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哥大法学院
2014-02-27张潇
张潇
我曾在美国西北大学的法学院度过了自己攻读法学博士的第一年生涯,那一年的生活可以用“暗无天日”四个字来形容。第一年课程结束后,我从芝加哥转战到纽约,先是于2011年暑假在纽约的联邦法院实习,随后转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继续我法学博士生涯的最后两年。这两年的法学院生活过得十分丰富,也颇有收获。
法院实习:百感交集的量刑经历
2011年暑假大概是那两年里自己过得最充实、最幸福的时光,我如愿以偿地开始在纽约南区联邦初级法院跟着自己很崇拜的法官Judge Jed S. Rakoff实习。在这一年暑假,我终于卸下了学分绩(GPA)的重担,从芝加哥转战到纽约,工作也尘埃落定。
跟着Rakoff法官做小实习生大概是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经历。2011年5月初,我扛着两个大行李箱搬家到纽约,然后就正式开始在法院实习。还记得实习的第一天,我穿着笔挺的天蓝色衬衫、A字裙和高跟鞋坐地铁去上班,出来看到富利广场(Foley Square)对面威严的法院和广场上的正义之剑,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光,于是非常激动地请路人帮我照相:高高的法院,大大的台阶,小小的我。
法院等级森严,法院里的人也“等级森严”,我就是仅比门卫、清洁工、收发室大叔职位高那么一点点的实习生,什么都得干,比如收取法官的信件,更新通讯录,拿吃的给陪审团,再把陪审团吃剩的拿到我们自己的办公室等。每位法官通常有三位全职助理,都是顶尖名校的顶尖毕业生,助理的职位都只有一年,所以一位工作了30年的法官至少用过90位助理,真可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助理是法官的左膀右臂,初级法院的案件跟流水一样多,助理的职责就是处理小案件,然后就重大案件和法官商量处理。在法院当助理丝毫不比在律所轻松,他们常常为了写判决书加班到深夜,我想这不仅是工作量的原因,更是因为兹事体大,责任心使然。曼哈顿南区有很多经济案件,涉案金额动辄就是上亿美元,很多刑事案件(比如内幕交易)往往涉及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对于如此重大的决策,这些初出茅庐的法学毕业生们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初级法院尚且如此,最高法院的法官助理每天都在处理一些可能写入历史的案件,其压力就不言而喻了。
在实习期间,我写过不少判决书,通常是根据模板来,可发挥的空间很小。判决书内容通常是说原告证据不足,因此被告的动议被批准;或是还有事实值得商榷,所以需要进一步提交给陪审团决定,因此被告的动议被驳回等等。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一个判刑的案件。关于这个案件的所有证据和法律文件都在眼前,需要我来决定这个犯人该坐多久的牢。联邦法院判刑必须参考量刑指南,根据各种减刑、加刑的因素,这个犯人可被处以十个月到十年的刑罚。他因为打女朋友而锒铛入狱,减刑的因素不外乎是犯罪是冲动而不是蓄谋、他的亲朋好友与邻居对他的溢美之词、他作为公民的责任心和贡献以及家庭因素等等。证据中有他女朋友被打后的照片,惨不忍睹,叫人义愤填膺。我粗略翻阅了他和女朋友交往的历史,真是大坏人一个:害女朋友数次流产,有家暴史,而自己本身又坑蒙拐骗无所不为。虽说他的成长环境艰苦,但这也不能成为他犯罪的借口吧?于是我在量刑备忘录里狠狠地推荐了50个月。
出庭之前,法官扫了一眼我的备忘录,笑着说:“你是强硬派嘛!”我很不好意思,简单解释了下原因。他点点头说:“看看他的法庭表现吧。”结果在庭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漏看了一些重要证据,其中包括他每周跟女友定期通话的内容记录,刻在一张光盘上,当时我没时间听,就搁在了一边,而法官听到了。这十几起通话的内容大致是他非常后悔,然后说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他还在狱中安排她的起居生活,希望出狱后能和她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些是减刑很重要的因素,因为这表示他有强烈的悔过意识,而且他犯罪的动机也不是为了严重伤害对方。庭审最后,法官微笑着说:“被告你做的事的确很糟糕,我的实习生是个女权主义者,所以她决定罚你坐50个月的牢,考虑到你罪行不严重且真心诚意悔过,我决定减到30个月,休庭。”
我从旁听席站起来跟着法官往外走,正百感交集,法官转过头来笑着说:“第一次量刑好玩吧,你做得很好。”我却心虚得要死,额头一直冒汗,深深感觉自己差点就辜负了这位大哥20个月的青春年华。这真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校园生活:学习与娱乐并重
法学院第二、三年的学习比第一年可轻松太多了。在第一年的校园招聘拿到工作实习的offer之后,大家基本上都进入了以玩为主、学习为辅的状态,不过有三类人例外:一类是想做法官助理的人,他们三年的学分绩都必须特别高;第二类是没找到工作或对工作不满意想换的人;第三类就是学霸,也是把“优秀是一种人生习惯”当做座右铭的人。这三类人在人群中还是比较好分辨的:上课时积极回答问题、不玩电脑游戏、下课常常还要和教授继续切磋、总在图书馆待着的人,通常就是他们。我非常敬佩他们,但是对我而言,法学院之外的生活实在是更精彩,因此我的重心也逐渐转向纽约的其他文娱生活。
从第二年起,我们可以自由选课了,大家通常会根据自己期望的职业发展方向来选课。律师通常分为两类:诉讼律师和非讼律师。想做诉讼律师的同学通常要上民事程序法、刑事程序法、证据法等科目;而我对自己的定位是非讼律师,所以选的都是公司法、并购、私募、资本市场等科目。上自己喜欢的课是很享受的,虽然学校学习只是纸上谈兵,但一步步了解自己感兴趣的从业领域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向律师这个角色靠拢。如果说第一年的课程比较理论化,后两年的课程则非常实际。第一年我们接触的是大量的案例法,目的在于锻炼我们基本的思辨和逻辑推理能力,后两年我们学习的是具体法律法规以及如何在实际工作中运用它们。这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无疑是有益于我们的成长的。
除了学习以外,我们第二年的课外生活丰富了很多。很多同学或是加入法学院的各种评论期刊当编辑,或是参加各类社团组织和学生会,既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同时又能结交朋友,锻炼能力。法学评论期刊里最权威的是《哥大法学评论》(Columbia Law Review),每年只招收成绩最好、文笔最好的那么十几个人,竞争无比激烈,进去后每周要额外工作好几十个小时,主要的工作任务就是校对文章、联系作者或自己发表文章等。虽然在《哥大法学评论》里当编辑十分辛苦,但是这是一份无上的荣誉,把这一经历写入简历中,所有人都会瞬间高看你一眼,连最高法院的法官助理(甚至法官)通常都曾是该期刊的编辑。相比之下,其他法学评论的地位就没有这么显著了。考虑到我的性格不适合做比较琐碎的编辑工作,所以我最后哪个评论期刊也没参加,而是把闲暇时光都贡献给了品酒、看剧、逛博物馆等纽约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化活动。
律所实习:在实践中调整职业方向
就这么上着课,喝着酒,转眼就到了2012年的夏天。期末考试过后,我们二年级学生纷纷奔赴实习岗位。我实习的律所众达(Jones Day)是位于纽约中城的一家大型综合性律所,每年在纽约大概招20个左右的学生。纽约有的律所会很青睐中国学生,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学生通常成绩好,又聪明又勤劳,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律所有很多中国业务,因此它们希望在纽约培训一部分优秀人才,将来可以派回中国。不过,众达纽约和中国的招聘是完全分开的,也就是说,它在纽约雇用了你,就希望你一直留在纽约卖力。现在看来,如果你的长期职业方向是在中国,那么一开始选律所的时候,尽量选比较国际化且中国业务很出色的律所,这样你积累的经验可以帮助你很好地适应国内市场。
实习开始前,职场前辈们纷纷告诉我,这将是从业生涯中最幸福的一个暑假,因为我们不用辛苦工作,能参加各种有趣的活动,还能拿到一笔丰厚的酬金,而且只要你别做太出格的事情,实习最后一定会拿到该律所的正式聘书。为什么一定能拿到正式聘书呢?这和律所的招聘习惯有关。为了确保自己能招来工作能力很强并能融入公司文化的员工,各大律所都花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而对于一个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提供正式聘书的律所,大家是不太愿意去的,尤其是那些很优秀的同时拿到好几家律所聘请的学生。这对律所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所以,所有律所几乎跟商量好了一样,都保证自己是100%的雇用率。
在这一剂强心针的鼓励下,我的律所实习开始了。第一周主要是任职培训,包括如何使用内网和数据库、如何给秘书指派工作任务、不同部门各有哪些主要业务等等。主管实习项目的有2~4个律师,他们组织培训活动,给我们分配工作,同时为我们答疑解惑。从第二周开始,我们根据个人兴趣开始接受不同的工作任务。我对公司发股发债(也就是Capital Markets)的业务很感兴趣,但当时正是Facebook首次公开发行遭遇滑铁卢之际,资本市场一片萧条。因此直到实习结束,我也没能参与其中,感到有些遗憾。不过我有机会接触了律所的很多其他业务,包括私募基金的组建、并购的尽职调查、医药公司的国际仲裁等等。虽然分派给我的都是最简单的工作,但是我的上司常常给我非常有价值的反馈,而且我也慢慢了解了每个领域所要求的不同核心技能,对自己将来的兴趣和方向有了很大调整。
实习前,我对国际仲裁特别感兴趣,觉得“打国际官司”是件听起来很酷的事。结果在实习期间,我发现国际仲裁的法律往往是很模糊的,而且要进行大量的案例搜索以佐证自己的观点,更可怕的是递交给法官的法律意见通常都是一两百页的文件!此外,很多时候即使自己为客户争取到了有利的仲裁结果,也不一定能够有效执行,让人非常沮丧。到实习最后,我就彻底放弃做国际仲裁的念头了。与此相反的是我对私募业务的兴趣。一开始我觉得私募业务会比较枯燥,因为上私募课程的时候我们一直就在研究怎么分红和支付管理费以及股东怎么退出,不如并购业务那么激动人心,但接触之后我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可以钻研,而且在复杂的国际交易中,律师的角色很关键,让人也很有成就感。我想,正是经过这样不断的取舍,才塑造了我们最后的职业生涯。虽然我们最后选择的职业方向和我们一开始的设想完全不同,但到最后,我们还是应该做自己最擅长和最喜欢的事情。
轻松快乐的实习生活很快接近了尾声,决定去留的时刻也到来了。众达的传统是在最后一顿晚餐时当众宣布结果。那个周五,我们在布莱恩特公园对面的Aureole餐厅包了一个大房间,20个实习生和众多合伙人及律师济济一堂,谈笑风生。每个实习生的酒杯旁边放着名卡,酒杯下面放着一封信。虽然前辈一直和我们说是100%的雇用率,到这一刻,我的心情仍然很紧张。用餐开始之前,主管招聘的合伙人站起来,全场安静,他拿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我要公布最终加入众达的实习生名单了。”他顿了顿,然后大笑起来,举起酒杯说:“当然是你们每个人都拿到了工作,恭喜你们,干杯!”大家也笑了起来,互相碰杯。那一刻真是非常快乐。那一瞬间,我对于纽约这个城市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毕业典礼的那一天,纽约下起了超级大暴雨。最后一个学生做毕业致辞的时候,一阵狂风刮过来,吹翻了她的毕业帽,当时她正在结结巴巴地念一首自己写的诗,大意是年轻、梦想、自由相互碰撞所爆发出来的力量真是震撼人心。我们看着电视直播里她狼狈的样子大笑了起来,开始拼命鼓掌欢呼。你看,哪怕现实电闪雷鸣,追逐梦想并逐渐实现它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