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穿过夜的黑
2014-03-04王金保
白天匆匆关上了自己的窗户,只把夜晚留在外面。黑暗中,看不见村庄和山野的表情,然而咚咚的心音证明,一切都在快乐地活着。在黎明到来之前,记忆悄悄打开了那把锁,一个一个关于黑夜的故事,像野孩子提着萤火虫的灯笼,游游逛逛……
那一夜,没有狼出没
晚饭时,母亲在馇猪食的锅里给我煮了一个鸡蛋。条件是,不许再纠缠父亲。小孩子是可以不守信用的,或许,可以有点儿小小的狡黠。鸡蛋确实是美味,难怪它可以从代销店里换来我的写字本、家里点灯用的洋油、做饭用的洋火和粗盐。
那个香喷喷的鸡蛋刚刚下肚,我就反悔了。我闹着要跟父亲一起去。
从白天父母的交谈中,我探听出,这个晚上,父亲要到山那边的姨家。这个还比较平常,关键是,那个村子里正在唱驴皮影。想来,父亲或许是想去看皮影,才找一个借口到姨家的。我便撒出魔怔劲儿。
山里有狼!尤其是黑天,你没看庄里牛圈外边那些狼粪,想吃牛呢!
这招还比较有效,我老实了一会儿。后来,我又琢磨,不对,就算有狼,父亲都不怕,我怕啥?又不是我自己翻山越岭走夜道。我就又开始魔怔。
那时候父母对我还是很娇惯的,无奈,父亲背着我走进黑夜。
那个夜晚没有一颗星星,父亲完全是凭着记忆在崎岖的山路上摸索着前行。刚出村不远,我就害怕了。山野里黑黝黝的,似乎潜藏着好多魔鬼,这里那里不时哗啦一响,把我吓得一激灵一激灵的,我索性紧紧闭上眼,贴在父亲宽厚的脊背上。父亲双臂背到后面,拢着我,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其实,父亲也是有点儿犯怵黑夜的,所以拿把镰刀壮胆防身。
路上都是石头,我们走得磕磕绊绊。去山那边的姨家,要走五六里的山路,据说还是父亲把姨介绍给姨夫的。
今晚的星星都跑哪里去了呢?月亮姐姐怎么也没来?怎么就不来给我做个伴儿啊!
父亲喘着气上了岭,把我放下,摸出烟袋抽烟。我解开裤子小便。突然听到岭那边由远及近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没尿完就赶紧提裤子,剩下的都尿裤裆里了。父亲很警觉地望着黑乎乎的岭下,很响地咳了一声,对面没有反应。我抱着父亲的大腿,开始发抖。父亲把镰刀紧紧地攥在手里,喊了一声,谁啊?哗啦哗啦的声音停下了,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父亲也把举起的镰刀放下。一个黝黑的影子晃动着接近我们,主动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并问我们。父亲一听,他认识,是我们村的一个姑爷子,也在姨家所在的村里。父亲报了自己的大名,两个人热情地唠了两句。原来那姑爷子也是天黑害怕,把一根棍子顺地拉着,故意弄出响动给自己壮胆。原来,大人们也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下了岭,沿着一条小溪,伴着哗啦哗啦很动听的水声,我们远远看见了灯火,细听,黑暗中有锣鼓家伙的铿锵和抑扬顿挫的哼唱隐约而来。我便很兴奋,忘了裤裆里的湿。
我们在姨家略作逗留,就奔着影台去了。
村中的一块空地上,影窗子被汽灯映得亮堂堂的,伴随着哼哼唧唧的唱腔,那些寨主、喽罗、小姐飘逸洒脱地在上面来来往往。台下挤得黑压压的,人们仰着头向日葵般地追随着那方光明和热闹。我是听不懂那些唱腔唱词的,所以一看把桌椅戳那里就很讨厌;我爱看杀仗,也分不出哪好哪坏,就见两匹马驮着两个将军刀来枪往,偶尔有一方还会使用法术,只听台上一跺脚,咚的一声,就是另一方被击中了,然后有军卒上来把自己的将军救下去。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随着剧情不时也把自己的身子扭一扭,好像那冲锋陷阵的将军就是自己。后来又把桌椅摆上了,一个女人坐那里咿咿呀呀,我就不乐意,摁着父亲的头,四下寻找卖小吃的,可惜没找到。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困倦得早就伏在父亲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在自家的炕上。
我是王成,向我开炮
这又是一个黑天,不过,我们拥有光明和热闹。发电机在不远处咆哮,身边放映机在悠然地转着,前方一块白亮的银幕上,激烈的战斗已经打响。
校院里,人挤得满满的,站着的、搬块石头坐那儿的,还有爬到篮球架上的、骑到厕所墙上的。人们都聚精会神,仿佛气都不带喘的,瓜子在手里攥着,忘了往嘴里嗑。一发炮弹落下来,还没有炸响,画面不动了,然后像大人们吐出的一个烟圈慢慢扩散,然后画面没有了,一片白,满场沸腾。怎么回事?电影的胶卷卡了,烧了。放映员赶紧找出工具,取下拷贝,用小刀把烤糊的地方切掉,把接头的两端固定,抹上一种什么胶水之类,片刻,又上卷,开机,放映机又悠悠地转动起来。喧哗声随之而止,战斗继续。
嘟嘟的冲锋号吹响了,指挥员挥着驳壳枪大喊,同志们,冲啊!战士们跃出战壕,我军潮水一般发起了冲锋,突然喇叭里传来:大白净,大白净,赶紧到大门口,你媳妇儿找你回家呢!原来是放映员在广播找人。大白净一点儿也不白净,反而是因为人长得黑得了这个绰号,大人小孩儿都这么喊。场院里一阵哄笑,接着看电影。
三卷儿的片子,很不解渴地就演完了。人们意犹未尽地凑到放映员身边,询问着、抱怨着、撺掇着。放映员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拷贝来,绕在机子上,又悠悠地放起来。场地上没走的人们一阵欢呼,接着看;而已经散场走出老远的人们,听着喇叭里声音又转过来,知道又演上了,就一边嘴里骂着一边往回跑。放映员也是恶作剧,不过没人跟他急,放映员在大家眼里可是宝贝,宠着还来不及呢。
最后,真的演完了,人们恋恋不舍地往回走,一边往回走耳朵还听着学校那边的声音。
天真黑啊!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和偶尔有人被路上的石头瓦块绊倒后的诅咒声。天真冷啊!水库里的冰冻得嘎巴响,起风了,路边的树枝被风吹得呜呜叫。
人们走着走着,村里的大叔突然停下了,问身边的孩子们,我们家柱子呢?你们都没看见?不是跟你们一起看着吗?话没说完赶紧往回赶。后来才知道,敢情柱子看着电影在厕所墙上睡着了,被后走的人们发现后,把他叫醒,正在学校门口等着呢。
路上有几座坟,白天路过还头皮发麻呢,这黑乎乎的夜里,更瘆得慌。以前曾有胆大的人恶作剧,提前藏在那里,等别人走近吓唬人。结果,真把一个外村刚嫁来的媳妇给吓着了。
眼看前面就是坟地了,跑在前面的我们几个停下来,等着后边的大人,等大人一跟上来,我们就喊一声往前冲,结果二头的鞋被人踩掉了,光脚在地上划拉一下没找到,就急得哭着往前跑。我们在前面停下后,告诉跟上来的大人,两个大人又回去给二头找鞋。
天越发黑了,好像要下雪,一点儿道眼儿都看不清了,几个大人在前面探路,我们紧跟在后边。不知谁随手从路边的柴垛上抽出几根柴火,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当火把。可这火把着得很快,一会儿就灭了,旁边又有人续上。老远听狗叫唤,我们才知道快到家了,心里一阵热乎。
终于到家了。墙角里哆嗦着撒泡尿,叮叮咣咣地开门进屋,炕上被子早焐暖了。钻进暖被窝,心里说,还是热炕头好,明儿个可不看电影去了。
谁偷走我的松明子
我不依不饶地哭哭啼啼,搞得哥哥姐姐很心烦,躲到一边。母亲劝慰我,别哭了,准是你姐收拾屋子给碰到柜底下去了,改天我给你做个大麻子油灯。我这才稍稍收敛些。大麻子油灯,就是把蓖麻油倒在小瓶里,瓶口搓上个棉花捻儿,用来点灯取亮儿。
其实家里也有洋油灯,不过洋油得花钱、拿鸡蛋换,很珍贵,一般舍不得。我们姐弟几个就开始点松明子写作业看书。松明子有的是,到山上就寻回好多,就是砍下的松树杈的断头,上面渗出好多松油,特爱着,就是油烟子太大,熏屋子。我们伙伴到山上拾柴火就留心采集油多又精致的松明子,还比较着谁的好。到晚上写作业,哥哥姐姐挤在小炕桌的洋油灯下,我就独树一“灯”,把松明子点上,趴在板柜上写。偶尔家里洋油短缺了,我就把我的松明子施舍给他们。
母亲那时一般是借着昏暗的洋油灯、松明子的光亮,转着拨锤捻麻绳,撑着鞋板儿画鞋样,顶着大锥茬子纳鞋底、绱鞋。纳鞋底时,她把锥茬子先在头发上划一下,头发上有油,沾了头油,锥茬子就很容易扎进厚厚的鞋底。拔出锥茬子,穿针引线,细麻绳刺儿刺儿地从鞋底穿过,那声音很动听。母亲有节奏地挥动手臂,影子投到身后的墙上,那情景很美。哥哥姐姐的头挤在一起,手里攥着瘦小的铅笔头,在作业本上忙碌着。那些作业本一般是正面用完用背面,偶尔,我们也把过时的年画和家里买东西的包货纸剪裁了,订成本子用。
屋子里偶尔会有焦糊味道,那是谁写作业太认真了,不小心被灯苗燎了头发。
父亲去生产队开会了,爷爷奶奶在东屋的黑暗中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老鼠不时把锅台上的空盆空碗“敲打”出很大动静以示不满,对饥饿谁都牢骚满腹。
都写完作业了,还没有睡意,母亲就给我们讲故事。说有一个穷人,心地很好,又勤劳,就是还没说上媳妇儿,自己一个人很孤单。这天他下地干活回来,一进门,就闻见香喷喷的,锅上冒着热气。揭开锅盖一看,锅里是刚蒸熟的肉包子。第二天,他下地干活悄悄地提前回家,隔着窗户一看,一个漂亮姑娘正在锅台上擀面烙饼呢。原来这个姑娘是仙女,后来就跟这个穷人成了家。讲到这里,我就有冲动要去揭开自家的锅看看,仿佛已经闻到了锅里飘出来的香味儿。
夜,就这样不经消磨地静默下来,整个村子在黑暗中睡熟了。
突然,窗外的鸡窝里扑腾起来,母亲翻身到窗前啪啪拍着窗棂,嘴里不停地大声喊叫着。我们都被吵醒了,原来是黄鼠狼又来叼鸡了。母亲隔着窗缝向外望,招呼父亲:快起来,快去追!叼着冲大门口去了!父亲翻身下炕,穿着个大裤衩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把鸡窝门挡严实,进了屋,悻悻地说,蛋操的,没追上,便宜它了。
一切又安静下来。
我却好半天睡不着,心里纠结着黄鼠狼。这黄鼠狼是很有道行的,常常恶作剧。二头他妈就说过,有一回,男人收拾柴棚,可能是毁了黄鼠狼的窝,夜里,它就踩着空核桃壳,在他家外窗台上呱嗒呱嗒闹腾。白天,二头他妈捡鸡蛋,都是空的,鸡蛋都被黄鼠狼打个眼儿吸着喝了。邻村有个妇女,被黄鼠狼迷上了,神神叨叨的,于是,人们有病了去求她给点儿仙药,家里要办什么事也找她问问吉凶。黄鼠狼长啥样虽然没见过,但心里着实是怵着这家伙。正辗转难眠,身边的大哥咣一脚踢到我身上,把我疼得嘴里一吸溜,由于还没摆脱黄鼠狼叼鸡的恐怖,我没敢出声。大哥又做梦呢!
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我其实似乎正在做着一个美梦,又被搅扰了。睡梦里就听大门口有人喊,小蕊,小蕊,上学走啦!还不快走,要晚啦!屋里人都被吵醒了。我仔细一听,是二头他姐,三更半夜地喊四姐上学。四姐迷迷糊糊地就起来穿衣服,母亲忙问,你干啥去?四姐答,上学去,没听招呼我呢!母亲又气又笑,这刚啥时候?鸡还没叫头遍呢,这丫头准是睡觉撒呓怔,梦游似的,跑这儿招呼你来了。我们就笑。母亲招呼二头他姐,告诉她天还早呢,让她回家。二头他姐还不信,最后好歹让母亲给劝说回家了。
漫漫长夜,无数的故事被春天的杜鹃花熏染上乡野的气息,诸多的情节在夏天的雨水中浸润和洗濯;汗水和收获在秋天的梦呓中沉醉,岁月的感伤和家园之爱在冬的雪花里咀嚼回味。春夏秋冬,穿过浓浓的夜黑,故乡啊,留给我的是一段不同寻常的记忆。好在,当我们做完那个梦,黎明就来了。
王金保: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影视家协会会员,现工作于迁西县文联。著有散文集《远山风月》《夏夜的怀想》,小说《水下长城》,诗集《梦,或者爱》,电影剧本《老少爷们》《暑假里的故事》《谁说我不爱你》《修自行车的人》等;编著《奇歌怪谣》《奇谋诡诈》《奇情绝恋》,合作主编《在河之洲》《魅力迁西》;参编《迁西——板栗之乡》《迁西真好》等;在各级报刊发表作品若干,有作品收入各类选本及在国家、省、市级评奖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