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远去的民国教育背影(下)
2014-02-28傅国涌
傅国涌,历史学者,自由撰稿人,当代中国知名知识分子。做过中学教师,现居杭州。
1999年以来,在《书屋》、《随笔》、《东方》、《读书》、《南方周末》、《新京报》、《东方早报》、《老照片》等数十种报刊发表100多万字。作品曾多次被《报刊文摘》、《读书文摘》、《杂文选刊》、《中华读书报》、《中外文摘》、《书摘》等报刊转载,并入选《大学人文读本》等多种选本及山东版高中语文教材。
学术方向: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中国言论史、知识分子命运史、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和近代企业家的本土传统,善于以客观全面的视角解读历史。
三
对教育有很多独到见解的爱因斯坦说:“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他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但是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说得明白一点,包括北师大附中、南开中学以及过去许多成功的中学,它们之所以成功,无非就是最大限度地实施了人的教育,不是以培养考试能手、习题高手作为首要的教育目标,而是以培养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具有公民意识的公民为目的。
抗战前后的重庆南开中学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无法替代的活的先例,曾在沙坪坝求学的莘莘学子如今都已白发苍苍,张伯苓校长、许多任课老师、同窗学友的音容笑貌,那些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课堂,那些热烈的课外生活,沙坪坝校园的一草一木,每一个生动的细节几乎都已化入他们的血液,融汇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养分。他们的回忆在相当程度上复活了一个时代的记忆,那是一个已消失的传统,但在他们的生命深处留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刘鹤守先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人,在南开中学百年校庆的时候,他编了一本《沙坪岁月》,收入了200位校友的回忆文章或片段,受到广泛的好评。
南开中学的校训是“允公允能,日新月异”。1945年,抗战胜利的那个秋天,南开举行作文比赛,题目是《论述南开精神》。一位高一学生突然想到南开精神就是五四精神,“允公”就是“民主”,“允能”就是“科学”,“日新月异”就是破旧立新,他“越想越激动,字迹潦草,墨迹斑斑,卷面肮脏”,结果竟获得了第二名。一丝不苟的喻传鉴主任亲自找他谈话,“你知道你写得这样乱为什么还得第二名吗?”“就因为你论述南开精神有独到之处,……可见你肯于思索,有头脑……现在的中国就是需要民主、需要科学啊!” 这不仅是鼓励学生独立思考的一个例子,也是无时不在实行公民教育的证据。
作为人的教育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公民教育的特点就是开放、多元、兼容,允许自由讨论,学校里并排张贴着《中央日报》与《新华日报》,学生可以对照着看。高年级学生经常对各种思想观点开展讨论,“而老师绝大多数并不搞政治化的说教” 。1943年1月,这些少年学子曾就真理标准展开过一场无拘束的讨论。在每周的周会上,学校经常会邀请各种不同观点的社会名流来演讲,周恩来、冯玉祥、马寅初、孔祥熙、何应钦、陈立夫、孙科、翁文灏、王芸生、王云五、胡政之、老舍、曹禺以及访华的美国副总统华莱士等都在其中。“在那个讲台上,你能获得不少虽然零碎但却是课堂上没有的知识。你也可以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
结社、演出、办壁报,这一切都是自发的,是他们兴趣、才华、理想的萌动,活跃了他们青春的生命,使他们在实践中学会表达,学会独立思考。校园广场上到处张贴着他们自办的壁报,内容五花八门,既有探讨人生,也有关怀国事的,《健报》 《公能报》 《曦报》 《晨钟报》 《野猿报》以及以“民间报纸”(区别于班报、校报)自许的《翔翎报》等竞相争妍,他们甚至通过各种渠道亲自登门采访邵力子等政要。经济学家茅于轼读高三时,也曾和几个同学一起办过一个名为《旁观者》的英文墙报。
作为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学,南开中学学子中有不少国民党政要的子弟,但他们在校园里未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们也从不拿自己的家庭背景在同学之间逞威风,一样穿校服,一样吃食堂,这也是学校的规定。唯一特殊的是在办壁报时,高一学生王次五曾利用特殊身份直接采访他爸爸王世杰(当时的外交部长),写出了像模像样的独家专访。经济学家茅于轼的记忆中,“一些大官的子女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到了毕业以后才慢慢听别人说起。学校从不趋炎附势,校园里绝对没有任何特权的气氛”。
操场上更是南开中学学子们自由驰骋的场地,每天下午三点半,所有学生都要走出课堂,融入火热的课外活动(主要是体育活动),如果学生偷偷躲在教室里做功课被发现,要立刻记大过一次。对体育的重视已成为南开中学的特色之一。
当然南开中学对美育和锻炼动手能力的技艺活动一样重视。音乐教室里,音乐教师阮北英几乎是不分昼夜地教每个班、每个组,从中国民歌、抗战歌曲直到西洋古典乐。1980年,当几个60岁的学生在80多岁的阮老师面前,流着热泪唱起他从前教的歌时,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过这些歌的老师激动地哭了。
在学业的传授上,南开中学的老师更有独到之处,不拘泥于本本,没有成见,往往没有现成的框架、整齐划一的答案。一位同学作文开头第一句写道:“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国文老师陶光在“的”字后面加了个逗号,变成了“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 这样的作文课堂讲评是能让学生终生受益的。南开中学自编的国文课本,首席语文教师孟志荪是主编之一,蒋介石喜欢的王阳明的一篇文章也未能入选,曾国藩家书也只选了一篇。顺便说一句,蒋介石几次来看望张伯苓,也“未闻校方出来组织三呼万岁之类的举动”。在权势面前不卑不亢,保持学府尊严,这些都显示了老南开中学傲然独立的精神气质。
据说,重庆南开中学校友中有近40%的人从事与化学有关的事业,就是因为化学老师郑新亭的启迪,他常对学生说:“科学领域内现在仍不为人知的东西很多很多,任何一个问题都够你研究一辈子的!”他的课更是深入浅出,生动活泼,而且与日常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学生又怎么忘得了他讲醋酸铅具有甜味的性质时所举的例子:“在家乡小孩摘吃没有熟而酸涩的梅、杏时,往往偷来母亲、姐姐的铅粉抹在梅、杏上,梅、杏就由酸变甜了。”
老南开中学在莘莘学子的心田中种下的决非只是知识的种子,而且植入了最朴素的科学精神和民主精神。从本质上看,南开中学的教育就是培养、鼓励、激发学生的个性、创造性,比课堂上传授知识还重要的是,学校和老师总是千方百计地给学生创造一个开放、包容的成长环境,使他们获得身心健康成长的必要条件,从而作出自己的选择。一个人的青少年时代有幸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熏陶过、历练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会迷失自己,这是什么样的专业化教育都无法比拟的人的教育。经济学家吴敬琏说:“我虽然只在南开念过两年书,但南开给予我的基本训练方面的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除语文、数学等功课外,公民课上关于如何开会、如何选举、如何表决的训练,……都使我终身受用不尽。总之,就我的亲身感受而言,南开教育之所谓的高贵,指的并不是生活上的奢侈和安逸,也不是目中无人和颐指气使,而是对于德、智、体、美四育并进的高素质要求。”
在那里,考试不是衡量一个学生的绝对标准,课业授受也不是衡量一个老师的绝对标准,人本身始终是目的、是尺度、是根本,其他的一切都是从属的、次要的。遥想当年,重庆南开中学,物理老师魏荣爵教学水平之高、教学态度之严谨都是有口皆碑的,决不是不负责任胡乱评分的人。1941年毕业的谢邦敏富有文学才华,但数、理、化成绩不佳。他在毕业考试时物理交了白卷,即兴在卷上填了一首词。魏荣爵评卷时也在卷上赋诗一首:“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使这位学子顺利毕业,并考入西南联大法律专业,后来登上了北大讲坛。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学校真的足以让后人开眼界。
正是有了一代教育家张伯苓那样的校长,有了魏荣爵、郑新亭、孟志荪等一大批优秀、有强烈责任感的教师,即使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里,重庆南开中学也始终保持着高水平的教学质量,继续弘扬激发、培育而不是扼杀每个学生个性和创造性为核心的办学理念,最大可能地践行了人的教育,成为民族危亡时期弦歌不绝的摇篮之一,以其无比生动的实例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值得永远记忆的一页。
在中学任教的时光离我已经很远,读中学的时光更远了,前辈们记忆中的中学生活曾是那样美好,我为自己未能赶上那样的时代而遗憾,我也为历史上有过那样的中学而略感安慰。遥望过去的中学,如果能对今天从事中学教育的老师、正在求学的学生有一点点的启发,我想编这本书的目的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