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范畴与全句功能范畴规则

马宏程 熊 雯

(1．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浙江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2．中国计量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否定范畴与全句功能范畴规则

马宏程1熊 雯2

(1．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浙江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2．中国计量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否定范畴是由特定语法形式表达的具有否定表述功能的语法范畴,但并非所有否定意义都属于否定范畴,否定意义至少还存在着表达层面和表达手段两个方面的差异。根据全句功能范畴规则,否定范畴的表达应该限于此规则支配下的五种匹配方式,不过这仍需要进一步的考察来验证该规则是否具有普适性。

否定范畴 语法手段 全句功能范畴规则

否定普遍存在于人类的思维认知和语言行为之中,有学者甚至认为否定表达不仅是人类交际系统,而且也是缺乏系统性的动物交际的必有核心特征[1]。否定的普遍存在性决定了由否定表达概括出的否定范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范畴概念。语言学界对否定范畴的本质主要持以下五种观点:①认为否定是纯粹的人类心理的主观表现,是说话人表达的反抗、禁止、厌恶、失望等各种心理反应。②认为否定属于语用范畴,是一种特殊的言语行为,表达说话人对话语的否决态度,目的并不是提供新信息,而在于否决、纠正谈话对方提出的观点。③认为否定和肯定一样都属于情态范畴,可以表达主观或客观情态意义。④认为否定是一种和肯定截然相反的述谓意义。⑤认为否定的对象是一定的客观联系,是这种联系在现实中的缺乏[2]。虽然这里主要是对特定语言否定范畴观的总结,但仍可以看出学界对否定范畴的认识不一,分歧常常集中表现在逻辑与语法、意义和形式、语法与语用的界限模糊方面。从逻辑上看,否定范畴可以是对命题真值条件的否定,用来表达否认事件等客观的真实性;也可以不用来否定真值条件,而是否定命题表达方式的适宜性。这种分类可以帮助我们从语言交际角度来探讨否定现象的语义和语用特征,不过我们更关注语法学意义下的否定范畴特征,这里拟在以往讨论[3]的基础上对此再做些强调和补充。

一、否定表达的语法层次和手段

否定范畴概括的是否定意义,但并非所有否定意义都属于否定范畴。否定意义至少还存在着表达层面和表达手段两个方面的差异。

从表达层面上看,否定可以存在于词、词组、句子等语法实体平面上。Klima和邓守信等都指出对句子的否定(sentence negation)与对某个语法成分的否定(constituent negation)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否定。前者的作用范围自然是全句[4]。徐杰还对这种现象做了较详细的探讨,简单转述如下[5]。先看下列例句。

(1)a．他不会赞成你的说法。b．他会不赞成你的说法。

(2)a．对你他不会客气的。 b．对你他会不客气的。

(3)a．他不会听你的劝告的。b．他会不听你的劝告的。

例中的a类句是真正的否定“句”,否定词占据的是句子的中心位置。而b类句并非真正的否定句,而是包含否定词组的肯定句。也就是说,b类句中否定的是词组,不是整个句子。一个证据是,这些词组可以用一个同义的不包含否定词的词组替换,替换之后,那些句子作为“肯定句”的本来属性就更为明显,而a类句则不能执行此类替换。

全句平面也就是句子层面,句成分平面是指否定发生在句法成分层面,不影响全句的性质。而单词平面则是指否定发生在词汇层面,不影响到句法。这在其他语言中都是存在的,比如我们熟悉的英语。

(4)She did not see him．

(5)He warned me not to be late．

(6)The Non-Proliferation Treaty is an intrinsically unfair treaty．

例(4)中的否定词not在谓词前面,助动词后面,并且可以和助动词发生词汇和语音融合,占据的也是句子的中心位置,否定的是整个句子。例(5)中的否定词not在非限定动词不定式前面,不在句子中心位置,否定只在补足语成分层面进行操作。整个否定结构可以用适当的肯定结构来替换。而例(6)中的non-和un-根本就不是单词,只是构词的语素,它们在词库内分别对各自的词根完成否定操作,这种词汇平面的否定属于词法范畴领域,对句法没有影响,整个否定结构也可以用适当的肯定结构来替换。

正是因为不同否定层面的跨语言的存在,很多学者在对语言进行类型学视角下的研究、实地调查或编制调查问卷时,都十分重视这类现象。刘丹青在Comrie&Smith编制的问卷的说明中,明确要对否定范畴的表达形式进行五个主要方面的考察,其中一个就是句子成分的否定及其位置[6]。刘文指出在英语这样的语言中,动词性成分否定的层面比较清楚:加在限定动词或助动词上的否定词语是否定句子的,加在不定式、动名词等非限定动词的否定词语是否定句子成分的。这和我们分析的句子中心位置有关。刘文还认为名词性成分和形容词成分也存在句法成分的否定,比如I have no idea、He ate nothing中的no是对名词性成分的否定;汉语中的“不”可以直接在句法成分层面否定形容词。甚至介词短语也有类似现象,比如英语中的without:We won't win without him;古代汉语中的“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而英语中前缀non-、un-、in-、dis-等构成的否定则都属于词汇层面否定。

由于否定要有独立的意义,所以在作为最小音义结合体的语素这个层面不存在否定操作。而句群的否定意义可以通过其他层面的否定来实现,因此,我们认为,否定的表达只能体现在词、词组和句子三个语法实体层面上。

再来看一下否定的表达手段,正如刘文提到的调查说明一样,否定操作的不同层面是否定表达形式的一个重要考察内容,各个层面在类型学研究中都可以成为相对独立的研究对象,我们这里只关注句子层面的否定表达。

在句子层面实现某种功能意义,我们认为至少可以有三类手段:词汇手段、语法手段和语用手段。因此,句子层面的否定如果仅从意义角度来看,实现的手段也可以有这三类,相应称之为:词汇否定手段、语法否定手段和语用否定手段。那么,这三种手段是否都可以实现否定范畴呢?

二、否定范畴的语法意义和语法形式

由于否定范畴体现了否定意义,很多学者都把它定性为语义范畴,或者是语义语法范畴,而很少直接把它归为语法范畴。我们认为,除了前两种范畴概念强调的语义内容外[7],与语义内容相对应的语言形式也应该得到足够重视。如果把语言形式局限于语法形式,用各种语法形式表达的语言意义就可以概括而成语法范畴。在否定意义普遍存在的情况下,来考察相应语法形式的异同就显得更有意义。因此,我们对语法范畴视角下的否定表现更感兴趣。根据邢福义、吴振国的分析[8],语法范畴在语法意义上包括所有结构意义、功能意义和表述意义。如结构范畴:主谓结构、动宾结构等;功能范畴:名词、动词等词类范畴;情态范畴:陈述、疑问等语气范畴。那么,否定范畴表达的是哪种语法意义呢?

很明显,否定范畴表达的不是句法结构意义。至于功能意义,这里只列举了词类范畴。由于否定词在词类范畴中的独立性尚有争议,其词类功能意义也未能得到一致认可。而表述意义这里被看作是语气范畴的语法意义,传统上的语气范畴一般认为只有陈述、疑问、祈使和感叹四种,但否定具有表述情态的语法意义也是可以肯定的,它表述的是一种否定情态意义。由于“表述”常被涵盖到广义的“功能”下,即表述功能,因此,我们认为否定范畴应该属于表述性功能。

既然否定范畴的语法意义可以确定,表现语法意义的语法形式又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语法形式从语表变化角度可以分为显性和隐性两种形式。邢福义、吴振国[9]总结出语序、辅助词、词缀、内部屈折、重叠、语调和重音、异根式和零形式七种主要的显性语法形式,不能直接感知的隐形语法形式则可以通过能否组合、替换、扩展、变换等方式分析抽象出来。这些语法形式可以概括为语法手段,这里实质上包含了主要是词形变化的词法手段和主要是结构变化的句法手段。对于否定范畴来说,我们熟悉的是直接使用添加否定成分来表达,添加的成分可以是辅助词或者词缀甚至是零形式,这是表达否定范畴的句法手段。但在有些语言中似乎也存在词法手段的使用。白语的否定词除了分析方式构成的单纯词、合成词外,在很多方言里,还普遍存在通过语音交替方法构成的否定词汇,其构成方式是,表示肯定意义的动词或辅助词辅音不变,元音经过交替变化表示否定意义[10]。我们认为这里词法手段构成的否定表达属于词或词组层面的否定,和汉语使用“否认”等否定词汇一样,应视为词汇否定手段,不属于句子层面的语法否定手段。白语的这种词汇否定大多数时候还需要另加否定副词作为语法标记。见下例。

(7)na55tseɿ33ȵi31tsɿ31tɕhε55to21,ŋa55tsɿ33ȵi31tsɿ55mo31a31tɕhuε55．[11]

你们儿子(助词) 听 话 我们儿子(助词) 他NEG不听

你们的孩子听话,我们的孩子就是不听话。(NEG表否定标记)

另外,有些语言还可以借助词语的语调变化表示否定意义,比如贝努埃-刚果语支的Mbembe语,在否定表达上比较独特,使用的是语调变化造成的否定词缀。该语言可以把表人称、时态的词缀音调降低后而成为否定词缀[12],这种变化也应属于词法范畴,是词法手段造成的词汇否定。在句法层面,表达全句否定范畴使用的是动词前的词缀形式。

在排除了此类词法手段之后,我们认为对于句子层面的否定范畴来说,相应的语法手段只有添加、移位和重叠三类[13]。由此可以再次明确,否定范畴是由特定语法形式表达的具有否定表述功能的语法范畴。也就是说,由词汇否定手段(他完全否认了以前的话。)和语用否定手段(我们怎能浪费时间?)表达的否定意义不属于否定范畴。

三、全句功能范畴规则

我们在句子层面上从语法范畴的角度来考察否定现象,是基于一条与全句功能范畴相关的语法规则。

对于句子功能这个语法学中的重要概念,学界一直存在着“语用说”“语义说”和“语篇地位说”等不同观点,致使性质认定模糊,影响了研究的深入。徐杰从概念的语法本质入手,在宏观上给出了一个可控可行的界定依据:语法学意义下的“句子功能”仅是那些在形式上带有特定语法效应的句子功能。这些特定语法效应主要表现形式是在句首、谓头和句尾三个句子敏感位置上所进行的加标、移位和重叠等句法操作[14]。这里的句子语法功能可以概括为全句功能范畴。也就是说,表达句子语法意义的全句功能范畴,必定要有其相应的语法形式效应,否则就谈不上是语法范畴,只能是语义或语用等视角下的“句子功能”。

尽管很多学者对全句功能范畴都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但基本上都是仁智各见,较少能有具普遍意义的理论概括。徐杰、李莹在精心分析论证的基础上,根据对句子功能的科学界定,提出了一个适用于包括汉语在内的各种语言的语法规则。

对全句功能范畴敏感的语法位置有三个:句首、句尾和谓头。全句功能范畴只能在句首、句尾和谓头三个敏感位置中某一个上,在有独立存在意义的语法条件约束下运用加标、重叠和移位三类句法手段之一来进行处理(核查)。各语言中的相关现象都是这个潜在能力在各自条件下实例化的结果,都是对这个封闭系统的有限选择。[15]

这是学界提出的第一个与全句功能范畴相关的语法规则(可简称全句功能范畴规则),对其实现的句法位置和操作手段都进行了高度概括,也使得全句功能范畴的确立有了科学可靠的定性标准。上文我们一直是从范畴的概念来判断否定范畴的功能性质,概念内涵的理解差异常导致对否定的认识不一,而据此规则,否定范畴的语法属性得以回归并清晰可现,句子层面的否定范畴,即全句否定范畴的句法实现在纷繁复杂的表面现象将得到统一解释,显现出形式语法核心运算系统的简单、明晰和有限。

全句功能范畴规则所涉及的三种句法手段和三个句法操作位置,如果在自然语言中组配起来,从逻辑上讲,应该有九种组合结果。但是,出于各种原因,并不是每一种逻辑可能都在自然语言中实现。除去可由理论本身的推理就能直接排除的组合,可得到如下五种可能出现的匹配方式[16]。

句法手段和句法位置的组配方式

也就是说,自然语言中全句功能范畴的表达只有(Ax)句首添加、(Ay)谓头添加、(Az)句尾添加、(By)谓头移位、(Cy)谓头重叠五种配套方式,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上述五种方式的实例化结果。

四、余论

虽然全句功能范畴规则已在疑问和假设等句范畴方面得到初步证实,但其是否具有普遍适应性还有待于更多“句范畴”的讨论和更多的语言事实来支持。如果该规则具有普遍意义,那么,否定范畴也应该是上述五种匹配方式的有限选择。根据已有的文献,否定范畴的实现几乎都需要添加否定成分,罕见重叠手段,未见移位手段。句法手段的使用情况可以从语言形式的分析直接看出,但句法手段的操作位置却不容易由句子线性语序直接确定。在线性位置上,否定标记显得灵活多变,至少存在着V前、V后、V前和后(框式)、V双或V多之间、句首、句尾等情况,虽然我们对此做过一定的考察[17],证明这些表面位置均是三个句法操作位置的实例化表现,但囿于样本语言不多,语言系属和地理上的分布也不均衡,且没有涉及复杂句,考察统计的科学性自然尚需提高。更重要的是,谓头位置的包容性过于强大,纳入了V前、V后、V前和后(框式)等位置,同时,又把这些变化统一归因成动力不甚明确的移位,这使得谓头似乎有些飘忽不定,难以证实。比如汉语中“不知道”和“知不道”,“不怕辣”“怕不辣”和“辣不怕”,这里都解释成了句子或小句的谓头添加(否定成分)。因此,目前这一规则及其推论对于否定范畴来说更适宜作为理论假设,我们仍有必要调查和搜集更多语料,进一步考证如下问题来检验其可证伪性:否定范畴实现的语法手段是否只有上述三类?否定标记线性位置的实际句法位置到底在哪里?这些表现是否具有完全意义上的类型学价值?等等。对此,我们将另文分析。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汉藏语言否定标记的语序特征研究”[2013M541763]、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汉藏语言否定范畴的句法实现方式研究”[14YJC740065]、浙江省博士后择优资助项目“南方语言否定标记的语序特征研究”[BSH1302100]阶段性成果。

注释:

[1]文献原文请参见Horn,Laurence R．and Yasuhiko Kato．Introduction:Negation and Polarity at the Millennium．In Horn and Kato(eds．)studiesin Negation and Polarit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1．

[2]姜宏:《试论现代俄语中的否定范畴》,《现代外语》1999年第2期。

[3]可参见马宏程:《全句否定范畴标记的类型学特征》,《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马宏程、李丹弟《汉语言全句否定范畴的句法实现》,《浙江学刊》2011年第3期。

[4]徐杰、李英哲:《焦点和两个非线性语法范畴:“否定”“疑问”》,《中国语文》1993年第2期。

[5]徐杰:《句子的中心与助动词占据的谓头语法位置》,《汉语学报》2006年第3期。

[6]刘丹青编著:《语法调查研究手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40～148页。

[7]关于语义范畴和语义语法范畴的阐释,可参阅胡明扬:《语义语法范畴》,《汉语学习》1994年第1期;邵敬敏、赵春利:《关于语义范畴的理论思考》,《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1期。

[8]邢福义、吴振国主编:《语言学概论》,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9页。

[9]邢福义、吴振国主编:《语言学概论》,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0～154页。

[10]参见王锋:《试论白语的否定词和否定表达形式》,《大理学院学报》2006年第7期。该文还指出屈折方式构词应该是白语中早期构词的重要方法,现在逐渐衰落,有被分析型否定词取代的趋势。也就是说句法否定手段有可能取代词汇否定手段。

[11]参见段伶:《白语肯定动词和否定动词》,《民族语文》2004年第1期。该文将最后一个词汇对译为“听”,根据文献语料,我们认为应为屈折方式构词的否定动词可对译为“不听”。

[12]Barnwell,Katherine．A grammatical description of Mbembe(Adun dialect),a Cross River language．Ph D Thesis,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1969,转引自Bond, Oliver．A questionnaire for negation:capturing variation in African languages．In:5th World Congress of African Linguistics,Addis Ababa University,Addis Ababa, Ethiopia．11th August 2006．

[13]据已有文献,可实现否定意义表达的重叠语法形式,极为少见,而通过移位手段来表达否定意义的语言尚未发现。具体可见注释[3]的说明。

[14]具体介绍参见徐杰《句子语法功能的性质与范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15]徐杰、李莹:《汉语“谓头”位置的特殊性及相关句法理论问题》,《汉语言文学研究》2010年第3期。

[16]参见徐杰:《句子的三个敏感位置与句子的疑问范畴——跨语言的类型比较》,载于单周尧、陆镜光主编:《语言文字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27页;董秀英、徐杰:《假设句句法操作形式的跨语言比较》,《汉语学报》2009年第4期。图表名称系笔者所加。

[17]可参见马宏程、熊雯、徐杰:《全句否定范畴标记的句法位置及相关解释》,《汉语学报》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