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食眼狼

2014-03-04傅爱毛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3期
关键词:眼珠老黄牛屠夫

傅爱毛

这眼睛的味道才是人间之大味、世间之至觉,亦是生而为人能够品享到的“百味之味”。

“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弄丢了!谁见了我的眼睛?”

精神病院里不时传来凄怆的叫喊,连疯子们听到这声音都晓得,那是食眼狼在犯病。“食眼狼”是精神病院非常特殊的患者,他的病令最权威的专家也无法准确命名。只要睁开眼睛来,莫管是艳阳高照的晴天白日还是阴霾密布的沉沉暗夜,他都在瞪着贼亮的眼睛到处寻找他的眼睛。除了给他服用镇静药,拿他束手无策的大夫尽量躲避他,若是能逮着个白大褂,不管是医生抑或是护士,他都会拿自己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人家的眼睛痛不欲生地泣诉:“大夫,求您帮我找回眼睛吧,我的眼睛弄丢了。”大夫告诉他:他的眼睛好端端地安居在他的脸上,自打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压根不曾挪过窝,可他死活不肯相信,整天满医院乱窜着东瞧瞧西觅觅,绝望地寻找他“丢失的眼睛”。看见躺在草坪上打盹的猫咪他认定猫偷了他的眼睛,看见旮旯里寻食的小狗他又认定狗盗了他的眼睛,所有长眼睛的动物都沦为他眼里的盗眼贼,他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贼喊捉贼地昼夜折腾,把眼睛都熬红了,矢志不渝而又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他不曾丢失却又永远寻找不到的眼睛,由于他用眼过度,大夫只得给他开了眼药水让他每天数次滴注,从而可以拿他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继续骑驴找驴地寻找他的眼睛。

精神病院的疯子和非疯子们都晓得,这“食眼狼”曾经是个屠夫,几十载的屠夫生涯里,被他宰杀的牲畜难以计数,然而,他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半口肉食都不曾吃过,哪怕是天鹅肉他都绝口不尝,他食且只食动物的眼睛。无论杀猪还是烹羊、宰牛抑或屠驴,把该干的活儿干利落以后,他总是随手带了那牲畜的眼珠装进口袋里,拿回家去做下酒的小菜。

“你有没有吃过眼睛?你晓得怎么吃眼睛吗?你猜什么眼睛吃起来最香?这里头大有讲究呢!”食眼狼来了兴头,就会不厌其烦地给病区的疯子们讲解食眼的学问:先把眼睛拿井水洗干净,然后放在黏土烧制的砂锅里加了数十种佐料文火慢炖。“炖眼和炖肉不同,这里头的功夫大着哩!火候不到家,炖进锅里的眼睛就会跑掉。炖了老半天,揭开砂锅一瞅,嘿,你道怎么着?眼睛跑得没踪没影,只剩下半锅清汤寡水,你说伤心不伤心?若是功夫到家,那眼睛炖出来黑白透亮、如玉似墨,能照见物影。吃起来那个香噢……”

疯子们咂咂嘴儿,贪馋地想象着眼睛的香味时,食眼狼就会姗姗地转身走开,继续艰苦卓绝地去寻找他丢失的眼睛,关于烹炖眼睛的绝招他永远秘而不宣,只留给自己独技专享。在我沉陷于抑郁的幽谷苦苦泅渡感到生不如死的时候,作为住在同一病区的病友,我经常主动去拜访他,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烹炖眼睛的秘术,并偷偷在心里侥幸地妄想着:当我掌握了他烹眼的秘籍,并能像他那样品享眼睛的美味时,也许会绝处逢生地走出抑郁的深潭?长期住在精神病院里,我也耳濡目染地久病成医,并深深地相信:对于精神和心理疾病患者尤其对俗称疯子的病人而言,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治愈其疾病的灵丹妙药,比如一份突如其来的爱情、一本偶然邂逅的奇书、一句不经意的大白话,谁又能说一道特别的美味不可能成为我的抗抑郁良药呢?我抑郁得太久太深,对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已丧失最基本的兴致和热情,如同一根透湿的木柴,任何药物和疗法都不再可能点燃起我生命的热望,只有食眼狼炖在黏土砂锅里的眼睛,还在我灵魂的暗夜里回光返照般地熠熠生辉着。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重度抑郁症患者而言,只要能点燃起对任何事物的哪怕细若游丝的兴致,这点兴致都可能像燎原的星火那样照亮和温暖我幽闭寒凉的生命。出于本能的自救驱动,我让自己紧紧地追随着食眼狼,把他当作我生命的“火源”。在我的百般诱哄下,食眼狼告诉我:他烹炖眼睛的时候连老婆都不能靠近砂锅半步,不然,那砂锅里的眼睛就会坏了本味、散了真魂。精心精意地把眼睛炖好以后,他才会小心翼翼地端出来,蘸了专门的调料细嚼慢品。那调料也极讲章法:小米陈醋、小磨香油,还有十三香芥末膏,再加上旱地里长出来的朝天椒和新鲜蒜瓣,哪样都不可或缺,哪样都必得他亲自精挑细拣并亲手打理,否则那眼睛吃起来就会失魂夺味儿。

“动物身上各处的肉吃起来味道都各不相同,你知道吗?连猪的四只蹄脚中前后左右的味道也大相径庭。最好吃的是猪的前右脚,肉力劲道、肉质密致,越嚼越有嚼头。后脚不行,脂肪多、肌腱松弛,没有韧味。”说起动物的肉来,食眼狼就会滔滔不绝。他念过不少书,是个有学问肯钻研的屠夫,从他那里我才知道,每种动物身上都有各自最精华的部位,有人喜食猪拱嘴,有人喜食鸭脯肌,还有人癖好牛舌头或羊蝎子。动物身上最精粹的部分往往只有那么一星半点,懂味的人品享起来却会大快朵颐、胜似神仙翱八极。在食眼狼看来,天上人间遍寻、水陆两界历数,世界上最精粹的美味还是动物的眼睛,可惜世人知味者甚少。不仅“知味”,且懂如何“食味”者,少之益少。眼睛虽是好东西,还要看会吃不会吃。吃眼睛固然要讲究烹煮技术和调料搭配,要吃出其真味来,还在眼睛本身。

经过几十载的细嚼慢品,食眼狼发现个独法秘门:“活眼”和“死眼”品享起来天差地别、味道迥异。简单地说,从活体动物身上取出的眼睛其味妙绝、难以备述。同样的眼睛用同样的火候和佐料熟煮透炖,其味道为什么会呈现天壤之别呢?他告诉我:从活体动物身上取其眼珠时,那畜儿会本能地感到极度的恐惧、惊慌以及愤怒和绝望,或期期艾艾乞生求怜,或苦痛万端尖声锐嚎。动物虽不能言,亦和人类同样具备喜怒哀乐和贪嗔痴怨的各种欲情。从活体动物身上取活体眼睛时,其七情六欲都会在瞬息之间高度密集地凝敛于两只眼珠,那眼珠就不只是两团简单的肌肉组织,而是融汇了各类细密敏锐的“情感调料”和“灵魂真味”的复合载体:苦辣酸甜、概莫能述,忧凄哀怨、千言难尽,缠绵留恋、缱绻贯融,这才是世间之真味。世间“真味”不是拿油盐酱醋调烹出来的酸甜苦辣,而是这由心而生的“百感凝聚”。这“心中百感”与“舌尖百味”一样苦辣兼具、酸甜杂糅,但这“苦”不是黄连苦,这“甜”亦非蜜糖甜,黄连之苦和蜜糖之甜伸手可触、随口可得,可盛可载、可购可鬻,世间但凡可购可鬻者,皆非稀尤罕见物。由心而生的悲苦凄酸和辛辣绝痛以及缱绻痴恋,那才是世间难得的调味佳品,这摸不着看不见的“感觉佐料”凝敛于神、酿酝于魂,在遭遇屠宰的刹那瞬间,从畜儿的心里迸射而出、百味臻凑,烈火烹油般地融注于双眸,这样的眼睛品食起来才真个叫做“香”。同样是“香”,这“魂魄之香”非同于那“口舌之香”,“魂魄之香”要耐下心来细细品嚼方可微得,得之方可体察:这眼睛的味道才是人间之大味、世间之至觉,亦是生而为人能够品享到的“百味之味”。那生而为人的韵味于别人而言,只可心中意会、不可齿间品嚼,他食眼狼偏要把人间百味啮于唇齿之间千咀万嚼、食而啖之,只有这样才能把“人”活得过瘾和透彻。食眼狼嗜好和品食的就是这生而为“人”的至味大觉。

“同样是上帝的生灵造物,为什么那些畜生阿物们要成为人的刀下亡魂呢?”虽身为屠夫,食眼狼却对此百虑不解,当他拿他那双疯子所特有的天真眼睛望着我,渴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时,我只能无比惭愧而又无比疑惑地反问:“是啊,为什么呢?”必须承认,许多时候,面对疯子我会感到十分惭愧。疯子们的问题往往非常天真,然而,这“天真”往往是作为“人”的最根本症结之所在,令我难以面对。食眼狼虽得了“狼”的绰号,但他看上去斯斯文文,丝毫都不“狼”。这样一个斯文甚至称得上儒雅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屠夫作为职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面对牲畜阿物,他总是一边磨刀霍霍,一边在心里暗自劝慰:“畜啊畜儿、唉哟唉,你生来就是刀下菜。我不宰你别人宰,谁宰你都一样挨。我杀你、没何奈,刀下无情你莫怪。”食眼狼自从成了疯子以后就不再杀猪了,然而,哪怕住在精神病院里,没事的时候他还是会不断地念叨这段“杀猪令”,以至医院的大部分疯子都学会了这段杀猪小令并不停地念叨,令大夫们一听到就恨不得疯掉。

“你难道不能不念它吗?”我忍不住劝他道。食眼狼声称,他必须念。如果不念手就会抖个不停,连筷子都拿捏不稳,念了手就不会再抖,比药还灵。刚开始做屠夫的时候,他的手抖抖索索老打颤悠,不是捅得太偏、就是捅得过浅,要连捅几刀才能把活儿做圆番,自己挨了师傅不少骂,畜儿们也跟着多遭了好些罪。他不怕畜生们嚎叫,也不怕畜儿挣扎抵抗,单只怵那一双畜儿眼。他感觉,从那双眼睛里迸射而出的光影利剑般寒气凛凛,直刺向他握刀的手腕,只要看到畜儿那惊恐的眼睛他的手就会瘫软哆嗦,怎么都握不稳那把短而薄的刀子。怵然心惊之下,他经过长期历练,独创了一套特别屠宰术。他把这套自己独创的屠术叫做“盲宰”。他闷下心思,默不做声地用心体察、反复揣摩,没出两年工夫就练就一手无人能比的盲宰绝活:莫管什么畜生阿物,他都能在两秒钟之内麻利地取出其两枚眼珠,手到擒来,迅雷不及掩耳,如同探囊取物。练成以后,许多人想偷学他这套盲宰取眼法术,不过,无论守在屠宰现场观摩多少次,都不得要领。往往地,他还叼着烟卷在跟人调笑逗乐呢,冷不丁一抬手,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畜儿的两枚眼珠已撂进水盆子了,嘴里抽着的那口旱烟还未来得及吐出来。大家都说,他取眼的技艺比川剧里的“变脸儿”还要绝,他要的就是这个闪电般的“绝”。

不管怎般凶猛剽悍的庞然大物,哪怕是只老虎,取出眼珠以后他都不会再心里发怵。没有人晓得,作为屠夫,他多么惧憷那一双双的眼睛们。他自己也想不通:“眼睛”那东西既非尖齿,亦非利爪,更不会发出动静声响,就是那么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两团晶体组织,合起来没有二两重,为何竟会令他如此地恐惧和惊怵,哪怕一只行将就木的老母鸡拿两只眼睛盯着他,他拿刀的手都会如同风中的树叶那般颤抖不止。只要眼睛尚在,最温驯的小绵羊他都下不得手去大胆动刀。相反,只要取去眼珠,凶残的豹子在他看来也不过一堆死肉。面对不管怎般威武雄壮的“肉堆”,他都会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游刃有余、形同削泥。练就取眼绝招、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屠盲宰手之后,畜生阿物们都对他两股颤颤、闻风丧胆,方圆百里之内,他行走在山道上的时候,哪怕身上不带刀子,畜儿们也都屏息静心、不敢稍事做声,连最爱叽喳吱叫的鸟儿都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睁开。每当他从树下走过的时候,就会不断听到“扑扑嗒嗒”的闷响声,那是吓晕的小鸟撑不住一头栽到了地上来。野兔先生最为狡猾,听到他从山林里走过的时候,发现来不及逃跑便会假意装醉,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身子蜷缩成团状,躺在草窠子里一动不敢动弹。他故意拿脚去踢,那大胖兔儿就会噌地坐直身子,弓了前爪给他连连地作揖,两只眼睛却仍然死死地闭着不敢睁开。畜儿们好像都知道,他有一手取眼的“绝活儿”,远远地闻到他的气味儿就会双目紧闭、觳觫不止。

不曾料到,千锤百炼、横扫万牲的食眼狼居然会栽在一头行将就木的老黄牛身上。

那头黄牛老得实在做不动活路,到了非屠不可的时候,主人把牛恋恋不舍地送来,立刻转身快步离去,不忍亲眼目睹替自己劳碌一生的老牛挨宰。老黄牛平静地走进屠宰场,一步,一步,又一步。它老迈迟缓的蹄脚在土路上踏出“扑嗒、扑嗒”的闷响,那声音听上去笃定而又悠远,仿佛从岁月最深处传来的亘古回音。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回音仍然钝响在食眼狼的耳畔,令他坐卧难安。

“你听到了吗大夫?老牛还在路上走着,白天黑夜不肯停歇,你劝劝它吧医生。”

那头记忆中的老黄牛折磨得食眼狼寝食不安,他只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医院的疯子和非疯子们讲述那头牛,仿佛是,只有在讲述着的时候,那头老黄牛的脚步才会止息片刻,也才会使他得到内心难得的片刻安宁。在食眼狼的讲述里,老黄牛走得从容不迫,亦走得义无反顾。它清楚地知晓自己正在走向它命运的最深邃和最幽暗之处,可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彷徨。主人离开的时候,它的两只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主人的背影,直至那熟悉的身影消失于远方逐渐昏暗的地平线,它的眼睛依然平静地凝望着主人离去的方向,没有忧伤,亦没有幽怨。老黄牛是头劳苦功高的牛,亦是一头情深义重的牛,就像对待德高望重的百岁老人那样,破例地,在动刀之前,食眼狼端来干净的盆子,盛上干净的井水,再拿来干净的毛刷,先仔细地替它沐浴净身、整饰容装,再把老牛浑身上下的每根毛发都梳理得顺爽柔润,闪溢出缎子的幽光,如同穿上了临终的殓衣装裹那般威严端庄。老黄牛自始至终铁疙瘩般沉默着,无论对它做什么抑或说什么,它都拿平静的双眸雕塑般平静地凝望着远方,半点声息都不肯发出。别的畜儿挨宰时都会拼命地哀嚎嘶叫,那嘶嚎的声音愈大,食眼狼感觉愈轻松。有时候,听着屠宰棚里畜儿直辣辣的嚎叫声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觉得畜生们嚎出的声音甚是可爱,那嚎叫声倒是无意之间给他壮了胆气、助了威神。

可是,在他早已习惯了畜儿们傻不棱登的嚎叫的那时那刻,突然意外地遭遇到了那头沉默如铁的老黄牛。老黄牛坚硬的沉默无声地震慑着他,使他心意缭乱、魂不守舍。牛的双眸里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从里面寻找不到半丝惊惧,他自己倒是狠狠地被那平静吓到,惶然不知所措。他想不通,一头被人使唤的吃草下苦力的老黄牛,面对死亡的时候为什么竟会如此的镇静自若和处乱不惊呢?他相信,那老黄牛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死期在即,可它大义凛然临危而不惧。它平静而又沉默地凝望着作为屠夫的食眼狼,仿佛在说:“是时候了,动手吧。”可他就是动不了手。他磨磨蹭蹭地找各种缘由挨过了一天又一天,跟那头沉默的老黄牛徒然地对峙着。毫无道理地对峙过三天三夜以后他才晓得,自己是在等待。等待那头老牛发出哪怕一丝最微弱的声息:比如哀怜、比如愤怒、比如不平,比如凄伤,再比如无奈或者绝望。可是,没有。老黄牛自始至终山一样地沉默着,无论他怎般撩骂和激惹,它都石头般默然无声。只要老牛把沉默坚持下去,他就下不得手。那沉默如同坚固的堡垒,连最细微的缝隙都寻找不到,他拿眼睛望着牛,牛亦拿眼睛望着他,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对峙着。他相信,照这样对峙下去,不管对峙多久,自己都是最后的赢家。不过,在自己的刀子出场以前,他先要在气势上打倒那头牛。老牛那沉默而又平静的眼睛令他恼羞成怒、忍无可忍,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胆怯。

自己究竟在怯什么呢?那牛已经老得连一根草都吃不动了。当他偷偷地站在远处打量那头牛的时候才终于明白:那令他胆怯的,是老牛眼睛里的平静。是的,就是那无声无息的平静惊扰了他,使他忐忑不安、六神无主。面对那份平静,他竟是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头老牛。无声的对峙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到了第七天的清晨,他来到牛棚里,看到老牛还像刚来时那样纹丝不动地站立原处,也还像刚来时那样两眼平静地凝望着远方,可它已经死去。它愣是自己把自己站死在那里,至死都不曾发出半丝声息,也至死不曾闭上它那双凝望的眼眸。看着那头已经死去却依然坚如磐石的老黄牛,食眼狼被惊怵被震慑,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从地上爬起来以后,食眼狼围着那头死而不倒的老牛,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打了一个又一个旋转,十指觳觫、两股颤颤,心跳如脱兔。他为自己的畏怯可耻感到面红耳赤。他想不明白:一头死去的老牛为什么会令他如此怵然心惊。仔细地观察以后他再次确认,令自己怵然心惊的,依然是老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睛”历来就是他的克星和他的劫殇,这令他羞赧难当。不,他不能被一双牛眼击溃。更何况是一双死牛的眼睛呢?他苦口婆心地劝慰那头老牛道:“牛大哥啊牛大哥,求你把眼睛闭上吧。你这么直愣愣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我,难道尚存未了的心事不成?”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把这头死牛称做“大哥”时,吓得眼皮儿筛糠般抖跳起来:“大哥!”自己居然那般自然地脱口而出,称它做“大哥”,难道它和自己一样是个人不成?或者要么,自己原本和它一样是头畜儿吗?老黄牛平静地望着他,坚如磐石,默不做声,它那双平静的眼睛彻底激怒了食眼狼。食眼狼在心里说:活豹活虎我都不怵,难道单怵你这头死牛不成?待我取出你的眼珠来,且做小酒小菜品享!然而,当他伸出手来逼近老牛的眼睛时,却如同遭遇电击那般,瞬息之间、酥麻遍体,那伸出的手竟然懦夫般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回来。他吃了一大惊!几十载的屠夫生涯里,他迅雷不及掩耳的神手面对畜儿的眼睛时,何曾有过半丝的畏惧和怯缩?

他抬起手来疑惑地仔细察看,手还是那双手,却不晓得它为什么如此瑟缩胆怯、畏葸不前。他生气地再次把手伸向那双牛眼,那手再次触电般退缩而回。

这是怎么了?难道那双死去的牛眼具有某种无形的威慑不成?他靠近老牛雕塑般坚毅的头颅,直视那双眼睛,倏忽之间,乍然发现:那眼里有光。逼退自己的正是蓄储在老牛眼睛里的平静之光。是的,“光”。那是一种柔软慈悲、无限怜惜又无限豁达的神光。那“光”仿佛在说:“原本就是这样啊,原本就是这样。我一直都在等待啊,一直都在等待。”他相信,那牛的确是在等待,它等待的时间和它的生命刻度一样长。它等待着脚下待耕的土地,也等待着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庄稼和野草;它等待着它该干的活儿和属于它的命运,也等待着该它吃的苦和命中注定的那把刀。

望着老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食眼狼怔住了,他反复在心里默念着“吃苦”两个字,心里生出一种无可言喻的敬畏。那双平静的眼睛告诉他,“苦”就是用来吃的。不是“喝”、亦不是“饮”,就是“吃”。也必须是“吃”。像吃饭那样一口一口地“吃”。活一天吃一天,吃一天活一天,只要活着就得吃苦,只要还有得苦吃也就还能往下活。“苦”就是熬日月的粮食,“苦”就是一日三餐的饭食,等到把该吃的苦吃够吃足,也就把该走的路走完走尽、该过的日子过到头了。老牛深深地知道,它生来就是吃苦的,该它吃的苦一口都不能少吃。它就那么默默无言地吃着它该吃的苦,无论怎般的苦,它都照单全收逆来顺受地吞咽进心里,到了人静夜深的时候,再把那咽进心里的“苦”吐出来,默默地咀嚼、慢慢地反刍,直至把吞咽到心里的苦点点滴滴咀嚼成渣,细细地再咽下,一点残渣余孽都不肯抛洒,也至死都不肯叫半声苦。老牛吃够了它该吃的苦,走尽了它该走的路,单等着命里那把刀了。然而,面对它的等待,自己却无论如何举不起手中那柄轻薄如纸的刀,他的刀在那双眼睛的柔光拂照之下丧魂失魄、溃不成军。

他食眼狼曾经活色生香地啮食过那么多活灵活现的眼睛,却要在一双死眼的凝视之下退缩溃败吗?不,他要击退那双死眼。老牛的路已走到尽头,自己的路却还很长,如果不能击溃这双眼睛,自己就有很多苦头要吃。老牛有老牛的苦,屠夫有屠夫的苦,老牛何尝知道他做屠夫的苦呢?他紧盯着那双死去的牛眼,希望能在那双眼睛里猎获哪怕半丝半毫的惊惧和慌乱。他深信,只要捕捉住哪怕蛛丝马迹般的“惊惧”和“慌乱”,自己就会打败那头牛。打败那头牛,他才能攥牢手中那把刀。“攥牢手中的刀子”,这是他作为屠夫的信念,那刀就是他的命和他的魂,这信念不能被一双牛眼所摇撼。然而,没有。那双眼睛里没有半丝恐惧。他曾经亲手攫取过无数双眼睛,那无数的眼睛里无一例外地饱蕴着杂草纷披般的无数欲念,他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欲念之破绽,都会把那双眼睛玩弄于股掌之上,再放进砂锅里熟煮透炖,啮嚼于唇齿之间,尽享其幽香之味。可是,面对一双波澜不惊的死眼,他心意缭乱、杂念丛生。在荆棘般的杂念飙袭之下,他终究也没敢去碰触那双死去的牛眼。

他把故去的老牛恭恭敬敬地装上平板车,恭恭敬敬地送还给它的主人,恭恭敬敬地坦承:自己杀不了这头牛。是的,他杀不了。就像没有办法唤醒装睡的人那样,他没有能力杀死一头自己站在地上睁着眼睛平静而死的老牛。这以后,食眼狼再也不曾杀过牛,并清楚地知晓,此生此世他都不会再杀牛也杀不了牛了,他杀牛的神功被一头沉默的老牛无声地废黜。放下平板车离开时,那头死去的老牛站在平板车上平静地望着他,走出了很远再回头,那双眼睛依然在平静地凝视他,他甚至看到了那头死牛洋溢在眼眸深处的微笑。他吓得乍然之间哆嗦不止,转过身去逃跑般离开了。那头死去的老牛究竟在笑什么呢?他想不通。从此以后死去的老牛那双平静的眼睛再也不曾从他的生命里消失过,哪怕在浓稠如漆的沉沉暗夜里,那双平静的眼睛依然灼灼生辉、赫然凝照,令他在劫难逃、无处可躲。

“大夫,求你把那头老牛赶走吧,它像死神一样盯着我,我真是受不了啊!求你赶走它,或者用纱布蒙上它的眼睛,别让它老盯着我,它在梦中都不肯放过我啊,求求你了大夫。”

精神病院的大夫们清楚地知道,食眼狼是被自己的幻觉逼疯的,具体地说,是被一双既不存在又无处不在的牛眼盯疯的,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帮他驱逐那双呈现于意念之中的眼睛。事实上,在那头老牛死掉以后,食眼狼又过了好多年才发疯,疯掉以前,他我行我素怡然自得地继续品享了无数枚畜儿的眼睛。他坚持不懈、以毒攻毒,处心积虑地企图用“食眼”的办法对付那双意念中的牛眼,希望能最终把那双眼睛“吃掉”,使它彻底消逝。

众所周知,这世间除了牛,还有别的畜生。只要有牲畜待宰,作为屠夫的食眼狼就有机缘继续饱享食眼的口福。三五只炖熟的眼珠装在青瓷盘子里,他能就着小酒品享几个时辰。正是在品享过成百数千枚动物的眼睛以后他才知晓,自己真正想要品享的其实不是眼睛本身,而是蕴含在眼睛里面的泪光之味。

“光也是有味道的,你晓得吗?”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不知道。”是的,我从来不曾知晓,“光”居然会有味道。

“光是有味道的啊,比如,太阳光是热辣的甜辛味,吃起来像刚刚从炉子里烤出来的热烧饼。月亮光是清凉的薄荷味,吃起来像爽润的甘蔗。泪光是一种醇厚绵糯的香味,像什么呢?什么都不像。泪光的味道最香最好吃,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得过。”食眼狼告诉我,人们都说泪是咸的,只有他晓得,泪其实是“香”的。凝聚在眼眸里的沁香的泪光之味才是世间的至味和大味,啖食眼睛真正所要品嚼的,就是那“泪光”之味。

“泪是什么你晓得吗?天地之物华、人间之灵宝,宙宇之精魂、乾坤之瑰魄。天上人间、宙宇乾坤的精气灵神都凝聚在小小的泪珠里,那泪珠不只是‘咸和‘苦啊,一个生灵来到世间所能感受到的百回千转之意味,都蕴积于一颗颗的珠玑之泪中。以我亲手屠戮过万千生灵的经验而论:但凡世间之生灵,在这世间或长或短地走过一遭,都会有珠泪酝滋于心魂、注酿于眼眸,哪怕小小的麻雀和蜜蜂都概莫能外。”

听食眼狼说话使我愈来愈感到,食眼狼是个“文屠”,亦是个“雅屠”,这“雅”和“文”就像闪烁在他屠刀之上的光影,这“光影”折射回来,刺伤了他,于是,他才会不可避免地疯掉。畜儿们的肉身伤于他的刀之刃,他自己的灵魂伤于他的刀之光。“光”不只是有味道,亦有极强的杀伤力。从这个角度而论,作为屠夫,他在宰杀畜儿的同时,也在被畜儿们所啮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每当听到食眼狼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怀疑,他此生若是没有选择做屠夫的话,是否可能成为一个诗人呢?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对“屠夫”这个概念的最彻底颠覆,这难道就是他发疯的症结之所在吗?

“死了雏儿的雀妈妈绝望地守候在孩子的尸身旁呢喃啾啁、泪倾如注。拳头大的麻雀也有泪要流啊,莫说畜儿们了,哪个生灵在这世间走过一遭,能不蓄着满心的珠泪呢?那珠泪凝聚在两只眼睛里,眼睛就有了光。我品咂在舌尖之上的就是珠泪之光啊,光亦是可品可食的。你吃过光吗?”他问我道。不待我回答,他又说:“泪光之香无人能品,它凝敛在眼眸最深处,要把它烹炖出来要的不是寻常功力。”他认定,只有他食眼狼有办法把那凝敛于眼底最深处的“泪香”烹炖和吮咂出来,咀嚼吞咽进肚腹,直至那眼珠里的泪魂沁进他自己心里,再由他的眼睛汩汩津津流淌而出,滴滴答答地跌落进调料碟子里,他再蘸着调料把那炖透的眼珠吃进胸腔去,才会像反刍那样品味得出其内里的真滋味。那眼睛的“真味”愈品愈香、愈嚼愈劲道,慢慢地,慢慢地,他就像嗜毒那般品上了瘾。

再后来,他愈食愈上瘾、愈食欲贪婪,感觉家养的牲畜们的眼珠吃起来不够酷烈,也少了几许生猛的野性,于是,在拎刀屠畜之余他端起了猎枪。不管猎获了什么罕稀尤贵物,他依然像惯常那样抛却其肉身,只攫食其眼目。他的狩猎极讲究章法,专爱在那畜生野物不错眼珠地紧盯着他的时候,瞬息刹那之间扣动扳机发射出致命的子弹,这样的眼珠品食起来最香最有嚼头,具有不可言表的酷烈凛鲜之味。

食眼狼最津津乐道的是他曾经猎杀过的一只野獐狍。那獐狍刚刚产过崽,毛茸茸的小崽伢还被它须臾不离地抱在怀里吮吸着奶汁。他把手里的长管枪瞄准那对母子时,那母獐毫不犹豫地高高抱起孩子,把小崽伢举过自己的头顶,祈求地拿两只眼睛凝望着他,把自己的胸膛无遮无挡地袒呈于他黑洞洞的枪口之下。他晓得母獐的意思:希望他把子弹射向自己的胸膛,从而手下留情放过崽伢的性命。他偏不依它。他把枪口抬高几寸,对准小崽伢的脑袋,故意激惹那母獐狍。就在母獐惊恐万状、目光里充满绝望的哀怜时,他压低枪口,准确无误地击中其心脏,在它还不曾咽气的时候迅速取出其眼珠。那母獐的眼珠是他吃过的最香的眼睛。濒死的刹那,它复杂幽微的欲情飞扬放纵,极度强炽猛烈地凝注于其双目,那眼睛的味道哪怕神仙也烹调不出来,那是“情感”的味道。他想要品享的,就是那“情感”的味道。

“人人都认为珠宝钻石最稀罕,在我看来,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稀罕物其实是‘情感。油盐酱醋不是真味,真味只在心里;酸甜苦辣不在舌尖味蕾,也只隐于心间。眼睛是情感显示器,心里所思所感都会映现于眼眸,眼睛的味道神仙大厨拿灵丹佐料也烹饪不出。那珠宝钻石只要拿足够的银子即可购得,得到以后也无非悬挂于颈项,或环佩于双腕,要么干脆高搁密藏。‘情感这东西拿金子也无处求购,我却可以把它津津有味地吃进嘴里、啮于齿间,细细咀嚼、慢慢品味,让它融化进自己的血液里面。”

不过,食眼狼不无痛心地发现,“感情”这道菜的妙味不只他懂得,还有人跟他同样精通深察。他认识个做皮货的匠人,这人的皮货做得地道卓异,他做的羔子皮更是独家专精,无有能出其右者,那羔子皮做出来滚着一浪一浪的细羊毛卷卷儿,像美发师精心烫理出来的那样,没有人知晓其中诀窍。食眼狼亲眼看到过那卷毛羔皮的制作过程,因而深谙其道。谁能想得到呢?这诀窍跟羊羔羔的皮毛无关,功夫全在于内里的情感和悸痛:在羊羔羔活蹦乱跳最激情昂扬的时候,把它捉住绑在板凳上,拿烧红的铁条子捅它。它抽搐一下,那皮毛打个卷子出来,它再抽搐一下,皮毛再打出个卷子出来……只要直视就会爱不释手,想要据为己有。最难得的是,细而匀的漂亮毛卷卷永远不会消失变形,无论电烫还是药熏,任何技术手段都打造不出惊悸疼痛和抽搐战栗达到的定型效果,只有锥心刺肝的“痛悸”才能把羊毛卷得那般美丽迷人,“疼痛”的感觉没处可买,必须拿烧红的铁条捅进五脏六腑才能激逼得出来,乃无价之宝和珍中之珍。这样的细羊羔卷毛皮子能卖数万元一张,让倒爷拿到国际市场去兜售更是奇货可居,女人拿它做成毛皮大衣穿上身能把男人迷到不辨晨昏,男人会因着那美丽绝伦的卷毛皮大衣而和女人纵情交欢至死不悔,女人们则像羊羔羔那样滚在男人的怀里满足得像羊羔羔那般叫嚎吟呻。瞅瞅,羊毛卷卷的威力多么地神奇,疼痛的功效怎般地卓异。

“疼痛还可以做成‘药来兜售,是个发财的好门道呢。”食眼狼不止一次提起,他有个朋友,祖祖辈辈都依靠贩卖“疼痛”这味药养家糊口,宝马豪宅、华衣美食,富甲一方。那药的原料无他,就是半大公鸡娃子。当公鸡娃子长到一捧大的时候,这“药”就恰刚到了最佳火候,趁着公鸡娃子最欢势最无防备的时候,冷不丁把它捉拿住,旋即投掷进石臼子里,不等它愣过神儿来,拿了石锤用力快速猛捣,像捣蒜瓣那样,趁它还能嘎嘎乱叫之际,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连骨头带肉,一股脑地捣成肉糊糊,在它变成肉糊糊的时候,让它的细胞还能够欢快地弹动、翕合鼓荡,就像被磁力催酵和挥发着那样,这“活肉糊糊”就是上佳的祖传“膏药”,这膏药能够“生死而肉骨也”,换成白话就是:能使死肌复生,能使白骨长肉。瞅瞅,这就是“疼痛”的药用价值。若是先把公鸡娃子杀死,然后再拿它的尸身做膏药,半丝效果都没有。必须趁它活得最欢势时把它捣成肉泥,把它的痛感神经激发到最极致,把它生命最鲜活的汁液通过疼痛直接榨取和灌注进肉糊糊里,那肉糊就具有了神秘的药用疗效,以伤疗伤、以痛医痛,这药效便生死肉骨、无他药能敌。

话说回来,把复杂的情感做成漂亮美丽的卷毛羊羔皮子也好,做成膏药也罢,都不如吃进肚腹里划算。于是,“食眼狼”嗜眼成癖。他啮食的眼睛太多,多到难以消化,等需要像牛那样不断反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胃囊只是消化了眼睛的肉质和晶体组织,那眼睛里面凝敛的千般情感念欲并没有被他消化掉。它们化作阴影般的幽灵死死地纠缠着他,他走到哪里,眼睛们便跟随他至哪里。“眼睛”没有长腿、亦不曾生有翅膀,它们却能飞会跑、灵动自如,比光影很快。它们有时候附着在墙壁上,有时候憩息在树枝杈上,有时候潜伏在他洗脸的盆子里,有时候甚或隐匿在他喝水的磁化杯子里,甚或就窝在他盛饭的碗里。他发现,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幽光乍现的眼睛。愈是到了漆黑的暗夜,眼珠们愈是熠熠生辉、清晰逼真。它们或愤怒地圆睁着,或望着他珠泪涟涟,或狂笑不止,或大声地对着他嘶喊叫嚎。再后来,那些眼睛们死而复生、各投其主,有的重现在人脸上,有的长在猫头上,也有的出现在狗脑壳上。食眼狼不能再看到任何“长眼睛的生物”,包括人。所有的眼睛都令他惊怵畏惧、不寒而栗,而且,那每双眼睛在他看来都似曾相识。如果有哪双眼睛多看了他两瞬,他就会认出来,这双眼睛曾经是他宰杀的哪种动物的眼睛,要么是张三家的猪,要么是李四家的羊,要么就是山林里的某只獐狍或野獾。那些猪羊狍獾们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外形,影子般跟踪于他身后,个个都想伺机挖出他的眼睛做下酒菜。有时候睡到半夜里,他会猛不丁坐起来,直着喉咙嚷叫:“不要挖我的眼睛啊!求求你们不要挖!”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害怕遭遇真的眼睛,再后来,即使没有眼睛出现,他也能看到眼睛。无论是树叶和花朵,还是核桃或大枣,甚至长在菜地里的西红柿和茄子,他看什么都是眼睛,当眼睛无处而不在、无所而不是的时候,他被家人以疯子的身份送来了精神病院。

在外头的时候,他到处撞见眼睛,做了精神病院的疯子以后,他却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眼睛。有时候,他会捂着自己的脸满屋子打旋转,嘴里凄厉地惨叫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偷去了,快还我的眼睛!”有时候他又会拿自己的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医生的眼睛哭诉:“大夫,求你帮我找回眼睛吧,我把眼睛弄丢了。”在他忙忙碌碌四处寻找眼睛的时候,意念里始终有双眼睛在平静地凝视着他,挥之不去、欲盖弥彰,他清楚地认得出来,是那头老黄牛的眼睛。但凡经他之手宰杀的畜儿,眼睛都被他攫而啖之,唯有那头老黄牛例外,他没有能够取出它的眼睛做下酒菜,于是,他被那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牛眼平静无声地击败,成为人们眼中的疯子,不出意外的话,他将长期驻守在精神疯院里,不厌其烦地给疯子和非疯子们讲述着“眼睛”的故事,直至他自己那双眼睛永远地闭上为止。

食眼狼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述着眼睛的故事时突然冷不丁地问:“你看到血了吗?血。到处都是血啊。”刚开始我迷惑不解。精神病院与普通医院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很少能见到“血”。别的医院动辄就会血糊淋拉、目不忍睹,精神病院不动刀子不动剪,大夫要治疗的是“灵魂”,灵魂这东西流不出看得见的血。“血在哪里呢?”我反问他。食眼狼指指自己的眼睛道:“在这里头呢。你没有听到吗?流血的人都在哭泣。到处都是血啊,到处都是血。”我这才明白,他说的血是指“眼泪”。这倒是事实,在精神病院这个地方,虽血迹难见,却是泪痕遍野。病房里和走廊上,草坪边和大树下,到处都有啼泣流泪的人,这里呜呜咽咽、那里哀鸣嘶叫,食眼狼说得不错,这精神病院里到处都是“血”啊,“眼泪”就是灵魂流淌而出的鲜血。

“你看到了吗?血,血,到处都是鲜血啊,你仔细瞅。”食眼狼说着话,像孩子一样向我摊开手来,我看到了握在他掌心里的一朵红艳艳的豆蔻花。

看着那朵豆蔻花,我在心里说,是的,我看到了,到处都是灵魂流淌而出的鲜血。这血染红了天空的彩霞,染红了太阳,亦染红了路边的花朵。在我这么浮想联翩心思沉沉的时候,他突然又问:

“你知道花朵为什么这么好看吗?”

像每一次提出问题那样,不待我做出反应,他很快自问自答道:

“因为花朵就是植物的眼睛,你说是不是?”

我沉思片刻,非常笃定地回答:“是”。

他望着我,十二分诚恳地告诫:“不要吃眼睛。永远不要。”

选自《芙蓉》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芙 蓉

本刊责编 鄢 莉

猜你喜欢

眼珠老黄牛屠夫
为什么眼珠不怕冷
为什么眼珠不怕冷
不爱叫的老黄牛
老黄牛
开捶背店
你是阎王的一道菜
黑眼圈 红眼珠
和尚下地狱,屠夫上天堂
和尚下地狱,屠夫上天堂
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