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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案

2014-03-04毕亮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3期

毕亮

文了骷髅头的手臂摸起一张二筒,琢磨着又丢了出去。租屋凌乱不堪,茶几墨绿色烟灰缸旁有把小铁锤、两支土制火枪,厅里四个光膀子的年轻人围坐一圈摸麻将。桌底一条矮脚土狗趴脏地板上恹恹地吐舌头。楼道传来噪杂的脚步声。他们边玩麻将边喝啤酒。平板电视播完沙宣洗发水广告,画面切换成鹏城新闻。

他们停止饮酒,阴郁的目光一齐转向电视屏幕。

长着两片薄嘴唇的女主持人说,城北接连发生三起小型爆炸案,尽管现场无人员伤亡,但联系起来就是连环爆炸案。警方成立了专案组,调查此恶性事件。连环爆炸案亦成鹏城百姓热聊的话题,整座城充满了火药味和不安情绪,市民在网络上议论下一轮爆炸将可能在哪里发生。最大的可能地点——他们猜到城北举办的“清代宫廷珍藏如意展”。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匪徒声东击西,故意制造紧张气氛,趁机打展会文物的主意。文物展有各式如意超过二千柄,大部分是各级官员的贡奉,也有内廷匠师承旨制作,其材质包括金属、玉石、竹木、陶瓷等,工艺精湛,造型多变。警方加大了展会的安保力量和安全隐患排查力度……

年轻人相互碰了下啤酒罐,继续玩麻将。刀疤脸捏瘪金属易拉罐,眉角跳了两下,他说,不愧是秀才,狗日的真有办法!

他们为丁点小事,又恶吵了一架。

吵架的真正原因,他们心里有数,但都不愿提。马松嘴里直冒酒气,挥臂摔了个瓷茶杯。田甜也打算摔一个。她扬起手,瞥见瓷杯杯侧印有她照片。

照片是两年前来鹏城时,他们在海边拍的,背景有落山的夕阳、蔚蓝平静的大海。那是田甜第一次眼见大海。目视翻涌的浊浪,她给远在北京的闺蜜通电话,畅谈人生、理想、崭新的生活。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朝他们预想的方向走。

田甜忆起曾经马松对她的好,忍住脾气,没摔茶杯。她从阳台找来撮箕、扫帚,默默清扫散落客厅的瓷片、碎渣,顺手将信用卡账单和摆放茶几旁的五支空啤酒瓶丢进垃圾篓。

他们租住城中村农民房,一室一厅,不算大,但够两人住。两个月前马松丢了那份广告公司策划文案的工作,他在中国人才热线、前程无忧网给多家公司投简历,回复面试通知邮件、电话的公司极少。

田甜估计马松一点即燃的火爆脾气,跟他失业多少有点关系。

靠墙的电视机正播报鹏城新闻,黑色蝙蝠群在阔街、窄街低飞,攀附榕树枝干和玻璃幕墙上……田甜洗拖把,拧干,拖了一遍客厅、卧房。天气热得邪乎,她的后背、腋窝湿透了。马松坐卧房电脑桌前,玩QQ游戏斗地主。

楼上有人拖动椅子,瓷砖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坐床沿边,田甜说,工作找得咋样!?

马松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回。他说,在等消息。

田甜闻到马松吐出的酒气。她说,就不能少喝点你!

楼上的人还在拖椅子,尖锐刺耳的噪音持续响。马松没搭田甜的腔。

田甜说,马松,以后你就抱着电脑过吧!

她又说,我想去北京。

扭过脑壳,马松从头到脚看田甜,嘀咕说,北京。感到卧房热浪涌动,他脱掉T恤,赤裸上身,又说,什么意思你?

田甜重复说,我想去北京。

马松说,开玩笑,北京有沙尘暴,冬天天寒地冻。再说,我不会答应你去那里。

田甜说,腿长我身上,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马松侧身,伸手够田甜右边手臂,田甜躲开了。他说,又没喝酒,哪来那么多酒话你。

田甜说,你成天这样,我没法再跟你过下去。

楼上又响起一阵噪音。

昂头望了眼墙顶,马松说,他妈的,我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他身体前倾,伸手抓牢田甜双臂,紧紧拽住,像是生怕她离开。

田甜说,告诉你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马松黑眼珠燃烧着愤怒的火舌,臂上肌肉鼓起来。他说,那个人是谁?

田甜说,谁是谁,松开,你弄疼我了。

马松放了手,目光松散地望滑道窗外的天空。伸直双臂,他说,你去厨房取把刀,剁了这双弄疼你的手,快去。

田甜说,马松,你该上医院看看。

马松冷冷地望田甜,脸色通红。他说,你才有病。

手起,刀落。

马松闻到一股血腥气,指尖粘连着温热的血沫。砧板上鱼头脱离鱼身,鱼鳞、血浆散落水池瓷壁。马松用钝刀剖开鱼肚子,掏出鱼泡、鱼肠等脏器,丢进墙角套了浅蓝色塑料袋的垃圾篓内。

田甜爱吃鱼。

马松清洗干净鱼头、鱼身,握紧刀柄将鱼身切成块状。刀钝,鱼块变了形。拣来砧板旁的生姜,马松原打算切成丝,又改主意,切成了姜片。然后洗红辣椒,剁成碎末,装瓷碗里。他要做剁椒鱼头、红烧鱼块,外加一盘超市买来的现装韩国泡菜。田甜也爱吃泡菜。

油锅嗞嗞响。

偶尔卧房传来田甜翻箱倒柜的声音。马松清楚田甜在干什么,寻找属于她的物件。他拿铁铲敲了敲铝锅的边沿,回头望厅里。田甜没动静,马松又敲了两下。田甜从卧房探出头,瞥见阳台两只黑蝙蝠扑腾着丑陋的翅膀飞走了。她说,够烦的了,还敲你。马松望她,沉默不言。

饭菜熟了,飘着香。

他们围坐餐桌,面对面。田甜似乎没胃口,动几筷子,就把筷子撂一旁。她盯着马松看,眼窝潮湿。马松矮下头,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不敢抬头看对方。他海口海口地吃菜、扒米饭,像是没有了明天。

饭毕,马松刷锅洗碗,抹干净油腻的灶台。手凑到鼻子跟前,闻到刺鼻的鱼腥味。他将洗手液挤手心,反复搓揉双手。又把手凑到鼻子跟前,仍有淡淡的腥气。

田甜穿胸罩、底裤平躺床榻,窗外灼热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她小腹上,形似匕首。马松瞄了眼墙角鼓起的行李箱,再把目光聚焦到田甜细软的腰间。他一点也不惊讶。

田甜说,来吧,最后一次!

马松转身去客厅,从抽屉寻出剪刀、绳子、宽边透明胶布。

田甜说,你去哪里?她躺床上没动,又说,过来,抱我!

再次出现在田甜面前,马松一言不发,扬起手中的器具,咧嘴坏笑。

田甜想到日本色情电影,脸颊涨得通红。她说,不玩这个,真变态你。

马松说,就这一次。

田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马松一截一截扯开塑料绳,将田甜的双手双脚绑床头床尾。田甜顺从、配合。马松手心、后背冒出汗,他检查了一遍打结的塑料绳,牢实。他没脱T恤、休闲短裤,也没脱田甜身上仅剩的内衣。他给田甜赤裸的身体盖了层薄床单,忧伤、安静地望脸色苍白的田甜。

田甜说,到底要干吗你?

马松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永远。

田甜说,疯了你。

马松剪下半尺长的宽边透明胶布,封住田甜发出声音的嘴巴。田甜瞳孔有了愤怒。她挣扎着,似条蛆虫在床上蠕动。他伸出手,用指腹抚摸她的黑发、额头、脸颊。田甜皮肤凉滑,额头冒出冷冷的汗液。他说,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田甜还在挣扎,嘴里吼着。那些咆哮的话、愤怒的话全被透明胶布挡了回去。

他说,省点力气,现在你很安全。

田甜鼻息粗重,瞳孔的愤怒变成恐惧。尽管是盛夏,她却感觉到莫名的冷和一丝浸淫骨髓的凉意。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隐去,西天边血红的夕阳消失。

夜黑了,楼下城中村响起喧嚣、混沌、暧昧的声音。马松没开灯,死尸般静静地呆坐在如坟场的黑暗里。他听到自己在低喃,迟早我们会有钱,相信我,我们会有钱的。田甜封胶布的嘴唇动了两下,她在说话,但没人听得见,包括暗处的马松。

阔街霓虹闪烁。

临街的珠宝专卖店,门外站四个年轻人,他们指间夹了根香烟,却没点燃。四人小声地讲话,交头接耳。

珠宝店里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孩在挑铂金项链。女孩皮肤白得耀眼,她极其挑剔,对售货小姐推荐的三款项链都不满意。摘下试戴的项链时,女孩从反光镜里发现了门外的人,觉得古怪,她嘀咕说,看外面,该不是你老婆知道了吧!

中年男人不安地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矮下头,朝门外瞄了一眼。他往左挪开脚步,刻意与年轻女孩保持距离,又朝玻璃柜的钻石戒指望了两眼。

四人当中的三人步入珠宝店,在店里晃了一圈。高个年轻人两只单薄的手掌摊柜台厚玻璃上,有节奏地拍击玻璃。中年男人、年轻女孩前后跨出珠宝店大门,一个往左走,一个往右走。中年男人上了自驾奔驰车,女孩挥手拦了辆的士离开。

站门口的刀疤脸遮住鼻梁,眉角跳了两下,冷漠地目视男女离开。稍后,他们四人也离开了珠宝店。

摸黑拧开药盒,马松吞了一片维思通。他想起医生告诉他患有轻度暴躁症。在他眼里,那个满脸老年斑的医生才是真正的疯子。他隐瞒就医结果,没告诉田甜。

楼下传来湘菜餐馆扑打蝙蝠的声音,闹哄哄的。马松一动不动闷坐黢黑的卧房里,鼻翼翕动,鼻孔怒张,他闻到某种气味。

压低声音他说,田甜,我闻到了夏天的味道。

他又说,是腐烂、将要失去的味道。

摁亮台灯,马松翻出抽屉那摞约1厘米厚的报纸,全是世界各地的爆炸案。大学时马松就养成收集爆炸案新闻的习惯。他的偶像是“炸弹大王”——诺贝尔。马松将载有《伦敦连环爆炸案》那页报纸择出来,搁台灯下一字一句默读:

2005年7月7日,英国伦敦 利物浦街和阿尔盖特站之间传出 一声巨响,拉开了伦敦地铁连环 爆炸案的序幕。地铁运营公司对

外宣布伦敦地铁爆炸案是高压线

事故。随后,又有两个地铁站相继 发生大爆炸,伦敦地铁宣布停运。 之后,新闻媒体报道一辆公共汽

车发生爆炸,多起事件发生后,

英国警方正式承认伦敦发生连环

爆炸。伦敦地铁爆炸案并未就此

打住, 7月21日,英国伦敦再次发

生爆炸案,作案手段和形式与前

次案件如出一辙,将伦敦的恐怖 气氛推到最高点……

夜深了,隔壁传来黏糊暧昧的声响,是邻居那对男女在做爱。马松还听到远处细微骚动的猫鸣。肚子饿了,他从冰箱摸出一枚红富士苹果。他猜田甜肯定也饿了,但他不敢扯开敷紧田甜嘴巴的透明胶布。

手机响起铃声,马松猜到是谁。

那边说,秀才,我们这边已搞掂,你准备好了么?

马松说,最迟明天,我们后天动手,等我消息。

马松将啃了一半的苹果丢砧板上,磨起那把钝刀,他希望天亮时,刀锋能随着东升的旭日闪亮起来。伴随磨刀霍霍的声音,卧房不时传来田甜滞浊的喘息。夜色如黑炭,整个城中村沉睡了,抱团的蝙蝠扇动翅膀吱吱叫唤。

窝沙发边,马松一夜未眠,他等待着比人生还要漫长的黎明到来。翌日他照镜子,目睹了一张疲惫、眼窝深陷的面孔。

阳台狭窄,角落堆满金威啤酒易拉罐。马松似只河虾,半躬腰身,立在阳台铁护栏的拖把旁,凝视对街银行。

上午十点多钟的阳光有些烤人。银行门口站立两人,矮墩的胖子、麻秆似的瘦子,他们机警地打探银行进出的人。胖子从裤兜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递给瘦子,又抽出一根,烟蒂叼嘴里。

马松瞥见瘦子抽完香烟,将烟蒂扔脚下,抬脚踩灭火星,昂头望了眼天空,迈步走进银行。胖子站门口,指夹香烟,却不抽,左顾右盼。马松朝易拉罐堆吐了坨口水,走回燥热的客厅。

打开台式电风扇,马松窝坐沙发上,研究起茶几烟灰缸旁那本天蓝色封面的书籍《炸弹化学与制造》。他想起少年时代,拿火药、竹筒、引线,自制炮竹。萧瑟的寒冬,他一个人走在裸露着河床的河岸边,点燃了那根炮竹。发出震天响的瞬间,他眼里的河床在颤抖,远处觅食的狗子、鸡子受到惊吓,慌不择路。他喜欢这种快意的感觉。

翻阅“硝铵炸药”那一章,马松左眼皮跳起来,听到卧房传来田甜鼻腔粗重的呼吸。他搁下书,进了卧房,从电脑桌抽屉摸出一叠照片。他没敢看田甜,直接回到沙发边坐下,一张一张看过去跟田甜拍的合影,照片有些是上大学时拍的,有些是来鹏城后在海边、在公园拍的。

卧房响起孙燕姿的歌曲《遇见》,……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终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是田甜手机的铃声。

手机搁枕头旁。

马松倒希望是他手机响,但不是。失业后他面试了两家公司,面试官称有消息再通知他。马松冲进卧房,探身拣手机,手指哆嗦。屏幕显示的是陌生号码。手机响第一遍时,马松没接。手机持续响,马松躲洗手间,关严门,颤抖着手,摁下接听键。他害怕手机那端听到室内的动静。

那边声音说,东西好了,有空过来取。

马松“哦”了一声。

那边又说,现在就可以过来。

马松说,好,没问题。

那边背景声音嘈杂,女孩尖叫着喊踩死蝙蝠、踩死它。马松没猜出那边是哪里,匆忙挂了电话。

中午时分,那个号码又拨来电话,马松没接。听着手机响,他流了一身冷汗。这次,手机响过一次,就没再响。他继续钻研那本跟制造炸药有关的书。他想改进技术,制作两枚简易炸弹,需要的材料——雷管、黑火药、导火线,跟前三次一样。那包东西他藏在饮水机下面柜子里。他说,田甜我告诉你,过不了几天,我就买套房子送给你。他又说,田甜你还想要什么,别人女朋友有的,一样也不少给你,苹果手机、SK-II化妆品,告诉我,都买给你。

屋外有人敲门。

马松屏住呼吸,不敢应声。那人固执地敲着门。田甜手机又来了电话。马松猜是敲门人拨的,他将手机调成静音,赤脚走到卧房。田甜躺床上挣扎,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身体底下条纹床单皱巴巴的。马松低声说,再等等田甜,我带你一起走。然后他掩好门。

抹了把额头的汗,马松拉开前门,门外站着一位胖女孩,扁平的脸、塌鼻子。她说,田小姐住这里吗?

马松说,是。他感觉有股冷风吹进脊椎,后背凉飕飕的。

胖女孩说,这是她订的生日蛋糕。她把包装好的蛋糕盒递给马松,交代马松在提货单上签字。胖女孩没带笔,马松回头望了眼茶几,有一支银色的签字笔和翻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画满密密麻麻的街道交通线路图。胖女孩跟随马松身后,行至厅内。她瞄了眼笔记本和书籍《炸弹化学与制造》,同时发现了那叠照片。视线扫了一圈客厅,盯着卧房关闭的门看,她说,田小姐长得真漂亮。她又说,你听,是什么声音,房里该不会有蝙蝠吧!?

马松瞟了胖女孩一眼,没搭话。他握住沉甸甸的笔,歪歪斜斜签名字。

胖女孩揣着签好字的提货单走,在门口停住,回头朝马松古怪地笑了一下。马松额头冒出冷汗,迅速关严门。盯着茶几上的蛋糕盒,他想起这一天是他生日。拆开蛋糕包装盒,一层糖霜上用奶油写了四个字“马松加油”。

马松的心脏似给巨兽踢了一脚,一阵痛。想到卧房被捆绑的田甜,他感到歉疚。再想到过去他们相爱的日子,他的泪水止不住流出来。他对着蛋糕许了个愿,希望事情能尽快办成。蛋糕店那位胖女孩古怪的笑容,出现在马松眼前,到底她是什么意思,马松猜不透。他开始担心起他的处境。

从搁饮水机的柜子取出红色塑料袋,马松将一包黑火药、雷管、导火线取出。依照炸药制作指南,马松动手制造简易炸弹。他盼着他的手机响起来,能有机会去华强北的写字楼复试那份薪水颇高的工作。手机却不响,只有田甜有气无力的哼哼声。他用小塑料勺将黑火药舀起,填进雷管。

他看见他的手不停颤抖。

抽出一张面巾纸,马松揩干手心的汗,又抽一张,擦掉额头的汗。盯着两枚完工的简易炸弹,他直接用了他的QQ名“樱桃炸弹”命名。马松一阵恍惚。大学他挑错了专业,他应该念化学,跟诺贝尔一样研究炸药。

电视里新闻节目主持人说街上的蝙蝠越来越多,开始侵入居民住宅。瞥了眼鼻梁高挺的女主播,马松走到阳台透气,头痛得快裂开口子。对街银行跟平常一样,存款取款的人进进出出。他闻了闻手指,嗅到杀鱼时的血腥味。他想他该吃药了。

接下来马松眼前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幻。

银行门口瘦子蹲地上,脚边散满烟蒂。瘦子猛抽了三口香烟,将烟蒂弹到两米开外。胖子伸手拉起瘦子站直,嘴凑到瘦子耳旁,耳语了几句。

他们将手掌抄进裤兜,再掏出时,手里各自握了一把短枪。胖子冲进银行,瘦子看守门旁。穿迷你裙的年轻女人惊叫着兔子似的从银行蹿出。马松听到一声惊悚的枪声。又听到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马松回头望了一眼灰色墙面的挂钟。片刻后,一帮特警将银行团团包围。

胖子抱颈挟持一名老太太步出银行,朝天鸣了一枪。马松猫阳台边,目视警方谈判专家跟胖子、瘦子对话。他听不清谈话的内容,却目睹了两名抢匪焦虑、不安的面孔,哆嗦的身体。接着负隅顽抗的胖子被特警击毙,瘦子面对荷枪实弹的特警,缴械投降。

围观的人群里,马松发现了蛋糕店的胖女孩。她昂起头,脖颈森白,斜视着站阳台的马松,似乎又冲他笑了笑。

马松凝视银行门口胖子头部弹孔边的斑斑血迹,嘀咕着“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返回客厅,他望着两枚简易炸弹,思忖砧板上那把在暗夜里磨得刀刃锋利的菜刀的用处。

买家“屠夫”在QQ聊天框闪烁,他迫不及待地连发了三条留言,炸弹弄好了么?

樱桃炸弹说,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小时。

屠夫说,直接告诉我结果。

樱桃炸弹说,好了,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樱桃炸弹。

屠夫说,这名字我喜欢。

樱桃炸弹说,我也对你的QQ名感兴趣。

屠夫说,你讲话总喜欢拐弯抹角。告诉你我名字的由来,我父亲以屠牛为生,我迷恋死亡、毁灭。

樱桃炸弹发了个“?”,表示不解。

屠夫说,八岁那年夏天,凌晨时分,被宰杀的牛痛苦的呻吟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爬起床,走过月光照亮的小径,来到父亲的屠宰室,从门缝里瞄到整头壮牛被肢解的场景。墙角拴柱子边待宰杀的牛崽,似乎察觉到噩运,眼角流出湿滑的泪水。我还记得跟牛同一种命运的母亲。母亲厌倦了乡村生活,也厌倦了跟父亲在一起,甚至母亲嫌弃父亲身体散发出的牛的气息。母亲讲父亲的呼吸、父亲的脏器都在变,迟早父亲会变成一头牛。那个黄昏,母亲说要离开家,离开我和父亲,过另一种生活。父亲没讲任何挽留的话,只说了一句,你铁了心走,那就走吧。母亲没料到父亲答应得如此干脆,她哭了。我不清楚母亲是感动,还是歉疚。临行前夜,母亲来不及迎来第二天的太阳,就被父亲拖进了屠宰室……

一丝凉意在马松脊骨间蔓延。

担心屠夫可能是警察“钓鱼”设的圈套,马松让对方留下手机号码。挨了片刻,马松才用新买的手机和新号,拨打屠夫电话,跟他约定交货时间、地点。他耳闻那边传来火车行驶轮子摩擦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猜到屠夫大概的住处,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马松拿黑色塑料袋裹好一枚简易炸弹,出了门。中途他又跟屠夫联系,改了两次交货地点。人头攒动的东门广场,马松远远地观察屠夫,足有五分钟。确定安全,他从裤兜掏出口罩,戴上,朝屠夫拢过去。他听到了风从耳旁吹过细微的声音。

完成交易,马松和屠夫一前一后拦了辆的士离开。马松默记屠夫那辆的士车牌,他提前到达有火车经过的那片城中村,等候在村口牌坊旁的隐蔽处。不多久,他目视载着屠夫的的士驶进城中村。

马松的腋窝一片汗渍,拨打110,将屠夫携带炸弹和他乘车的车牌透露给警方。他悬着的心又放下了另一半。他随手将新手机扔进草丛,稍后打车离开。

夜间,马松浏览网页,看到韩国著名颌面整形专家莅临广州某整形医疗机构的新闻,他摸了摸左眼、右眼的单眼皮,在网上填写个人资料预约改脸型手术,割双眼皮、瘦脸、磨颧骨、丰唇、垫高鼻梁。

马松屙了泡尿回卧房,瞄了眼仰躺床上的田甜。田甜绝望地用怒目横他,目光似射出的利箭。马松低头,歉疚地躲开了田甜的视线。坐回电脑桌前,他查找最新的鹏城新闻,警方称已将连环爆炸案的重大嫌疑人抓捕归案。

这个燥热的、令人焦头烂额的夏天,是马松和田甜即将过完的第二十五个夏天。下一步该如何走,马松已做好盘算。他又在指间闻到鱼腥味。握起维思通药瓶,他来不及拧开盖子,眼前再次显出幻象。

卧房滑道窗玻璃上附满窜跳的蝙蝠,相互撕咬。马松小心地解开捆绑田甜手脚的塑料绳,目视她手腕、脚踝的勒痕。他低声说,走吧你!

田甜抬手撕掉封牢嘴巴的透明胶布,嘴唇破了皮,渗着血珠。边穿宝蓝色连衣裙她边说,我没打算真的离开。她嗓子变得嘶哑。咽了一口涎水,她说,马松,实话告诉你,我只是想你振作一点,找一份工作,好好经营我们的未来。你想想你的样子,丢了工作,整天借酒浇愁,颓废、绝望,这些让我看不到明天。我希望我们能生活得好一点。

田甜哭了,没流眼泪,只是干哭。也许她的泪水早就哭干了。

他说,走吧你。

田甜不接话茬,沉默。

他也沉默不言。

田甜走到客厅,看着雷管、导火线,眼睛不眨,似在思考。台式电风扇扁状塑料片还在呼呼地转动,底座发出吱吱响声。她双肩下垂,回头望了眼卧房角落的行李箱,咬紧嘴唇,视线挪到马松眉间,讲出她做的决定。

马松从幻象中回来,吞了一片维思通,继续在翻开的笔记本上画交通线路图。城北那家临街的品牌珠宝店,将是他们的作案目标。另一个住处,刀疤脸他们正等着他,那帮人已备好交通工具、各类作案器械。

冲了杯速溶咖啡,马松用铁勺搅匀粉末,水烫,喝时他的舌头缩了回来。咖啡由滚水变成温水,马松喝到见底,将托盘紧盖咖啡杯上。

马松用咖啡占卜运程。

摇晃一下咖啡杯,马松心中暗想要占卜的问题,然后将杯盘小心地倒扣回来,等待杯底温度冷却。揭开,咖啡杯底图案显出类似蝴蝶的形状,马松的表情神秘莫测,嘴里反复嘀咕“蝶变、重生”,不安地盯着简易炸弹看。他一直盯着,直到身旁的手机响起铃声。

那边说,秀才,准备好了你!?

马松幽幽地说,十点碰头。

纯平电视屏幕里,三名蒙面匪徒抢劫珠宝店,两名抢匪手持土制火枪,一名抢匪手持铁锤。持铁锤的抢匪敲碎玻璃后,他们抢走贵重的钻戒、钻石项链、黄金首饰,迅速驱车逃离现场。锁骨毕露的女主持人说,各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次有预谋、精心策划的抢劫案……

酒店室内,马松盯着电视看鹏城新闻,再扭头望了一眼刀疤脸。刀疤脸难得一见地眉头舒展。

他们拉开提包,掏出巨量珠宝,分配各自所得。马松发现四个连死都不怕的悍匪,每个人的手臂、手指都在颤抖。马松看见他的手也止不住打抖。他将所得珠宝塞进白色塑料袋,装入双肩背包,拉紧拉链,背上身。离开酒店前,他将那枚没引爆的简易炸弹留给了刀疤脸。他手心潮湿,垂目盯看地毯上匍匐前行的蜘蛛,不经意地抹干手心的汗液。

马松要回住处找田甜。

下午阳光灼热,热熏熏的空气令人窒息,马松走进居住的城中村,垃圾堆随处可见死蝙蝠的尸体和未死躺在那里垂死的蝙蝠。窄巷里,马松远远望见三五个人,或坐或站,在他住的那栋农民房楼下抽烟。马松似乎听到了田甜滞重的呼吸。空气有股异样的气息,他掏出手机假装拨电话,掉头就走。他猜可能是蛋糕店的女孩报了警。

挥手拦的士,上车,马松关掉手机,稍后他躲进人员复杂的十元店混迹一夜。度夜如年,稍有动静,他就感到草木皆兵,如临大敌。翌日开机,田甜手机号发来短信,劝他自首。他清楚那是警方的诱劝。

马松找了辆黑车送他去广州。沿途风景在马松眼里充满险恶,一路上他直冒冷汗,汗液湿透了V领T恤。随后半个月,鹏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珠宝店抢劫案告破,四名抢匪拒捕,在与警方的巷战中,抢匪自爆炸弹身亡;二是惊现鹏城的蝙蝠群,终于消灭殆尽。

半年后,马松回鹏城寻找田甜住处。春风路旭飞公寓,马松租住田甜隔壁。有时,他们会在廊道、电梯间相遇,田甜总是表情惊讶地偷瞄马松,然后忧伤地一声叹息。

马松感觉到了田甜异样的心跳。

他决定重新追求她。

选自《钟山》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贾梦玮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