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灵魂
2014-02-25陈丹青
陈丹青
维也纳
域外名城的汉译,总是美文:米兰、华沙、慕尼黑、亚威农、布达佩斯、斯德哥尔摩。凡未经描述的城市,准确地说,凡是描述而未被我亲眼一见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尔在书页中撞见了,不过几个汉字,毫无缘由地排列着,又好看,又耐听,譬如:维也纳。
“在欧洲,可能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几个世纪来,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因此繁荣昌盛。那种国家的自豪感最强烈地体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位上。”茨威格这样描述19世纪末的维也纳,“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普通维也纳市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国会辩论或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
据他说,“一个皇家剧院男演员或一个歌剧女演员在街上走过,每一位女售货员或者马车夫都会认出他们”。
茨威格的童年记忆似乎仍停留在维也纳的黄金时代。多半欧洲的都城皆历经两次战争的大毁劫,无论遭遇战火,每座欧洲的城邦都不愿背弃自己的记忆。当伯森道尔夫音乐厅也将拆毁时,最后的演出闭幕了,观众鼓掌,哭泣,全场灯光关闭后,没人离开座位。“当我们是大学生时,曾为了反对拆毁贝多芬临终的寓所而用请愿书、游行和文章进行斗争。在维也纳,这类具有历史意义的每一幢房屋的拆除就像从我们身上夺取了一部分灵魂。”
纽约
“百老汇”,英文路名,南北向贯穿曼哈顿全岛。上端经第116街哥伦比亚大学西门,下端与华尔街接交,全程毗连两百多条东西向横街,是全市区井字形街阵中唯一一条斜向的长街。此外,纽约各岛,乃至全美国各大都市,几乎都有这么一条大街名叫“百老汇”——何以美国音乐剧却似“百老汇秀”口口相传?
纽约上演音乐剧(不是歌剧)的几十家剧院,全集中在第42街至第57街之间。百老汇,只是穿过这十多条街口,而百老汇最热闹最著名的段落,也就在这一带。大名鼎鼎的《纽约时报》报馆,就设在第43街,从19世纪起这里就叫作“时代广场”(即“时报广场”)。
这“时代广场”的面积,不及天安门广场百分之一,也不及上海人民广场一角,但在纽约却是名胜。每年最后一天,几十万纽约人就挤在这儿守岁,只等零点钟声敲过,全体狂喊“新年快乐”,胡乱拥抱,扔一地酒瓶子。国中留心摄影的朋友可记得一幅著名的历史照片:1945年宣布联军胜利那天,一位凯旋归来的美国大兵在街头拦腰抱定一位陌生女子,俯吻香唇,弄得那小姐腰腿都弯下去了。在那张照片上,他俩一直吻到今天,还得吻下去,弯着身子,而且永远停在时代广场的百老汇街、第7大道、第45街交叉口。
科隆
科隆,路德维希现代美术馆。馆址与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毗连,进出巡看,教堂正在做礼拜,我眼见中世纪木雕《耶稣受难》前的好几位欧洲青年直勾勾盯着成阵的烛火,神情哀痛。美术馆正在布置新展,大半空间被遮蔽着,楼梯正墙排开李希特以黑白两色绘制的《四十二幅肖像》,认出其中的人物,有马勒、柴科夫斯基等,似乎并没有一位画家。在出售图片的小卖部买了联军轰炸科隆的历史照片:短墙残壁,炸裂的铁桥倒在莱茵河中,晴空下唯科隆大教堂巍然屹立。
翌日是被附近教堂成片的钟声唤醒,醒来,又复睡去。起身后,早餐厅堂只我一人用餐。壁上两幅无名的老油画:一位农夫扶犁耕田,一位小老板在油灯下数钱,19世纪德国人的绘画,画得不好,也不坏,这样的油画,在中国或可入选全国美展,在欧洲,适可挂在小城旅馆的餐厅。十点,火车开往波恩,半小时后,波恩站到了。我朝一座砖砌的大教堂走去。从教堂转弯,豁然展开小城的广场,老远就看见广场中心铜铸的贝多芬先生高高地站在那里生气,头顶停着一只鸽子。
这里刚下过雨,广场密匝匝鹅卵石缝的水迹映着青天的光。欧洲到处是旧时的石铺地面,半月前在罗浮宫游荡,那大片的宫廷广场仍是当年走马的砂砾,照片看过多少回,从未注意地面是怎样的。转弯,转弯,转弯。小城的小街正是午间的热闹拥挤,尤在雨后。首饰店,家具店,钟表铺,花房,面包房,从前上海西区也有这样的面包香飘散街沿,也是这样的卵石地面雨后滑亮闪烁。隔壁是烟具铺,各种尺寸的雪茄烟斗,烟盒银质,雕饰精美,贵极了。欧洲有许多不知名的水果,极小的,不像葡萄,不像草莓……付钱时,问身边一位老太太:贝多芬的家在哪里?她打量我,指指广场北侧一条小街街口,笑着,随口说:你知道,他不在家。
(向玉昆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外国音乐在外国》,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