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些人挂怀的风物
2014-02-24散文
散文
桃
因了古籍以及影视引导,恍恍惚惚总是觉得桃这种物什神神道道的。
先秦古籍《山海经》里,“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夸父追赶太阳,追至太阳身边,因炎热而口渴,喝干了黄河和渭河仍嫌不足,于是,欲饮北海之水,未等喝到,不幸渴死。手杖弃于路边,竟长成一片桃林。
这应该是与桃有关的最早的神话了。夸父的拐杖幻化成了桃树林。
老家的桃树,在我的童年时代因其品质而让心灵眼亮的乡民们分为两种:毛桃,结桃。毛桃的个体显得很吝啬,全身还附着厚厚的白白的茸毛,味道比起结桃来,差之天壤。所以是不大逗人喜爱的。人们只喜爱结桃!
在我那饥馑年代的味觉里,纯天然结桃味道,是现在不管哪种豪宴美味,哪种果实都无法比拟的。饿肚子的记忆是疼痛的,疼痛里的美味是终生难忘的。
结桃树一般都不高大,但枝丫婆娑树冠较大,一方面是因为任由其自然扩张而未加干涉砍伐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桃树的天然品质就是膨胀欲较强吧。
《诗·国风·周南·桃夭》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说桃树含苞满枝丫,花儿开得多么鲜艳,那番景致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陶渊明《桃花源记》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个桃园胜景人间少见。清清的溪流两岸,一大片桃花林,林中找不到一棵杂树,树下百草丰茂清鲜,凋谢的花瓣纷纷落在青草、溪流中。
是啊,桃花盛开时节,是三月的桃红李白。桃花大李花小,盎然的生机,挡也挡不住。
儿时的记忆里,老家的乡民,在除夕夜祭奠完了祖宗,迎接了自天庭下来的灶神之后,还要敬祭桃树,那份虔诚与大年初一拿着祭品,挑着水桶到井边接金银水不相上下。在桃树主干靠根部砍开一些口子,把祭品——都是年夜饭的菜食部分——弄碎,灌放进口子里。那似乎是一直带着神性的敬祭,来年结出的桃子又多又大,而且虫蟊少。
桃树杆上在六七月间会结桃油,亮晶晶软乎乎的,和李子树结的李子油一般。饥馑年代,桃子油李子油曾经是故乡饥民们不可多得的食物。
因为桃核在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桃树苗,长大后会改变桃的品质,而且成长缓慢,所以为保证其品质,桃子树的发展繁衍都是用嫁接法进行,乡民们叫“靠”。在薄膜胶纸还没在农村运用的时候,记得父亲的嫁接法——他当然不知道啥叫嫁接。他是这样“靠”的:腊月或是正月,他用锯子锯下留有竹节的慈竹筒,四五寸长,在竹筒里灌满搅拌湿润的泥土,选好桃树适中的枝丫,用锋利的刀砍开一半左右,然后掰开使之撕裂,用准备好的竹筒套上撕裂开的那部分,再在筒口把土填实,用棕片包扎好,等到腊月,竹筒里那部分桃树长满根子,就可以把那根丫枝砍斫下来再种在地里,成活后一两年就能吃到这棵新树的桃了。
桃树最容易遭受的虫害是毛虫,那些年没农药,就用石灰兑水防虫害。
我家曾经有一棵个儿特大的桃,熟透时两个桃子就有一斤。熟透的桃子用手一掰就可以一分为二,味感甜,香,脆。
不由得又想到书籍里记载的桃符,桃木剑,桃弧棘矢来。也不妨掉掉书袋:
挂桃符是远古的习俗,大年初一用两块桃木板各写上“神荼”、“郁垒”神名,挂在大门两侧,这就是具有镇邪神性的桃符了。到了五代时,后蜀的宫廷里就开始在桃符上题联语,《宋史·蜀世家》载,“孟昶命学士为题桃符,以其非工,自命笔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孟昶这一题不打紧,但这一联语却成为我国最早的春联了。再后来“桃符”就成了春联的代名词。
桃木剑,《太平御览》引《典术》: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所以人们就做桃木剑放于家中,有镇宅、纳福、辟邪之神功,用之以保安宁。
桃弧棘矢,《左传·昭公四年》载“桃弧棘矢,以除其灾”。桃木制的弓,棘枝制的箭,悬于堂内,也是辟邪用的。
不过,我的乡民们受文化素质的局限,是断然不知道桃木的这些神功的,也没人珍藏桃木物器。种植桃树的唯一目的就是吃桃。
桃李默默地以其诱人的果实招徕众人,以至于树下都走出道路来。因而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一文末尾的赞语中说,“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极力赞扬李将军忠实诚信于士大夫的品行。这个词语后世就用来比喻为人诚挚,自然会有强烈的感召力而深得人心。辛弃疾在其《一剪梅》中以暗喻手法吟咏,“多情山鸟不须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当然它的本意已然转移到写人上来了。
板栗
“七月核桃,八月板栗”,“八月瓜,九月揸,十月讨来诓娃娃。”这些个标志着老家那方土地上果木实成熟的谚语,我们儿时就耳熟能详,并且用实际行动检验着真伪。
板栗的成熟在故乡似乎是踏着中秋这一传统节日的步调而来的。
那时山岭间到处都能看到板栗树的影子,野生居多,只有庄户人家周围才是祖辈或老人们栽植的。板栗树木质坚硬,纹细直,结构粗,耐久,是乡民们喜爱的实用木材之一,是制地板、枕木、矿柱、船舵的绝好材料。
板栗树三四月开花,粉白粉白的,花穗长条形,花落后就结出小小的刺球儿,那刺软软的,青青的,及至越来越大,那刺球儿变得越发坚硬。手若不慎碰到刺球上,定是皮破血流,疼痛难忍。到了七月末八月初,刺球儿已经开始变成微黄,几阵骄阳过后,揸口了,淡褐色的坚果露出来了,二至三颗,以三颗的居多,形状有别。
乡民们把传统的板栗按颗粒的大小分为土板栗和油板栗两个等次,土板栗毛球里的籽粒较小,淡褐色,不光鲜,不引眼球;油板栗却大而色泽光亮,褐色的外壳像抹过一层油。
但不管土板栗还是油板栗,味道那是一样好,令人一想起就会垂涎的。绝不像后来发展的良种板栗,华而不实,籽粒倒是非常好看,吃起来却很是煞胃口。endprint
黄熟的板栗,经风一刮,刺球会自然脱落下来,到了地上,籽粒和刺球儿大多就分离开来。但一般不会等它自然而落,用长长的竹竿去打,甚至如我等儿童干脆像猴子一般蹿上树去,在恰当的位置抱紧丫枝,使劲摇动,熟透的刺球儿便纷纷落下来,但这一做法是危险的,你得抱定被刺球儿扎疼扎出血的决心。脑袋上、手上最容易受伤,一扎上,肉皮上就扎出许多小眼子,小血珠直冒。这样的傻帽行为大人一般是不干的。
在坚果类中,板栗,转栗和核桃一样,果实的保护层是比较多的了——三层。弄开褐色的坚硬的外壳,还有一层薄薄的带纤毛的皮,学名叫“荴”,褪掉薄皮才是果肉。板栗吃法多多,可生吃,甜而脆。炒,煮(都需把坚壳锤破,否则炒爆飞起来伤着人,煮熟了也不揸口),那味儿是香、粉、甜,爽口。还可以煮板栗粥,入冬后板栗炖腊猪脚也是一道上菜……
那时大人常常告诫小孩子,生吃板栗时不要分吃一颗板栗,要不然是会踢伤脚的。我们不当回事,照常分来吃,还说是有福同享。却往往应验,我们的脚拇趾经常踢得皮破血流,有点神噢!但那时我们几乎都没鞋穿光着脚片疯跑,脚拇趾就“出林笋子先遭难”,“枪打出头鸟”。
我家东侧的峁埂上,曾经有三颗土板栗,西侧岩脚下,曾经有一棵转栗树。三棵板栗树里,有一棵在我十四五岁时,胸径要紧贴树干张开双手才能围过来,一度成为我家的风水树之一。后来就被砍掉了,可惜得很。
柿
童年,我们总是伴随着谜语成长。这一传统深远的民俗文化,闪耀着智慧的灵光。
“铜鼎锅,铁顶盖,高吊起,逗人爱”。这个谜面的答案便是柿子。成熟的柿子黄铜一般,悬吊在树上,似铜鼎锅,褐色的四瓣柿蒂,像锅盖一样罩在“铜鼎”上。
老家的柿子多为四周柿,果实从柿蒂向柿子顶部陷着两两对称的四条沟壑,把果实均分为四个部分。那形状很是耐看。牛心柿的数量偏少,尖圆尖圆的,形状和牛心一般模样。
春意萌动着万物,柿树始得喷芽吐叶,嫩黄嫩黄的枝叶简直就是见风长,二三周,大片大片的叶子尚未转青,柿子花骨朵就冒出来了。那花儿的形状实在特别、耐看……蜜蜂、黄蜂、狗屎蜂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儿的野蜂整天在枝丛中吵,热闹得不可开交。春风一扫,柿子花连着刚刚成型的小柿子,纷纷坠落到地上,成为白茫茫的落英,那情景缤纷得很。几经风吹雨打都挺过来了的还青着身子挂在叶丛中,那就有望长大成才了。叶子由青转绿,太阳也加足了马力,蒸腾着原野上的绿色生物,柿子叶顺势就变得又厚又硬。树下一大片浓荫,自然是我们小孩子纳凉戏耍的好所在。
秋阳吻大地,秋风梳野草。叶与果实慢慢变黄,微黄的柿叶再经秋寒的侵蚀,黄红相间煞是漂亮。柿子,在深秋原野色彩斑斓的情景中,像贵妇人般绚丽登场。
柿子在橙黄之时就完全可以采摘了。小时候,我们放牛娃是一天天看着柿子长大变黄的,窥见黄澄澄的柿子隐显于密而厚实得叶下炫耀着可爱样,哪个不心儿痒痒的呢,爬上树摘几个甩下来,不知就里的年幼伙伴,捡起新鲜的柿子就狠命地咬。“哎哟”一声连忙把柿子丢掉了,还狠狠踩上几脚,嘴里诅咒一番。大伙儿便“噗嗤……噗嗤”地笑起来,弄得那小妹妹云里雾里的一脸惊诧,过后才知道上当了!他哥停住笑,奚落起她来,“咳,你太厉害啦,生柿子也敢吃。”弄得她一脸红霞跑回家告状去了。原来,柿子不像其他果木的果实,只要成熟摘下来直接可以吃。吃生柿子,那味道又涩又麻,似乎连牙齿都是麻麻的,嘴巴笨重,说话都难!
那么鲜艳的生柿子就真的不能吃了?非,有办法的。野外生上火,用削尖的小木棍或镰刀尖,在生柿子周身扎满小孔,放在旺旺的柴火里烧,烧得涩水“嗤嗤”直流,待到涩水流尽时柿子也烧熟了,稍冷就可以大快朵颐了的,味儿特别清香。
普遍的做法是,把摘下了的柿子放在做盐菜的土坛子里“扑”:一层柿叶一层柿子铺好,然后,把坛子口封闭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半点风。根据柿子发黄的程度,要“扑”上20天到40天不等。启封,浓浓的柿子香味迎面冲上了,一吃,涩味没了,麻味儿没了,香喷喷甜津津的,爽口。
放牛郎烧柿子的时光里,就像山坡上的牛一般整天肚子都是饱饱的。
冬天,褐色的柿子叶尽数归根,故意没摘完的几颗柿子,光秃秃的翘首于枝巅,显眼,突兀,鲜红夺目,那份炫耀的劲头更足。那是乡民们特意给山鸟们留下的。
为了让柿树能奉献出更多的果实,乡民们往往在腊月末或是正月初,给柿树“放水”(很多果木树都需放水):提着斧子在柿树根部四周无规则的砍上十多刀,让柿树的水分流一部分,多余的水分流走后,柿树就不会因水分过多而只长枝叶而少结果实了。我没有去探究这一科学原理,但这一招的确管用,虽然很残忍。这就跟《庄子·内篇·人世间》末尾所说是一个道理吧:“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酸桃子和果子狸
在植物学上,好像是找不到它的名称,具体学名叫啥,我还没查找落实,乡民们叫它酸桃,或是酸桃子。虽然也是浆果类,但是这东西无论在形状上还是品质上都与桃绝无关联。
故乡的这种酸桃多生长于山野杂树丛中,房屋附近的酸桃树都是乡亲们种植的为多。
成年树高大修直,树皮和香椿树别无二致,很有些大丈夫顶天立地的派头,不似桃李矮小而枝叶婆娑。树分雌雄,雄树不开花不落果——乡民们称这种不开花不落果的果树为“公树”,开花落果的就是“母树”。初夏开花,长穗状,仲夏挂果,嫩青色。
秋风送走了夏季的燥热,山野上的色块也开始逐渐明晰起来。南方不比北国,一进秋天,北国咋呼间就已“层林尽染”,而南方秋天了山野还是一派深绿,夏秋季节过渡很不明显。中秋节过后,酸桃果实也差不多就成熟了,果子和北方枣子的形状大小都相似,成熟的酸桃呈金黄色,剥开薄皮,一层绵软软瓷白色的果肉包裹着果核,那果肉用牙咬一时半会儿也啃不下来,只能放在嘴里慢慢吮吸,口感酸酸的,还似乎略带甜味。但果肉不厚,核大而肉少,那枚依然形似酸桃的果核坚硬无比,要用铁锤方能砸烂。果核随便抛在地里,第二年就能发芽成长为树苗。那时我们这些放牛娃吃酸桃是不会慢条斯理地吮吸的,剥皮放进嘴里,用牙咬几下用舌头搅拌几圈就囫囵咽下去,嘴里甚至一次就含着四五颗,这么吃完全可以尽快填饱我们饥馑年代的肚子,最大的实惠莫过于此了!endprint
然而这东西千万不能多吃,否则,牙齿被酸倒了还不自知,等到回家咬不动饭食那就只有后悔的份儿了,就只能等到第二天牙齿醉醒过来才能使用。
深秋之月分外明,荷枪实弹的哥在晴朗的黄昏就带上我,悄悄隐遁在结着果实的酸桃树附近的草丛、灌木丛或岩缝里,只等到夜晚唯子上树去吃酸桃。等到“狗唯”更好,那东西大而壮实,肉更多;“猫唯”也不错,只要不空手而归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乡民们叫做“唯子”的这种动物学名叫果子狸,那就应该是狐狸一类的动物吧,难怪那么狡猾难以狩猎。但是专家们又把它们归在灵猫科,别名花面狸、白鼻狗、花面棕榈猫。是极为珍贵的皮毛和肉用野生动物,“山中好吃果子狸,水中好吃白鳝鱼”。但据专家们说,2003年那场全球恐慌的SARS流行病就是人们吃果子狸吃出来的,现在想来还真是吓人。
可能正是因为它们最爱吃多汁的果实,才获得果子狸这个名字的专利。
哥扛着他自制的明火枪,那枪管里早已经灌了两小竹筒火药(火药精装在水牛角做成的药角密封着的),灌了一把颗粒大小不一的铁砂子,火门眼处已经灌好黄炸药。我们使用的电筒是三节电的,特别亮。屏声敛气,生怕出一丁点儿响动。
狡猾的果子狸总是好像事先就知道有阴谋,总是不上树,明明白天已经发现它们的粪便估计晚上会回来的,却偏偏跑到别的山头去觅食酸桃去了,挨寒受冻中我瞌睡都睡醒了两次,还不见来,半夜子时了,只得悻悻而归无功而返。不见收获的夜晚总是多了去了。
但我清楚地记得一次极为幸运的蹲守,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百鸟归林,山箐一片寂静,我们刚刚蹲守不久,沙沙的声响从山那边传了过来,一只果子狸雄着胆子毫不犹豫“嗖嗖”几下就蹿上树去了,它并不直接用嘴去啃食酸桃,而是用那条刚劲有力的长尾巴去搅,吃时还把皮吐下来。哥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就突然把电筒按亮直射它的眼睛,果子狸被这突发事件整懵了,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甚是杀人,电筒是放在枪管上的,顺着光线几乎不用瞄准,“砰”,那东西饮弹应声而落,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过去用脚踩住了它。原来还是一只“狗唯”,壮壮的,颜面状如花狗,有十多斤,可能就是书面语中的“白鼻狗”了。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果子狸的皮毛很珍贵,弄回家就用滚烫的开水褪尽了周身的绒毛!之后才开膛破肚清理内脏。炖、炒、焖各种烹饪技艺做出来都非常可口。可惜那时我没有去慢慢品味,一年四季没有几顿肉食的光景里,我们最大的功劳还在于打牙祭,润润整天清汤寡水流过的肠子。
那时果子狸可能还没有被认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应该为了果腹而猎杀它们的。和谐的自然界,各类物种都得和平共处,相协相生。
猕猴桃
山野中的一些植物总是充塞着儿时的记忆,譬如猕猴桃。
你若要对我的乡亲们讲猕猴桃,他们绝对不知道你所言为何物。乡亲们有自己的惯常叫法——毛桃子,桃,还要读一声,就是阴平声调,否则,那种亲昵味儿就出不来!猕猴桃又被称为羊桃,在《诗经》中,叫苌楚。
毛桃子是一种落叶藤本植物,互生叶,呈圆形或卵形,叶形大,有的和张开五指的手掌一样大小。花儿黄色,果实为球形浆果。生长时令和玉米差不多,农历五月开花六月挂果,八九月成熟。
儿时,我们经常放牛的山野上、深箐中到处都有毛桃子。
记得李大爷家的木笼子里养着一只黄毛猴子,据说是一只猕猴,已经被驯化得十分纯善了,这猴儿的来历有些滑稽、搞笑。因缘和猕猴桃关联得甚为紧密!
李大爷那天是顶着仲秋中午的烈日到离家三里远的深山野箐里打柴的。来到一条窄窄的夹皮沟里,草木丰茂。草叶木叶都在二十四个秋老虎的烘烤焖蒸之下,由坡顶至沟中“层林尽染”。沟里夏天充沛的流水此时已然销声匿迹。管他的,先裹一支叶子烟点上看看风景休息休息再说,就在李大爷抽烟赏景的当儿,听到了“扑哧……扑哧……”的打鼾声,有人!李大爷激灵了一下,马上打了两声“喔呵”,没回应,那声音依然我行我素的卖弄着。循声搜索过去,“嚯,好家伙,原来是你啊”。一只黄毛猴子,这家伙正无所顾忌地打着鼾声,似乎睡得很是畅快!不对嘛,平时这些猴子一见人就唯恐逃避不及,今天怎么了?再看看周围环境,头顶上有一大蓬枝叶婆娑的猕猴桃藤蔓绕在一棵大树上,果实已经熟透,往下一瞧,只见大石板中央有个石窝装着水,水中浸泡着许多从树上熟透掉下来的猕猴桃,水已经成黄褐色的了,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明白了!原来这家伙准是喝醉了,酩酊大醉……李大爷柴也不打了,小心翼翼把猴子放进背篼里背回家,装钉了个笼子养起来。
自然酿成的猕猴桃酒,居然酒劲十足。
甚至还听乡亲们讲,猴子很喜欢喝猕猴桃酒,每到秋天,它们会自发去猕猴桃藤蔓下捡或者直接爬上去摘猕猴桃,放在水里浸泡,隔十来天,就可以带领群猴们去“喝酒”了。那简直是聚会酒宴,有的猴儿往往不知节制而喝醉。也难怪专家们说猴子这东西,聪明程度仅仅比人类略输一着!
不过,猕猴桃酒的威力我倒是亲身领教、见证了的,比起老白干来,那直接就是杀人的软刀子。
工作后的第二年,一次陪三位老师去十来里外的牛塘坝一位老师家玩,他拿出了家里珍藏了许久的一瓶猕猴桃酒,好像是一斤半的瓶装。四个人推杯换盏,酒儿喝起来纯口,一点不比老白干燥辣、杀喉。一会儿就被喝了个底朝天。吃完饭我们就开始往回走,刚走十来分钟,就感到头脑昏沉沉的,才知道这酒后催力特强,一位老师竟然毫无征兆的一个后仰“哐啷”一声倒了下去,幸好坡度不算陡才没滚下沟中去。吓得我们几个一身凉汗,赶紧扶他起来,特沉重,不省人事,掐了几次人中才见慢慢缓过气来,醒后自己竟然连发生了何事都不知晓。
猕猴桃成熟后的浆果,呈椭圆形,颜色为深褐色,表皮带毛。检验猕猴桃是否成熟,放牛娃的我在父亲的熏陶下,已然非常熟悉了:剖开果实,有呈亮绿色的果肉和一排排的种子,若是黑子就证明已经熟透,否则就没成熟。endprint
和柿子一样,猕猴桃看着成熟了也是不能直接食用的,那味儿又酸又涩又麻口,也需要放在坛子里密封,当然也可以放在米糠或是玉米糠灰中,等到封存成熟了就可以食用。剥掉那层软软的外皮,混合着草莓、香蕉、凤梨几种果实的清香味儿就会四下飘散,质地柔软,果肉呈深绿色,馋得人流口水呢。
名为猕猴桃者,原因大概有两种,一是因猕猴喜食而得名,二是其果皮覆毛貌似猕猴而得名。
现在,这东西少,物以稀为贵值钱了,动辄就卖好几块钱一斤,升格成了山珍。
记得八九岁的时候,背过一背篼猕猴桃到乡场上去卖,五分钱一粗碗。然而少有人问津,一整天只卖出去五六碗!散场后又背起所剩大部分佝腰驼背往回家的方向上爬。不过总算有三角钱的收入,心里总算有所慰藉。不像那次卖老南瓜的难忘经历,隐隐疼痛在记忆里:八岁那年深秋,大人们去赶场,我也背了一个老南瓜到街上卖,人来人往,就是一整天没人到跟前问一声。
桑
桑,常见于房前屋后。
桑,蕴含着深深的古韵古意,从诗经里一路走来,定格为乡村风物中独树一帜的意象。梓,在《本草纲目》中把它推为百木之首,故呼梓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梓。我不知道梓是否木之最为优良者,但“桑梓”一词自古就用来借指故乡,却是不争的事实。
三国时期蜀国昭烈帝刘备的老家涿县楼桑村,有一棵特大的桑树,高五丈有余,遥望之,童童如盖。游方术士看了那地方,预言那地方将来要出大人物。刘备儿时和同伴们经常在树下玩耍,曾经说,等自己当了天子,就要坐这样的车。天子的銮驾终是坐到了,只恐没那么高大罢了。不过,说那棵桑树有五丈多高,不知是否有些夸张(老百姓称夸张修辞格是造谣),要不然就是刘备老家的乡民们从来没养过蚕,才让那棵桑树一直疯长。
记忆中,小时候老家的房前屋后的大路边有好几棵大桑树,老屋基那里的四五十米高的椿天树,二三十米高的几棵梯木树、杉木树(他们都十分修直),十多米高的几棵婆娑的板栗树,以及许多杂树杂竹构成了我家四围的景致。其中的两棵桑树特别大且树杈较多,少说也有上百年历史了,胸径要二三个人才能围过来,不高,二三丈的样子,因为高扬的枝条被砍下来摘桑叶喂蚕,致使树冠不高,只往横向长,看起来矮胖矮胖的。比不得椿天树、梯木树、杉树的修葺、苗条、娇美。
好多明白就里的人都说我老家那儿是块风水宝地。
养蚕制帛制丝绸的传统工艺,是闻名全球的“中国制造”。在春秋战国时期,丝织品就已经流行。《孟子·梁惠王》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这是一则较早的倡导大力种桑广告或者倡议书吧,农村房前屋后植桑种树逐渐普及开来。南方历史久远一些的人家,总是能找到上百年的老桑树,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忠诚地守卫着村中的日升日落。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断章取义来看,央求斑鸠鸟儿不要去吃桑葚,在《诗经》里恐怕是有小孩子抒情之嫌的。不过,桑葚于那时我等这些小屁孩儿,确实极易引发味觉冲动的,只要一熟透,一溜烟蹿上树大快朵颐起来,吃得满嘴乌黑,牙齿乌青——一副鬼片里的模样——味儿实在爽啊。
窸窸窣窣自春风春雨里吐芽分嘴拱出来的桑叶,开始一派鹅黄,一张半张的蚕种拿回来,气温一升,小蚕儿就爬出来了,黑黑的身子,用鸡毛轻轻把蚕儿扫在小簸箕里,采下嫩桑叶,用剪刀剪裁得细细的,撒在蚕丛里细心喂养。两三周后,桑叶逐渐转青并开始变绿。经过翻腾两三遍后,蚕子变大了变白了,肉嘟嘟的,已经腾挪到了晒簟中,面积增加了好多倍,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它们吃桑叶的沙沙声。及至蚕子长到两三寸长,食量也随之大了起来。不过桑叶也长到了极致,浓绿而硬朗,叶片上经脉分明。摘下来直接撒在蚕丛之中,马上就会听到满屋子的沙沙声响,毫无节奏。它们的嘴犹如小剪刀一般,十多二十分钟,声音渐渐弱化下来,绿绿的桑叶就看不见了,晒簟里除了白白胖胖的蚕子,就只剩下桑叶的淡青色骨架横七竖八的陈伏在蚕粪上——那蚕粪是极好的肥料,记得那时父亲常拿来撒在他种的土烟根部,那烟就茂盛得紧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老祖先们创造“蚕食”一词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没有见过大蚕吃桑叶的过程,这词的深深意蕴是万难体会得出的。
北国之桑,大概都是矮而密植的吧,你瞧《陌上桑》里那个美眉罗敷“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人家一介女流,站在地上伸手就可以采到桑叶,还腰肢微动,姿态优美绰约。不比我家那时需要爬到树上,小心翼翼地掰过丫枝来摘桑叶,旁逸斜出或是高扬远眺者,人手够不着,需在长竹竿顶端绑上铁镰伸出去砍下来摘。不过现在新植不久的桑树,倒是长不了好高的,年年都在修剪侍弄嘛。
还是《诗·七月》里描绘的意境令人向往回味,“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暖洋洋的春阳泻在身上,黄莺鸟儿在山野间婉转的鸣叫不停,妙龄少女们提着精美的竹筐,沿着小路微步走向林间,采摘着嫩嫩的桑叶。
故乡的黄历在二三月间摊开,桑叶已呈微黄,桑树就满树开出淡黄淡黄的花儿来,那花儿像柳絮一般,只是比柳絮短而粗胖。和煦的春风柔润的春雨倏然而过,满地是一串串淡白淡白的桑花落蕊,扑鼻馨香。过些时日,与桑叶一般颜色的小小的桑葚,缩头缩脑地躲在了宽大的叶片下面。未熟透的桑葚淡红淡红的色甚鲜美,犹是少女的初解风情,娇态可掬但味儿不佳。渐渐变成深红及至熟透,已经是紫黑发亮了。
有位女诗人说得好,一株桑树就是一位站在大路边的母亲。很形象啊,我们摘食桑葚的时候,真有儿时吮吸奶头的亲切感和质感。躲在桑树下乘凉的大鸡小鸡整天乌黑着一张嘴,贪嘴!
据说,用桑皮制造的宣纸,书画存之上千年而仍旧光鲜如新。虽未亲历,犹可信然。
责任编辑 段爱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