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桥
2014-03-04蔡东
蔡东
通天桥的北面,半年时间就长起来一座城。
呼延飞觉得,这些楼房是自己长起来的,跟小孩子一样,见风就蹿,又像成了精,随心变化。半年前,通天桥以北还是荒地,遍布着开白花的茅草。成片的楼房从打桩到封顶他都见证过,可每每想起来,还是觉得一切太魔幻。
通天桥横亘于河流之上,连接了此岸和对岸。
一入夜,桥南就被一双大手拎起来倒空了。桥北的高楼,星星点点地亮了,灯光和人影令凝固的建筑变得生动梦幻,像由许多个温暖柔黄的盒子堆叠起来,盒子里是童话般的小人国。小人儿们放松地掉落进各自的空间,吃干炒牛河,上网娱乐,赖着不愿睡去,害怕睡醒时那个劈头而来的工作日。
月悬中天,呼延飞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在夜间急诊室工作,为酒精中毒的倒霉蛋洗胃,给斗完殴的青工处理创口,看着车祸重伤、业已停止呼吸的人被满怀希望地抬上床,他耷拉着手,无能为力。
每天清晨,他会细致地清洗双手,接着走进更衣室时,他小心地用白大褂隔住自己的手去拧球锁,这个自爱的、富有仪式感的动作,是一种告别,告别那个血糊淋拉的不高档的世界,来到晴朗而洁净的白天。
又一个美好的早晨来临了,呼延飞将逆着人群而行,他喜欢逆流而动的感觉,他是少数派,他的内心静谧坚定,他常常被那样的自己感动。
远处是碧青碧青的山,柔和的晨曦勾画出山体的轮廓,山路在云絮里蜿蜒盘旋若隐若现,那条路,仿佛是通往天上的。
他像往常一样经由通天桥步行回家,远远地,他看到桥中央似乎矗立着什么东西。长期缺少睡眠的人,眼神都不好,他毫不在意,直到身体确乎被硬物挡回,才发现自己并没看错。
才不过一个晚上!他后退了几步。通天桥中间竖起来一堵墙,墙把通天桥分成了两半。
他的家被隔绝在墙的另一面。
呼延飞孤零零地站在桥上,墙那边的人却越聚越多,赶着上班的人们渐渐躁动起来。爬过去?爬过去,爬过去吧。语气从疑问到商讨,再到相互鼓励和确认。终于,他看到一个男人跃上墙头,男人仔细看了看下面,一咬牙翻了过来。眼看这堵墙绝没有自动消失的可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攀爬,女人也顾不上仪态,先把高跟鞋扔过来,再哎哟哎哟地往上爬。
一时之间,墙头上全是支起的身子和张望的脑袋。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无暇深究,再晚就赶不上打指模了。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当,呼延飞两脚一蹬,朝着与人潮相反的方向翻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初冬的阳光在地板上洒下片片光斑,地板被阳光敷上一层釉,像某种包浆良好的浅色玉石。他站在窗前向外望,看到通天桥被一堵墙一劈两半。
傍晚时分,下班的人流在桥上汇聚,却被那堵墙挡住了去路,凝滞不前。一天的工作令人疲惫而沮丧,人们要先经过一段助跑,才能借势跃上墙头。
晚上,呼延飞去诊所上班时,发现广场上除了跳健美操的妇女,还多了些忧愤的中年人,都在议论那堵墙。人们约摸猜到了墙的来历,有人宣称已向媒体曝料,明天就会成为全城热点。想到电视台和报纸的强势介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事情会解决的,很快就会解决了。
这一夜病号不多,呼延飞却觉得很难熬,那堵墙,分明横在了他心里。墙是一个生硬的象征,也是一种提醒,一种放大,无论他面对与否,界限始终都在,从未消失。
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诊所走到通天桥上时,又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墙砌高了一大截,已非徒手可以攀援的高度。他听到墙对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有人愤怒地要报警,有人提议“叠罗汉”,先过去再说。
过了片刻,没有人打报警电话,“叠罗汉”的妙计也未能实施,因为找不到那个肯蹲在最下面的人。人们像突然聚合的一群乌鸦,高声说着些废话,还好有围观的群众提醒,去找梯子啊。
几位热心人士拿来几把长梯。众人先对可行性进行分析,又反复测试着梯子的牢固程度。一个半大孩子不耐烦了,仗着手脚灵活先翻了过来,他打了个呼哨扬长而去,陆续又有人爬上了梯子。
很快,上学和上班的高峰期到了,桥北的人流像涌进肚大口小的瓶子,憋在瓶口,动弹不得。梯子实在有限,排在后面的人越来越恐惧,开始往前挤。有人摔倒在地,有人从梯子上被拽下来,有人紧抠住桥栏杆怕被挤落,有人落地时崴了脚踝,还有小女孩爬上去不敢翻下来,闭起眼睛哭叫,场面混乱如逃难一般。
呼延飞看到一个背影熟悉的人从墙面上出溜下来,那人一回头,果然是老刘。他和老刘住在同一栋统建楼里。他走上前去问那边的情况,老刘拍打着衣服,说,乱套了,很多人等不及就绕道走了。
这天,呼延飞沿着通天河一直走,经过一片水洼,几条弯曲的土路,回到通天桥以北。在楼门口,他看到老刘的女人正挎着大包往外走,看来这个月末,她又要出去住旅馆了。
晚上的都市新闻以“通天桥的墙”为题作报道,可惜只有两分钟,远没有大家预想得那么重磅,也无义正词严的谴责,透着避重就轻的轻佻感,还隐隐散发出一丝猎奇的令人不快的味道。
失落的人们重新聚集到广场上,有人愤慨地说,谁也没权力堵桥,这是国家的桥!这是所有水城人的桥!有人跃跃欲试地想去找对面的村委理论,还有人声称写好了上访信。众人越说越来劲儿,越说越有信心,似乎在对付这类事情上很老练。现如今,曝光的方式多,说理的渠道也多,不愁推不倒那堵墙。人们情绪高涨如满拉之弦,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足智多谋绝非小角色,轰轰烈烈做成一件大事的气息提前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呼延飞听了一会儿也热血沸腾,恍惚间,他觉得只要大家齐发功,那堵墙就会应声崩塌,轰然倒地。如果不是上夜班,他也渴望参与进去,成为其中的一员。后来,有人提议推选一个主事人,人们商议半天,渐渐感到倦怠,气氛也凉了下来。
呼延飞经过一片水洼,沿着弯曲的土路,缓缓走入路南的黑夜,一个结结实实的黑夜。
一到夜里,路北亮如白昼人烟稠密,路南却灰败下来,演了一天的大戏,在此刻落幕散场。自从路北的楼小婴孩般疯长起来,对面铁家村的房屋就大多空置了。路北的楼房,白天看起来寡淡无趣毫无设计感,夜里就漂亮多了,灯光渐次亮起,像整块的水晶被一格一格地镂空。
凌晨两点,一对年轻父母抱着高烧癫痫的孩子跑进来,呼延飞给孩子打了退烧针,诚恳地建议他们转院。天快亮时,一个慌乱的男孩进来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药,呼延飞注意到,街角那里有个女孩在等待,她用双臂环抱住自己,原地转圈。
清晨,呼延飞去更衣室换衣服时,居然忘了用白大褂的下摆隔住洗净的手,他的手直接伸向球锁,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他这才意识到,保持多年的习惯,竟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他的生活里,某种高贵的诗一般的气息正变得越来越稀薄。
他不知道那堵墙又会变出什么可怕的模样。
他本想绕路回去,可走着走着,又走到了通天桥上。墙那边的人明显少了,情势既已如此,大部分人乖觉识趣地早早起床,绕路而行。而少数决意越过障碍的人,也发现他们遇到更棘手的问题。
墙上面砌进了碎而尖的玻璃,闪着干燥刺目的光,视觉的不适迅速转换为肉体上真实的刺痛感,叫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呼延飞听到,对面有人咒骂两句,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剩下的几个人,却犯上了轴劲儿,非要征服这面墙不可。他们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即四散而去。呼延飞等了一会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近了,接着是梯子搭在墙上的声音。
一个莫西干发型的小伙子出现在墙头上,他冲下面喊,扔上来!很快他接住一块砖头,气冲冲地大力一扣,把碎玻璃砸平了,又来回抹削了几下。接着,他丢掉砖头,冲下面喊,扔上来!
是一副厨房常见的厚石棉手套,他戴上手套,扒住墙头,一骨碌翻过来。呼延飞数了数,前后一共过来五个人,都是青壮年男子。他们狠狠地踹墙,有一个几乎双足腾空地飞踹,嘴里嗷嗷叫。墙依然稳稳地站立着,像个沉默无言的生灵。男青年们闹够了,朝一家五金厂的方向走去。
呼延飞也回到家里。统建楼最安静的时段就是上午,正好趁机补觉。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外面一阵喧嚷声。他拨开窗帘往下看,看到各色打着频闪灯的车在墙边停着,还有一辆钩机正远远地开过来。他兴奋起来,看样子要采取实质行动了。
他起身向外张望着,很快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对面铁家村的数条小巷子里,同时有人在往外走。皆是一个中年妇女扶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用双脚搓着地面,缓慢地行进到墙边,躺下了。
主事的妇女擎起喇叭,冲着对面喊话。
呼延飞只穿一件秋衣,探出身子往下看:老太太们间距合理地分布于墙下,看上去像一道道畦垄。
这等多寿的阿婆,每个村子里都有十几位。她们肉皮松垂,眼球像一颗晒干的豆子,嘴巴一张开,里面是空的。她们中午收看粤语残片,痴迷任剑辉和白雪仙,《帝女花》永远都看不腻。她们自然是无害的,甚至在阳气旺盛的外省年轻人眼里,她们是近乎卑下的存在。
此刻,无辜易碎的众阿婆,正躺在地上晒太阳,间或调整一下姿势。
呼延飞来到桥上,发现频闪灯已关掉,钩机也不见了踪影。一些人虚张声势地在墙边转悠,只是尽责地做做样子罢了。本地农民如纯金打造,命太值钱了,更何况还是各家各户的祖母,连风都要躲着她们吹。再说,这类事情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路北这片楼本来就是趁乱抢建,自己也不清白呢,是笔烂账糊涂账呢。所谓是非对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这样一想,人们就释然了。
显然,双方的实力和意志均悬殊过大,不足以形成对决的态势。
好像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绷紧就已懈掉,连僵持也算不上。这场面实在无聊,围观的妇孺不满地散去,那几辆车也低调地开走了。
呼延飞站在桥北,面前的这堵墙,令他感到虚弱,令他自我虚构的生活失去了继续虚构的动力。墙像一只手,揭开了一片表面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下面,原来爬满了虫子。墙也刺破了他的幻觉,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此刻,他身处小莞。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小莞。
晚上,呼延飞经过广场去上班时,发现昨晚零落的健美操队伍重振声势。气氛变得很微妙,显然,很多住客不愿再谈论此事,一见有人慷慨激昂地讲话,就嫌恶地撇撇嘴,很败兴的样子。也有人跟着附和几句,是挡公事儿的态度。
他看到老刘正抓着栏杆拉抻身体,他走到栏杆下,问,老兄,怎么打算的?老刘跳下来,说,随大流吧。他接着问,什么是大流?老刘答不上来,没头没脑地抱怨了一句,一水之隔,这边卖五千,那边卖一万,凭什么呢?是不是太超现实了!
这晚,呼延飞救治了一个被开水烫伤胳臂的小男孩,伤口上大小不一的潮红色水疱已经起来了,一问才知道是从路北绕小路跑过来的。父亲喘着粗气,不停地埋怨那堵墙。送走父子俩后,他查了查网上关于那堵墙的帖子,已经少有人往上顶,沉降到了十页以后,好像已是上世纪的事件。
他始终没见到墙的主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似隐遁于无形,又暗中宰制着天地万物。
他期待明天的到来,他想知道墙会变成什么模样,那堵墙好像自己会进化,他更想知道,五个男青年会不会继续翻越。
一交完班他就来到墙边,墙不负期望地有了新面貌,墙上面揳进一排铁枪花,铁枪花凶狠地往上戳着,威严,锋利。时间还早,他便在墙边坐下,静静地守候。也许是长期的夜班损伤了记忆力,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今早洗完手,有没有用白大褂隔着手去拧门锁?
他望见了远处的山,在奇异的光影效果下,人们很容易产生一种幻觉,那山路是通往天上的。
一股呛人的烟草味道从墙那边飘过来,接着,他听到一阵嬉笑声。蓦地,笑声停住了。
他站起身来,有些绝望地盯住墙头,半天都没有动静,或许,是全体败退了吧。
他只好往前走,准备绕个大圈子回家。他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张望。走到几百米时,似乎看到墙头上冒出来一个人,并不真切。他赶紧掉转头往回跑,跑到桥上时,那人已经下来了。那人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衣服一侧被铁枪花划破,稍微一动就羽绒乱飞,他爱惜地把羽绒往里塞了塞。呼延飞注意到,他的手也破了,正往外渗血。
男青年有些后怕地看着这堵墙,似乎在对自己刚才的行为作出评估。呼延飞关切地说,你的手破了,我,我是医生。男青年茫然地摇摇头,走了。
呼延飞心里牵挂着那个男青年,睡到中午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来到楼顶天台上,眺望着空无一人的通天桥,才不过几天,桥就枯槁了,是废弃很久的样子。而那堵墙风华正盛,似乎还向着天空徐徐生长。
冬天的阳光,蒙蒙漠漠地带着些烟气,笼住桥南桥北的大片土地。呼延飞独自呆在天台上,看着白日渐渐衰老,又一个白天被黑夜击退。
晚上,高谈阔论的义愤人士彻底失去了听众,居民们散步闲聊,爽朗地大笑,跳交谊舞,逗孩子,好像那堵墙从来就有,一直都在那里。
也恰恰是在这个夜晚,呼延飞接待了从医以来第一个不是病号的来客。午夜时分,来客没有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像足不沾地飘进来的。来客身着一袭绛色长衫,面庞清癯,仙风道骨。
呼延飞惊恐地站起来,脸色煞白。来客露出安抚的笑容,说,别怕别怕,你是医生呢,不会信鬼神吧。
他坐下来,说,何况,我也不是鬼。他拿出两页纸,放在呼延飞面前,呼延飞觑看一眼,一张是购房合同,一张是租房合同。
来客并不说明来意,却跟他谈起天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专业人才,知识分子,有自己的前途和愿景。
呼延飞惶惑地问,你是谁?
来客没回答,自顾自地说,很快就会有新热点,很快就淡下去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个体不会把自己的时间长久地浪费在大家的事情上。只顾着活下去,谁有工夫做“刁民”?
他轻蔑地回击道,未必。人生难得,总有义薄云天的人,总有坚如磐石的人。
来客继续说,你们人多,我们反而好办了,人多是做不成事的。我们不使用暴力,也无需断水断电,那是低级手段。说穿了,只需拿一点小利出来,他用两根手指虚捏住一点空气,呵,你明白吧。
他站起来,你们,真卑劣!
来客微微一笑,说,不食周粟是三千年前的老事儿,共同利益是个谎言,灰色的问题就有灰色的解决办法。对了,老刘,你的邻居,他也算上道儿,昨晚把协议秘密签了。
呼延飞想起老刘来,心里就难受。老刘跟桥南一个超市的收银员搭伙过日子,逢到他妻子回家,收银员就出去住旅馆。有一次,在楼道里,他听到老刘对妻子说,你也别强撑着,有合适的人就先凑在一块儿过,不影响,都理解,咱们还是……老刘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妻子默不作声。空气里仿佛充满盐分,腌得人皮肤生疼,夫妻俩快速而尴尬地道别了。呼延飞本想出门呢,又偷偷折返回去。那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那股扯拉着人们的霸道的力量。老刘当私企经理收入还不错,可家里也不能少他老婆那份工资,少一个人挣钱,心里就没底了。孩子放在家乡养,老刘在水城北工作,老刘妻子在水城南打工,一家人散落着熬过这么多年。呼延飞盼着老刘的妻子也不要自苦,他不管什么道德上正不正确,他只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合乎人道。
这会儿,他回忆起来了,昨天看到老刘清理阳台打包杂物,还以为例行扫除呢。他正走神,来客的说话声又响起了,你完全有实力升级,把小莞的楼换成水城的楼!
呼延飞抬起头来,这句话,伤到痛处了。
来客乘胜追击,说,购房价,租价,全部优惠,算下来比路北也贵不了多少。这信息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是被选中的少数幸运儿之一,为了“示范效应”。
来客忽然诡秘一笑,说,快要建社区医院了,真是个机遇,离开榨干人的私家诊所,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白天上班,跟太阳同步,晚上交女朋友,一起吃甜品看电影,然后,做爱。
小兄弟,你刚才也说了,人生难得。
利爪掐住了脖子。他心里猛然一震,低头盯着合同,忍不住认真研究起来。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有求于别人有求于这个世界?他心底就那几根弦,都被人摸到了,一下下地拨着。
长夜被一道强光照亮。
来客说,只要这边的房子住不满,墙就不会拆。墙是一个高超的创意,维持应有的秩序,驱赶人群,就像把鸡从笼子里往外撵。等这边住满,再等上几年,迟早也轮得到路北发达。大学毕业生,工厂管理人员,公司白领,都会拥进来。他的口气里多了几分规划大师的自信。
来客往门口踱步,高深莫测地说,这是哲学,不是手段。这是道,不是术,不是奇技淫巧。
呼延飞还是无法承受合谋者的罪名,然而,他又比谁都清楚,此事已无法逆转。他只是希望,他的撤退,能稍显体面一些,于是,他艰难地说,嗯,再考虑考虑一下吧。
他的人生中,已多次错失良机。他也经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被甩脱,又被黏稠的液体粘在原地,怎么追也追不上了。
来客宛若黄昏时淡淡的云霭,倏忽即逝。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来接班的同事叫醒了他。并不是一场梦,那两页纸就在眼前,洁白轻盈,像两片翅膀,在阳光的斜射下接近透明。
今天早晨,他依然来到墙边转悠。一直等到九点半,小伙子都没出现,显然在痛失一件羽绒服之后,小伙子也学精了。这面簇新的墙迅速被大家淡忘,行人急匆匆地走过,不置一顾。
始终没有人翻过来。呼延飞的内心,似乎得到了某种保证。假如拒绝长衫男子提供的幸运,要逾越的东西太多了,示弱多舒服啊,他愿意跟那股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和解。这天他睡得倒踏实,一直睡到日暮时分。
夜里,广场恢复了往日的繁闹,人们聊天、跳舞、锻炼身体,已安于绕路而行,摩的生意也应运而生。几天前还觉得比天还大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轻轻巧巧地解决了。
呼延飞来到诊所,穿上白大褂,取出合同,坦然签下自己的名字,呼延飞。诱惑没有到来时,豪言壮语总是很容易说出口。当它离你足够近时,你就知道这里头的好了。
是的,水城的楼。还有,水城朗朗的白日。
明天的生活,将逼近完美。
午夜时分,他把合同别在门栅栏上,他以为这种方式,多少能挽回一点颜面。他锁上诊所的门,准备夜游铁家村。今晚,他不在乎老板是否会突击查岗,老板及老板的家人,都曾假扮病号,装模作样地在电话里向他咨询。
他也曾是铁家村的一名租客,跟一对情侣合租一套房子。后来通天桥竣工,路北的房子迅速形成规模,他终于摆脱了合租生活,来到路北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越来越多的人向北流动,享用着路北低廉的房子,同时享用路南的幼儿园、诊所、银行、学校、棋牌室、家和乐超市。
再往前走,就是铁家祠堂,一个供铁家人追溯生命源头的地方。祠堂临水而建,通体青灰,那青灰色已经沉到砖瓦的肌理中去了,散发出历经岁月、上了年纪的沉静气度。祠堂的体式古朴端方,具备真正的经典品格,一股正大庄严之气在夜色里慢慢晕散着。
在水边,他遇见了长衫男人。男人手里拿着那份合同,一见到他,就体贴地藏到袖子里。
男人说,小伙子,别怪我,我不是本地人,我也是个打工的。
呼延飞大概也能猜出来,男人是个书生,扮演着师爷幕僚之类的角色。呼延飞只在巷口宣传栏的照片上见过村庄真正的有力人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名字叫铁佛金。
男人接着说,也别怪自己,药太苦了,我们都需要送药的那颗糖。
呼延飞点点头,他仍然感到羞耻,他曾梦想成为一个坚定高贵的人。他寻思着,他之所以被“选中”,或许还另有一层深意,他这样的人,总会不出意外地格外软弱吗?
男人望着远处的通天河,低声自语,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沉,非千钧轻锱铢重也,有势之与无势也。
呼延飞问,你说什么?
男人摆摆手,说,前年,我查出来得了癌症,为了饿死癌细胞,只喝番薯叶汁,一天三顿地喝。月色中,他的皮肤隐隐透出惨然的冷绿色。
呼延飞说,重要的是,你活下来了。
男人凄苦一笑,朗声道,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似乎都是作为某种介质和素材而存在着的。
男人说,有些事情,必须要等。那堵墙会自动消失的。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铁氏宗祠”几个大字上。这是一个没有断裂和破碎的村庄,一家人、一族人生活在一起,祖祖辈辈地生活在一起。
呼延飞仰视着祠堂,他们拥有资本,他们还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宗,共享一段光荣的历史,实在太强大了,他确乎感受到某种强力意志的存在。
男人说,你姓呼延?是匈奴的后裔?
呼延飞摇摇头,我们那村子,早不修家谱了,老辈人也说不清楚。亲戚们天涯海角地谋生活,没出五服就不走了,见了面,互相也不认识,叫不上名字来。说着说着,眼眶里跌出热热的眼泪,他从未像今晚这样想念自己的父母,渴望听到他们的声音,梦想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区里。
男人叹息着,叹息声恍若从身体深处的裂缝中传来,他说,还有事情等着我去摆平,很快你就会发现,你总算能占上先机了,你的选择没有错。
他目送着长衫男人慢慢消失在夜色里。他仔细回味男人的话,那堵墙会自动消失的。他突然感到很厌倦,想卸掉所有让他感到沉重的东西,任凭心里空无一物,任凭自己像轻烟一样被风吹散。
天光放亮,又一个早晨到来了,是一个跟过去做完切割的早晨,清爽而充满希望。呼延飞没有上桥,没有再等待什么,也没有再为什么而感到遗憾。
选自《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