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放歌
2014-02-24雁行
雁行
不知缘自何时,每到星期天,景山公园便聚集众多唱歌爱好者,从京城的四面八方赶来。或十几人,或几十人,上百人围在一起,一架手风琴,一位不用公推完全是毛遂自荐的人担任指挥,大家便一首首新歌旧曲激情满怀地唱起来。没有人特意组织,没有人号召通知,共同的爱好,共同的渴求,仿佛是一个无声的指令把大家吸引到这里,为的就是自由自在的,扯开喉咙,放声歌唱。通过那一首首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甚至已唱了几代人的经典歌曲,表达着每一个歌唱者内心里温暖的记忆和美好的诉求。星期天,在景山放歌,已经成为京城退休者们的一个不离不弃的节日,音乐爱好者们一个守护、表达自己审美愿望的精神家园。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文艺界的朋友告诉我,景山公园每礼拜天都有群众性的自发的歌舞活动。他很感慨地说:在当下社会,拜金主义,疯狂消费,奢靡之风甚嚣尘上之时,还有那么一些人坚守自己淡泊而高尚的精神生活,令人可亲可敬。受他们的鼓舞,我去了几次,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空气清新,且歌且行,放飞心灵的歌唱环境。
我常常光顾的那个合唱点,位于万春亭北坡之下,一棵巨大的核桃树绿阴覆盖着一方二百多平方米水泥空地,四周松柏环抱,草木繁茂。夏日鲜花怒放,仿佛是献给歌唱者们的礼赞和敬意。听人说,几年来,不管是寒风凛冽的冬日,还是炎炎酷暑的夏天,歌者们都会齐聚在一起,豪情四溢地唱到日落西山。
一位不知姓名的自荐者担当指挥。他身材高大挺拔,很注重自己的仪容修饰,衣着时尚洁净,即使是寒风刺骨的冬天,他也要脱掉臃肿的冬装,一袭合体的风衣,坚实而有力地挥动着双臂。他有时停下手势,指点着歌唱中和声的某些问题,如何打开喉咙注意发声的位置。他耐心而和蔼,气度儒雅。也许正是他个人的素养和魅力,使这里凝聚了很高的人气。歌者们才愿意围在他身边,风吹不垮,雪打不散地长年坚持着,唱得情绪昂扬,唱得快乐而舒畅。我常常见到,一曲唱完,歌唱者们情不自尽地一起鼓掌。演唱者自己给自己鼓掌加油,怕在任何正式演出中都不曾见过,只有在这里才难得一见。
琴手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比起“指挥”来,他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但他指法娴熟,琴音精准。他能随着乐曲的情绪,调整身躯和琴箱的摆动幅度,张弛有节,舒缓有度,节奏鲜明。琴声和歌声相互烘托,如泣如诉,如梦如幻地在核桃树下久久回荡。一曲下来,夏天,他汗流浃背;冬天,刺骨的寒风冻僵了手指,但琴声依然悦耳流畅。一次曲终人散时,我见到他,道一声辛苦,他淡然一笑,只说,每次伴奏完,他都双肩肿痛。但他初衷不改,一年年无怨无悔,乐此不疲的琴带在肩地坚持着。
歌者中,有一位中年女士,每次都坐着轮椅来,艰难地爬上山坡,把轮椅放在山坡的小路边,单臂拄拐,一手搬一个折叠小凳坐下来。每次她都早早来,默默地等待。有一次,我试图帮她一下,她莞尔一笑,摇头谢绝了。每次都是散场人净时,她才慢慢拄起单拐,折好小凳,坐上轮椅默默地离开。她在听歌,也在唱歌。看着她艰难地来,愉快地唱,满意地离开,我都深深受到感染。从她身影上,我感到了一种热爱生活,追求美好,崇尚人文精神的力量。也许正是这位身有残疾的中年女歌者,表达出所有歌唱者们的共同的心灵诉求:生命不息,歌声不止。
我常常看见,站在圈外较远的一位老者,他脸庞红润,显得精力过旺。演唱时,异常专注投入,随着歌曲旋律的变化,不时手舞足蹈。他不在乎指挥的节拍控制,每唱必拼尽全力,调动全身细胞,摇头晃肩,整个上身也时起时伏,以加强他声音的力度和穿透力。他高声大嗓盖过所有人的声音。他的目空一切的演唱姿态,常常引得中外旅客对他纷纷照相。他也乐得和那些拍照者配合,不断向他们挥手而笑。
我有时站在他身边。大概看我唱歌时不像他那么投入,便指导我:要唱就用尽气力,要不就别唱。话说得率性而质朴:非此即彼。我听了却从中悟出点生命哲学的意味。
歌者中还有一位中年女士,她的兴趣不在歌,而在舞。每次来都远远地站在圈外,只等乐手奏出《白毛女》中“北风吹”的序曲,她便飘然入场。随着旋律的慢慢展开,她舒缓曼妙地翩翩起舞,手中的红头绳(有时是一段红绸)在场中央上下飘动。她力争用自己肢体语言和舞蹈语彙来诠释喜儿扎上红头绳时的喜悦心情。歌者为她伴唱,她为歌者起舞。没有谁邀请她,她大方而自信。歌者和舞者彼此心照不宣,自然默契。等到乐曲戛然而止,歌者们用掌声表达对她的谢意和赞赏,她则弯腰屈膝对歌者们施以舞礼。没有语言,没有客套,有的则是彼此间善良的包容和鼓励。每当她退出场外,我都注意到,一位比她更年长的女士,或为她披件外衣,或为她轻轻擦拭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或对她悄悄耳语着什么,是鼓励还是评点着她今天舞姿的优长?人们不知道她俩是什么关系:是邻居、朋友抑或是母女。每次她陪她来,然后静静地站在场外看她跳舞,帮她拿着“道具”。一舞过后,一起又悄悄离开。我的好奇心每每让我在心中追问:她和她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景山作为一座皇家园林,自然吸引着国内外众多的旅游观光者,他们常常被这里热情的讴歌所吸引,像看一道风景,驻足观赏。国内的旅游者大多会站在圈外或挤进人群无拘无束地跟着唱几支歌,然后意犹未尽地依依离去。而那些白皮肤、黑皮肤的游客往往被这场景所惊奇,他们会饶有兴趣地不断拍照,或随着歌曲的节奏击节拍手。音乐是不分国界的,他们听不明白歌词所表达的内容,但乐曲的审美功能则是超越民族和文化的。优美动听的乐曲也会激起他们情感的涟漪,所以每当一曲终了,他们会鼓掌拍手,或干脆大声喊叫或吹起响亮的口哨,以示高兴和谢意。
一次,站在我旁边的一位西方某大国的游客,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连说带比划地问我:这里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警方不干涉吗?还说,在他的国度里,如果不经允许聚集这么多人会受到罚款和干预的。于是,我也就连比划带说地告诉他,来这里的人大多是退休的职工,他们来这里唱歌跳舞是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类似这样的活动,在中国各个城市的公园里比比皆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干涉,人们享受着充分的自由。他听明白了我的回答,耸耸肩,摊开双臂,幽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和一时难以里解的目光。endprint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几缕跳动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核桃树叶间,照在歌者们兴奋的脸上,蓝色的天空上划过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这色彩,这声音,这氛围,令人感到心旷而神怡!
有些歌已经传唱了几代人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经典,是合唱队每次必唱的。比如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浆》,每当那轻快、明朗、抒情的乐曲从琴箱里飘荡出来,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像跳动不止的琴键拨动着歌者们的心弦。歌者们仿佛划着那条轻轻的小船,穿过岁月的湖面,划到离景山只有一墙之隔的北海。那里有夕阳西下的白塔,有太液池的清波,有水面上飘金荡玉般的童年记忆。难怪每当唱起这首歌,那些已到“知天命”或已步入“耳顺”之年的歌者们还是那么一往情深,那么情入心扉,以至于眼睛里蕴含着晶莹的泪珠。那境界如“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令人心驰神往。
有时我想,歌唱也是一种阅读。这种对于音符和旋律的阅读较之一般文字的阅读,有时更亲切、更形象、更清晰、更勾人魄地对过往岁月的逼真再现和描摹。一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会把歌者们的记忆拉回到七十多年前那个民族危亡、国土沦丧、生灵涂炭的屈辱岁月;有时还会把更久远的尘封的历史,一页页打开亮在你的眼前。就在距我们唱歌的老核桃树只有咫尺之遥的东山坡下,明思宗咬破自己的手指,撕下衣襟留下那句让自己的躯体“任贼分裂,勿伤百姓”的悲壮遗诏后,以几尺白绫自缢的那棵歪脖老槐树(一说为后人补种),今天依然枝繁叶茂。我站在那里,仿佛依稀听到近四百年前那场改朝换代的历史回响:昨天,紫禁城朝堂之上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还在震荡;今天,李自成四十万攻城士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互相交织,争相震响,我感到那分明是唱给这个即将覆灭的王朝一曲最后的挽歌;也是对崇祯帝这位亡国之君生命悲歌的最后绝唱。
如今,那方“明思宗殉国三百年纪念碑”还赫然在立,历经七十年风雨沧桑,碑文依旧清晰可辨。傅增湘那字字滴血,句句悲怆的文字,长歌当哭,借思古之幽情,抒胸中对日寇侵华暴行的仇恨,以唤起万民同心,共抗敌寇的爱国情怀。与此同时,郭沫若先生那篇被毛泽东主席亲定为延安整风文件的《甲申三百年祭》的短文,也还笔墨如新,文辞犀利。两文参照,今天读来仍然有着鲜明的针对性和强烈的现实意义。不啻为难得的一支醒世之曲,一支警世之歌。
今天,东洋海面上风云又起。歌者们唱起几十年那首《大刀进行曲》心情分外亢奋,情绪格外昂扬,声音加倍洪亮。今日之“峨峨景山”早已坚挺起高傲自信的胸膛,“苍苍松柏”如一柄柄倚天长剑。从歌声中,我分明看见“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的威武之师,和歌者们相拥在一起,共同唱着一首激情的歌,那歌声越过汹涌澎湃的大洋,传向远方:“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是猎枪!”
听,一曲《走向复兴》,那掷地有声的词语,那奔腾似海的旋律,穿过绿树红墙,星期天,在景山上空激情回荡。走向民族复兴,创造举世辉煌,这是今天的北京人共同的心灵之歌,生命之歌,梦想之歌;是今天的北京人唱给新世纪的最强音!
歌唱还在继续。我悄然离去,沿长阶拾级而上,歌声还在身后依稀回响。我登上景山最高处,站在万春亭畔,仰望澄碧的北京上空,天,是那般高远而辽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