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巷
2014-02-27◎寒江
◎寒 江
酒巷
◎寒 江
一
刚睡到半夜,陈志军就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漆黑一团。马路上彻夜不灭的灯光照不到这儿,政府的亮化工程也亮化不到这儿。不仅仅是因为这儿是城市的边缘地带,更因为陈志军的小窝淹没在了很多不协调的高大建筑物中间,想不压抑都难。床头的闹钟像一个革命时期的哨兵,忠于职守且一丝不苟。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节奏拿捏之准让人可怕。陈志军就闭着眼睛,想跟着这个节奏数羊,分散一下自己的思想。可是数的羊足够内蒙古大草原放牧了,还是睡不着,精神总是在亢奋之中。
陈志军伸手在床头摸到了电灯开关,屋子一下亮堂了起来。鞋拖也不知昨天晚上睡觉前扔在哪了,索性赤脚跑到客厅,拎起纯净水桶,咕咚咕咚,一下灌了自己两大杯凉水。他想用这个办法把自己身体内的那股热流压下去,却无济于事。
再回到卧室的时候,才注意到了睡在床另一边上的曹秀芬。此时,曹秀芬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睡得四平八稳。其实,说是“大”字形也不准确,因为她的双腿分得太开,而双臂又略有下垂,只能说是一个不规则的“大”字形。酣睡中的曹秀芬,丰满圆润的身子在灯光下一览无遗,胸前那对不甘寂寞的大白兔,从那松垮的吊带背心中偷偷蹦出了一只。陈志军按灭了电灯,恢复了漆黑的小屋中传来他重重喘息声,同时夹杂着曹秀芬含糊不清的骂声,“你慢点,你这个神精病,大半夜的不让人睡,明天还要起早去买菜!”
是的,曹秀芬每天天不亮都要去菜市场买菜。做为“好再来”餐馆的老板娘,她一定要把餐馆的财权点点滴滴都紧紧抓在自己手中。也不能怪她多疑,在来餐馆吃饭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那些道听途说或是证据确凿的故事太多了。就如现在的陈志军,尽管他现在身子下压着的是曹秀芬,其实他的脑海中一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这个女人就是余珂。
余珂是“好再来”餐馆的服务员,是“好再来”餐馆的一个招牌,也是陈志军眼前的一道风景。
余珂在“好再来”餐馆做服务员快一年了,陈志军一直记着她来应聘时的情景。因为之前的那个服务员说要和老公回乡下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回老家生孩子,不在外面打工了。而做小餐馆,服务员可是一天也不能少的,陈志军不得不去打字店打印了一张“本店招聘服务员”的广告贴在餐馆门口。而余珂就是在招聘广告贴出第二天找到陈志军的。
那天的余珂,衣着打扮时尚中透着青春朝气。蓝色的牛仔裤紧紧裹着微翘的臀部和臀部以下的大腿、小腿,一件雪似的蝙蝠衫宽松地罩在蓬勃的上身,在若隐若现的缝隙中透出一对鼓鼓的乳房坚实地挺立着。而余珂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片薄薄的纱巾又若有若无的把这一镜头朦胧化了。
老板,你这儿还招服务员吗?我,我是来应聘的。穿着时尚的余珂说起话来,却有点底气不足。余珂进来的时候,曹秀芬正在从三轮车上把一包包、一箱箱刚采购来的蔬菜食品及一些乱七杂八饭馆营业的必需品向屋子里搬,而陈志军正坐在饭店内的餐桌边悠哉地抽着烟。因为现在才九点来钟,十一点才有人来吃饭。而买菜有自己的老婆负责,择菜洗菜有说走还没走的服务员小李负责,配菜做菜有专业的大厨谢四毛负责,所以他就落个清闲了。
余珂的到来让陈志军感觉眼前一亮,他一下站了起来,慢慢又坐了回去。我们在招人啊,只是我们这是小店,恐怕你在这不适应。说这话的时候,陈志军不由自主掐灭了的烟头,本来想随手扔在地上的,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投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内。
没事,我愿意在这干,我一个人来这儿也不容易,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就行。余珂看了看陈志军,又打量了一下这个饭馆,接着问了一句,一个月多少钱?
管吃,一个月工资一千八,和李姐一样的。陈志军指了一下正在门口洗菜的小李,沉吟了一下又说,要是你干得好,会给你加工资的。尽管这后半句声音有点小,陈志军还是明显感觉到了曹秀芬狠狠剐了自己一眼。
管住不?要是能有地方住,我愿意少要一百块钱。余珂用手掸了一下牛仔裤上的一个线球,低着头说。管你住,管你住!楼上正好有一间小房子,平时客人又不多,那个小房子也用不上,让陈哥给你收拾一下,正好能放张床。还没等陈志军说话,谢四毛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瞅着陈志军说。
去,去,滚一边去,乱放屁,出这馊主意!曹秀芬训斥着谢四毛,停下搬菜,也坐在了桌子边说,姑娘,我这是不安排住宿的,你要是没地方住,姐可以帮你租间整齐点的房子,二百块钱也足够了。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乱糟糟的饭店里也不像话,是不是?
好,那就这样吧,我现在就能上班吧?
能。
就这样,“好再来”小饭馆就有了这个叫余珂的服务员。
事后,谢四毛曾坏笑着对陈志军说,陈哥,我给你说一个有关厨师和服务员的笑话吧。说有一个厨师和服务员去宾馆开房,两个小时后,女服务员出去责问宾馆前台,“你这什么空调,怎么不制冷?我们都热得满头大汗。”前台的女经理笑着看了看服务员,“我们这是中央空调,温度是统一调的,别的房间都要盖个薄被才能睡觉,你们在房间做什么呢,这么热,这么累?”羞得女服务员一下跑了回去。
你这是从哪听的故事?你亲身经历吧。陈志军不屑地撇了撇嘴。
谢四毛哈哈大笑。
陈哥,你知道我们厨师界有个流传甚广的顺囗溜是什么?
是什么?
管他挣钱不挣钱,厨师都搞服务员!
你,无耻之极!陈志军骂他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了好几根。但这句话却印在了陈志军的脑子,久久挥之不去。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陈志军都认为招了余珂这个服务员是一种错误。因为她看起来年轻时尚,可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有几次让陈志军哭笑不得。
二
“好再来”餐馆位于县城的繁华地段,在主干道凤城大道南侧的一个巷子中。政府机关、商场银行、网吧歌厅都在这周围,加上这儿密集的住宅区,人流量大,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在这些来来往往的顾客中,有两拨客人是“好再来”餐馆的常客。
以县人大主任方为林为首一伙就是其中之一。
在陈志军来说,无论餐馆来谁都无关紧要,做生意无非是有钱可赚就是好事;但对大厨谢四毛和余珂来说,方为林每一次过来,都更要小心谨慎。方为林第一次带人来吃饭的时候,一伙足有10个人,余珂安排客人在房间坐定后,就领着方为林到展示柜前点菜。他点一样,谢四毛就准备一样。点着,点着,方为林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指着谢四毛说,你懂卫生吗?你洗手了没?你这有卫生许可证吗?一连串的问题让谢四毛措手不及,一下愣在了那儿,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慌得陈志军赶紧跑了过来,递给方主任一只苏烟,又忙给他点上了火,什么问题,您说,您说!什么问题?你看哪个餐馆厨师不戴手套就给客人抓菜的?他手有传染病不?最起码你可以用夹子或勺子备菜也行,真不知你这生意怎么做的?方主任怒气冲冲。是,是,您说得对,我多次和他说这个问题,他今天又忘了。陈志军又转头面对谢四毛,发什么呆,快戴上手套给客人备菜!
那一顿饭,他们吃得很尽兴。后来结账的时候,本来490块钱,精明的曹秀芬只收了450块钱,并说了以后多多指导的场面话。后来,他们隔三差五来的就多了。
还有一伙常客就是老白、老张和老宋三个人了。对于“好再来”餐馆来说,这三个人是最受欢迎的,不仅因为这是三个喜欢文字的“酸秀才”。老白是小县城作协主席,一手好小说省内外颇有名气;老张是小县城诗协主席,他的诗歌入选《当代诗选》,且在很多诗人不敢问津的《诗刊》杂志上,他的诗常常出现在重要版面,让很多诗友们望尘莫及,套用现在一句时髦用语就是,羡慕嫉妒恨;老宋是个不拘泥写作体裁的人,小说、散文,新诗、古典,只要有灵感随手就来,且随手投给哪个报刊杂志都有很高的发表概率。但这些对于陈志军来说,无非是一种笑谈。他曾经不止一次的当面夸赞他们有才气,转过头就冲谢四毛挤眉弄眼,什么诗人作家,分明就是狗温子!(狗温子,江淮次方言,意思就瞎编胡扯的意思。)
好在,他们喜欢这几个人还有其它重要的原因,因为这三个人来吃饭,特别好侍候,不挑剔。点这个菜没有了,就换个别的;有时候看余珂忙不过来,他们就自己拿餐具,搬椅子;更为主要的一条是,他们过来不喜欢占包间,不喜欢占好位置。客人多的时候,包间特别紧张,他们就让在院子中间放张桌子或是在二楼阳台加个位子就行。这些种种,对以赚钱为主的陈志军来说,对精明泼辣的曹秀芬来说,对看人下菜碟的谢四毛来说,对服务员余珂来说,无不是双赢。
今天晚上,“好再来”的客人很多。老白、老张和老宋又坐在了院子中间刚加的桌子上。几个小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老白拿过酒杯,给老张和老宋倒满了酒,依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农历九月十五,月儿正圆,深深的小巷,几株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如水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斑驳地印在小院的空地上,印在空地上的小桌上,印在桌子上的酒杯中。
老张说,此情此景,就算是李白、杜甫、白居易在世又如何?
老白念,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
老宋问,你说我们三个人谁是李白,谁是杜甫,谁是白居易?
老白说,这还用说,李白非老张莫属,他不但有李白济苍生、安黎民的抱负,还有李白的浪漫主义情怀,只是不知他的那些情诗迷倒了多少女人的心,这个要他自己坦白才行!
老张笑,我是李白,你是谁?杜甫还是白居易?
老白答,我的性格和杜甫相似,我主要是写小说,你知道小说是表现什么的吗?有位老师在一次文学讲堂上说,伟大的小说全是人性的挣扎,失败的生活,困难的人生,受伤的心灵。深层的剖析之后,才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呐喊,对,就是呐喊!所以,我愿意做杜甫。
老宋不语,老张和老白看着他哈哈大笑,看来你只能是白居易啦!
老宋端起酒杯,看着老张,大诗仙,这杯干了!又冲着老白说,杜工部,你不喝酒,你把你的这杯茶也干了!
余珂正好过来上菜,听到他们的谈话很好玩,也很好奇。白老师,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喝酒呢?难道中间有什么故事吗?老张和老宋也从中间加劲,是啊,一定有什么故事吧,听他们说你以前是喝酒的,几年前突然就戒酒了,好让人奇怪!说来听听啊。余珂都说了,不给我们面子,给小美女一个面子吧!
老白看了看老张和老宋,哪有什么故事啊,就是不想喝了而已!又看了看余珂,你的名字很好听,你知道珂是什么意思吗?他不等余珂说话,自己又说道,珂,是指美玉,或是像玉一样美丽洁白的石头,又多指智慧和美貌出众的女子。拥有这个美丽名字的女子,怎么会在这乱糟糟的地方打工呢?你说说你的故事,我就和你说我的故事!
余珂的脸一下红了,我的名字是好,可是加上我的姓氏就不好了,就算是美玉,我也是多余的美玉,没有人稀罕的美玉吧!说到这儿,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接着话锋一转,又笑着说,三位大诗人,我认为你们把自己比作李白、杜甫、白居易是不对的,按他们年龄来说,李白和杜甫一起喝酒还有可能,和白居易一起喝酒就有点为难他了!
你还研究这个?老白、老张和老宋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还没来得及多说话,就听老板陈志军在门口喊,余珂,余珂,你别又胡说给我惹事啊!快回来上菜喽!好啦。余珂答应着转身回去了。
三
余珂,给陈志军惹了什么事呢?这可是说来话长的事了。
余珂刚来的那段时间,对这儿的一些菜名不熟悉。有一次,客人加菜,加个绿豆饼炒青菜,这是一个在当地很普通常见的素菜。所谓绿豆饼,就是把绿豆用水浸泡,磨成浆,然后鏊子上抹油烧热,用一只特制的容器,把绿豆浆装上,点到加热的鏊子上。成品的绿豆饼一面焦黄,一边绿豆的暗绿,圆圆的,多为做汤,也可做菜用。做菜的时候,大多是加一些青油菜共炒,色泽焦黄青绿,可漂亮了。
当她来到谢四毛面前想告诉他客人加菜的时候,却忘记了这菜叫什么名。一时着急的余珂就用手指着配菜柜中的绿豆饼,一边比划一边说,就那个圆圆的坨坨,给8号桌客人加个坨坨。坨坨是什么啊,谢四毛看着余珂的样子,故意装着不懂,一双眼睛冲她胸前乱窜……后来还是陈志军看不下去了,上去说了谢四毛几句,替她解了围。不过,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曹秀芬盯着他说,我看那个余珂就有一种风骚劲,你以后可要注意,离她远点。要是我发现你们狗男女有什么眉来眼去不对的地方,有你的好看。要是让我逮到了床上,我就把你骟了,挖点黄泥把她那惹人的地方堵上。这哪跟哪啊?听得陈志军无名火起,要不是累了一天想早点休息,一定有个一分高下的家庭战争。
此后的一段时间,谢四毛总是喊余珂坨坨,陈志军再也不敢管了。还好,新鲜了一阵子,看余珂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谢四毛自己也感到无趣,就不喊了。
曹秀芬有事没事或真或假地总想说一下余珂,比如地扫的不干净啦,比如桌子上的油污没有洗净啦。有一次,有几个民工来吃饭,余珂按习惯给他们各上了一套餐具和一套酒具,不想让曹秀芬看到了,对着余珂说,你上餐具时看点人,这几个民工就是来吃饭的,哪有喝酒的样?他们不喝酒,你给他们上酒具不是浪费了?听了曹秀芬的话,余珂没敢吱声。可事情发展却是戏剧性的,当菜上好后,那几个民工看着上来的酒具,很兴奋地冲曹秀芬喊,老板娘,来两瓶柔和酒!乖乖,柔和酒软批发价一瓶六十多,在餐馆可是八十多块钱一瓶呢。余珂去送酒的时候听他们说,酒具都上来了,不喝点酒总感觉不好意思,反正又不差这钱。送酒回来的时候,余珂头抬得高高的,还冲曹秀芬挑衅地撇了撇嘴。也许看到又意外赚了几十块钱的面上,曹秀芬破天荒地没生气,还冲余珂笑笑。
方主任带了一伙人又来吃饭了。
其实方主任总是来这吃饭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因为这饭店的特色菜“牛肉汤”,不言而喻就是因为余珂了。因为他在这个小县城大小也是个人物,很多高档的饭店他不是去不起,反正都是公款买单。要是说,他对余珂有什么目的,也真是冤枉了他,他就是看着这外地来的女孩子有点不同,还能居高临下找点茬,随机占点口头上的便宜,仅此而已。
到“好再来”餐馆吃饭,必点一道亦饭亦菜的牛肉汤。牛肉汤是一种地域特色极浓的美食,它选用几十种滋补药材按一定的比例经传统工艺炮制,久经熬制而成,清香可口。多辣,但喝多不上火,嗓不干,再配以粉丝,令人百吃不厌,在淮河一带家喻户晓。关于牛肉汤的由来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清乾隆年间,翰林大学士张政深研百草、擅长美食,深得皇上厚爱。告老还乡后,他回到山清水秀的淮河岸边,将清宫秘方流传后人。
喝牛肉汤,配备的主食一定是馒头才是正宗,如果你配以米饭那就没有这个味道了。而馒头又以手工、面头发酵而制做的馒头为上品,用发酵粉、机器加工的馒头为次。当然,价格也是不同的。
当方主任这一桌上好牛肉汤,上馒头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的手工馒头全卖完了,得知这个情况,任泼辣的曹秀芬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当然,这个苦差自然是落在了余珂身上。看着余珂端着一盘用手一捏就没有的发酵粉馒头,方主任脸色变了又变,你们怎么搞的,明知道这样的馒头不好吃,还拿这样的馒头来糊弄人!真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的生意太好了,而要手工馒头的客人又多,忘记给您留了。余珂小声地解释着。
我看你们店就不该卖这机器馒头,怎么做生意的,我们能到这吃饭就是给你们天大面子了,一点眼神都没有。这馒头能吃吗?就像,就像……方主任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就像生过孩子女人的奶子一样,比这样女人的奶子还虚空。方主任没有说出的话,让旁边一个男人说了出来,他脸涨红涨红的,满嘴酒气熏得余珂直反胃。
房间的灯光中都充满了酒精的味道,墙上那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字画还静静地挂在那,只是每一个字好像都化作了一双双嘲讽的眼睛看着余珂。她低着头,也不说话了。想出来的时候又被方主任喊住了,小余,过来陪我们喝杯酒,这事就算了,不然这饭钱我可不付了!哈哈,哈哈,屋子传出一阵轻薄的笑声。
不付就不付,又不是我的钱。余珂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就在余珂出来的时候,饭馆的大厅出事了!
霹雳啪啦摔盘子的声音,脸红脖子粗的怒骂声,吵得食客们纷纷从房间探出了头。事情的起因很好笑。那个年轻一点,浑身散发一种霸气的是小舅子,家就住在小饭馆附近。那个年长点,理着板寸头,西服笔直,皮鞋锃亮的是姐夫,是过来这边走亲戚的。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一箱啤酒,喝得酣畅淋漓,只是结账的时候发生了矛盾。
姐夫说,我比你年长,我是兄,兄弟在一起吃饭,老大哪有让弟弟付账的道理?
小舅子说,这是我家,在我的地盘吃饭,能让你付钱?事儿传出去,我以后怎么有脸面在这混?
姐夫说,你要是结账,就是对我不尊重。
小舅子说,你要是不让我结账,就是看不起我。
姐夫说,我就是看不起你,咋的了?
小舅子说,你要是这样说,我姐在,我都敢揍你!
开始还是语言争执,在酒精的麻醉下渐渐就有了肢体接触,甚至有反目成仇的意味了。弄得一向精明波辣的曹秀芬不知怎么应付。
这个时候还正赶上吃饭的高峰期,过来点菜、结账的人很多,曹秀芬有点着急,话说得就有点急躁,要不你俩AA制,要不你俩协商好才来结账!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姐夫大怒。
你还想不想在这做生意?小舅子甩掉了衣服,一条青龙在他胳膊上张牙舞爪。颇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态势。曹秀芬哪是省油的灯,几言不和,就弄成这样局面。
余珂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陈志军“啪”的一下,把一把锋利的菜刀扎在那块厚厚的铁木砧板上,吓得余珂急急钻进一间屋子中。外面闹哄哄的叫骂声愈演愈烈。直到十几分钟后,一辆警车来到了门口,才让事件慢慢平息了。原来,是余珂悄悄打了报警电话。余珂说,不就二百来块钱的事吗?真虚伪。
四
老白再一次看到余珂是在酒巷旁边、邮政局门口的一棵法国梧桐树边。老白是来拿样刊的,而此时余珂正蹲在法国梧桐光滑的树干旁哭泣,仿佛忘了一切的无声哭泣让她的双肩颤抖得厉害。深秋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快落光了,掉下的几片随着秋风零零落落飘在余珂的脚下又被风吹起,散在她的裤角,接着一两片又调皮地飞上了她的发梢。身边人流匆匆,摩托车、自行车、行人从她面前匆匆而过,她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在一个地方安静坐下,老白听余珂讲自己的故事。
余珂家在皖南一个城市,父亲依靠当地大自然的优势,开了家木雕工艺加工厂。余珂上面有六个哥哥,在父母五十多岁的时候才有了余珂。半辈子和雕刻打交道的父亲给女儿以珂做名字,就足已看出父亲对女儿的喜爱,和对女儿抱着很大的期望。余珂从小就聪明伶俐,父母的溺爱,哥哥的娇惯一点也没有影响她对读书和学习的喜欢。从小学,中学,到以全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一家全国知名中文院校,本科毕业后又接着顺利考研,前年研究生刚毕业。可以说,这些年来,余珂一直是父母的骄傲。只是,这些幸福和快乐就在一瞬间被打破了。
嗯,你慢慢说,老白给她倒了一杯茶。
在读研的时候,余珂与一个同班同学,相知并相爱,那年她24岁。男朋友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不知是他的才气打开了余珂少女的情愫,还是他的温柔和稳重俘虏了她的芳心,余珂就这样爱上了。男朋友的母亲下岗,父亲在一个码头上班,生活过得特别拮据。他本来想本科毕业就出来找工作的,可是现在的社会情况,在本科生满大街都是的今天,没有一点关系门路的人,想找一个好工作简直太难了。折腾了很久,跑了很多应聘单位,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回来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男朋友重新选择了考研。当时就天真地认为,研究生毕业的学历一定比本科生找工作容易些。
当男朋友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才发现,求职的遭遇并没有比本科好多少。余珂曾多次和他说,如果他能随自己回去,她一定会求父亲帮忙帮他找个好工作。余珂相信,就凭父亲这些年在家乡的人脉关系,这应该不会难的。可是,男朋友不想依靠余珂的关系找工作,他后来想到要去边远山区支教,或是找机会申请到农村挂职锻炼。他对余珂说,到边远山区支教二年后回来,就算当时仍然找不到好工作,但有了这个经历,以后找工作也多了一项政治资本。余珂说,你要是真愿意去边远山区支教,我愿意陪你一起去,再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也不放心!
放假后,男朋友办好了一切手续,买好了两张火车票找到余珂家,约她一起出发。灾难就在那个时刻降临了。至今想起这一幕,余珂还心有余悸。余珂的父亲当面撕毁了男朋友帮余珂买的火车票,余珂的一个哥哥还狠狠扇了他几巴掌。然后把余珂锁进了屋,把男朋友赶出了家门。
你为什么不事先和父亲沟通一下呢?
唉。余珂重重叹了一囗气,这确实是我的问题,这些年来我说什么做什么,父亲从没反对过,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开明的父亲,没想到他对这事反应这么强烈。
后来呢?
从此,我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他手机停机,微信也没了他的消息,同学圈他也退出了。
是啊,这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来说,打击是毁灭性的。
嗯,我知道。余珂抿了抿嘴,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性格。若他在我的心上,我就算负了天下又如何?说到这的时候,余珂的眼泪又出来了。
那你怎么又来到这儿的呢?
父亲关了我好多天,也劝了我好多天。我假装想明白了,让他放松了警惕。找了一个空隙,我拿了家里一万多块钱现金,就跑了出来。我去过当初我们说去支教的那个山区,可是大山太大了,我又没有确切地址;还有,我也不能保证他有没有去支教。我在大山里找了两个月,实在没有一点消息,我就回来了。
后来,我就来到这个小城,在这儿打工。我知道他家在这个小城,因为他带我来过一次。我也知道这个酒巷,因为我来的时候,他带我在这个巷子吃过饭,就是在这个“好再来”饭馆。这一点我记的特别清。但我的方向感很差,我也不知他家住在哪?反正就在这附近。再说,我也不敢明目张胆去问,去找,我怕给他第二次伤害。我就想,就算他出去工作了,他的家总是在这,他总会回来的,这样我就能看到他……
所以,你才忍辱负重呆在这小饭馆打工,一个研究生在这洗菜端盘子。
忍辱倒说不上,余珂闭上一会眼睛。其实小饭馆也挺好的,老板陈志军是个好人,再说他怕他老婆;谢四毛就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小混混;那方主任虽然不是省油的灯,但他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至于老板娘,那就是一个农村泼妇,更不用放在心上了。你,还有老宋、老张,都是好人。
老白没有说话。
在这打工的一年多,我除了上班就是看电视。而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就是湖南卫视孟非主持的《非诚勿扰》,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也想上节目找他?
不是。我就是喜欢听节目的那个广告语,我来了,你在哪里?这也是我心底的呼喊。那你看到他了吗?嗯。
什么时候?老白惊奇。
就在刚才。我正在餐馆门前洗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和一个女的手拉手走过去。我认为自己看错了,就一路跟了过来,一直跟到这邮政局门口……
原来,是这样。
五
日子是什么?
日子就是深秋时节,门前杨树上那些叽叽喳喳晒太阳的麻雀,看着很热闹,投一个石子上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也就是一些光秃秃的枝丫了。淮河岸边的日子更是这样,二月过年,三月春会,六月插秧,十月秋收,马上就是年底了。
到了年底,大家都忙了起来。糊弄上级的年度总结报告要写,糊弄下级的来年规划和展望要编。老板们在考虑在下一年怎么找到更硬的关系承包到更多的工程,民工们在关心这一年的血汗钱能不能全额按时拿到。
等到老白他们再一次来到好再来餐馆,已是一个月以后了。
进到餐厅,他们才发现老板陈志军不在,曹秀芬也不在,余珂也不在了。只有大厨谢四毛还在那儿紧张地忙碌着。没有那些习惯了的熟悉面孔,好像心里少了一些什么,表面上就多了一些不自在的感觉。来吃饭的人不大多,他们没有让把桌子放在庭院,也没有让把桌子放在二楼阳台,找了个房间坐了下来。正好方主任也带人过来吃饭,老宋忙上去打招呼,方主任也来吃饭啊,一起坐吧!方主任满面春风,上来握握老宋的手,给老张和老白上了一支烟,宋局长也来这吃饭啊?对了,小说前面忘记交待了,老宋是小城卫生局的局长。寒喧了一会,客套了一下,彼此进入自己的房间。
几杯酒过后,老宋好奇地问:怎么不见了余珂呢?
老张又给老宋和自己把酒杯斟满,是啊,余珂去哪了呢?
老白看了看老张和老宋,把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指了指老张握在手中没放松的酒瓶,给我倒杯酒吧,我给你们说一个故事!
你今天喝酒?老宋惊讶。
是谁的故事?老张关心的是故事。
是关于余珂的。
噢。
说完了余珂的故事,三个人又唏嘘不已,感叹了很久,同时又喝了几杯酒。老张看了下老白,白兄,说完了余珂的故事,也说说你的故事吧!对,就说说你喝酒的故事,我感觉你在喝酒中一定有故事发生。老宋在后面随声附和。
我,我真的没有什么精彩传奇故事,你们要真想听,就和你们说说。
我开始学会喝酒是在十八岁那年,那时我在一家煤矿做采煤工,工作劳累不说,还很危险。下井是不允许喝酒的,这是煤矿铁的纪律,要是喝酒让安检员逮住了,送三违学习班不说,当月的奖金全部泡汤。所以那时也不会喝酒,也不想去学喝酒。
那后来怎么学会喝酒了呢?
后来,有一天,我和一个老工人在当头出煤,忽然大面积塌方,顶板就砸在了老工人身上,而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却幸运躲过了劫难。当救护队员在井下扒出老工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回家就再也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我学会了喝酒。从开始的二两、三两,到后来的半斤、八两,到最后一瓶白酒也不在话下了。
那后来你怎么又不喝酒了呢?
问到这的时候,那酒精下本来就脸红的老白脸更红了。这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我那样喝酒喝了6年,我喜欢上文字也是从那喝酒的时候开始的。那时我喜欢写诗,更喜欢读诗。顾城的,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舒婷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苍央嘉措的,你来与不来,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在我24岁那年,我遇上了一个和我同样喜欢诗的女孩子。她离我家不远。
你喜欢上了她?
对,我特别喜欢她,她总是一袭白色长裙出现在我的眼前,长长的头发散在肩上,那温情的眼睛,让我着了迷。
那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但我们之间一直就是很纯粹谈诗。她比我小好几岁,她很相信我,有时候我们谈论诗歌都能争论到半夜,她才回家。
这不是很好吗?
后来有一天,她晚上又来找我评一首她很喜欢的诗。而我因为当时心情不大好,出去喝了很多酒才回到家。在灯光下,我看得忽然着了迷,就想去抱她,去吻她!
啊,后来呢?
后来,她在我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两口,挣扎着跑了出去。她跑出去后,我就醉得瘫软在门口了,被人叫醒的时候才发现胳膊上多了两道鲜红的牙印。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去向她道歉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当时是喝醉了吗?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喝醉,但那时自己好像就着了魔。鬼使神差啊,鬼使神差啊,说到这的时候,老白一连用了两个鬼使神差。
你一定很后悔吧?
是的,少了一个好朋友,也辜负她对我的那般信任,辜负了这份纯洁的情。
从此,你就戒酒了?
嗯,从此我再也不喝酒,我恨透了自己。
这一戒就快二十年了,你今晚怎么又喝酒了呢?是因为余珂吗?
也算是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老白吟着他本家的名篇名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谢四毛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他说,余珂在上个月的十三号就辞工走了。老白算了算,余珂辞工的日子,就是他上次看到她的第二天。谢四毛又说,余珂走后的第三天,陈志军和老婆曹秀芬不知为了什么,天翻地覆吵了一架,然后他们就把这餐馆以35万元的价格转让给了现在的老板。因为这儿的生意一直很好,新老板还是沿用了“好再来”名号,谢四毛继续在这儿当大厨。
六
走出“好再来”餐馆的时候,小巷已灯火阑珊。
起风了。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朵朵,一簇簇,像是一群群寻找家的孤儿,又像是无数幼小而不可名状的精灵,在苍茫的夜空中颤动、沉浮、荡漾。雪花有的落在“好再来”餐馆的灯光牌匾上,在灯箱的温暖下很快就融化了;有的落在了树梢,地面上,不知不觉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一朵朵雪花好像人间的太多故事啊,有的就此消散了,有的却落在了心上。老张好像还没走出刚才的故事。老白却在想余珂那天最后说的一句话:我要走了,这些点点滴滴的故事,我会铭记,会思念,而不是祝福。
如果不是祝福,那更好。人生有梦啊,就有了色彩。老白自言自语。
出了小巷。
回头,酒巷深深。
寒江,原名葛本保,安徽凤台人。系安徽省诗人、作家,中国诗词书画研究会理事、《东方文艺》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天池小小说》《江苏工人报》《文学界》《周口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多部作品入选《中学生最喜欢的青春小小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等,和他人合著青少年快乐阅读丛书之《快乐心灵的心态故事》、出版个人小说集《一个人走走停停》;主编《中国网络文学精品集》《这些年的故事》等十余部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