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斜阳
2014-02-28章熙建
章熙建
这个乍雨还晴的春日黄昏,我徜徉在江淮平原濉溪老街的青石古道上,一抹斜阳穿透湿润蒸腾的氤氲,如同岁月的目光深情而温馨地抚摸着雨后清新的老街古巷。
我之所以选择斜阳夕照的时辰流连于老街,缘于斜阳对于老街别有一番际遇和蕴涵,也缘于我对老街的斜阳独有一份感悟和读解。1948年12月7日下午,新四军著名将领,此刻是淮海战役总前委成员、华野代司令员兼代政委的粟裕及华野副参谋长张震,登相山之巅视察青龙集、陈官庄地区战场之后,驱车来到坐落于濉溪城东的老街。两位战将沿着东西相贯数百米的主街穿街走巷,粗略地浏览斜阳照耀下古朴而又典雅的明清建筑,虽然处于战场边缘,路人行色匆匆,但老街仍顽强地张扬着曾经繁华的年代拥有的那份恢宏和华丽。
江淮老街,犹比江南呵!驻足街心环视周遭,粟裕禁不住用诗意的语言发出由衷赞叹。此时,淮海战役第二阶段即围歼黄维兵团的战斗,自11月23日展开,已激战14天,而主战场就在老街东南约60公里的双堆集,黄维兵团12万兵力被我压制在方圆5公里的狭小地带,隆隆的炮声和腾起的烟柱无不显示着战役的惨烈。出于缜密的思考,粟裕随即给张震作了两点指示:陈锡联的西集团部队攻势务求紧密,不得留一兵一卒溃军流入老街造成破坏;支前物资筹措老街城区概予免除,不得动用一板一木。
时隔60年后的今天,回放这场浩大战役中的珍贵片断,我们不能不为战将们对祖国山河热爱之切、对祖国文化珍爱之深而感动。毕竟,老街的古建筑见证了岁月迁徙,也记录着这片土地上曾经弥漫的腥风血雨。那些残留在店铺白果木堂柱上的刀痕,是捻军横扫江淮原野留下的烽火踪迹。高高的女儿墙上,那一排排如同省略号般排列着的洞眼,虽经风侵雨蚀而显得黝黑阴森,却完整地记录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场惨烈的巷战。1941年隆冬那个风啸雪卷的黄昏,新四军四师一支侦察小分队在老街与日军遭遇,只携带短枪和手榴弹的8名勇士面对装备精良的日军,为了不伤及百姓和老街的建筑,且战且退,直到把日寇诱入濉河岸边的芦苇丛中,才倾尽全力与日军拼死一搏,在日军付出数倍于我的代价后全部壮烈牺牲。那残留在高墙之上的成排的洞眼,就是日军机枪疯狂扫射留下的弹痕。战斗结束后,8名新四军烈士的遗体被日军拖回据点“示众”,惟留殷红的鲜血浸染在皑皑白雪上,深渗于河滩的沃土之中。许多年以后,这片河滩上长出的芦苇终究与别处不再一样,叶梢总飘忽着鲜艳的绛红,百姓们说那就是红叶苇,是烈士们的眼睛在看着这片他们热爱和捍卫的土地。而老街城南那条贯连东西濉河的无名河汊,则被乡亲们冠以赤雪河的美名,一直精气凛然地流传下来。
此刻,我披染着斜阳的金晖伫立在老街上,目光在幽深的街巷古老的墙头游走,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凝重和古拙,但那些跳动着的颜色还是生发出巨大的磁力吸引着我的目光。自然的力量无时不在创造着奇迹,阳光的照射和雨水的滋润,使得枪弹洞眼长出翠绿的茵陈,滑落了琉璃脊瓦的墙头也绽发出撮撮萋萋芳草,在春风的吹拂中舒畅而轻柔地摇曳着。眼前的一幕让人很难与远去的枪声乃至战争牵扯到一起,然而,岁月留下的印痕却犹如一幅烙铁画卷,清晰无损地记录着时光衍易铺筑出的线条和流痕,悠然热烈地喷吐着一个民族不屈的低沉但雄壮的长吟,历久弥新地奔涌着老街繁衍延续的血脉、渴求安宁平和的思想和情感。于此,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心灵正在触摸老街的灵性和魂魄。
老街的斜阳日复一日地默诵着这里曾有过的壮烈和伤痛,照映着这个经过岁月长河漫长涤荡却仍然保持鲜活生命力的文化小镇。此刻,行走在已被踏磨得凹洼锃亮的石板古街,我听见空寂的街巷中回响着一串清脆的足音,似乎由自己足底而生,又仿佛从远古传来。黄昏降临,斜阳幻化出桔红的光晕,给老街涂染上一层油画般的绚丽,更令置身于街巷中的人们感受着古往今来的生命与心灵的邂逅。老街两侧摩肩接踵地排列着数以百计的老店铺,多为制作金银首饰、铜铁器皿的匠铺,或是织锦刺绣、琢玉裱画的艺斋,林林总总的精英汇集,终于让老街演化成了独居一隅的传统工艺大作坊。驻足静观,工匠们悠然自得的神情、娴熟精湛的技艺令人咋舌称奇,恍如时光倒流;再远眺盘踞于高楼巨宅门楼前的石雕,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帷幕的阻隔,看到两千多年前游历于斯的嵇康在盘膝弹奏,那曲《广陵散》神妙的音符飞扬的旋律正给老街植入理性的灵光。由此,濉溪老街巷子深处轻敞的柴扉和浅斟口子美酒弹琴吟歌的场景,与临涣老街飞檐高翘的棒棒茶楼飘逸的茗香和击鼓弹唱的雅腔曼曲,形成了一种具有浓郁的淮河流域色彩的文化构架,不仅强烈地彰显着魏晋名士追求在宁静和独行中获取精神生活愉悦的情趣,也日久不衰地浸润滋养着老街一代代的人们。
如果说嵇康、刘伶以及桓谭与相山结缘,奠定了江淮文化的基调,那么,老街积淀的文化元素则无疑成为江淮文化的典范。时光回溯180年,清道光戊子年,濉溪丁楼学子丁彦俦高中进士,翌年被道光帝钦点翰林。后来,丁彦俦因才华出众被任为太子奕宁即后来的咸丰帝之师,数年后因官场倾轧、太子愚顽而愤然辞职,离京返乡,居野守贫。临行时太子挽留不成,赠笔一支。此笔后被称为“御笔”。
此刻,立于老街古巷深处,透过斜阳投映在濉河上水墨画般的老街剪影,我脑海深处油然地勾勒着丁彦俦舟停濉河埠口的苍凉一幕:北上京都正值风华正茂,南归故里已是暮气横秋。丁彦俦手捧黄卷立于船头,宽大的青缎官袍无法掩饰曾经声名显赫的太子师此时的落魄和孱弱,但心底却涌起一丝归于自然的快意。
由于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及江淮文化的浸染,丁彦俦最终迁居老街,倾其微薄的积蓄开办学堂执鞭施教,并常以“御笔”教导学生德行为先、孜孜苦学。时光流逝一个多世纪,当年的太子师饱经心神颠沛,早已成为老街民心尊崇的精神文化的殉道者,那支具有传奇色彩的“御笔”也不知最终流失何方。只是如今,毗邻老街的乾隆湖畔,耸立着一支巨大的石雕“御笔”,那般文人的清风傲骨被定格成了一个醒目而隽永的文化符号,又似乎在凌空挥毫铺展着江淮文化新的宏篇……
其实,老街蕴积的江淮文化不仅在读书人身上打下鲜明的烙印,诸如豁达、宁静、淡泊、谦微等等的文化元素,也一样植根于普通人的血液之中。在老街东口,我看到一座古朴的小院门楣上挂着“烈士之家”的红匾,这个老街居民家的二儿子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1982年随部队赴边参战为国捐躯。烈士的骨灰被护送回乡后,老人一直把骨灰置放在儿子曾经居住的厢房里,一如往昔的呵护,朝起轻轻敲门呼唤一声起床读书,睡前轻轻叩窗叮嘱一句熄灯早睡,厢房槛阶下的芦桔垫子上每天都换上一双洗净的布鞋……直到20多年过去,儿子的骨灰被民政部门移入新建的烈士陵园,老人仍然没有吭一声。有人曾经来采访老人,询问他这么多年为何没有向政府提出要求。老人平静地摇摇头说,当年老街发生遭遇战时,3个日军踹开他的家门正要往里冲时,是一个新四军战士开枪引走了鬼子兵,才使他家躲过了灭门之劫。末了老人浑浊的目光突然转成清澈明亮,说同是为国捐躯,新四军那么好的娃甭说骨灰就连姓名都没留下,我儿终归有政府惦记着,还发给咱抚恤金,该知足啦!
“笃笃笃”,一串敲木声把我从遐思中唤回来。踅转身,一个卖酒酿的老翁挑着木桶缓缓从老街西口走来,斜阳的余晖把老翁和木挑剪成长长的影子,酒酿浓郁的醇香更是如泉般溢满整条街巷,这番景致着实令人陶然。走出老街好远,我仍禁不住回首,暮霭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但心底淤积的眷恋和酸涩却如涌泉般迸射出来,令我再次深切地追思半个多世纪前新四军战士在老街古巷中的浴血奋战,指挥淮海战役的骁勇战将在戎马倥偬间隙闪现于此的文化情结。老街不仅此刻正在淡出我的视线,也可能成为广袤富饶的江淮原野一道行将消失的风景——随着地下矿藏的开发,老街将出现悲壮的一幕,那就是整体塌陷,变为湖泊。
斜阳依旧,老街不再,这些古老的建筑及其厚重的文化,将何所依存?令人欣慰的是,因为老街深厚的历史和文化,特别是新四军战士在这里拼死杀敌的悲壮历史和精神遗存,当地中止了老街地下的开发计划。老街连同蕴藏其中的文化积淀,仍是古老原野上一道旖旎的风景,留待后人去探密寻踪……
(题头照片为濉溪老街一景,由陈尤万摄影。)
(责任编辑 王浩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