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王国维与况周颐两家词学的比较
2014-02-25康菁菁
康菁菁
中图分类号:G65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7661(2014)03-0014-02
史家陈寅恪先生“理解之同情”和钱穆先生“温情与敬意”均言后人关照古人不可攀至道德制高点上作张牙舞爪的优越姿态,而应设身处地深入到历史语境的脉络肌理之中努力去无限接近。钱基博先生当初作现代中国文学史课程讲稿时,不欲直接讲古文学“惹诸位的厌”,因而论的是“三十年文学演变以到胡适,其人皆现在” 的时下星空,秉持的是“长编不厌求详……以俟后来者之要删焉”的书写法则,如今岁月流转,巨浪淘沙,舞台上留下的当时明月与最初的星空有了不同,站在今天的角度寻求新的理解也有了必要性和可能性。
钱基博先生《现代中国文学史》议词录有朱祖谋并况周颐,论曲则关顾王国维和吴梅两家。值得注意的是,曲篇题目下方特有两行题旨,言“词者,剧曲之所自出也。顾能词者不必识曲。而并世之治词以进于剧曲者,有海宁王国维、长洲吴梅”,说的是王、吴二位先生由词入曲之学术路线的异人之处,隐有赞赏之意。然而,钱先生言说王国维时《人间词话》篇幅所占不多,以“论词标举境界”始,中引几则抉幽探微、论及“境界”的词话,以“此国维论词大概”终,仅在略提《人间词》中“花间派”和“李后主气象”时才掠过一句“为论词者所重焉”的评价,和其对王国维文、剧曲、考据的言说大为不同,谈及《静安文集》时录有“议多违俗,物论害之;寻遭禁绝,不行于世”的世评,谈及《宋元戏曲史》时则美誉“顾所殚心者尤在剧曲……而国维所自惬意者……盖综生平论曲之旨而集大成者”“识者信其言之匪夸”云云,谈及后期考据之学更有“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言之尤为真切”之激赏。再反观钱先生论词家况周颐时“论词最工,细入毫芒,能发前人所未发”的肯定,相较可见无论在王国维文学成就的范畴还是词学范畴上,《人间词话》在钱先生的话语体系中并不占何优势地位。这与我们今日的阅读视野截然不同,《人间词话》作为王国维先生国学大师的身份标签之一盛名长久不衰,甚至入选基础教育教材,而《蕙风词话》却默默无名,无独有偶,学界对两者的研究关注亦有云泥之别,知网上以《人间词话》为主题的文献有一千七百余篇,而《蕙风词话》仅得区区一百六十篇而已。
这种反差,似乎可以从钱先生对现代词风更迭的梳理中觅出些许缘由,“自王鹏运之殁,朱祖谋、况周颐更主词坛,导扬宗风,而后学者乃趋向北宋,以深美闳约为归;佻巧奋末之风,自此而杀。”我们知道,王国维自谓自己的词“境界不隔,足追五代、北宋名家”,可见他的词学观尊承南唐、北宋一系。这与当时白话文豪,掌握主流话语的胡适先生重北宋苏辛、轻南宋诸家、批吴文英词派的词学主张不谋而合,再加之西学在《人间词话》中的融入,在新学渐盛的现代语境中,“后学者”们特别是胡氏一派对《人间词话》的推崇自然就无以复加了。
有关这个著说传世之际遇的问题,王水照先生为我们提供了更有生趣和见地的角度。他意在探究两家词话同刊登载、处于同一个话语空间的况、王二人交流互动中存在着的“一冷一热”反差背后的旨趣差异,试图梳理出况周颐背后“若隐若现的‘金陵—临桂词派”之脉络,并对王国维“境界”和况周颐“重、拙、大”两种不同的词学审美范式各作了一番客观的关照。让我受益匪浅的不仅是这种理解的姿态,还有文献剪裁、梳理的功夫。正是在这样的态度和角度的指引下,以及文献功夫的积淀下,王先生为我们呈现了前所未关注的两人关系之“冷热”:王、况二人关系和谐的酬赠、酬应之举均是王国维应邀赠况周颐诗作、扇面,王国维在私人书信与公开场合双双对况氏人品和词作之由衷赞扬。如在给罗振玉信中嘉况之“志节”,说的是况周颐困居沪上,为人所不解,但因志节高亮,竟也有平息议论之效;又如他在《人间词话》卷下评点况氏词集《蕙风琴趣》,言“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疆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王国维说况周颐词小令可比肩他心中圭臬——“唐五代北宋之词”中翘楚——“生香真色”的晏几道,亦言长调沉痛超越周邦彦和史达祖,又道真挚胜过朱祖谋,评价不可谓不高,而最后“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的喟叹又不可谓不情真意切。但值得玩味的是王国维对于和《人间词话》同时、同刊公诸世的况氏词论作品《蕙风词话》却三缄其口,况周颐和同道词家也对王国维的词学不加评价,期待中的两家交流落空了,呈现为王国维对况周颐人品和词作的敬崇之“热”,况周颐对王国维其人其作不作评价的沉默之“冷”,以及王国维、况周颐同时在对方词论评价上的话语缺失。王先生文章极有分寸,他先列出“况氏年长王氏十八岁”因而“不与后辈论难之意”之可能,囿于未有证据“不得而知”,再于后文以丰富、扎实的文献证据一步步推究王国维和况周颐意见相异的词学背景。特别是当其把沈曾植先生对两家“折衷”之见,唐圭璋先生对“境界”说的全面质疑,以及王国维对旧作《人间词话》和西学态度的转变清晰地一一呈现时,我们终于有了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明”并“醍醐灌顶”的清醒。如王国维不同于在《人间词话》中仅第18则中明引西人尼采,他作《<红楼梦>评论》就自白“立论虽全在叔氏之立脚地,然于第四章内已提出绝大之疑问。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表明一种不再与西学亦步亦趋的气质;又如王国维不同于早先作《人间词话》言“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的自信自得,他1925年《致陈乃乾》信中说:“《人间词话》乃弟十四五年之作。……此书亦无底稿,不知其中所言如何”的不大看重,旁人如张孟幼先生、罗根泽先生更言王国维“深悔少作”“有人询以《红楼梦》及论词主张,王辄瞠目以对,说是从来没这回事”,亦表明王国维学术成熟后的一种清醒和独立。以这样一种还原历史语境的思路下,王先生得出王、况二家词论秉持不同又互补的词论主张、各有局限和历史贡献的“折衷”之“平议”,私以为甚为得当。我们今天,在喟叹王国维殉文化之死时,还是否记得况周颐的十年海上?在词学上标举王国维为现代的开拓者,况周颐为传统的总结人,且扬《人间词话》而抑《蕙风词话》时,是否能还原当时况周颐和《蕙风词话》掌握着的知识的权威,是否能看清由历史的胜利者掌笔的现代性书写?在奉《人间词话》为圭臬时,是否关照到王国维本人态度的转变?同情之理解,若不进入历史真实,不打破现有观念束缚,则永无达成之可能。endprint
钱基博先生这本《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年草创,1922年成书,1932年付梓,1936年增订,正如他1923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首开此课的开场白所言,他是站在当时那个时间节点,关照政治上“千年之未有之变局”在文学身上的投射,以现代文学的脉络阐发“中国四千年文学之演变”。因此当初时间的演变尚不足使人看清王、况两家词话际遇之变,但今日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依然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感召大有联系。
《中国现代文学史》追求的是一种“论治不缘政党,谈艺不入文社” 的独立品味和“不逐时贤后尘”的桀骜风格,在评骘人物方面,往往不为尊者讳,每每有未发之覆,时时道未尽之言。如他道章士钊和鲁迅之文,言欧化文章之得失,赞章“欧化的古文”之“谨严”“条达”“茹古含今,熔裁自我”,评鲁迅“欧化的国语”之“词意拖沓”“字句格磔”“生吞活剥,模拟欧文”。又如评梁启超和胡适,即肯定两位“一时大师”对于南北青年“实倍耳提面命之功”的导扬之功,也直言二者“惜无抉困持危之术”,并细细阐述梁之“妩媚”,胡之“武谲”。钱先生言此四家,所评皆有中的之处,在当时“当局者迷”和“白话昌盛”的情景下,钱先生依然可以拥有一种犀利的直觉和坚持己见的勇气,正如他言“溺于风尚,中于意气,必有以余论列为不然者”之边缘性的洞若观火,又如他言“吾知百年以后,世移势变,是非经久而论定,意气阅世而平心,事过境迁,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复于吾书,而致戒于天下神器之不可为,国于天地之必有与立者”的一份凛然和无愧。我们今天可以清楚地看到鲁迅文章中“刀笔”和“独语”的得失,也许鲁迅的爱好者会认为“模拟欧文”的评价未必准确,也许会认为钱先生他有洞察之力,却未得理解之心。但这份偏颇不是因为他有何个人恩怨,而是因为他所秉持着一种独立的价值判断和文学观念。这在他言说林纾时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对于与自己有过节的人,他依然能体察对方“创作自我,造境为难”的一颗“矜持异甚”的文心,论林氏之文云:“纾之文工为叙事抒情,杂以恢诡,婉媚动人,实千古所未有,故不仅以译述为能事也。”又云:“纾读书能识古人用心,抉发阃奥。及其老也,虽散文亦以拗笔、蹇笔、涩笔出之,固非其伦,而名亦渐衰。”比之世人,可谓知音。
关注变局中传统和现代相互博弈的张力,是钱先生以“借今鉴古”的著述初衷所明确表示的;而含蕴着温情和敬意、张扬着个性之独特的“同情之理解”则是在不言中以点点滴滴渗透进字里行间的。正是因为有这两者,我们才得以看到丰满、复杂的人物如刘申叔、章士钊、康有为,那般鲜活地跃然纸上。这一思路是钱先生这本《现代中国文学史》带给我的最大启发之一,同时也应先生“俟后来者之要删焉”之勖勉,来关照书中留下蛛丝马迹但却未尝通透呈现的况周颐和王国维在词学上的交集。
(责任编辑 全 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