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有机知识”的新闻:杜威和“夭折”的《思想新闻》
2014-03-03■孙藜
■ 孙 藜
杜威研究,似乎已然是当下学术思想界的“显学”。传播研究在对效果研究寻求突破的艰难学术之旅中,尝试的路径之一,也是回到杜威和在他影响下的芝加哥学派。相对而言,这些研究较为集中在一些抽象层面较高的话题上,对杜威具体的新闻观念着墨不多。而终其一生,杜威与新闻界多有接触。且不说他一直关注并参与重要报刊上的政治讨论,在政治活动中频频接受《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主流大报的采访,而且他也是诸如“人民游说团” (People’s Lobby)等重要政治组织及其刊物的主要撰稿人,单单就被称作他的“政治家园”的《新共和》杂志而言,从1914年参与其间至1937年脱离关系,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这里“成为杜威实现公众教育这一大目标的主要媒介”①。除了这些对媒体的“使用”,杜威还有一次不成功的筹办报刊经历,这就是“胎死腹中”的《思想新闻》(Thought News)。本文就试图以之为个案,结合其前因后果,将杜威更为宏阔的传播思想与较为具体的对新闻的看法勾连起来。
一、《思想新闻》的思想史问题
1892年,时值美国进步时代前夜,社会改革浪潮风起云涌,报业朝着现代新闻业的方向迅猛迈进。在密歇根州的安阿伯,其时已被公认为“全美最杰出、最具洞察力、最自信的哲学家之一”的杜威,也信心满满地试图创办一份报纸。这位30岁出头的密歇根大学哲学系主任,与来自纽约的一位“流浪记者”富兰克林·福特 (Franklin Ford)发生了有趣的碰撞。彼此的欣赏、共同的冲动,似乎很快就要开花结果。这一年的3、4月间,有关他们即将创办一份报纸的消息,以及规划中报纸的理念和面目,出现在当地报刊上。在他们的宣称中,这份被命名为《思想新闻》的报纸,“将永远弥补教育与现实生活之间、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鸿沟”②。
出人意料的是,当地媒体以冷嘲热讽的方式表现出了敌意,而且矛头主要指向杜威。年轻的哲学家颇有些恼火,迅速撇清自己与福特的关系,并且略有尴尬地解释,此举“不是要靠引入哲学来改革报业,而是要靠引入一点报纸来改造哲学”③。满怀激情的酝酿无果而终,学院知识分子与报界叛逆者的关系也就此终了。晚年杜威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那是一个充满过多热情的计划,我们没有方法,也没有时间坚持到底④”。
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思想新闻》是一份怎样的报纸,地方报业为何会对它表露出一种不友善的态度?马上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市场竞争。这或许是个原因,因为那个时代普利策和赫斯特在纽约展开的那场白热化的报业大战,已是新闻史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仔细看看构想中的《思想新闻》,似又不尽然,或首先不关乎此。
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思想新闻》被设想为“至少”每月一期,4开本,12到16个页码,每年12期,定价1.5美元。当然,它也宣称“将不拘形式,根据新闻的多少、有无来确定版面的大小与周期”⑤。就表述的基本形态看,传播思想史或杜威研究中普遍将之称为“报纸”,其实不够准确,它应该是一本杂志,对比1893年普利策已经出版了厚达200页的一期《世界报》⑥,这只能算是一本篇幅有限的杂志月刊,而相比著名报人纳尔逊 (William Rockhill Nelson)1901年在堪萨斯州出版的一份全年定价只有25美分的周刊⑦,《思想新闻》又算得上是昂贵。再者,从杜威与福特的计划也不难看出,这大体应该是一份全国性刊物。因而可以这样说,《思想新闻》如果出生的话,未必会成为地方报业在市场上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换个角度看,冲突或许来自办报理念的差异。那么,《思想新闻》究竟表达了怎样的新闻观,缘何会受到报人的“嘲讽”?换言之,该如何看待杜威“漫长丰富的一生事业中”的这次插曲?在传播思想史的相关研究中,丹·席勒 (Dan Schiller)的视角富有启发,在他看来,“福特确实对杜威产生了深远且持久的影响”,具体地说,就是将新闻视为一种“有机知识”(organized intelligence),进而作为“用来调和或舒缓社会分化之弊的本源手段”⑧。暂且不去延展席勒评析中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他所总结的从知识的角度看待新闻,倒可以为我们理解杜威的新闻传播思想提供一个特定视角。这个视角当然算不上新鲜,芝加哥学派的领军人物,同样也积极参与了《思想新闻》筹办的罗伯特·帕克,早在1940年就以此为题做过经典分析。晚近以来,也有学者强调从文化的角度将新闻视为一种“公共知识”⑨。本文即由此切入,着眼于《思想新闻》筹办中的表述,结合杜威在不同地方所表达的新闻传播观,更细致地辨析“有机知识”是一种怎样的新闻观?“新闻”在何种意义上能够成为这样的“知识”、何种意义上将面临着障碍?本文将这种理论层面的考察置于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并简要评析了这一新闻观的当下意义。
二、作为“有机知识”的新闻
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士把知识分为“感知” (acquaintance with)和“理解” (knowledge about)两种类型,帕克进一步延伸到对新闻的思考上⑩。在帕克看来,“理解”的知识是从对世界的系统调查而来,它基于我们对世界所提出的特定问题,特别是与科学研究所创造的那些正式的和逻辑的探究方法 (formal and logical apparatus)相联,而“感知”知识则基于个人经验的积累。帕克没有将二者视为截然无关,而是称它们组成了一个可以包括人类各种类型知识的连续光谱 (continuum),新闻在其间的位置,显然不同于物理科学那样的系统知识,而更接近于关注事件的历史知识,但与后者不同的是, “新闻”只关注现时发生的单个事件,并不像“历史”那样从因果论和目的论上建立该事件与其他事件的联系,除非与现时事件有直接关系,过去与将来的因素也不进入到新闻事件中。总之,在帕克那里,新闻是有关短暂的、变动的、孤立的事件的“知识”。
老师与学生的观点有不同。考虑到帕克经杜威介绍投入到《思想新闻》筹办之时,正是大学毕业、刚刚在底特律开始自己的记者生涯之际,而上述观点的提出则在五十年后,其思想必定有一个变化过程,但这里我们不去具体剖析帕克的学术思想历程,只是以此为参照,首先探究杜威“有机知识”新闻观的意涵,稍后再回到与此理念相联系的新闻业及社会政治历史语境中来。
在1892年3月16日最早发布的预告消息中,开宗明义地说明为何要办这样一份杂志:“我们的世界里已经有了许多哲学、神学、文学以及政治科学方面的期刊杂志”,甚至可以说是“四处泛滥”,但是这些期刊杂志存在着一个严重的问题,“有消息而无思想”,而这正是《思想新闻》“存在的必要”⑪。
声明用排比的修辞和较为夸饰的笔法,阐述了《思想新闻》的特色,有些含糊不清,比如“将报道纯粹的思想”而非“将思想乔装打扮”,“将以事实为重点”而非“报道事实中的细枝末节”,但从中也能发现实质性说明。首先比较清楚的,是《思想新闻》的报道领域,即以科教文化和国家政治为关注对象,联系前文已指出的,《思想新闻》的基本定位是一份关注思想文化和时政领域的杂志月刊。此外,关键性的信息还有三点⑫:其一, “不会从赞助者、审查者的角度关注新的思想,而只会从新闻的角度关注书籍、杂志中的新思想”,这表明《思想新闻》追求独立,不屈从于商业赞助和政治审查;其二,关于报道的方式,“它将报道最新调查与发现的真实结果,而不是庞杂不堪的现象罗列”,甚至还包括把哲学观念“用作工具来阐释思想的流变”;其三,“它将把科学、文学、国家、学校和教会问题作为人类变化着的生活的一部分,因而也是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来处理,而不是把它降到仅仅是某个部门的技术趣味问题”。
从字里行间可以揣摩出杜威“有机知识”新闻观的基本内涵。首先,《思想新闻》标榜自身与其他报刊的区别在于,在“消息”之外还要提供“思想”,这一特色体现在两个方面:对“新闻”与社会关系的认识,以及实现这一关系的手段。对前者而言,它强调要把所报道的问题当做“人类变化着的生活的一部分”“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来看待,而非仅仅“降到某个部门的技术趣味”上;为了实现这种理念,除了要保证新闻的独立,更具体的是要将报道从“庞杂不堪的现象罗列”中解放出来。换言之,“新闻”在杜威和福特的眼中,不能像帕克后来的理解那样,只满足于关注孤立的、变动的事件,而是要揭示这些事件对人们共同生活、甚至上升到“人类生活”的意义上来。即使遭遇到报界攻击,杜威仍然坚持这一说法,“当事实与一个原理联系起来而不是被视为孤立、混乱的一团时,事实本身也就获得了更丰富的意义”⑬。
按帕克的总结,似乎很容易就得出结论,杜威“有机知识”新闻观的实质,是将“新闻”视为一种“社会科学知识”,居于帕克所说光谱的另一端。关乎此,1892年4月初的第二份消息,对《思想新闻》角色有更为清楚的揭示:“在这里,记者,即探求事实的人,成了科学家;而学者,即探求理论的人,成了记者。”⑭从一个角度看可以这么说,但对待这个结论要十分小心,它很容易导致人们采取简约化做法,要么从杜威“有机知识”新闻观出发,引申出对新闻的种种批评,这在对客观新闻业的攻击中已是屡见不鲜;或者反过来,简单地以新闻职业化的种种限制为论据,抨击杜威观念的不切实际。这些做法的另一个危险,是很容易用当下流行的对“科学”的看法,取代或简化杜威的本意。
避免误解的关键,是充分回到历史语境:杜威如此这般的理解,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思想和社会背景支撑?“有机知识”更准确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杜威的决定并非心血来潮,他实际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犹豫和思考,而与福特的合作,便基于两人对“知识”在社会变革中作用的共同体认。福特原本在纽约一家商业报纸《布拉德街》(Bradstreet)中任编辑,据说正是因不满老板及广告商对报纸的支配而辞职,雄心勃勃地想着要创办一份全国性的“具有社会学特征的报纸”。在他的“行动蓝图” (Draft of Action)中,“知识”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与其时代激进的进步人士相似,福特相信,美国社会正义的关键在于对生产和知识分配的彻底重组。在相当意义上,《思想新闻》只是福特更为宏大“蓝图”中的一部分,他的雄心是:为了将美国人民从“代议制奴隶”状态下解放出来、将社会重整为一个共同体,必须建立一个强大的“智力托拉斯” (intelligence trust),这是一个由知识分子和记者组成的庞大的智力、分析交流中心,通过出版发行以及向全国各地的报纸提供材料,为公众提供摆脱奴役的知识。换言之,诸如《思想新闻》之类的“报纸”,在福特心目中已成为研究现实、探究真理并协调国家经济、政治与社会生活的有效手段⑮。
事实上,福特来的正是时候,此时的杜威正发生着一场重要的思想转变。用他自己“曾经写过的唯一的自传性文章”—— 《从绝对主义到经验主义》中的话来说,对“有机体”的着迷早在其大学时代就已扎下根来,1890年威廉·詹姆士《心理学原理》发表,又赋予其思想以一种“新的方向和特性”,即自觉地与抽象观念疏远, “有特色地与人类方面接近”,尤其是强烈地关注“一些具有现实根源的问题”⑯。换言之,杜威一生所念兹在兹的如何将“大社会”转变为“伟大共同体”的问题,包括其手段和方法,在此时已经清晰浮现。1891年在一封致威廉·詹姆士的长信中,杜威热情洋溢地评价了福特的计划,并借由这一刺激发出如下预言:
“我相信,一场伟大的运动即将来临,自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运动以来的知识大潮需要完全的自由,在电报和印刷技术的助力下,通过统一的自由探究,这股知识大潮要求获得掌控一切权力的大权。”⑰
还不止是杜威,帕克后来曾回忆,福特在他们圈子中煽动起了狂热和改革激情,他们期待着:“报纸注定会带来巨大而迅速的变革。一旦报纸达到了能够也愿意以报道股票市场和球赛的同样精确来报道政治和社会事件时,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静默而连续的简要革命”⑱。“伟大运动”“迅速变革”以及“静默革命”之类的说法,很容易被视作浪漫的轻信,但实也包含着杜威思想逻辑的推展,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对“科学”的理解。
事实上,在《思想新闻》时期杜威对报纸的理解,已经体现出了他后来整个思想体系的雏形。按哲学史家说法,杜威一生致力于“填平道德与科学间的鸿沟,并建立两者间的连续性”⑲。最简洁地说,起源于“普通的”工匠、手工业者和劳动者的“科学”⑳,包括后来取得伟大成就的自然科学,其最基本的精神都是一种回应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在不断试错中寻找解决方案的“探究与实验的方法”,而且作为“公共的和公开的”方法,也是人人可以也应该去应用的,人们在实践中可借助它澄清“各种需要和可能性”㉑。杜威眼中包括民主在内种种社会问题的根源,就在于这种方法还仅只掌握在某些特定的人手中,并且没有应用到道德和社会事务上来㉒。
因而,正如他在盛赞福特计划时所指出的,“从哲学意义上讲,福特认为探究的问题等同于智力与客观世界关系的问题——相对后者而言,前者是否有活动的自由?”即是说,《思想新闻》的意义被提升到一种政治哲学的高度,它是人类以智力探究客观世界的“活动自由”的表征,通过报刊创造这样一种“自由”、实现其在民众间的普及和推广,正是解决民主问题、营建“伟大共同体”的根本所在。或许正源于此,杜威后来在《经验与自然》中道出了那句广被引用的名言:“在一切的事情中,沟通是最为奇特 (wonder)的了”㉓。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这份刊物会被命名为“思想新闻”:“思想”既是自由探究的过程,也是其结果(“知识”),作为专门报道这一特定领域“新闻”的报刊,也就成为杜威试图实现其整个社会变革蓝图的有机手段。于是,新闻就这样成了“知识”,“有机”则是对其功能或影响的期望。
三、“有机知识”与“有机化情报”
哲学家的深刻用意大概难以被实践者充分体察。不过,当地报业的敌意也并非仅是一些空洞无物的嘲讽,它尖锐地指向了“有机知识”新闻观如何实践的问题。《底特律论坛报》在全文转载第二份消息的同时,用差不多两栏的篇幅进行了评论:“杜威先生究竟将如何报道思想,似乎谁也不清楚”,他们推测,“大概杜威先生打算在每次有一则新思想时就发一期”,这样一来,订阅者能否读到新闻,“还要看杜威先生的领悟力是否发挥正常了”㉔。在杜威策略性地将表述调整到“用报业来改造哲学”之后,报纸的编辑们依然不肯放过,他们说,当时的报纸已经在实践着杜威的宗旨了,并打赌,十有八九,《思想新闻》将刊载其他报纸已经涉及的新闻。
想来杜威还会反驳。在对报界的回应中,他还是从“有机体”出发,将诸如惠特曼的诗歌、短篇小说的兴起、铁路的集中化以及商业的方法,都视为“有机社会运动的整体”的组成部分,报刊自然也不在其外。而新闻要实现这个功能,还是要与“科学探究”的结合。即是说,即使“刊载其他报纸已经涉及的新闻”,《思想新闻》在处理方式上也会有鲜明差异。
真正对杜威“有机知识”新闻观有杀伤力的攻击,还是来自李普曼。有趣的是,他甚至使用了与杜威相同的术语,其《公众意见》的最后一部分,就直接命名为“organized intelligence”,基于二人语境、尤其是对新闻业与民主关系理解的差异,在此可遵从译者的用法名之为“有机化情报”。在对新闻业的看法上,李普曼与帕克有重叠,用他那段广为引用的话来说,“最有生命力的假设是新闻与真相并非同一回事,而且必须加以清楚地区分。新闻的作用在于突出一个事件,而真相的作用则是解释隐藏的事实,确立其相互关系,描绘出人们刻意在其中采取行动的画面。”㉕意思很明确,如果从“知识”的角度看,“新闻”不过是如帕克所说的“突出一个事件”,而像杜威所设想的、呈现“解释隐藏的事实,确立其相互关系”这样的“真相”,则是“新闻”之外的事情。
但二者绝非泾渭分明、彼此秋毫无犯。杜威的“有机知识”观认为二者能融合,李普曼也认为可能。紧接着对“新闻”与“真相”的区分,他写道,“只有当社会状况达到了可以辨认、可以检测的程度时,真相和新闻才会重叠”,正是这句话,道出了李普曼与杜威、包括帕克的关键差别,也是他所谓“有机化情报”方案想要着眼的所在:让“真相”和“新闻”重叠的希望,在于重构社会的信息或情报组织,在于让那些他称之为“新社会科学的真正先驱”的“实用型学者”发挥更大的作用,从而“在公民个人和他所处的大环境之间”“插入某种形式的专门知识”的 “楔子”㉖。
有学者指出,“作为一位民主现实主义者,李普曼与杜威具有最大的相似度”㉗。可以这样说,在强调社会科学要与行动结合,具体到新闻业,也就是它应该提供某种有助“理解”的知识上,李普曼和杜威并不矛盾,分歧在于,这种“知识”到底该由谁来生产?新闻业是原产地、还是转手者?李普曼的回答很现实,最好的情形下,新闻界也只能是“二传手”。原因也很现实,新闻业面对着一系列制约,其一,“新闻业的经济规律压抑了新闻报道的价值”,新闻要想生产“理解”的知识,代价高昂,就像后来公共新闻业倡导者或者政治经济学派所批判的那样,“市场新闻业”对发行、广告和收视率的重视削弱了严肃新闻的地位和资金投入;其二,更为深入的原因还在于新闻这种特定的行当本身。换言之,即使没有来自经济方面的抑制,也存在着诸如版面、篇幅、时间等等难以逾越的制约,因而也只能像“探照灯光束”“有选择地将聚焦点从一个事件移到另一个身上”㉘。
李普曼的这一冷峻的现实主义分析,可谓击中了杜威的“死穴”。对此,在由衷地赞赏《公众意见》是“所有批判民主的著作中最有力度的一部”之余,杜威有自己的辩驳。正像他晚年反思所承认的,“没有方法,也没有时间”将《思想新闻》的理想“坚持到底”,而且“一份报纸,如果每天只刊载社会学或政治学季刊中的内容,那么无疑,该报纸的流通量会受限,影响面也会较窄。”他似乎也意识到,报纸如果只是提供“理解”知识,可能会把读者群限定在知识圈或精英群体中。他还承认,把社会科学、有效的新闻采集以及巧妙的文学表达这三者成功结合在一起并非易事。但是,对“有机知识”的沉迷却让他话锋一转,辩称想象中的报纸恰恰能够实现广泛的影响,因为它特定的内容“会具有巨大而广泛的人文意义”,“这种内容一经存在,就产生了难以抗拒的自我表达的需求”。为此,他批评李普曼过于轻易地否定了“有机知识”的可能性,他主张把新闻事件看作是“对隐含着的状况所进行的持续研究和记录”:“真正的社会科学会体现在每日的报刊之中,而学术著作会提供并改善探究的工具”㉙。
从本文的视角看来,“有机知识”与“有机化情报”的冲突,体现着两种对新闻业在民主政治中角色的理解方式:杜威坚持参与式民主观,强调新闻业在公众参与中体现更多的职能,即以理解的知识帮助公众更好地协调彼此的行动;而李普曼则坚持在版图巨大的现代社会民主实践中,现实可行的只能是选举式民主,改进新闻业民主作为的努力,在于依赖“作为独立的事实的代表”的专家建立起一个监测、记录和报告环境的系统,并且其作用“不在于用专家在每个问题上的意见加重公民的负担,而是将负担从公民那里转给肩负着责任的行政官员”㉚。美国历史学家方纳 (Eric Foner)曾这样说,李普曼1920年代写作的《公众意见》和《幻影公众》,“等于是对进步主义者将‘智力’通过大众民主的途径来解决社会问题的理想所做的告别演说”㉛。的确如此,作为“客观性理想最睿智、最强势的代言人”㉜,李普曼深刻怀疑“理性而积极的公众”就如“幻影般存在”,认定新闻机构也无力“承担起无论任何代议制政府、行业组织或外交机构都担不动的重负”,相反,只有因独立专家群体们开始提供“有机化情报”,“社会状况达到了可以辨认、可以检测的程度”,即“每个学区和每一项预算、每个医疗机构、每个工厂或是每一份关税表都成为彼此的知识原料”,新闻业的民主作为才将会有大的改观,而且这个行当的那些弱点还将受到外在的制约。即使在此情形下,李普曼依然要严格限定公众舆论的边界㉝。
杜威正是从李普曼立脚的地方出发为自己辩护。和李普曼一样,杜威批评那些操控传播、制造共识的人是“通过玩弄阻止自由研究与表达的伎俩,以达到利用群众的惰性、偏见与冲动的党派意识之目的”㉞,但他寻求的是只有在根本上“创造一种有批判性的鉴别能力的大众智慧”,才能抵制那些因被操纵而产生的“偏见和燃烧的情绪”㉟。因而,秉承前述对“科学”的特定理解,即它是行动的、公众公开运用的,作为“有机知识”的新闻,也一定与公众的面对面的、以地方为场景的生活紧密联系。在1939年他写道,“我更倾向于认为民主的核心和最终保证,就是邻居们能在街头巷尾自由讨论在当天小报上发表的小道消息,就是朋友们能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聚会,自由交换意见㊱”。值得注意的是,在杜威如此的表述中,他的“有机知识”已发生了某种模糊和偏移,甚至可以说被《底特律论坛报》那些刻薄的编辑们“不幸言中”,他把“小报上发表的小道消息”也归入了“有机”之列,因为它们也引发了“自由的” “探究”。由此,他也和帕克又走到了一起。帕克说,个人接收新闻的第一典型的反应就是想要告诉别人,这就引发了交谈,以及深一步的评论,而且很可能还开始讨论。只不过,帕克以为,一旦开始讨论,那种聚焦于特定事件的“新闻”就转化成了对事件的“解释”㊲。换言之,知识的形态发生了转化。杜威没有做这样精细的区分,他总是习惯性地从对新闻业的分析跳回到他喜欢停留的地方—— “新闻”的“有机”,主要着眼于作为对共同体建构的功能或路径,在于解开对社会探究的束缚,从而造就有效公众。
正是由此,丹·席勒的一个批判可谓入木三分:杜威在一个过高抽象层面上思考问题,没有意识到“需要检视传播的代理机构与制度究竟是怎么运作的,以至于居然成为反民主的社会秩序的日常工具”,在这种思考进路中,“有机知识”最终成了一种“无处不可停泊,只要港埠接受”的“自由漂浮的概念”,“最愿意风风光光地提供栖身之地者,或许就是抽象的科技概念”㊳。或者说,正是“抽象的” 《思想新闻》,才容纳了“有机知识”这个新闻的理想形态。对大众传播缺乏深入系统的研究,的确是杜威传播思想中的一个缺憾,后来深受其影响的哈贝马斯也有类似之处,其《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受到的严肃批评之一,就是“对报刊这种传播媒介与众不同的特征以及它所建立的各种社会关系不怎么感兴趣”,“仍然拘泥于本质上具有对话特征的公共性的概念”,因而“不可能对现代社会公共生活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㊴。
四、作为镜鉴的“有机知识”新闻观
如历史学家威布 (Robert H.Wiebe)所指出的,从1890年代到1920年代,美国正处于“最初的民主制度崩溃了,而它的接替者外形已经浮现”的时期㊵。“接替者”和“原初者”的一个差异,就在于伴随沟通、交往在全国层面越来越密切,新闻业、公众与民主政治面对的环境也越来越复杂,甚至“不可见”。杜威“有机知识”新闻观是对这个难题的回应,李普曼的“有机化情报”则是与之对话的另一种思路。
秉承杜威思想中超越二元论的基本特点,“有机知识”新闻观试图将“科学民主化”实验在新闻业本身。它不像李普曼的“有机化情报”那样,将新闻作为认识论来处理,而是强调它作为行动、实践和过程的一面,强调公众接近、使用新闻来“解决问题”的一面,反过来,作为新闻从业者,只有提供有助于“理解”的新闻,才可能真正有助于解决问题。但问题是,这种新闻功能观的前提是基于一种理想化的假设之上:“假设有一种超越一切,以及先验存在的合作式传播;他们从这个假设出发,发展社会关系”㊶,杜威由此被批评为“对传播中的阶级、地位和权力的作用非常无知”㊷,也“不适当地”“在全国对话中设置面对面的场景”㊸,所有这些,都削弱了“有机知识”新闻观影响现实的思想力度。
杜威本人深谙这些批评,而且,无论人们认同与否,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他始终令人尊敬地保持了一种超越现实与功利的宽阔视界,一种对人性、知识与共同体的美好信仰:
“民主的基础是信仰人性所具有的才能;信仰人类的理智和信仰合伙和合作经验的力量。这并不是相信这些事物本身就已经完备了,而是相信如果给它们一个机会,它们就会成长起来而且就能够继续不断地产生指导集体行动所必需的知识和智慧㊹”。
正是由于这种信仰的存在,尽管《思想新闻》事实上“夭折”了,但在后来的《公众及其问题》中,一定程度上也在公共新闻业的实践中,它又“复活”了。“有机知识”新闻观作为一种对新闻民主功能的理想,也成为一面镜鉴,它的存在始终使当下西方主流新闻业,连同其周边实践者,不得不正视并改进自身所存在着的问题。比如,能否说,至少为新闻业重视的解释性和调查性报道,多少也在扮演着接近“有机知识”的角色?因其镜鉴的存在,人们看到了现实中专业新闻机构与公民参与存在着某种疏离,看到了“理解的知识”有助于化解关注孤立事件的新闻对公民行动的某些制约,“有机的行动”有助于政治行动者在对事实更好理解的基础上协调彼此的利益,以及立足于参与式民主自我教育和自我完善的目的,它所强调的“知识”与“行动”的融合,也将有助于补救现实民主中的某些痼疾。
注释:
① 杜威对新闻实践的参与可参见:[美]威斯布鲁克:《杜威与美国民主》,王红欣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443、469、502-503、510页。
②⑤⑪⑬⑭ 孙有中:《美国精神的象征:杜威社会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6,15-16,15、16-17、15-16
页。
③⑰⑱ [美]切特罗姆:《美国人的传播思想:从莫尔斯到麦克卢汉》,曹静、黄艾禾译,中国广播出版社1991年版,第116、114、113页。
④⑮㉔㉗㉙ [美] 威斯布鲁克:《杜威与美国民主》,王红欣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59、52 -60、58、311、327 -328 页。
⑥ [美]斯隆编著:《美国传媒史》,刘琛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9页。
⑦ [美]埃默里等:《美国新闻史:大众传播媒介解释史》,展江、殷文主译,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页。
⑧㊳㊶ [美]席勒:《回归劳动:传播理论史》,冯建三、罗世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0-43、48、55、50、55-66页。organized intelligence也可译为“有机情报”,本文着眼于杜威思想的整体,特别他与李普曼这一术语使用背后的差异,采用“有机知识”的表述,但偶尔也将intelligence表述为情报或智力。这一术语据说来自福特,杜威喜欢用的术语还包括“知识的社会化”(socialized intelligence),意思基本一致。
⑨ [美]舒德森:《新闻的力量》,刘艺姌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导论部分。
⑩㊲ Park,R.E.News as a Form of Knowledge:A Chapter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in Howard Tumber(ed)News:A Read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11-15.
⑫ 此处归纳综合了孙有中、威斯布鲁克和切特罗姆的相关研究,分别参见其著作的相关章节。
⑯ [美]杜威:《从绝对主义到经验主义》,载简·杜威等:《杜威传》,单中惠编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5-56页,引见:第55页。
⑲ [美]奥康诺主编:《批评的西方哲学史》,洪汉鼎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857页。
⑳ 这一点是理解杜威思想的关键所在。杜威学术思想传记作者塔利斯指出,“在杜威看来,科学是日常探究的延续”,“那种人们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进行复杂操作意义上的‘科学’是一种更为基本的活动的延续,这种活动起源于艺术家和工匠的行为。”[美]塔利斯:《杜威》,彭国华译,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2页。
㉑㉞ [美]杜威:《新旧个人主义》,孙有中、蓝克林、裴斐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13、252页。
㉒㉟㊹ [美]杜威:《人的问题》,傅统先、邱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25、64、45页。
㉓ [美]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页。
㉕㉖㉘㉚㉝ [美] 李普曼:《公众舆论》,阎克文、江红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2 年版,第 283、296 - 297、266 - 268、287、312、
285-286、293-297页;李普曼:《幻影公众》,林牧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十三章。
㉛ [美]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王希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64页。
㉜ [美]舒德森:《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陈昌凤、常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页。
㊱ [美]杜威:《创造性的民主:我们面临的任务》(1939年),载《杜威文选》,涂纪亮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413-418页,引见:第416页。
㊴ [英]汤普森:《公共领域理论》,载[英]纽博尔德编:《媒介研究的进路:经典文献读本》,汪凯、刘晓红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310-8页,引见:第314-315页。
㊵ [美]威布:《自治:美国民主的文化史》,李振广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5页。
㊷ [美]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 “媒介与社会”论文集》,丁未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65-66页。
㊸ [美]彼得斯:《公共新闻事业与民主理论——四个挑战》,西奥多·格拉瑟主编:《公共新闻事业的理念》,邬晶晶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