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人
2014-02-23谢卫民
◎谢卫民
曹贵人
◎谢卫民
残疾车主曹贵人,这段时间不开残疾车送货拉客了,天天大汗淋漓地蹲在县一中的校长室门口,一遍又一遍数着校长室三个字的笔画。
今年夏天天气特别反常,三江这个小城不是排名中的火炉,气温却一直飙升,极端气温都到了四十多度,天也不下雨,山上的毛竹、茶叶都被晒得焦黄,像染得黄黄绿绿的小伙子的头。曹贵人白天躲在遮阳的楼梯角落,汗水依然从发梢一直流到裤腰,湿透整条老布裤,拧得出水。晚上没了日头,丛林中吹过来的风还是热烘烘地让人心烦。曹贵人一边数笔画,一遍摇着一顶破凉帽,以驱赶没完没了的酷热,还有围着他游荡的嗡嗡作响的蚊子。
曹贵人当然不是专门来数校长室三个字的笔画的。他在老街旁边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地下室,没空调也没数字电视,只有一个排风扇和一个老式彩电。一家三口靠他的一辆残疾车,一元两元地赚钱过日子。他没日没夜飞风一样开残疾车,哪有这闲工夫。他在等候校长。
行政办公楼是个独立的小楼,校长室在三楼东边,一直闭着门。白天闭着,晚上还闭着。曹贵人蹲着无聊,就数起笔画。他发现校长室三个字的笔画很难数,有时候二十三画,有时候二十一画,有时二十二画。他蹲久了,觉得腰发硬生疼,就直起身揉揉,黝黑的脸上布满期待。
县一中就建在北峰山南麓,树林繁茂,环境清幽,四季景色各有不同,能看见车马而不闻嘈杂的声音,是个读书的好所在。曹贵人非常佩服第一任校长的选址,这所圆了多少人名牌大学梦的学校,一直让他津津乐道。学校坐北朝南,前面是城市,后面是山高树密的北峰山,主峰高耸而不险峻,左右各有绿色的丘陵左拥右抱,绵延数公里,他自言自语:“真是落穴了。后面有靠山,两边有助手,风水好啊!”
曹贵人一直向往这所风水好的学校。他虽然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瘸了,智慧却一样不少。十二岁那年,他把邻居不要了的双卡录音机拿回家。一夜功夫全部拆开,把电路板一张一张分割掉,又把电路板拼装齐整。第二天,重新组装的双卡录音机飘出了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邻居后悔了,说:“比原来的好听多了,早知道让你修一修,我还可以用。”
但曹贵人没有读上向往的县一中。他在乡中学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但学校整体教学质量低下。他当年初升高考试离县一中分数线就差了1分,也就与大学失了缘分。娶妻生子后,由于妻子是个矮子,生个儿子顺理成了个侏儒,智力也一般般。
曹贵人的儿子读书很努力,成绩也可以。因为学区在老家,今年也没有考上县一中,离县一中682的自费分数线就差了1分。曹贵人心想:这就是命吗?他不信,跑到山里庵找王瞎子去了。
山里庵是这个小城的唯一景区,也是市民们爬山锻炼的好去处,王瞎子就在半山腰的凉亭边摆摊。曹贵人要王瞎子给儿子算一卦。王瞎子说:“求什么?”曹贵人说:“求学。”王瞎子说:“把你儿子的生辰八字报来。”曹贵人说了一遍。王瞎子扳了几分钟手指,问:“你叫什么名字?”曹贵人回答:“姓曹。”“名啥?”“名贵人。”王瞎子捋一捋山羊胡,哈哈一笑:“曹贵人,好名字。曹,找也。贵人,贵人也。你一定要给儿子找个贵人,他需要贵人相助,贵人相助,懂吗?”
回到家,曹贵人一直琢磨王瞎子的建议。他觉得王瞎子真是太聪明了,一句话讲到了心坎里。但他只是个残疾人,开一辆残疾车满街跑,靠拉客送水过日子,贵人难寻啊。跟老婆念了几句,矮子老婆嘲讽他:“你钱没有,后门没有,权没有。你哪有贵人可寻,寻你自己差不多。”曹贵人骂了一句:“放屁!”老婆反讥:“你不放屁,看你多少斤两?”曹贵人不以为然: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识得什么。他越琢磨,越觉得王瞎子的卦算得有道理,二十元钱花得值。他想:瘸子我力气不大,钞票没有,有的是智慧。我一定要给儿子找到贵人。
他就躺在家里的破竹椅上想。他扳着指头,从邓朴方开始盘算,到电视上的市委书记,一直到邻居李局长的外甥,盘算了一个下午。他把有可能帮忙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可能成为儿子贵人的,估算了一遍。他趴在旧桌上,用一支旧圆珠笔在两张香烟壳纸上,排出五十多个名单,又一个一个耙一遍,然后打上叉。最后,他在县一中校长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圆圆的圈。画了一圈觉得不过瘾,又连续画了五圈,生怕校长跑了一样。他锁定了目标后,觉得十分的开心。他吩咐老婆:“去老街打一斤老酒,切半斤猪头肉。”老婆不解:“不年不节,切什么猪头肉。”曹贵人说:“老婆娘,识得什么。”
喝酒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给校长送水的一些时光。在他的脑子里,校长很好讲话,态度和蔼。四十出头,却脑门没有了头发,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每次给校长办公室换桶装水时,校长都会对他微笑和点头。有几次,校长把桌头客人发的烟收拢,装在空的烟盒里,递给曹贵人。曹贵人很不好意思,里面大多是名烟,每包烟都抵得上他一天的进账。曹贵人一边接烟,一边千恩万谢。还有几次,他给校长的发财树浇水的时候,顺便剪了几个枯枝。校长很开心,还问起他的家里情况,甚至问到孩子的读书学校和考试成绩。曹贵人认定校长是个可以讲话的人。
可是中考成绩放榜以后,他就再也见不到校长的影子。问门卫,门卫说:“你问我校长在哪里,我还问你呢。现在人人要读书,都要寻校长。我跟你说,问谁都不清楚,连副校长都不知道校长在哪里。”曹贵人说:“校长手机多少啊?”门卫说:“不能跟你说的,你也打电话,他也打电话,校长烦死了!”曹贵人想了想,说:“我不是读书,我小孩哪读得起你们学校,我是给校长室送水浇花的,他的发财树已经五六天没有浇水了,现在夏天热,要晒死的。”门卫狐疑:“你真是浇花?”“你又不是不识得我。”门卫看曹贵人不像说谎,就拿出本子把校长手机号码念了一遍。
曹贵人如获至宝,躲到一边拨其手机。校长的手机却一直关着,又拨一遍,还是不在服务区。连续拨了一天,都没用。曹贵人决定守候。他不相信校长不来办公室。他觉得这是老天在考验自己的耐心,他记得高中读过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守候算什么,流汗算什么,蚊子咬又算什么。比起给儿子找贵人来,一切都值。他一蹲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天气少有的凉爽。风吹着行政楼后面的香樟树,送来阵阵香味,让曹贵人一阵舒适,他想:应该来了吧。果然,十一点过一点,曹贵人终于等来了校长。
校长穿着运动短袖和运动短裤,大步流星从楼梯上来,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看见门口边上蹲着一个黑影,连忙按亮走廊灯,仔细一看,见是送水的瘸子,很奇怪:“老曹,你怎么蹲在这里?”曹贵人忽然跪了下去。校长很惊讶:“老曹,你跪下干什么,起来起来。”曹贵人死活不肯起来:“校长,您是我的贵人,您一定要答应我。”校长说:“起来再说,起来再说。”曹贵人非要校长答应才肯。校长扶了五六次,曹贵人始终跪着不动。
校园一片宁静,只有树叶被风搅动后的簌簌声,和夏夜草虫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曹贵人一言不发。许久,校长说:“好吧,只要我能做到,前提是不违法,我就答应你。”
曹贵人这才起来,摸出两张残疾证递给校长,说:“校长,我是个残疾人,我儿子也是残疾人。”校长同情地说:“这个我知道啊,你们家两个残疾人不容易,靠送水,靠开残疾车送水过日子。”曹贵人说:“我儿子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对不对?”校长说:“你说的对啊,在这样一个知识经济的时代,不读书改变不了命运。”曹贵人说:“校长,今年我儿考你们学校,跟自费生就差1分,只有靠您这个贵人相助了。”
校长很为难。招生政策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差半分也无法照顾。整个三江城50多万人口,多少人想读县一中呢,每一分都有十几个人排着队,人人都有开后门的理由。领导的亲戚、富户的子弟、兄弟部门的关系户,还有周边村子的地头,每一个都得罪不起。否则校长不会关机,不会连校长室都不来了。曹贵人的儿子跟自费生的分数线还差1分,半分也不行,怎么相助。
曹贵人说:“校长,就差了1分,我跟别人一样交五万元赞助费,行不?”校长很惊讶。他想:五万元的赞助费,一个有着两个残疾人的家庭到哪里去凑。对于有钱人不算什么,对于一个靠开残疾车度日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何况离自费生的分数线还差1分,校长没有说赞助费的事。他想:跟曹贵人提赞助费就像跟光头讲电灯泡一样,没有必要。他拒绝了曹贵人的要求:“老曹,请你理解。这个贵人,我做不了。”曹贵人没有多说,一瘸一瘸地出了校长室。
校长关上办公室大门,把窗帘一扇一扇拉得不留缝隙。校长打了一个多钟头电话,到快一点了才打开大门,只见曹贵人还在门口蹲着,摇着破凉帽驱赶蚊子。校长问:“你一直蹲在这里?”曹贵人说:“是啊,我等贵人您哪。”校长说:“你在听我打电话?”曹贵人嘿嘿一笑,说:“校长,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在等您。您有办法的,您真的是我儿的贵人,您肯定有办法的,请关照。”校长嘟囔一句:“不可理喻!”还是没有答应,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许多天,校长连续多次看见曹贵人的笑脸。一次在大中华饭店,县一中接待食品卫生大检查检查组,校长陪着客人喝了许多啤酒,挺着肚子与客人有说有笑出来,脸上写满酒意。客人刚要上车,校长就看见曹贵人的笑脸。他的笑脸很好看,额头是三道皱纹,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两边也是各三道皱纹,眼睛里满是笑意,就像秋天里成熟的柿子。他笑得很真诚,校长也没有在意,问:“曹贵人,你到这里送水?”曹贵人还是笑着,说:“我哪有心思送水?我等贵人您啊。”校长明白了,把曹贵人拉到一边:“招生太敏感了,你儿子我真的帮不了。你不要跟我,把送水耽搁了,赚钞票要紧。”曹贵人说:“儿子找不到贵人,我送水没心思,赚什么钞票。”校长有点不高兴了,尽管曹贵人还是笑着,校长觉得他笑得很虚伪,就不再理会曹贵人,顾自送客去了。
又一天晚上,大约十二点多了,校长独自一人从一个小区出来,一个女子挽着校长的手把他送了出来,两人依依不舍,相拥着吻了又吻。校长转身正要上车,忽然看见曹贵人蹲在车门旁。校长一惊:“老曹,深更半夜的,你跟踪我?”曹贵人笑着,说:“贵人,我哪敢跟踪您,我在等贵人。”校长:“你刚才都看到了?”曹贵人还是很真诚地笑着:“没啊,我眯着眼睛等您,黑洞洞什么也没看到。”
校长受不住了,很认真地对曹贵人说:“你不要跟了,我没有理由让你儿子进县一中,我做不了你儿子的贵人。”曹贵人说:“您有理由的,您就是我儿的贵人。”校长说:“你这人,怎么认死理,我哪有什么理由做你儿子的贵人,招生你也知道,牵涉千家万户。我帮了你,马上有一大帮人来找我评理。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曹贵人说:“我儿跟别人不一样,情况特别。”校长没有办法:“好,好。你帮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冠冕堂皇让你的儿子进县一中。”
曹贵人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上,说:“这是国家残联的,这是省残联的,市残联的。都是红头文件,亮人眼睛。”校长很意外,仔细看过一遍,发现三个文件里跟读书搭点边的文字,都让曹贵人划上一道道红线。曹贵人说出了一番理由,让校长着实吃了一惊。曹贵人说:“照顾一,残疾人子女,弱势群体,可以;照顾二,儿也残疾,也是弱势群体,也可以;照顾三,两个人弱势,弱上加弱。现下我同等交赞助费,不是更可以照顾吗?”校长说:“教育要讲公平的,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曹贵人接了话题,振振有词:“什叫教育公平,文件说了,残联主席也说了,上次县长也说了,他在座谈会上说的,我香烟壳纸还记着呢,是上半年五月八号,省里来领导那次说的:让最困难的弱势群体也能享受优质教育资源,这才叫真正的教育公平。”曹贵人说着就从裤袋掏出一张折叠得很齐整的香烟壳,递到校长眼前,手指戳戳烟壳。校长说:“就怕别人要学样,人家来找我麻烦,你叫我怎么解释。”曹贵人说:“校长,您可以这样讲:你如是跟他一样,也残疾,也是残上加残,也差一分,也同样交赞助费,你子女也可以照顾。校长,不好意思,我不是教您怎么讲,没这意思。”
校长把一堆文件翻了一遍,仔细琢磨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但他很狐疑:“你真的能交上五万赞助费?”曹贵人狡黠的笑笑:“虾有虾路、蟹有蟹洞,不劳贵人担心。”“五万元不是小数,没钱我可帮不了你。”曹贵人舒了一口气,高兴地说:“您放心。”
校长说:“这样吧,你去残联,让残联帮你出具有关证明,写明你家庭以及儿子的基本情况。把这些复印件钉在后面,让我给社会有个交代。”曹贵人随手从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盖着县残联鲜红的印章。他笑着交给校长。校长盯着曹贵人,他发现这个残疾人的笑脸上布满皱纹,每一道皱纹都爬满狡诈,笑意后面是深不可测的谋划,不由深抽一口凉气。
曹贵人的儿子终于遂愿进入县一中读书。旁人都很羡慕,说曹贵人有本事,有贵人相助。曹贵人也不解释,只说上面政策好,对老百姓,特别对残疾人是真好。
上学前,他把儿子叫到身边,对儿子说:“儿子,我们残疾人,要识得自己的弱。不要像有些人,刺猬一只,动不动缩成一团,外面全是刺。我们要识得借力,要把比我好的人都当做贵人,矮三分不吃亏。碰到老师,碰到同学啊,都要点头,都要笑。万万记住。”
曹贵人的儿子记住了父亲的谈话,上学后与人很好相处,碰到谁都笑脸相迎。同班同学都喜欢这个侏儒,对他都很照顾。饭卡用完了,就有同学替他刷卡。作业做不好,有同学帮他解题。但成绩却一直跟不上。每回考试结束,儿子都不敢把成绩单给曹贵人看。曹贵人从不向儿子索取成绩单,一点不在意儿子学了什么,考了几分,笑笑说:“儿子,只要努力了,成绩不要紧。将来,你有了这帮同学,不用愁了。他们都是你的贵人哪。”
校长一直不清楚曹贵人的五万元赞助费哪里来的。他一直想问一问,可是好久没有看见曹贵人。角落的两株发财树都耷拉下树叶,枯叶落了一地。校长问新来的送水人:“老曹不送水了。”送水人说:“听说老曹开学前,好好的就住了医院,没有几天就出院。出院后三个月又住院了。”校长问:“他什么病?住哪里?”送水人边换水边说:“不知道。”校长摇摇头,叹一口气:“老曹不容易。”
曹贵人就住在本城肿瘤医院。他本来就是残疾人,现在已经缩成一团。他很虚弱,精神却特别好。秋日的阳光照满医院,梧桐树叶到处飘落。他坐到阳台上,一遍又一遍给病友们讲自己筹钱供儿子入学的故事,满脸都是憧憬。但他只字不提自己跟校长的故事。病友们听得很入神,佩服曹贵人的付出。
儿子很孝顺,每天晚自修结束都来病房陪护,每次坐曹贵人身边,都会情不自禁抚摸父亲腰际那个伤疤,心中一阵酸楚。他的脑海就会幻映暑期那一个情景:滴着鲜血的父亲的肾,被医生从父亲佝偻的腰际取出,放进另一个人的腰际;一叠鲜红图案的百元人民币,从另一个人的口袋拿出,被卷入学校的点钞机。
他的同班同学也三五成群陆续来看望曹贵人,有人给花,有人给水果,也有好多同学给钱。一次,儿子的同桌拉着父亲来了医院。同学父亲,是个地产商,穿得一身名牌。他站到曹贵人的病床前,仔细询问了病情,最后拉着曹贵人说:“你筹钱供儿子入学的故事我都听说了,老曹,你真的是个好父亲。佩服佩服!我会帮你的。”曹贵人心想: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曹贵人的医药费有了着落。曹贵人很高兴,这是多少次梦中的情景。曹贵人千恩万谢。同学父子走后,曹贵人对病友说:“他们是我儿子将来真正的贵人哪!”(责任编辑 徐文)
谢卫民,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协小说创委会主任,三门县作协主席。出版有小说集《山里人》,诗歌集《滑过花间的鸟语》。先后在《海燕》《文学港》《东海》《上海滩》《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2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