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觉悟与极端病态的书写
——《狂人日记》与《金锁记》比较∗
2014-03-03陈蘅瑾
陈蘅瑾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鲁迅和张爱玲是属于不同时代的作家,第一个把鲁迅与张爱玲联系在一起的人是胡兰成,他说:“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催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1]。胡兰成的评论尽管带有明显的个人倾向,然也确实点明了鲁迅与张爱玲的某些互通与不同之处。当代学者王富仁也曾说:“依照政治态度,我们在张爱玲和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者鲁迅之间,是很难找到共同之处的,但就其文学倾向和创作方法,二者相同的的地方多得多”[2]。确实,鲁迅与张爱玲两人对人性的精深洞察与细微描写令人惊叹,不同时代二者一前一后展现着对现代人生悲剧意识的探索,而他们各自不同的个人生命体验使得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展示共同的绝望与苍凉。
狂人——梦醒后无路可走与清醒的沉沦者
《狂人日记》的写作缘由,鲁迅在其《呐喊·自序》已有所说明,“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3]441,然而《狂人日记》的问世何尝不是鲁迅十年积郁于内心的痛苦的释放。与钱玄同的对话,或许只是鲁迅痛苦呐喊的释放,是他在科学救国、医学救国、文学救国一个一个渐行渐远的梦失落之后,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因此,从鲁迅创作的起因而论,《狂人日记》可以看作是作者本身对绝望反抗的第一次尝试,然而却也毕竟是尝试,终于无法解开鲁迅内心的绝望的苦痛。于是,在《狂人日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梦醒后无路可走终于又走向昏睡的“狂人”。
“狂人”是清醒着的,他清醒地看到了这几千年来吃人的宴席正继续进行着,“狂人”做着梦,梦想着孩子不再被吃也不再加入吃人者的行列,“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3]454的梦想是“我”最后的希望,然而“我”也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也终会有“娘老子教的”。这是一种梦醒后无路可走的凄凉,亦是一种陷入无物之阵的悲壮。“狂人”以他的痊愈,“赴某地候补”而宣告了梦的破灭,“狂人”再次回到众人之中,其清醒之心最终又被枷锁紧紧扣死。然无可否认,清醒的“狂人”曾有过梦,而梦醒后的无路可走,显尽了人生的悲凉。
屈原在《楚辞·渔父》中说“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从“狂人”开始,鲁迅以一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方式在梦中求索,也不断经历着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凉。不管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还是《过客》中的“过客”,可以说是鲁迅不曾舍弃的梦在与混乱且冰冷的现实的撞击后,出现的同类的狂人形象。
王德威先生曾说:“鲁迅的狂人(《狂人日记》)以次,曹七巧大概是中国现代小说最著名的‘女’狂人了。礼教吃人的控诉在女性的身上演出,尤其令人触目惊心。”[4]确实,时隔二十五年后,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以一个清醒者的姿态演绎“被食、自食与食人”的过程,这与鲁迅笔下的“狂人”有着惊人的相似。
张爱玲在其19岁时写的散文《天才梦》中有这样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张爱玲对现代人的生存方式的理解,而曹七巧的生命也正是爬满蚤子华美袍的诠释。曹七巧也有着温情的青春记忆,然而嫁入姜家后,她用一生戴稳她的黄金锁链,并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毁掉她自己与她的至爱,儿子的婚姻与女儿的爱情都葬于她之手,她终于由被食与自食的痛苦中切实感受了食人带来的快感。
曹七巧是个清醒着的疯子,在畸形的世界中,以她的方式,向周围宣告她的沉沦。在她的冷笑声中,“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5]260。当“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5]260时,我们分明感受到了一个在沉沦于黄金世界的疯子的清醒意识。
鲁迅笔下的“狂人”和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可以说是两个疯子,一种情境,即他们共同承受着周围带来的一种无以名状的压抑与恐怖。梦醒后无路可走的狂人与清醒的沉沦者的七巧,以失心与黄金作为他们的最后归属,展现着他们荒诞却真实的人生。
鬼影——冷峻与苍凉的显像
《狂人日记》可以说开启了鲁迅冷峻沉郁文风之先河,鲁迅小说主题思想的深遂以及作者内心无以复加的痛苦与孤独是其创作风格呈现的内核,而鲁迅小说中独特的意象亦是其创作风格的外在呈现之一。钱理群先生在《心灵的探寻》中提到:“每一个有独特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总是有自己惯用的、几乎已经成为不自觉的心理习惯的、反复出现的观念(包括范畴)、意象;正是在这些观念、意象里,凝聚着作家对于生活独特的观察、感受与认识,表现着作家独特的精神世界与艺术世界”[6]。
鲁迅喜爱鬼也擅长写鬼,无论是直接写鬼的《无常》、《女吊》和《五猖会》,还是间有提及鬼的《祝福》、《长明灯》等,甚至凝聚他生命哲学的《野草》,我们都被其中可怖又可爱的“鬼”所深深吸引,鲁迅笔下的鬼也似乎总与他的梦合二为一。而作为鲁迅首篇白话小说的《狂人日记》,文中时时显现的“鬼影”可以说是鲁迅“鬼”意象的发端,由此伴随着鲁迅一生的创作。
初看《狂人日记》,我们似乎没发现“鬼”的现身,然而无鬼的《狂人日记》从头到尾笼罩着恐怖与不安。一开篇“晚上”、“月光”、“狗”、“看我”、“怕”,从环境渲染到主体感知,使人的神经随之紧张和不安;之后,一再重复着“狂人”的恐怖,别人的笑,“我便从头冷到脚跟”,他们的眼光,“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而后,“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黑漆漆的夜,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注:在绍兴的民俗中,常常认为狗的眼睛能看见鬼的世界。晚上,狗若无故而吠,那是狗看到了厉鬼之象。)。如果说前面为“鬼影”出现作了从环境到心境的主客体的渲染,那么当在黑漆漆的夜中传来了狗的叫声,面前展现的正是这憧憧的鬼影。
张爱玲的《金锁记》中同样有着挥之不去的“鬼影”,小说中所营造的阴冷感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我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7]186。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可谓是竭尽“苍凉”之能事,在层层“阴暗而明亮”的投影间,以七巧的阴骘,让人产生幻魅的阴冷与恐怖之感。开篇中“月亮”、“晚上”、“泪珠”、“凄凉”之类的词的叠加使全文开始笼罩上了悲凄与阴沉,在“森冷的蟹壳青”的天中揭开白昼,太阳是“敝旧的”,七巧耳朵上的坠子是“鲜艳而凄怆”的,紫楠大床是“暗昏昏”的,珠罗纱帐子也是“寂寂吊着”,这哪里是一个家,分明就是恐怖的鬼魅栖身之所。随着七巧儿子长白的结婚,阴冷的鬼气更是郁积在了一起,“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芝寿在“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中看到自己死寂的影子,“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5]247−248。张爱玲笔下这个寿芝又何尝不是在无爱的世界里游荡的孤魂野鬼。而后作者又以童世舫的视角刻画出了一个活着的女鬼,“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5]216−258。张爱玲通过童世舫仰视的视角以及对光线的巧妙设置,活生生写出一个鬼屋中的吸血女鬼形象。显然,这阴森森的住所,已非人间。而张爱玲用她特有的色彩和感知给了阴骘的疯子一个恐怖而凄美的空间,从中透出人生无尽的苍凉。
鲁迅与张爱玲两人一前一后乐此不疲地书写着中国的鬼魂与鬼气,如果说鲁迅笔下的《狂人日记》中的鬼影是鲁迅内心几近绝望时挣扎的尝试,那么张爱玲《金锁记》中的鬼影充斥着人生挣脱不掉的纠缠与迷惘。在他们书写的明明暗暗的“鬼影”的背后,充满了作者在追寻现代人的生存处境过程中的孤寂苍凉的悲剧意识,而这背后深藏的是无归属的漂泊感和对未来不可知的痛苦。《狂人日记》与《金锁记》中的“狂人”也好“鬼影”也罢,其实都是作者某种思想与意蕴的隐喻与象征,是他们用看似荒诞的方式表达对人性与人生的一种独特的思索。卡夫卡、乔伊斯、萨特等作家都曾在荒诞之中探索人类的命运与价值,而鲁迅的《狂人日记》用荒诞的“狂人”世界来展示这个世界无序与混乱,表现了人的精神世界的消亡,张爱玲的《金锁记》同样用荒诞写出了人性的至恶,展现着人类精神的荒芜。而两个狂人背后闪烁着的鬼影或许也正是鲁迅与张爱玲不同生命意识的昭示和对生命主体存在的深入思考。
生命主体的侵蚀与追寻——奴化与物化的生命存在
正如前面所述,《狂人日记》是鲁迅首次以小说的方式真实表达自己的绝望,并欲以此与内心的绝望做着虚妄的抗争。正是对将来与希望的无法否定,让鲁迅在怀疑中不断以斗士的姿态与现实进行抗争,以绝望之力剖析着国民的劣根性,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
在1919年11月1日,也说是《狂人日记》发表一年多后,鲁迅在《生命的路》一文写道:“自然赋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3]386。这是鲁迅对于未来的不灭的希望之见证。而写于1924年至1926年间的《野草》,鲁迅以虚幻之梦探寻死亡的意义,用对死的理解诠释其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并通过对死亡的独特观点的分析,来探寻人生价值的有效途径。与《狂人日记》相比,《野草》中的鲁迅在绝望中不断突围,坦然并欣然地大笑与歌唱。
可以说,鲁迅文学创作的探索是其生命主体追求的投射,由此开始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探索。鲁迅的《狂人日记》只是其生命主体绝望抗争的开始,在《狂人日记》中,“狂人”的自愈和通篇抹不去的鬼影,书写着狂人鲁迅在绝望与希望间的挣扎。自此以后的鲁迅可谓是一发而不可收。他的身上,有着中国人缺乏的正视的勇气和怀疑的精神。他以其特有的冷静与思辨,用他坚强的灵魂承受和理性健全的探索,不断地审视传统的文化和国民的灵魂,在一次又一次痛苦地绝望中书写着仍不灭于心中的美丽的鬼魂。
张爱玲与鲁迅不同,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7]185。正是基于此,张爱玲不断地用参差对照的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7]187,从而探索人在生命中的存在方式。
张爱玲对未来是十万分的惶恐。她对未来也没有希望,在《传奇再版的话》中大家都忘不了张爱玲那急促的声音,“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而其如此急促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8]156。正是对于未来的惶恐甚至是某种程度的绝望,让张爱玲像救命稻草般抓住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状态,“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8]187。于是,用“苍凉”归结她对人生的感悟,她笔下的鬼影自然就多了一份恐怖,少了一点美丽。
张爱玲与鲁迅对未来有着相同的心境——绝望,而这种绝望的心境显然不是与生俱来的。同样出生在大户人家,一样切身感受到家境的日渐败落,人生的凄凉与无望在此时或许已或浅或深地埋在两人的心中。鲁迅寻求新知之路的坎坷与张爱玲求学之路的阻绝,使两人都回过头来把绝望的心境驻留于文学创作。然而,时代的各异,也让鲁迅与张爱玲对同样的绝望有了不一样的选择。一个是狂飙突进的五四时代,作为先觉的知识分子的鲁迅肩负对民众启蒙的责任,在无惧地“呐喊”与痛苦地“彷徨”中前行,在其一生中,“他始终抱着一种绝望抗战的姿态,一种十分焦虑的心境,既与中国社会的老旧传统鏖战,又与民族的惰性决战,还与自我的内心奋战,鲁迅的孤独、痛苦、焦虑、绝望等也就始终存在其种种精神之战中”[9]。因此,在《狂人日记》中,我们看到了“狂人”和几千年来中国封建传统的一次鏖战,更深切体会到了鲁迅内心痛苦与焦虑的一种煎熬。
而张爱玲身处战火纷飞身临枪炮现场的战争年代,物质的匮乏与精神的荒芜使她一次次尝试绝望的突围,《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她们在物质与精神的缺失中抓紧可承载物质的所有,做起自己的梦来。《金锁记》中的“七巧”始终戴紧她的黄金锁链,在被遗弃的爱情与亲情背后享受金黄的物质世界。一个失心的女“疯子”由此而生。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鲁迅与张爱玲这两个已然觉醒却身陷绝望的生命主体在自己的文学世界中最终选择了被奴化与被物化这两种一体两面的生命存在来阐述对人的生命主体的理解,而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追求道路也正是这两面中寻找相互的切合点。
因此,重新回到《狂人日记》与《金锁记》这两个文本中,我们不难发现“狂人”也好“曹七巧”也罢,他们的发疯源于对自身处境与需求的真切认知。作为已然自觉的主体,他们的痛苦都来自从希望到绝望的挣扎。而正是在主体的挣扎的痛苦中,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学现代过程中的两种不同的取向,即在对被奴化的主体与被物化的主体叙述过程中反思生命主体的存在,而这也就注定同样是对狂人与鬼影的叙述,却有了迥然不同的情感色彩。
《金锁记》中的七巧,出于对未来的绝望,才让她死死抓住看得见的现在,用一生护卫她的黄金枷锁,并用她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固执地守住她的安稳。此时,个体的生命必然化作物的存在,生命也将如物一般平静、安稳。而《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奴化的主体中觉醒,最终却仍归于奴化,终于逃不出鲁迅所说的“做稳了奴隶”与“做奴隶而不得”的精神生存状态。
[1]胡兰成.论张爱玲[M]//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30.
[2]王富仁.中国现代主义文学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71.
[3]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M].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6.
[5]张爱玲.张爱玲全集·金锁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6]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9.
[7]张爱玲.张爱玲全集·自己的文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8]张爱玲.张爱玲全集·传奇再版的话[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9]杨剑龙.鲁迅的焦虑与精神之战[M].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