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是健康政治的因子
2014-02-25刘瑜
刘瑜
最近这三四年,中国年轻人当中,至少是都市年轻人当中,政治文化的变化挺明显。以前如果你是小白领,你得是个怪人,才会去关注公共和时政话题。这几年有点形成一个浪潮:你不但可以关心这些东西,而且关心这些东西还挺酷。比如沙龙、书店讲座、网络论坛,有新气象了。
关心公共事务是人的自然状态的一部分。以前,政治体制把这个东西屏蔽了,让人们误以为“不谈政治”是自然状态,实际上那恰恰是不自然的。现在因为互联网、社会发展、全球化等等,屏蔽的东西被揭开了。
我这两天在看一本书,叫《重新发现社会》,书名是什么意思呢?在一个正常国家,很多问题可以通过社会内部的协调去解决,未必需要通过国家和政府。独裁与惰性被动的文化互为因果。长期的独裁会导致民间的无力感,觉得自己反正什么也改变不了,就什么都不干。不过,民间行动仍然有空间。你真的想行动,去参与救灾,去捐助西部阳光、壹基金、动物保护这些组织,甚至去当志愿者,只要努力了,是有事情可做的。
总的来说,人们之所以会强调制度、很少强调自己的责任,除了文化因素,还因为制度改变会比较迅速,文化改变则比较缓慢。文化改变需要一两代人,甚至两三代人才能出效果。很多问题当然是制度问题,但制度是怎样形成的?如果制度是空降下来的,完全没有社会和文化基础,没有民间社会的发展来呼应它,那它一定是非常脆弱的,不但脆弱,还很可能换汤不换药。如果制度变化是民间力量在推动,是从公众的点滴努力中生长出来的,有文化、经济、社会的支撑,那制度变化才是真正的变化。
现在大家都很喜欢谈权利。民主是一种权利文化,但同时还是一种责任文化。或者说,民主中有一部分是利益表达和争取,另一部分是必要的妥协和维持秩序。一定要有权利和责任,也一定要有表达和秩序之间的平衡,这样才能有一个比较健康的民主文化。如果没有这种文化支撑,仅仅是你一票我一票的选举,那很有可能会演变成为另外一种形式的灾难。
什么叫公民?公民就是除了权利诉求,还有责任;表达之外还要讲秩序。好的公民文化建立在一种好商好量的基础上,双方都相对理智,形成有秩序的理性表达。但中国充斥着一种东西,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比如像我刚回国,办入职手续,要去某个地方提取个人档案,手续很复杂,要交很多钱,所谓存档费,再拿到清华大学,把这个档案存到学校。我在国外生活10年,对我来说,这是个很自然的问题:为什么要有档案?档案是给谁看的?从小到大,老师和领导秘密地写关于我的好话坏话,不让我知道,然后秘密交给下一任老板,老板可以根据里面说的话来奖励或惩罚我,说不定以后会把这个东西拿出来要挟我。这个小例子就是不容商量的权威文化,会积累小小的不满。假如说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断结这种疙瘩,他身上的戾气当然越来越大,形成恶性循环。
现在民间力量正在崛起,大家对民主化权利有分享的要求,这个力量越来越强。这时,作为一个公民该怎么做?积极吗?消极一点行不?
参差不齐是社会的一种常态,你有追求公共生活的权利,也有隐退个体内心的权利。不能强迫人人都做积极公民,做消极公民没什么。在一定意义上,一定程度的政治冷漠是健康政治的必要前提,所有人都成了积极公民,所有人都要这个要那个,要改天换地,其实是不健康的政治。
但在中国,最大问题不是说我想成为积极公民或消极公民就可以的,我们要先把那些蒙蔽积极公民的因素给全部移开,让那些想成为积极公民的人得以成为积极公民。当然了,话说回来,如果所有人都想成为积极公民,那是一种单调;如果所有人都想成为消极公民,那是另外一种单调,另外一种扼杀。把蒙蔽人自然状态的权力机制或文化霸权移开,让人们参差不齐的自然状态呈现出来,这才是一个比较好的社会状态。
中国现在有一些所谓消极公民,对积极公民有怨恨,因为积极公民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和逃避,所以对那些人特别苛刻,你是不是想出风头?想成名?你怎么这么喜欢暴露中国阴暗面啊?你做你的消极公民,不介意别人去做积极公民,这才是正理啊!大家都做自己爱做的事才对。
在中国做积极公民、消极公民,起码要先做公民。对社会大多数人来说,真正积极地去关心政治是需要经济能力、闲暇和思想资源的,大多数人没这个条件。还有就是搭便车心态,等着别人把制度搞好了,把秩序搞好了,我搭一个便车。我觉得任何额外在自己私人生活之外去关心公共事务的人,都在一定意义上克服了搭便车心态,这对社会进步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