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绿色文明
2014-03-03肖云儒
肖云儒
(陕西省文联,陕西 西安 710077)
中国古典绿色文明
肖云儒
(陕西省文联,陕西 西安 710077)
从生存方式、文化方式的视角对中国古典绿色文明进行梳理与思考,阐述了中国古典绿色文明的相关话题。(1)人与自然关系的元问题万古永存。人类社会的所有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乃至未来社会许多问题追根溯源都与人和自然的关系有关。(2)中国古典绿色文明观念万古长青。2 000年前中国就有了博大精深的绿色文化观,在儒道释三家学说中极具体系性和深刻性。(3)中国古典绿色生存实践万古延续。绿色生存成为古代中国人的价值追求和传统风尚,绿色生存的行动主义者和行为艺术家自古至今相延成脉。(4)中国古典绿色艺术精神万代浸润。中国文化的实践理性以儒为主,而中国文化的艺术理性却以道为主。艺术家及其作品,艺术理性和方法,均在天精地气中孕育构成中国美学的重要特征。
人与自然;大生命圈;中国古典绿色文化;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艺术生态
中国古典绿色文化这个讲题,是从生存方式、文化方式的角度对中国古典文化的一个新的整理和思考。
一、人与自然关系的元问题万古永存
绿色生存观实际上是一个永远存在、也永远不会最终解决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目前,我们人类社会所有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乃至于未来社会许多问题,追根溯源到最后都与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关,所以将其定位为元问题,也就是最终问题。
生命发生有赖于自然的“泗源涌流”。水源、绿源、物源、文源——这四源构成了人生命生存和精神生存的氧吧。我在谈到秦岭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被广泛引用的话:“秦岭是中国人的‘四库全书’,是我们水库、绿库、物库、文库。”秦岭发源了中国长江与黄河两条河流最大的支流——汉江与渭河,是两条大河继青海三江源之后,极其重要的水库;秦岭是我们的物库——动物植物给我们提供了充足的生活资源;也是我们的文库——大自然给了人类取之不尽的启示、思考、感受、情愫。
中国的山水诗、山水画主要取自自然,领先世界各国。中国有两大神话系列:一是昆仑系列,幻想传说着山上的各种神话;二是蓬莱系列,幻想传说着海上的各种神话。山和水给予我们博大的想象空间。中国无数的人生故事和生物故事,无数的思考成果(如道儒释)和感情结晶(如唐诗宋词),皆跟大自然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
所以,我们不仅要把大自然看成是人类取之不尽的物质源泉,而且要把大自然看做是人类生命的、社会的、心灵的结构原型。只有这样对大自然的评价才算到位。如果只把大自然当做物,那么你就容易轻视它、作践它;若把大自然当做社会和心灵的结构原型和取用不尽的精神资源,与人放进同一个大生命系统,你才会尊重它、敬畏它。大自然历经亿万斯年磨合进化,形成了一个自洽的生命体系。这个体系也是人类物质和精神生存的结构图式和心理原型,并以不竭的启示营养着生物链圈、生存秩序的良性运转。大自然的生命比人类年长无数倍。它是一个耄耋的智者,这个体系从内在结构到运动方式,都给人类以启示并提供了模板。人类在它们面前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孩子。所以老子说“道法自然”,人类的一切最终是要效法自然规律的。
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均处于三层同构、全息、交感、互融的结构之中,并且正反双向互动着。自然生态影响社会生态和心灵生态,心灵生态又影响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某个人工资提不上去,心里不平衡,又老跟老婆吵架加剧烦燥,那么就很有可能出车祸,引发社会灾害。因此,自然不但是生命之源,也是人生社会之源、文化精神之源,是人之基,心之本。也因此,改善生态其实是改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的一个三维的系统工程。美国林务官利奥波特说过一句名言:“很多历史事实至今还都只从人类活动的角度去认识,事实上它们都是人类和土地作用的结果。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不容置疑的是,人类各种科学尤其是人文科学和社会问题的最后启示皆在大地、在荒野、在山林江河之中。
地球生态是个多层同心圆:物理圈(天地),生物圈(动植物和人类),科学圈(创新知识、技术、工具),社会圈(经济、制度、管理、教育、社区和军队),还有精神圈(价值、信念、理想、道德思考、感悟)。这五个圈层无论哪一个层面失衡,都将造成灾难性后果。日本海啸引发了核电泄露,这是生物圈失衡;技术不到位,制止不了泄漏,这是科学圈的问题;管理有缺陷,又讳疾忌医,这是社会圈的问题。其结果必然引发了日本的大灾难。大都市的水泥森林埋葬了我们多少童年记忆和诗情画意。人的焦虑、烦燥、无休无止的摩擦从哪里来?探其究竟,就是从水泥森林而来。因为我们失去了可以育化情怀的土地、山水和绿荫。手机网络各种电波电磁波又在怎么样影响着我们的健康?物能又是怎样越来越代替人跟人之间接触的心能?
因而,西方学者海德格尔说:重整破碎的自然山河与重建衰败的人类精神是一致的,精神能量有时可以替代物质能量。中国计划生育取得了每年少生1 300多万人的成绩,节约了千万人的生存资源。但是践行中央的八项规定,推动“光盘行动”之后,全国每年节约的食品可以养活近2亿人。风气和道德节约的物质远远超过了计生政策成果!
什么是精神生态?它是指通过提升人的精神世界,使自身由本能的生存境界进入生态的生存境界,从而维护和促进社会和自然的生态生存。人总是在一种关系中生活,人要保护自己的各种生存需求,也要顾及周围的人、顾及整个世界的生存需求。这是人的道德责任。
在10多年前有关人文精神讨论时,我写过一篇文章,质疑仅仅在人文范畴内讨论人文精神是否狭隘?因为对人类关怀的最后边界,不是在人类自身,而是在天、地、生物和人类四者的总格局、总关系中。你不关爱鸟、不关爱土地、不关爱天空,怎会有对人类最终的关爱?
人与自然的关系永远是人类社会心灵的元问题。
二、中国古典绿色文化观念万古长青
2 000年前,中国已经有了自己的绿色文化观,且具有相当的体系性和深刻性。天下的“天”字,就寓意着人在天地之间,人在自然之中。这是中国人对于天、地、人三者内在密码的图腾解释。环境是个没有主语的词,环谁之境呢?环人之境,人才是主语。环绕在人这个主体周围的都叫环境。我们从西语的字头也可以看出。英语生态学Ecology的字头eco,希腊文原意为“居所”“家园”。生态跟家园从来密不可分。
在中国远古的蒙昧时期,天是主体,人是附属物。到了古三代夏商周的中后期,人与天,人与环境,开始互为主体,作为一对矛盾对子存在着。屈原写《天问》,是谁在问天呢?是人在问天。《天间》长诗以370多行、173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叩问大地和天空,表明屈原已经是把人、把自己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了。柳宗元后来还写过《天对》。他在谈到长安的时候说“国都在名山之下,名山借国都以扬威”,明确指出了秦岭与长安、城市(社会)与环境的互惠关系。
道儒释是中国古代三足鼎立而又熔铸一体的精神支柱。道家文化讲究的是真,追求个体的理想生命,怎样自在、怎样真实、就怎样生活;儒家文化讲究的是善,追求社会理想的人格,善待别人、善待自己、善待社会;释呢,释讲究的是美,追求心灵的理想境界,看重美善心境对于物的超越、对行为的制约。
道主要解决人与天的问题,道法自然;儒主要解决人与人的问题,仁义天下;释主要解决人与心的关系问题,心即是佛。这样,中国文化就构成了天、人、心——道、儒、释——真、善、美三层生态圈的对位互融,最终形成自然——社会——精神三层生态圈的良性循环。中国古典文化将其作为理想境界,称为“至世之德”。如果没有了这个至世之德,社会将会怎样?庄子说,“夫弓弩毕戈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钩饵网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削格罗落之知多,则兽乱于灭泽,知诈渐毒劼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辨矣。”一个社会无法辨别真善美假丑恶,活得多累?那还有什么绿色的心态和绿色的社会?
《易》提出了天人同构的生命伦理。
周易里有一句哲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里把天作为男人(乾),把地作为女性(坤)。天以父性在运动中自强,地以母性化育万物又恪尽承天之道。天地孕育了生命,天地是人类的父母——它点出了这样一种天人同构的生命伦理。
老子提出了天人同道的生命动律。
大生命循着一种什么样的规律运动呢?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要效法天地运行的规律行事,不能违背春种秋收夏管冬藏的规律吧?天、地又法道而行,遵循着宇宙运动的无极真理运行。道是什么呢?好像玄而又玄,其实就是自然而然!天与人都效法自然而然的规律,这才有万物齐一的“天钧”和“天倪”。天钧,一切生命都是天然均衡的;天倪,万物万象都是必然天成的。人们不要去追问它为什么这样。天权、人权也都是必然的,不能用人权去挤兑天权和地权。
庄子提出了修心廉物的生命追求。
在老子“守中”、守往中气和内境的基础上,庄子提倡“坐忘”,“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当你超越了形体的时候,可能反倒捕获了一种内在的精神,直接体悟到天地万物之道。庄子又提出“心斋”,人要有心灵的斋阁,也就是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就在我们的内心。每个人都有人生的前台,更重要的是得有一个充盈的精神后院。
儒家提出了天人合一的生态共生结构。
天人合一在中国有三重含义,是自然之天、也是宗教之天、义理之天(客观规律)。三者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不可违拗的。人其实有四重家园,社会也有“四文”文化。环境是我们的家园,有四重含义,就是“天境”“地境”“物境”“心境”。天是明朗而湛兰,地是绿色而洁净,城乡是美丽而温馨,心是恬静而高远。此景此情是多么幸福。有一个佛家故事,信徒问和尚,你念的经我一句都听不懂,但为什么又爱听?和尚说,鸟叫你能听懂吗,听不懂。你爱听吗?爱听。那就对了。
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大写于天地之间。一方面,人具有至尊的位置,享有至多的资源,有什么理由不承担至大的责任呢?另一方面,人是地球的家长,却不承担责任,不营构这个家庭,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破坏这个家庭。这叫做无德啊。
佛提出了人与境、灵与肉的生命交感价值。
佛的众生平等理念,从文化角度讲,是非常绿色的理念。众生皆有生命,皆可普渡,是为平等。众生因缘而聚,又彼此摄入。绿色树荫包裹我们,我们不是摄入了它制造的氧气吗?不是摄入了它制造的美感吗?这些不是都转化为我们美好的心情和健康的身体了吗?如果以人之仁去待众生,人们就会感谢它,而不是歧视它。
佛家提出善恶业报。有业、有行为,就有果报。善业有善果、恶业有恶果。佛教的“五戒”:戒杀、戒盗、戒淫、戒侫、戒滥饮,虽然简单,却约束了人类的不当之欲、过渡之欲,以彼岸的律条和良心来约束此岸的行为。人们心里有彼岸,就会觉得有双眼睛在注视自己、叩问自己,就会不其然而然的约束自己。没有敬畏的民族很可怕。如果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他还能怕人吗,当然就放纵欲望了。
佛还提出修行解脱。修行实际上是为了修身,解脱各种物欲的枷锁而进入素朴境界。这个境界就是极乐净土。它是与凡尘的秽土相对的。在《华严经》描绘的净土的世界里,只有自然相而没有社会相。“香水流注,众宝为林,妙华开敷,香草布地,明珠间饰,处处盈满。”展现于我们面前的全是大自然生命的蓬勃。为什么对社会净土不着一字?因为社会不净?谁把净土变成了秽土?是我们无度的生活欲求。人类制造了多少垃圾,当垃圾没有被科学转化为有用之物前,它既污染着土地和空气,也回过头来污染了我们的心灵。
禅宗提出追求净土在世的生存实践和追求禅定境界的生存理想。
西天的佛祖主张来生成佛,但经过中国文化的入世改造,禅宗提出了此岸成佛、快乐成佛、行为成佛、立地成佛,甚至是心即是佛。放下屠刀,佛心就在你心里开花。这就给人类一个切近的期待,一个切近的承诺。你为别人的时候,别人待你以笑容;别人为你的时候,你待别人以感谢。人与人这种心的交流就有了佛意。
从易到老、庄、儒、佛、禅,从基本观念、伦理价值、交感价值一直到生存理想和生存实践,我们的古典绿色文明在理性层面是如此系统和浑刻。
三、中国古典绿色生存实践万古延续
中国人是一个注重实践的民族,古代圣贤的绿色理念早已经转化为社会共识和实践行为。绿色生存成为古代中国人的价值追求和传统风尚。绿色生存的行动主义者和行为艺术家,自古至今在中国相延成脉。
本文描述介绍的这些群体,我称其为绿色生存群体。他们自觉从庙堂、从坊间、从红尘闹市中逃离出来,在自然环境和自然心态中,在自然的绿色和心态的绿色中,让自己的心身实践了野逸的生存。
绿色生存的自洽形态——知音文化。
伯牙、钟子期两个人,一个善操琴,一个善品乐。他们在大自然的高山流水中成为知音。钟子期善于感知解读伯牙的琴声,大自然和艺术使他们心心相印,这种知音也使他们更爱大自然和艺术。后来没有了钟子期,伯牙便绝弦而去。天与人相谐导致了钟子期、伯牙人与人的相谐,也导致了俩人心与心的相谐。知音是一种心灵的自洽与相洽。
绿色生存的进击形态——侠义文化。
这个群体常冠以绿色的名号,叫绿林好汉、叫山寨,传达了一种绿色文化意蕴。为什么不叫长安好汉、汴京好汉?那是首善之都,是主流社会,离心灵、精神的绿地很远。只有远离都城,才有山寨与绿林;也只有远离主流之地,才能哨聚山林。他们游走在体制之外,追求自在的生活,相忘于江湖。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具有进击性。当一个社会没有能力维护百姓的利益时,子民们自发组织起来,以个体或者群体的方式维护公平正义,就有了绿林侠义。
绿色生存的深虑形态——狂狷文化。
明代的李贽,也就是李卓吾,是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狂狷文化的代表人物。他一生离经叛道,遁于自己绿色的心境中。李贽写了一部书叫《藏书》,表明写书不为面世,只为藏之名山。他的另一部书叫《焚书》,也是不能面世的,准备被焚毁。正因为他抱着非焚即藏的决心,才能够自由而无所顾忌地发表个人的独立见解。
李贽的核心主张是“真性童心”说。“真性童心”就是天然的绿色的心态。他有洁癖,尤其有精洁神癖,一生逃离社会的秽土文化,反对虚假人格。他说人生下来是最真实的,童心是最可爱最纯洁的,自然而然的本性就是大道。李贽早年考过科举,有过功利之心,考科时作了个弊,竟然就被录取了,从此便看透了科举和儒生。他当官,却在公堂之上跟和尚谈笑风生,或者把公堂搬到庙里去,视庙堂游规则为乌有。他当和尚,偏留一撮胡子,后来和尚也不想当了,就辞官回家,拒见乡里。他不信神、不信仙、不信儒、不信道、不信乡愿世俗、不信族规家教,孑然一身在天地间游走;他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不愧不怍,自由自在地活着,也在充实和自信中痛苦着。
绿色生存群体的成熟形态——知白守黑文化。
陶渊明是代表性人物。他的主要文化主张是“知白守黑”,在中国古典绿色生存中,可以认为是最成熟的形态。“知白守黑”是老子《道德经》里的话,是古典绿色文化十分重要的一个思想。中国受儒家入世有为主义的影响太深,素来崇尚太阳、追求光明,不懂得月色和黑暗对于生命和社会的重要性。“知白守黑”从另一个角度给我们提供了进行思考和实践的参照系。
陶渊明一生的诗歌的主题词主要是三个。一个是“樊笼”。久在樊笼,得返自然,达人善觉,遁而归耕。他总觉得当县官的那五斗米俸禄是人生的一个束缚。一个是“回归”。冲破樊笼去哪里?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回去!在他的诗里,归鸟,归人,归心,归田,归空无之类的词儿很多。正如现今网络上曾疯传的一句话,“走慢一点,让我们等等自己的灵魂!”如果只图走得快而把灵魂甩后头,剩下两条腿在人生的道路胡乱奔跑,漫无目标,四顾茫茫,不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为什么来?来了要干什么?罔顾这些人生的根本问题,对根与本全糊里糊涂的,只顾跑,行吗?所以归去来兮,陶渊明呼唤着人们回归心灵。还有一个是“田园”。回归哪里最好?绿色田园,绿色的自然家园和绿色的心灵家园。当时主要是农业文明环境。陶渊明无功利的崇尚自然,使他成为中国古代能够与西方哲人海德格尔的诗性哲学,也就是提出“诗意的栖居”这样的人生理念相通的第一人。
陶渊明的名号都和光明与黑暗有关,名潜,潜隐的晦暗的,还没有大白于天下;字号为元亮、渊明,元亮是天乍亮的那一刻;渊明,由深渊到光明,恰是知白和守黑。知白守黑才能进退自如,身心和谐,意态从容。
秦始皇乃千古一帝,功莫大焉。但他是以40年的光阴,93次战争,400万人的生命为成本才换取了彪柄千和的功绩。陶渊明连当县令的五斗米俸禄都不要,挂印而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以零成本创造了一种绿色的生存样板,也影响了中国2 000多年民族生存的历史。秦始皇与陶渊明,一个满足了民族的自强追求、自豪感;一个满足了个体的生命情怀和幸福感,不是都很好吗。这正如金岳霖先生所说,中国的历史是圣人人生观和英雄人生观共同创造的。中国历史千万不要忽视陶渊明这一条线。
我们常常偏向于白、偏向于光明、偏向于盛世华章,而忽视、轻视甚至蔑视黑、蔑视月色、蔑视冲淡平和和失败;我们也总是偏向有、轻视无,偏向显性的东西、轻视隐性的东西,偏向动态的、激越的东西,轻视静态的、适度的甚至退却的东西,偏向器,物质的、技术的东西,而轻视道:精神的、心灵的东西。器是什么?是存在之物;道是什么?是存在之源。同时,我们也总是偏向已知的世界,而疏于探索未知的世界;偏向于知识的灌注,而不去营构信仰空间。老子的思维是反向正悟思维。他总是从事物的反面提出问题。当所有人都说白好、光明好、太阳好的时候。他说月亮不错、黑夜不错。黑容易吸纳阳光,冬天穿黑衣服就温暖。因为黑能覆盖所有的色彩,即阳光的七彩,所以包容。现代科学研究指出,暗物质占宇宙总质量的95%;可见的物质白,只占整个世界的5%。目前,人类的活动只在这5%里边翻跟斗,而在95%的暗物质中有75%的能量和能源。当我们重视暗物质时,眼前会出现一个广袤的天地,有无垠的潜资源等待我们去发现、也有无垠的潜思维等待我们去发掘,那将会为人类提供成百倍于现在的能量和潜力。人类只有知道暗的无边,才会有探索明的不竭的行动。
陶渊明归隐田园22年,比他晚1 500年的美国人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只归隐了2年2个月,却被西方称为绿色的圣人。梭罗认为,许多社会认可的进步,像铁路、银行、邮电、报业,其实都是索债的魔鬼。虽然它们给了人类某些好处,却也会逼你加倍偿还利息。他说一个人的富有总是与其能够做的顺其自然的事情成正比。梭罗被西方重视,与欧洲近现代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偏向于拥白弃黑有关。要强不要弱,要进不要退,要竞争不要协调,几乎成为早期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和社会快速发展的需要,使早期资本主义特别崇尚普罗米修斯、丹柯这一类光明的英雄。社会大发展的时代常有一种光明主义的情结,实际上一不小心就会滑另一种倾向,那就是直线进步论、无限进步论。这是生态危机隐伏的一个重要原因。
爱因斯坦曾经为此困惑过,并提出过疑问。他感到资本主义早期的直线进步论、无限进步论,与自己的有限相对论并不吻合。但现代普泛性舆论却总是有利于儒家和强者、男性和阳光,而不利于老庄和女性,夜月和弱者。现今社会总是强调要进击、要超速、不要输到起跑线上,却很少考虑到给社会营构一个平和的心态和宽容的心灵空间也许更重要。给人一个心灵空间,就好比给了他生命的舒张剂和创造的发动机。
类似的绿色生存群体在中国由古代一直延续到现代。昨夜的星辰穿透千年光阴,仍在照亮当下的我们。在秦岭和其他的山林之中,现代隐者络绎不绝。在喜马拉雅和昆仑山中,藏传佛教也有不少隐士,有的在洞穴中闭关10年或20年。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延续了绿色的生存方式。笔者曾在秦岭走访过两位年轻的现代隐者。他们是大学刚毕业的男生和女生,在秦岭大峪人迹罕至的地方结庐,以最简陋的衣食住行,换取最纯净的空气和水,最绿色的心态和情绪。有一位成功的老板,每年有一段时间刻意蒸发自己,进山修为和写书。因为现代社会是利益冲突交织的场所,商场更是各种竞争、冲突最集中的地方,所以他每年进山,让自己沉浸在慢生活中,在悠闲中思考。每次下山时,他都带回一本书和一个健康的身体。这位在市场撕杀的人,内心渴望的却是到最纯真和最深刻的精神世界中去栖身。他用深刻的理性空间和纯真的生命空间,修复疲惫和创伤,疗救心灵中的病灶。
四、万代浸润的中国古典绿色艺术精神
中国文化的实践理性是以儒为主的,让人有为、为社稷建功立业;而中国文化的艺术理性却是以道为主的,让人消解、超越,去山水之间;在实践中追求儒的进击、成功,在艺术中、心灵中追求道的超越、恬适,以取得一种生命平衡。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过:“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何哉?当然是人!所以他提出,天地、日月孕育了人,天、地与人可以并列,谓之“三才”。人类集天地之气才创造了文字,创造了语言,创造了文化,创造了祭祀和艺术的种种种种,也才有了人类的精神生活。这一切都是从天精地气来的。
海德格尔说过,只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那就是诗与艺术。因为诗与艺术视自然有生命。它们通过让物化的世界说话,来同世界的物化作斗争。文艺可以让看似没有生命的自然世界像人一样活起来,吟诗唱歌起舞,倾诉自己的追求、感情,从而与人对话,取得和人一样的平等地位。在艺术家心中,深山里的一棵百年大树是有生命的——它是我们的老祖先。它以树叶的婆娑来歌舞,以香气来袭人,以树形、树姿以及和周边景物的关系,诱发我们的审美联想和共鸣,并融入我们的生活和感情。当开发商要把它移栽到尘雾迷漫的城市作景观树,树爷爷无法适应,病得很重,人类就强制给它打吊针。它痛苦却说不出来,也挡不住。于是文艺家站出来,用作品为大自然说话。正因此,霍克·海默说,真正的艺术是人类对彼岸渴望的最后的保存者,是保存我们跟彼岸世界联系的最后一个通道。
中国画精神有着天然的绿色质地。中国画是散点透视,西洋画是焦点透视。焦点透视是什么?是画家的眼睛从一个相对固定的角度所看到的客观物象。那些被遮挡的地方,你看不到也就不能画,否则便违反了焦点透视规律。散点透视则不同,创作主体的眼睛是游动的,它是从游动中来看这个世界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在移动中展开的长卷,在这个角度上被遮挡的景物在那个角度又出现了,不可画转化为可画了。这很有点像录相机,具有蒙太奇的动态特质。散点透视从好多个点上动态地去看世界,其实是尊重自然的多面性和动态感,尊重客体世界复杂性的表现,体现了绿色审美观。它通过视角的移动,让物象外在、内在的生命得到了多角度、多层面展示自己的机会。画家以变化的目光,使大自然展示自身变幻的美丽。创作主体与客体都因此取得了相对的自由。这是一种对生命绿色的尊重。
中国画论经常谈“气韵生动”,包括山水画在内。气韵生动意指大自然不但有生命,而且这生命会化育出精神和审美层面生动的气韵来。画家只有画出大自然生动的生命和气韵,才是上品。中国画论又经常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从艺术发生学的角度来讲的,将天人合一用于创作。一个主体(心源),另一个客体(造化),都是艺术创作的源泉。机械唯物论认为只有造化——大自然、客体才是源,主体、心灵只是流,只能是源的派生物。主观唯心主义又认为艺术只是艺术家心象的再造,与客观物象距离越拉开越好。这两者都有偏颇。作品再主观化、心灵化,总会自觉不自觉以存在于内心的某种客观物象作为模板,那怕对现实模板作了大幅度的、面目全非的提炼,甚至是抽象变形的处理,还是能寻找到、感觉到现实的物象在作品中遥远而永不消逝的回音。中国很多古典山水诗、抒情诗和大写意的国画,特别能证明此点。中国书法更是在远离客物象的符码和线条中,让人们一方面感受到象形文字源头上的物象依据;另一方面也感受到书家心源的波光。
中国画的欣尝过程也不是静态的。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指出,不但要可品,还追求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北宋中国画论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将生命哲学动态地融进创作和鉴赏的全过程中。这时候,创作不仅是写与画,而是书画家生命的倾诉;鉴赏也不只是品与析,而是鉴赏者的生命通过作品与作者的鸣和;更是将你的生命融进画中,与画里的自然风情和艺术家的心绪同行、同游、同居。这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艺术生存的样态,艺术真正成为交流鲜活生命的“空筐”。这是中国艺术精神中最有创造智慧的地方。
如果我们对“诗言志”这个理念有正确理解,也会旁证中国文化重自然情怀和人文情怀的绿色特征。过去解读“诗言志”,常常将它作为中国文学注重理性表达和理性教化的一个理念,似乎中国的诗歌从古以来就提倡宣扬理念和志向。但这个解释看来未必正确。袁行霈先生在《中国诗学通论》中考证,“诗言志”的这个“志”,是大乐之情志,而不是大德之理志,是一种人生情怀的追求和向往。所以,中国古典诗歌中怀念和融入自然家园的篇章总占压倒性优势。《诗经》在三百篇“风”“雅”“颂”中,“风”收入了265篇,占到《诗经》的80%。这些采自民间的篇章使《诗经》流淌着一股自然之风、绿色之景。
“风”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含义?首先是自然的风声。这种自然现象进入了文字之后,渐渐便用以整体地表述自然景色,如风景、风光;又以自然风雨声的高低、强弱、清浊来表达社会的风气、风化,如以清纯之风寓社会良好风气,以“暴风骤雨”比喻激烈的社会斗争。继而又演变为风俗、风尚,用以表述民间的生活习俗、年节习俗和时尚兴衰,甚至用于表述人的文化形象和生活行为,如风情、风骚。风景、风光是自然面貌;风俗、风尚是生活习惯;风气、风化是道德水准;风情、风骚是审美气质。古人从自然界选择了这么一个绿色的词,赋予了它多少含义,由现象到本质再到情调都有。《诗经》把大自然很多东西吸纳进来,转化为社会用词和艺术用词,转化为诗三百篇的文化底色。这充分证明了“诗言志”之志的确是情志,也证明了《诗经·国风》的质地的确绿色。
比兴当然更是建立在生态基础上的一种流行艺术手法。《诗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送亲的娘家人祝福新妇象桃花夭夭一样美丽,嘱咐她到了婆家,要宜其室家,孝敬公婆,象桃花灼灼其华那样和谐相宜。陕北民歌中的比兴手法更普遍,大都是从大自然的某个风物起兴,抒发自己的感受、感情、感慨,从自然到人生社会、到心境感情。民歌“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运用人人知道的鸳鸯作比兴就使青年男女的爱情有了形象感和画面感。“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则借用鹅和鸭的大眼睛、长睫毛表达对哥哥的爱慕,使人们即刻接受了歌中的爱情信息。
马克思把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看作是历史之谜,认为“对这一问题的最终解答,也就是自然与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就是共产主义”。马克思说,“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原来如此,共产主义是彻底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也就是彻底完成了的生态主义。完成了自然主义,人与自然的问题解决好了,也就有了对人的终极关怀,这也就是最大的人道,就是完成了的人道主义。所以,完成了的人道主义也就等于自然主义,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也就等于人道主义。完成了的人道主义与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相结合,是整个人类、也是共产主义的理想。看来,绿色革命,早就是马克思主义题中应有之义。
特别要说明的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人生的进步,当然还有有赖于中华文化的儒道释三足鼎立以及其他文化,特别是民间文化的交互作用,不能因为我们今天更多谈到了绿色文化,就偏废了其他各文化流派的作用。
(此文系肖云儒先生在“院士专家汉中行”大会上的学术报告)
(责任编辑:冯蓉)
ClassicalGreenCivilizationofChina
XIAO Yun-ru
(Literature and Arts Association of Shaanxi Province, Xi′an 710077, China)
The article has combed and considered Chinese classical green civilization and its related topics as follows:(1)The elementary problem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s everlasting from the viewing angle of survival mode and culture mode. All the civilization and spiritual civilization of the human society, and many problems in the future society are associated with the rel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when tracing back to their sources; (2)The concept of Chinese classical green civilization remains fresh forever. Two thousand years ago, there was extensive and profound green cultural outlook in China which had actuality, and profoundness in the theories of Confucianism, Taoism and Buddhism;(3)China′s green survival practice is incessant forever. It became the value pursuance and traditional prevailing custom of ancient Chinese. The activists and behavior artists of green survival have lasted forming a vein; (4)The spirit of Chinese green classical arts has infiltrated into Chinese culture forever. The practical rationality of Chinese culture is dominated by Confucianism, whereas the artist rationality of Chinese culture is dominated by Taoism. Artists and their works, artist rationality and methods are bred in the heavenly and earthly quintessence, forming the important feature of Chinese aesthetics.
coexistence of man and nature in the grandiose vitasphere; Chinese classical green culture; natural ecology; social ecology; spiritual ecology; artistic ecology The
2014-02-16
肖云儒(1940- ),男,四川广安人,陕西省文联研究员,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著名文化学者,书法家。
G0;K203
A
1008-245X(2014)03-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