谁呀。”
“小时候的玩伴。”
“骗谁呢。你在想肥猪吧。”
后来,孙山寻找肥猪作为一个事件,在一个较大的范围里流传开去。这是孙山不愿意看到的。他经常接到一些自称是“肥猪”者的骚扰电话,其中有男有女。孙山可以断定,大多数是操皮肉生意的。因为那些人说的话不堪入耳,且油腔滑调。有两个人的嗓音,像是陆逊和张非的。朋友么,就那么回事。他算是看透了。连公司的老总也知道了,在一次饭局中关切地问:“你的肥猪有头绪了没有?”孙山尴尬地说:“那纯属谣传,完全是朋友间的恶作剧。”编务总监是一位五大三粗的半老徐娘,有次趁着晚间加班,将他堵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将肉山般的身躯移过来,那两座小山峰像怪兽的犄角晃来晃去,攻势凌厉。
“跟你心目中的肥猪相比,我怎么样?”总监压低声音说。
“我要找的是公猪。”孙山装糊涂。
“瞧把你吓的!”总监放他过去,浪声大笑,声震屋宇。
有一个电话还是给孙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方没有挑逗之意,那是一个忧伤而肃穆的声音。对方当时说:“你既然忘记了,就不要再去找了。你找也找不到。但愿你幸福快乐!”从电话里听来,声音低沉,有点沙哑,有点尖细,仿佛出自女性感冒患者之口,鼻音很重。孙山本来也将其当作骚扰电话,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等他回拨过去,早关机了。孙山仿佛被狠狠掴了一个耳光,如梦初醒,莫非对方就是“肥猪”?还是个女的?跟他有交往的女性,无一有此不雅之绰号。在他的记忆中,实在又想不起有过一夜情之类的短暂艳遇。除非是跟郑逸年醉酒打架的那个夜晚。那天的事情,他可是忘得一干二净了。而那一次可以忘掉,那么就有无数次这样的可能。早些年,他可是有不少醉卧街头的经历。让人头痛的是,他脑海中最初浮现出来的那个“肥猪”的形象,尽管不太明确,却无法跟某个女人挂上钩。
在二三月间,街道上的木棉树花朵密密匝匝,如杯盏,如火炬,红光闪闪,热闹非凡。而芒果树细碎、淡黄的花粒已凋谢,并逐渐变成了指甲般大小的青色小果。就在这春暖花开之际,传来了油画家张非先生举行盛大婚宴的消息。这是他第四次结婚了。上个星期,张非在天河皇宫大酒店摆了十来桌,却没有邀请他。这让孙山深感意外,亦倍感失望。他宁愿对方是贵人多忘事,一时疏忽了。当他致电祝贺的时候,电话是通了,对方却又叭地摁掉了,无论他再怎么拨打,都无法接通了。孙山心中一沉,他在继失去郑逸年之后,又失去了一个重要朋友,且不明不白。尽管他不是极端看重友情的人,但还是深受打击。也正因为朋友不多,所以弥足珍贵。他有一种被无端抛弃的愤懑和失落。他一次次回想起跟张非的交往,发现双方既没有经济上的纠纷,也从来没有过争风吃醋之类的矛盾,自问彼此都没有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但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可能有一些极其致命而不易察觉的事情,还是被忽略了。他忽然想起上次元旦时的聚会,至今历时三个月,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恐怕断交的由头已隐约潜伏,只是他反应迟钝而已。
孙山决意将“肥猪”遗忘,既然他可以一度将其忘却,那就可以再忘掉一次。数月以来,他跟曲榆的关系略有改善,至少没有大的争吵。有时,孙山会歉疚地想,尽管夫妻间乏善可陈,但曲榆没有出格的行为,表面上堪称贤妻良母,而他毕竟有些见不得光的事。诸如跟孙海心之类的女人有染。随着时日的推移,转眼进入了夏季,尽管那件事依然无法让孙山忘得一干二净,但已算不上困扰。他总算放松下来。那天晚上,他跟曲榆做爱时,依稀找回了往日琴瑟和鸣的某些感觉。曲榆在酣畅淋漓之际,叫喊着:“肥猪,肥猪啊——”孙山好奇地问她:“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曲榆羞红着脸说:“大半年来,这个‘肥猪不仅困扰着你,也同样纠缠着我。我痛快极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想将那头莫名其妙的肥猪一刀宰了,还开膛破肚,解恨!”孙山望着她,想笑一笑,但感到嘴巴里充满苦味。
孙山收到这样的一个短信:“烦透了。莫樱。”那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署名却似曾相识,因此他不能将其视为骚扰短信。他很快就想起莫樱是谁了,那个在某乐队吹洞箫的乐手。从孙山居心叵测的角度看,女性选择这样的一种乐器并非明智之举,容易让好色之徒想入非非。他曾经就是这样的一个好色之徒,并享受到了莫樱技艺高超的吹奏,那真是让人黯然销魂。他回复了几个字,他有一百个理由拒绝跟她见面,但还是决定赴约了。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三年还是四年?莫樱言之凿凿:“三年零十三天。”令孙山惊讶的是,她的容貌完全不符合他脑海中的记录。换言之,他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了。他迷惘而贪婪地望着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性感女郎,脑海中翻卷着白色浪花似的往事,他觉得眼眶有点潮湿,地球绕着太阳绕了三圈之多,有些事情仍在原地打转,有更多的东西已物是人非。譬如莫樱作为张非的第四任妻子,孙山并非一无所知。
“我一生中最后悔的是嫁给了那个人。”莫樱仿佛看穿了孙山的心底,说,“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连他也不知道。”
孙山没有吭声。他还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我一直想嫁的人是你。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让孙山怎么回答好呢。他感到心乱如麻。在那天下午,在葵花宾馆(这是孙山事后才觉察到的)的某个房间里,孙山望着窗外的阳光从明亮到黯淡,最后彻底消失在虚空中,而为果城暧昧暗红的灯光所替代。莫樱在不断地倾诉着对孙山的想念和爱恋。她除了开头提过一两次“那个人”,连他的姓名都不愿提及,对自己的婚后生活更是只字不提。但这还用说吗?
孙山的反应是冷静而古怪的。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乃至于恐惧。他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感,将莫樱的话语降低成一个深闺怨妇的牢骚满腹,也就是说,他将对方如泣如诉的表白当成了耳边风。莫樱的肺腑之言,全成了水过鸭背。等到莫樱不说了,孙山的不安感仍没有减轻。他认为自己的防御系统并没有拦截到敌方发射的导弹,房间里空气依然十分紧张,危机尚未解除。他们在做爱,可怜的孙山怎么也无法放松。他瞪大眼睛,张开耳朵,像一只躲在洞穴的鼹鼠,警觉地嗅到了危险,但无处可逃。
莫樱倒是激情勃发。她忘我。她忘了一切。她甚至忘了她在做爱。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离了她的身体。她看见她骑坐在孙山的躯体上,像一个在狂风中的稻草人在剧烈地摇撼。她的心底在生成一场风暴,她就要被这场越来越猛烈的风暴带走。她自己就是一场龙卷风。她是如此的投入,以致于顾不上计较孙山激情全无。她嘴上呼啸的话语犹如铺天盖地的冰雹:“傻瓜,叫我肥猪吧,叫我肥猪——”
孙山努力捕捉曾在脑海中短暂地出现过的“肥猪”的模样,跟莫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即使他在追忆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那个裸体美人——林志玲和巩俐的混合体,也没有丝毫莫樱的影子,但他没有勇气说出任何一个字,肯定或否定,更不会叫那个字眼。孙山以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冷冷地看着像树根般交错纠结的两具身体,其中的一具被“砰”地点燃了。他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充斥,他忽然有生以来第一遭意识到这种像动物交媾般疯狂的行为是丑陋的,至少是荒诞而滑稽的。莫樱嘴里不停地重复:“叫呀,叫呀——”她的嘴巴在一张一合,仿佛一尾大鱼在沙滩上拼命翕动嘴唇。正是她这副喘不过气来的嘴脸,让孙山突然想起莫樱有一年短暂地经营过一个乐器店。莫樱愤怒地揪扯着他的头发,抓挠着他的脸。他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所笼罩,他像置身于梦境中,或在地球之外的某处。孙山怀着一种交织着绝望和痛快、厌恶和怜悯的复杂感觉,仿佛就要在欲仙欲死中凝固为化石,或变成一缕青烟升腾于空气中。他闭着眼睛,任由泪水迸涌。
选自《广州文艺》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梁智强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