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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禅诗:20世纪末蓓蕾初绽

2014-03-02

诗潮 2014年9期
关键词:禅诗雷默禅宗

中国诗人研究

新禅诗:20世纪末蓓蕾初绽

◆碧 青

新禅诗出现在中国大陆,给当代诗坛注入一种古老禅文化的智慧,悄然拉开了现代禅诗发展的序幕。

新禅宗诗的概念,是南京诗人雷默于1991年提出来的。雷默,本名裴其明,1963年出生于江海平原的南通海安县农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1988年第一次在《星星》发表诗歌,1989年开始使用笔名雷默。代表作品有《松树的秘密》《二毛和我的故事》等。2007年在长征出版社出版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

雷默早期的诗歌创作,主要受西方哲学、象征主义和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产生的现代派及70年代末出现的朦胧诗派的影响。初入诗坛,就在诗歌的道路上遇到了古老的禅和美国的现代禅诗,开始探索新禅诗写作。陆续创作《我与二毛的故事》系列组诗。1992年,他还写出了两篇理论文章,一篇为《体验:生命的禅和诗》,发表在1993年第一期的《佛教文化》杂志;另一篇为《语言:禅与诗的障碍》,发表在《禅露》2002年夏季刊。这一切都表明,雷默的新禅诗写作,是自觉地开拓着诗歌的道路。

新禅诗的出现,也是中国诗坛发生的一种令人回味无穷的诗学现象。一方面是古老的禅文化对诗歌的影响,一方面是美国现代禅诗的影响。初始于20世纪中期的美国现代禅诗,在中国经过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国改革开放步入发展的新时期,西方文化思潮自“五四”以来第二次席卷中华大地之时,亦从大洋彼岸来到了禅的诞生地——古老的中国。而从80年代开始,中国很多学者亦开始回眸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倡导发扬传统文化精华,探索古老的禅宗美学,撰写文章,出版著作,这无疑影响了本土诗人的创作。雷默敏锐地从中国禅文化和美国现代禅诗中发现了中国新诗发展的机缘,成为新禅宗诗的开拓者。

关于新禅诗概念的提出。雷默在网易轻博LOFTER官方推出的雷默专访中,曾有过这样的表述:“我最初主要是模仿朦胧诗和外国现代诗,阅读的书除了文学之外,还有一些西方哲学。从黑格尔、康德,到萨特、胡塞尔、伽达默尔等。后来,我开始读东方哲学,从老子到庄子,以及一些关于禅的著作,包括《六祖坛经》。经一位朋友推荐,我读到了《五灯会元》。这是一本对我影响极大的书,古代禅师的生活,特别是他们互相印证的那些公案像一盏盏明灯,首先明确了我的人生价值追求,也给了我诗歌的方向。

“于是,我提出了‘新禅诗’的概念,并开始写作。1990年左右,我跟南京大学英语文学专家张子清教授谈了我的想法,他说可以尝试。

“于是,1991年的春天,我和江雪、三陵等诗人与张子清教授在南京大学有过一次聚会,讨论了禅宗和文学之间的关系以及怎样创作反映当代生活的禅诗。后来,我和张子清分别邀请了当时在审美趣味上相近的诗人如高柳、伊沙、丁芒等加入。1993年,由张子清编选了一个诗集,名为《新禅宗诗》,那是一本32开本的白皮书,中英文版本。1994年,张

子清教授在美国英语诗刊《TALISMAN》第13期上曾发表了一篇题为《THENEW ZEN POETRY IN CHINA》的文章。他在‘The Emergence of New Zen Poetry(新禅诗的出现)’一节中介绍了当时的情况。《TALISMAN》同时刊登了张子清教授翻译的我的三首诗。”

可见,在雷默提出新禅诗的初期,就引起了学者和一批诗人的响应。《新禅宗诗》选入了雷默、江雪、三陵、高柳、伊沙、王家新、丁芒、彭浩荡、任洪渊、张子清等十位作者的五十多首诗歌作品。张子清教授曾在书的前言中写道:“在只强调集体无意识重要性的许多政治运动之后,当代中国诗人已经开始探讨他们自身与时空的关系,表达他们对‘存在’与‘变化’的个人体验。对一部分诗人来说,禅宗作为哲学特别适合他们的美学趣味。他们把禅宗、道家学说和科学上新的研究成果结合了起来,因此他们被称为新禅宗诗人,在许多方面与唐朝的王维这一类禅宗诗人有明显的区别。”可见新禅诗在当代诗坛一出现,就体现出其超越性。中英文的《新禅宗诗》出版后,新出现的新禅宗诗现象和雷默的三首诗被介绍到美国,亦开了现代禅诗走向美国的先河。

雷默对文学好像有一种生命的依赖感。当年和他一起推出《新禅宗诗》的诗人,审美观很接近,亦构成了新禅诗写作群体的条件。但后来,只有雷默一人默默坚守着新禅诗写作。这其中的因缘或曰最深层的原因,还是来自禅和诗结合的魅力,使诗人坚定地在新禅诗的道路上远行,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从雷默的新禅诗创作伊始,就显示出了新禅诗的两个源头:一是古典诗歌;一是美国现代禅诗。他既继承了古代诗歌的灵魂,亦汲取了西方文化和美国现代诗歌的影响。他曾这样分析评价对他有深刻影响的中外诗人:“今天来看,给我影响最深的诗人应该是王维、孟浩然和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特兰·斯特罗默。王维通过简单的‘空山’‘日色’‘翠竹’‘流水’,表现圆满自在、和谐空灵的禅的真如境界,也即诗的艺术境界。他不以文字、议论、才学为诗,一味关注内心的体悟,契合了禅宗‘但睹性情’‘不立文字’的义旨。孟浩然的诗平易而朴素,冲淡而深沉。加里·斯奈德自然平静,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诗或许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我们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斯特罗默的诗歌内敛、沉静、纯粹,同时融入了对当下的深刻思考。其意象之陡峭,闪烁着奇丽的智慧光芒。这很像一些禅宗公案,可以终生参悟。”由此亦知,雷默是在读懂古人禅意诗歌亦理解了美国现代禅诗的基础上,坚持着自觉又自信的创作实践。

在多年的创作实践中,雷默形成了成熟的诗观。广东诗人、诗评家野松曾总结如下:“1.‘无念’是主客体高度统一的最高实在,是深刻的生命体验。它不是寂灭,相反地,它是活动、行动,是见闻、思维和记忆。禅与诗的体验,正是一种独特的顿悟方式,它超越了逻辑分析的一切界线,最终进入了‘无念的状态’。2.诗的灵感也即是禅的顿悟。可以说,纯粹的诗歌境界就是禅的真如境界。它给我们带来超升和恬静自足的感觉。3.禅与诗或艺术不是神秘的东西,只要用心去体察,就会发现日常中的奥秘。4.语言是禅与诗的障碍。禅需要的只是事实,事实即意义,诗人只需以简单直接的语言去描述事实,把握事实。”

雷默的诗风自然冲淡、简约含蓄又充满机锋妙趣,自成一格。例如《在浦口慧济寺》:

1

腊梅在蓝天下

静静凋谢,仿佛还是

几天前,一朵朵地盛开

蜜蜂在花丛间

忙碌,它们知道啊

花朵,明日就要消失

2

青菜在阳光下

悄悄生长,仿佛还是

昨日,一样的大小

烧香者将汽车

停在菜园里,他们哪里明白

青菜啊,已经坐化成佛

那些曾经在蓝天下悄然开放的腊梅,正在一朵朵地凋谢,犹如几天前一朵朵地开。这是生命的无常,亦是自然的神意,是大自然永恒的规律。那些蜜蜂,在花朵间忙碌地采蜜,因为它们知道,这些花朵,明日就要消失。所以,它们要在花朵消失之前,采集花朵芬芳的花粉,并将其酿成蜜。这是对花朵生命精华的一种珍藏和流转,那些蜂蜜,不仅喂养蜜蜂,而且还要留给世界上能够品尝和吸纳其营养的生命,比如人类。花朵的生命,亦因蜜蜂而滋养更多的蓬勃的生命体。这就是万物相依相生的奥秘。

而同是在浦口慧济寺,诗人亦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青菜在阳光下

悄悄生长,仿佛还是

昨日,一样的大小

仿佛像昨天一样没有变化的青菜,暗喻着人或

事物的本性。亦可说,万物皆有佛性。而烧香者,只把寺院视若圣殿,却无视身边的具有佛性的万物。人只顾去寺院烧香求佛护佑,却把车停放在青菜地,占据青菜生长的地方,甚至损伤着青菜。烧香者不明白“青菜啊,已经坐化成佛”。这样的人去寺院里烧香,对自身又有何益?现实生活中,这样的“烧香者”又何止千百?我心即佛,即我心智慧善美。行为和心灵背离着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觉醒智慧和善美,却表现出佛子般的虔诚之相。如果,他在寺院的佛像前虔诚地求佛护佑,佛接受这种人的朝拜和祈求吗?诗人通过智慧而沉静的表达,揭示着有些人的心灵被欲望遮蔽而不自知自觉,荒谬而极具讽刺意味。

雷默的诗,语言质朴又活泼。虽然他的诗大多来自对当下生活的体悟,但他的诗歌语言,却不是直接取自生活的白话或口语。本真又灵慧的语言,恰是与从心灵闪现的诗歌意象同时涌现的,是经过生命的灵觉扫描和选择的诗歌语言,蕴藏着生命内在的生机、灵气和真义。语言本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亦是诗人生命的体悟。他认为:“诗人对语言的把握是一种内心的体验。人不是语言的奴隶,语言也不是简单的工具。语言不可分割地成为诗人自身的部分,成为禅所要求的活的语言。只有这种体验的活的语言才是充满生机的诗歌语言。”《在乡下的一个早晨》等诗,充分表现了雷默诗歌的语言特点。

《在乡下的一个早晨》是诗人对生活现场美好瞬间亦真亦幻般的感悟。那是一个平常而安静的早晨,“当鸭子开始在湖边散步/孩子吮完了最后一滴奶汁/太阳从芦苇后面醒来/母亲锄着草 在雾霭之中/露水溶入她褐色的皮肤”,一种平常又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外面,一个女孩在笑

阿吉,这儿有一条蚯蚓

她这么叫着,像一只蝴蝶

从我身旁飘去

存在,或消失……

女孩,就像美的化身,笑着,飞奔着,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她的出现是那么突然,她从身边消失得是那么迅疾。多么美好的瞬间,转瞬即逝,而人不仅无法把握她从身边飘去的刹那,更无奈的是,亦根本无法知晓或把握她从身边飘去后的存在或消失……

《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亦云:而事物无相的法性却不会消失,人的无相心性亦不会消失。所以,那个女孩的笑,那一只精灵般的蝴蝶,虽然转瞬从身边飘去,但感悟着世事无常的心灵仍然会滋生美好而恒久的意味。“新禅诗写的是世俗之人的禅心。禅中的‘空’‘无’与诗中的‘真’与‘实’是‘新禅诗’最难把握的。这在雷默的短诗中几乎可以说是不事雕琢的天成。以小见空旷,朴拙中见智慧,文字的简约,画面的虚实,让读诗人看到、听到、感觉到藏在诗句后面的禅机和禅趣(王心丽《夏日午后读禅诗》)。”

世间的事物,有时,根本难以分辨好与坏。雷默诗曰《好就是坏》:“他们说 雷默 你好/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 雷默 吃早饭了没有/我知道怎样回答”。

阳光照在树上

鸟儿歌唱

这是一幅画,简单又显示着自然真义:世间的万物,只有相的不同和变化,本性却没有根本的区别。六祖《坛经》云:“无二之性,即是佛性。”“明心见性”,亦是禅家最终的追求。诗人告诉世人“好就是坏”,其实,亦说了“坏就是好”。这亦是“不二法门”。或许,只有这样物我不二地消除对象性思维观照世界的表达方式,诗歌才有可能触摸到世界本质性的存在。

在诗歌形式方面的创新,雷默亦是开拓者。早年,他的创作以现代自由体为主。后来,他积极探索和尝试新的诗歌表现形式。经过多年的创作实践,成功地创造出四行新绝句体,并成为新禅诗的重要创作成果。所谓新绝句体,即不同于古典绝句诗的绝句体。虽然也是四行,但从字数和平仄韵律方面,并没有古典绝句那样严格的要求,每一行诗的字数,都随顺心灵顿悟的灵感和写作过程中呈现意象与诗境的需要。他的具有代表性的新绝句诗《立夏》和《灰树林》,入选伊沙选编的《新世纪诗典》。

雷默曾经这样自白:“在一个信仰丧失的年代,庆幸诗歌成了我的信仰。”由此,亦可以明白诗人是在用诗表达生命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二十多年来,中国当代很多诗人都或深或浅地接触了古老的禅文化,诗歌作品表现出明显的禅意禅趣。随着中国现代禅诗的发展,雷默和最初的新禅宗诗群体,逐渐与更多的中国现代禅诗探索者在新世纪会合,使中国现代禅诗呈现蓬勃之相。

雷默的对现代禅诗发展的作用和贡献,我认同女诗人张黎在《主张禅与现代汉语新诗结合的第一人》中对雷默的评价:“禅与古体诗歌的结合,曾经让中国传统诗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且,经过禅思想对诗歌艺术的逐渐渗透,一千多年后,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具有中国特色的诗歌理论体系——境界说。禅与现代诗的重新结合,对于中国现代汉语新诗,也可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这,可能会随着汉语新诗的历史进程而逐渐明晰。而最早提倡禅与现代汉语新诗相结合,并以新禅诗概念加以推广的雷默先生,他的主张和诗作,也必将会被中国诗歌史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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