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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 迹

2014-02-23贝西西

延河(下半月) 2014年7期
关键词:美的身体

□ 贝西西

痕 迹

□ 贝西西

1

这座公寓的电梯间里装满了镜子,人一进去甚至会生出一种玄晕来。镜子里人影晃动,光怪陆离的。

安美生涩地在站在人中间,头微微低着,白色的平底鞋,淡绿长裙,头发漆黑,齐排的刘海横在眼睛上面,显得眼睛更深,深不见底了。

一声铃响,十八楼到了,施南带着安美走出来,进了自己的房间。这幢楼的十八楼是顶层,走到楼道的尽处,拐个弯沿楼梯上去便是楼顶。开了门,施南看安美换鞋,孩子样地蹲下去,不像别的女人穿着高跟鞋都是站在那里,手扶鞋柜,单脚翘起,很优雅。施南对女人太熟悉了,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他看女人更多会注意一些细微的东西。他知道这些才是一个女人无法掩饰的内在。

施南算是个公共知识分子,文艺评论家,还在大学里带课。施南的文艺评论发表在各个报纸杂志上,一星期还会上一次电视节目,与另一些名家讨论时事与文艺。安美是来旁听施南课的一个学生。第一次来听课,施南在讲台上便注意到这个女孩子了,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身材丰娆,却总是穿浅淡和深色的衣服。她总是抱一个大大的笔记本,走进里面的位置时总有一点憨胖,一路别扭地挤过别人的座位到最里面那个空位,仿佛自己影响他人的任何行为对她来说都是难的。施南看着那大大的笔记本有时觉得好笑,他的课有这么多笔记好记的吗?

安美总是思考,思考时眉头一动一动,这些施南都看到了,心下暗暗地笑。施南有一年多没有女人了,结过两次婚,都离了,现在一个人生活。这些年也经常有女人出没于他的生活,这对施南这样的男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前两次的离婚,每离一次婚他便要从一个房子里搬出去,因为他实在不喜欢过去的痕迹留在他的生活中。现在,第二个妻子,每隔一个月还来他这里,是一个作家,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也可以说是良好的身体关系吧。

安美坐在客厅的地上,翻看一本画册,施南端一杯果汁来给她。安美仰起头来,漆黑的头发向后荡去,阳光这时正好从窗户投进来,投在安美的脸上。那脸美得真是无邪了,鬓角有着淡淡的茸毛,仿佛这脸是一颗果实了。安美的眼睛极大,看着施南,直视施南的眼睛。这时,那眼睛不是深不见底了,黑得像是透明,里面转换着小小的影子,眼睫毛忧郁地忽闪一下,这眼睛因了全无内容而充满了内容。

施南抱出自己很多的画册与摄影集来让安美看,那些影集里有很多女孩子,都是施南曾经的作品。施南也坐到地板上,腰腹让他感到有了一点困难,到底是有了点年纪,虽然他还很结实,但毕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

安美的头发垂下来,埋头看那些摄影作品,突然她抬起头来说:“你很喜欢这个女人……我看得出来。”施南望去,那是一个泰国女孩,美艳无比,皮肤略略呈深麦色,当时,她在一只船上,他们要分开了,她趴在船上凝望着他,他仰视着她,拍下了这张照片。施南微微笑了一下,说,你怎么明白那些年前的事情呢?说完这话,他突然感到有点以年纪自傲了,又微微笑着看她。

安美并不在意,继续翻看那些画册和相集,手指还快乐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有点调皮。施南记起,那一天在大学里,突降了大雨,他在一个走廊里躲雨,这时突然一个女孩子冲进来,泥水也一起被带进来,长发上全是水气,伴着青春女性特有的气息一起冲过来。他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安美,曾经来旁听他的课的,那次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施南拿起一本画册来,指着一幅名画上躺在那里的一个女人说,你看,你很像她。安美笑了,很不相信似的。施南用手将那个女的其余部分盖住了,只露了一双眼睛来。安美奇怪了,真的,是很像她的。

安美拿过来看,却不小心碰翻了果汁杯子,她小兔子一样迅速蹦起,将相册与画册抢救起来,抱在怀里,脚上是鲜红的西瓜汁,非常醒目。她低着头漠然地看着自己脚,好像那脚不是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些相册和画册。施南又要笑了。

在浴室里冲洗脚的时候,施南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水流哗哗的声音,突然心里有了一丝悸动,他非常想进去看看安美冲洗脚的样子,是不是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拿着淋浴器,头发垂下来。

那天安美走后,施南看着鞋柜旁边两只歪歪扭扭的拖鞋,久久看着。他突然发现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么好奇。他总在想象她,想像她怎样走进电梯,怎样走出这幢楼。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晚秋的阳光正好晒在她的头发上,那头发开始有点温热……

2

一打开门,施南便看到一双银灰的高跟鞋,镂空编织背包挂在储物架上。浴室传来水声,施南就知道前妻董倩来了。

董倩虽然住在这个城市,但却是个大忙人,在一个出版社作总编。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这个位子上也是正常的。一天从这个城市飞到那个城市的,两人都是匆匆忙忙地一两个月见一次。常常她从一个城市刚到这个城市时便会来施南这里。

施南倒杯酒,坐在沙发上,慢慢吮着。一会儿,董倩出来了,穿着件吊带睡衣,暗紫色,下摆有几朵镂空的蕾丝花。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来,笑盈盈的。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来,扔给施南,那是她新出的书。

照例,她是要在这里过夜的,晚上他们做爱。前妻虽然瘦削,但却激情饱满。施南很放松,因为他们之间简直是太熟悉了,身体上哪一块皮肤可以准确地牵动神经,他都知道,他都清楚。施南也还算健硕,皮肤与皮肤碰撞得劈啪作响。周身仿佛长满了细小的电火花。只在这一刻,他觉得与前妻是共通的,他们曾经是了解的。

完后照例要抽烟。董倩在抽,靠在床上,点一支烟饱饱吸一口,烟雾便在施南与董倩之间缭绕,透过烟雾施南看过去。有时施南便有了一点怀疑,觉得像梦境一样。他们的性事,倒象是施南在照顾董倩一样。董倩在他面前撒娇,带有一点由着她的感觉。但施南在心头隐隐知道,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有在小小的电火花烧遍全身时,他才感受到一点快感。他们照例交谈,谈到很晚。施南与董倩可以谈很多事情,从文艺谈到时事,谈某个共同认识的朋友拍的短片,但,唯独不谈自己。

往往第二天清晨起来时,董倩已经走了,施南的生活比董倩的生活要懒散一些。她也不大告之自己的行踪给施南知道。施南看着身旁那个被窝上隐约的痕迹,突然有了一点不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董倩了解施南,她知道,他们俩人也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持淡淡地交往,如若在一间房子里,必要剑拔弩张。

走到客厅,施南看到董倩喝了一半的牛奶,牛奶杯上也有淡淡的痕,是董倩擦了唇油后的唇印,淡桔色的。他拿起杯子到厨房冲洗起来。

3

安美第二次来施南房子,他们便做爱了。他们吃完晚饭,回来后,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一个国外的纪录片。

他们没有拉灯,在黑暗中喝着两瓶德国黑啤,啤酒瓶在黑暗中是透亮的,安美的眼睛也是透亮的。那个纪录片据说还是当年奥斯卡的最佳纪录片,叫《灰熊人》。一个热爱灰熊的人一直跟踪一个大的灰熊群落,他带着自己的女友一起住到了丛林中,那些灰熊真的与他们和平共处,他给每一个灰熊都起了外号,不停地对那些灰熊说,I love you。他说,你如果爱它们,它们会感知到的。但最后,这个人却和自己的女友在一个深夜突如其来地被一只大灰熊攻击了,两人双双葬身熊腹。在最后关头,他向自己的女友叫到,走走走……他自己却没有走,女友没有离开他,镜头的巨烈摇晃中,悲剧发生了。

安美看着荧屏,手臂抱紧双膝,眉头一动一动的。施南在这边说:“人类总是太自负,总以为可以常握自然法则,其实任何看似你掌握的自然都是一种假象……”施南还准备继续自己对于人类学与社会学的观点演说,这时安美回过头,看着他问:“那么年龄的差异算不算自然法则……”这个问题引来片刻的沉默。施南心底一动,他知道安美说的是她与自己。

这时,在黑暗中安美探头过来吻施南,这不正是自己的目的吗?在心底里,施南问自己。可真正安美吻他时,他却呆住了,这样突然,在他准备一场关于人类学的论断时,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过来吻他了。

隔着放在中间的两瓶啤酒,安美吻得有点困难。她一只胳脯在那里艰难地撑着地板,身子向前探着与他接吻。他起身将她抱起,两手卡住她的腰,压上去吻她。她沉浸在他的吻里,缠绵的,用力地吮吸着。突然施南感到这个女孩子像是一个井一样,太深太深了,将自己吸将进去,不能出来。

身体倒在床上发出“嘭”的一声。他去解她的衣扣,她却推开他的手,坐起来,那是一种粘连似的衣服,如裂锦一样,用力一撕,突然之间便打开了。那身体仿若蹦跳出来一样,跃在他眼前,耀得他有点睁不开眼。

他抚摸那身体,饱满的,蓬勃的身体,微微燃烧的体温,灼着他的手心。床上的事情他真是太清楚了,可面对这样的安美,他还是有了一点紧张。安美安静地看着他,充满柔情。他将被子扔下床,在白色床上欣赏安美的肉体。这身体甚至有了一点孩子气的憨笨,更充满诱惑。施南有过的女人太多了,但他没有见过像安美这样单纯的身体,每动一下仿佛都是行为语言,告诉他许多东西。他不用听安美说话,只要看她的身体,就知道她想怎样。

你肯定有过许多女人吧?安美嘴里含着一颗葡萄问施南。你呢?有过多少个男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肯定男友也不少。她笑了,笑时葡萄不小心滚到床上,于是她钻进被子去找。施南看着安美钻进被子,鼓鼓囊囊地,笑出声来,他觉得快乐极了。

找着那颗葡萄,放进嘴里,安美便去洗澡。可能水没有调好,烫着了她,他听到“哎呀”一声,接着便是身体撞在墙上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真可爱,像只结实的小鹿一样,莽撞而单纯。

走出来时,安美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施南看着她,那胸部真是极美的,在腰部影出淡淡的阴影。施南简直要陶醉了,他伸出手指在那乳房下方划出一个曲线,道: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条线。安美笑了,向他做鬼脸。

两人躺了一会儿,安美要走,施南道,我送你。胡乱套了件风衣,便起身送安美出门。站在门口,安美突然说,上楼顶上转一圈?于是来到了楼顶,天上满是繁星,向下望去,十八层楼下的路灯显得异常矮小。安美拉着施南的手探头向楼下望,然后说:爱就象向下坠落的感觉,似乎是不见底的……

施南怔住了。他想,这是他这年纪该说的话呵。

4

学校里已经有人开始注意施南和安美了。不过无所谓,安美只是校外来旁听施南的课的,也不算施南的学生,经常可以看到两人骑着自行车,轻松驶过校园的草坪。

倒是安美有时常常令施南有点不知所措,经常,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一起吃晚饭的,中午安美却打电话过来说取消了,仿佛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安排一样。施南不免有点不舒服,以前施南也交过很多女朋友,也有年轻女孩子,但都是这些女孩子缠着施南。她们完全都成了施南的轻灵小点心,她们的心像明镜似的。虽然晃出很多影子,但施南很清楚,那不过是他在她们心里的折射,主动权始终在他这里。

他对安美说过,让她搬过来住,但安美却非常肯定地不原意搬过来住。很多个夜晚,在缠绵过后,在安美的体味还残留在施南身上时,安美悄悄起床,踏着月光走了,这让施南非常怅然。

施南记不清有多久,他没有自悲过了。可现在他突然开始自悲,为自己的年纪,为自己的身体。没人的时候,他站在卫生间里看自已的身体,墨绿色的磁砖映衬之下,那身体还算结实吧,但也确实有了小小的肚腩,必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啊。在卫生间里看自己身体时,施南开始回忆,二十年前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的,接着便开始想像那些安美身边的年轻小伙子的身体是怎样的?突然施南发现他是在嫉妒了。

现在的施南更加开始迷恋安美的身体,常在安美不在时,拿一只碳条来在纸上勾勒安美身体的素描,浮在水里的,躺在床上的,在淋浴的,头发水草一样地散开来,眼睛望着他。施南不愿相信他爱上了安美,到了这个年纪,他从来不轻易说爱,连自己都骗不倒似的。可明明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等待手机响起。施南将那些素描的画放在自己书房里,藏好,像藏一个宝贝,带着小孩子似的心情。

安美有时过来也会做饭,这是施南没有想到的。她们这年纪的女孩子有几个会做饭的呢,但安美会。安美煎七成熟的牛排,上面撒满黑胡椒粒,旁边还卧一个白胖胖的蛋,咕嘟嘟冒泡,旁边还摆两朵西兰花或者一撮迷迭香。安美做饭时,非常专心,自己也轻轻地咬着唇,仿佛已经尝到了饭食的美味。

这样的夜晚,是静谧而美好的。享受完美好的饭食,仍旧在床上缠绵,安美会在床上吃冰激淋,这在往常于施南而言是不能接受的。他不能接受任何女人在他的床上吃冷饮,但安美可以。冰激淋不小心掉一块掉在安美的胸上,安美赶紧用手去从自己胸上一刮,放进嘴里,再无邪地看一眼施南。这个动作简直太有挑逗性了,施南甚至愿意,那一盒冰激淋全扣在安美的身体上,让他一点点舔干净。

当安美的身体波浪一样在施南的身体下起伏时,安美从来不会闭上眼睛。她用手抚摸着施南的头发,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深入、探寻,最终与黑暗溶为一体。身体感受的极限出现时,他感到她的身体仿佛在痉挛,微微而细小的抖动,安美总是说:带我走,带我走,带我去你那里……这时安美会闭上眼睛,她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但施南却听得怦然心动,眼里涌出薄薄的一层泪来。

平静下来时,施南问安美,你想让我带你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你总是说让我带你去我那里……其实这样的话不用问,施南明白,可施南还是想从安美的嘴里说出来。

兰增干 书法

安美沉默了一会儿,她用手指在床头柜上画着圈,然后说,我上中学时看了一本书,好像是杜拉斯的,我记得那里有一句话,大约意思是:“人人都爱你年轻时如花的美貌,而我更爱你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这句话我一看到,就像后背被人敲了一下,接着就流泪了。

施南突然紧紧抱住安美,他知道,这一刻起,他真的是爱上这个女孩子了。抱了她后,他突然感到一些沉重,他发现自己无法面对了,怎么办?他要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子,以前他在心底里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夜色深下来时,安美照例起床,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从来不会将自己的东西拉在这里,仿佛一点痕迹都不愿意给施南留下。她的包总是很大很大,装着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大大的布袋子似的,背在身上,然后悄然消失。

安美穿上鞋,施南恋恋不舍地问:“不能留下来吗?”安美笑了笑,刮刮施南的鼻子,然后关上了门。她走路总是没声音,又喜欢穿布鞋,或者编织鞋,总是悄然。

第二天早上醒来,施南往往会产生一种惶恐,他觉得这个女孩子从来没出现过似的,他在房子里一点也找不到她的痕迹。只有一次,她趁他睡着了,悄悄走了。那天的床单是新换的,上面有一个她睡下的痕迹,一个梨子型的痕迹。施南看着那个痕迹,突然有点感动,他告诉自己安美是存在的,这个痕迹告诉他了。

5

董倩坐在沙发上流着泪,将一只眉笔啪一声扔在茶几上。她叫道,我以为你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原来你这里还有别的女人的出现。施南看到那只眉笔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先是有一丝惊喜,然后开始想编借口和理由,却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出现过,董倩太了解施南了,每一次施南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出来,某个同事带着女儿过来了,顺遍在这洗了个澡。共同的一个朋友新交的一个女朋友过来了用了洗手间,等等等等。

在施南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他不想让董倩离开自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董倩像他的镜子,可他明明知道,他是不爱她的。难道是为了那信手可得的性,还是为了多年俩人的熟悉,他也说不清。一旦感到董倩将永远从他和生活里消失掉,他便会有一丝恐慌。

但这一次,施南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董倩感到了紧张,她睁大了眼,对施南说:“阮施南,你还动真格的了?你当你是小伙子吗,这个小丫头多大了,你告诉我……”

董倩的嘴在那里不停地动着,施南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定定地盯着那只眉笔看,过了一会儿,只听董倩尖叫了一声,啪一声甩门而去。

施南起身开始在房子里寻找,很可惜,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这只眉笔是安美的,施南见过。

换了衣服,施南要去学校了,今天有他一节大课,讲美学概论。进了教室,施南便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安美,安美今天穿了一件玫瑰红的T恤,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下课后,安美与他一起走,说是要去吃肯德基。两人一路走着,经过校务处的过廊时,施南看到了镜子里的他与安美。他突然发现自己与安美站在一起竟然如此地老,真的像她的父亲一样,这一看,真的让他有点心惊肉跳了,心里有点惶恐。安美仿佛看出了什么,问他,怎么了你,脸色突然就不好了。施南笑笑,说,一听吃肯德基吓得呗。安美笑了。

坐在KFC里,四周都是学校里的学生,安美吃鸡米花,不时有同学向这边望一眼,施南原本对这些毫不在意,毕竟常常作演讲,上电视,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了。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有点不自在,手指微微颤动,总想抓住点什么。

安美突然对他说,我有一只眉笔拉在你那了,你看到没,收好了,我要拿走的。这样的话,在这个时候说起,突然让施南感到一点点悲哀。

6

他们有点疯狂了。常常一进屋子,施南二话不说,便将安美抱起,走向卧室,甚至,不用卧室,客厅就可以了。他一定要看到赤裸的她,那些衣服多么烦人,绸缎的,棉麻的,什么也没有安美的身体来得舒服。

他狠狠爱她,有点赌气似的。这让安美很奇怪,她常常摸摸他的头问:怎么了你?安美这样问时,他就有点委屈,可为了什么而委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年纪的两倍,却还在这个女孩了面前觉得委屈,这简直有点矫情了。施南自己也这么觉得。

安美不在乎,她的身体变得更加丰美,像膨胀起来的柔软的雪。她来他这里还是背一个大大的袋子,走时用胳膊将床头柜上,卫生间里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一起扫进那个大袋子里,然后蹲在门口系鞋。施南知道留不住她,只远远看着,有时他觉得与她完全是分离的,中间隔了一大段的空白。这空白里填满了东西,走不过去,她会从她那里跳到他这里来,与他相会。而他是不能的,他跳不过去。

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约好去爬山消暑,山上有很多竹子,下了雨是轻灵的世界。山上常有路人当他们是父女,这时安美总是装着不经意,一种小无赖表情,而施南却略微有点尴尬。沿着那石阶一级一级往上爬,他竟真的感到吃力了。数不清的台阶啊,一阶一阶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安美在上面缓缓爬着,他却不断地泄气。不知为什么,和安美在一起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幼稚,情感让他原本健硕的精神体魄越来越缺少勇气。这是为什么?

晚上,他们住在半上腰的一个小旅馆里。这小旅馆里有清新的竹筒闷饭,安美的食欲大开,嘴上沾着饭粒,快活得不行。闷饭里有排骨,吃过后嘴巴都油光光的。安美挥舞着筷子,让施南看着简直觉得有点孩子的放肆了。她也不怕胖,施南暗暗想,什么时候吃饭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饭后散步,绕到旅馆的后面,便是幽深的山谷,有水流的声音,不知是哪里有水在流动,他们一天的爬山并没有看见溪水。还有莹火虫,在远处一闪一闪。临了山壁向下看,下面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安美说:从这里掉下去,找都找不到了吧。施南愣一愣,他突然想起,那一次安美在楼顶上说的话,爱是坠落的感觉,而且是不见底的坠落。此时,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偎着坐在临着山谷修的一个亭子里。亭子上方有一盏微弱的灯,发出昏黄的光来。他们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山里的湿气一遍遍向他们身上蔓延,才起身回房。

7

施南近来突然感到手臂发麻,是右手,他不知怎么回事。上个星期他还有力地将安美甩在床上,可这个星期不知为什么手臂却有点微微的麻痛。

他谁也没告诉,悄悄去了医院。看病的是个老相识了,施南认识。老人白发苍苍,问询完一切,看过脑电图和心电图后,老医生对施南说,这可能是中风的前召呵,有些容易使身心激动的运动要适可而止。施南知道,这是老医生对性事的暗示。

施南是从医院走回家的。他突然产生疑惑,他是否能和安美在一起,二十多年的相差,他如何面对她呢。他能给她什么,他发现,这场情事有点荒唐了。

安美呢,他对安美的了解有多少?他知道安美的父亲也是一个大学里的教授,母亲是一个翻译家,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下来他一无所知,甚至没有见过安美的家人,甚至连安美的聚会他也不去参加。他是安美阴影里的一个人。他如何融进这二十多岁女孩子的生活?现在,现在连这他们之间最稳固的联系都要适可而止了,他还剩下什么?

施南抚摸着还是有点微微麻痛的右手,非常茫然。

这时,电话响了,是安美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恐惧,吓了一跳似的,有点矛盾,他按下了拒绝键。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听安美的电话。这一年里,他常常是盼望着这手机在黑暗中亮起的。这手机在黑暗中亮起,他身上所有的细胞仿佛都跳跃起来一样。

他顺着路一直走下去,也不知该走向哪里。他也不想回家,就想这么一直走下去,甚到顺着一个花坛走了一圈又一圈。他站在街口徘徊,汽车的声音不时响起,有灯光慌乱打在他身上。此时的施南觉得自己很绝望,真的很绝望。他的前半生,充满了女人,光怪陆离地出没于他的生活,此起彼伏,丰富着他的阅历,浇灌了他的野心,但今天,他对自己感到绝望。

半夜时,回到房子,他冲了个冷水浴,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身体,发现那个身体竟然也变得虚弱了。肌肉松驰了,腹肌上长出几道皱纹,这一刻,在冷水的淋浴下,施南有点想流泪了,他蒙住眼睛,任冷水自头顶倾泻而下。

从那一天起,施南便开始不接安美的电话,虽然每次那电话响起,他都有一点迟疑。安美来找过他一次,她明显感知到了他的退让,像是不能一起往前走的两个旅人一样。他们做爱,缓慢而缠绵,不再迫切,如同耐心地锯一棵不可能锯倒的大树,有了茫然。

慢慢地,安美真的不再打来电话了,像是所有一切的表达,安美都明白似的,像是从和他交往的那一天,她便明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一样。

安美真的从施南的生活里消失掉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他们甚至连正式的分手都没有说过,突然她就不再来了。那支眉笔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安美带走了,十八楼的这套房子里,没有了一点安美的气息,什么也没留下。没事时,施南在储物室去翻,他可以翻到很多以前他的艳史留下的东西,一个香水瓶,一张照片,一条链子,惟独安美什么也没留下。他现在突然特别渴望这房子里能出现一只安美的东西,一点点的痕迹,好让他留恋。

有时施南觉得像是变了一个魔术,瞬间他的生活便恢复了真空。董倩也不来他这里了,有一次用信封礼貌地归还了门钥匙,结束了他们之间淡淡的身体关系。这套房子现在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连自己的呼吸他都听得见。

他照常上课,去学校,照常写评论或者偶尔与某人有笔战,也还上电视作节目,只是生活真的像是透明了一样。每天早上起来跑步,喝一杯高钙奶,他觉得自己要想不起安美了。

一年后,他换了手机号。扔掉那张卡时,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张手机卡躺在垃圾筐里,有了一阵心痛。

8

又一年后,他开始带研究生,还获得了一个什么关于文艺评论研究的奖。那一天,好多人给他庆祝,他真的有了长者风范,微微笑着,在席间接受朋友与学生的祝贺。他轻轻抿掉一杯又一杯的红酒或者白酒,听这些液体哗哗地从他身体里流过,像是很快乐似的。

回来时,已是午夜了,他稍稍有一点恍惚。踏着月光回到了家,上了电梯,电梯里依旧满是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已,有了一种浮燥气。他扭过脸不看自己,心里觉得有了一点空。此时的他脸微微有点红,空气里散发着酒精的气味。他用鼻子嗅一下,笑一笑。

铃声一响,十八楼到了。他走出电梯,掏出钥匙,突然在一瞬间,他接着便热泪盈眶了。是安美,他看到了安美。安美坐在地上手臂抱着双肩,头发盖住了脸,她好像等了很久很久似的,睡着了。他慢慢也坐下来,把外套盖在她的身上,与她一起坐下来。此时,正是午夜,楼道里静悄悄的,有保安来巡视。走近他时,他冲保安竖起一只手指在唇上。那保安认识他,便自顾自地走了。十分钟后,安美醒了,她抬起头,看到施南,伸开手臂抱住他,那么自然,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父亲一样。施南的泪又流出来了,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两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踏实,柔软,像海洋一样。

进了房子,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安美回来了。安美静静地看着施南说,我得了癌症,是乳腺癌。她仰着头,施南记着安美这个表情,第一次来这个房间时他便被这个表情感动过。他软软将安美搂在怀里,没有一丝震惊,真的像海洋一样,接住了她。安美说,起初,她摸到左乳有一个硬块,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认为最有效且不留后患的方法是切除胸部。说到这里时,安美突然委屈极了,委屈极了,在他的怀里呜咽。她没有告诉家人,在第一时间却只想告诉他。

安美突然在他的怀里狠狠哭道:“我以为的,我会再爱上别的人,别的男人,年轻的男人,可是我发现离开你之后,我无法再和任何人在一起,没有人比你更喜欢我的身体,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的感受……”

施南紧紧抱着安美,任她在自己怀里打抖。他感受得来她的害怕,但他一点都不怕,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有了很多勇气。

那天晚上,他摸到了那个肿块,小小的,像是一个鸽子蛋似的。安美的胸部依然是完美的,他看着黑暗中的那胸部,心想一定要好好的记住安美的这个样子。这是他的安美,永远的安美。

安美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睡着时,眼上还有一滴小小的泪。他吻了吻她,看到她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甜意。

9

两个月后,安美作了胸部切除手术,手术作得很彻底,一点不剩。

术后第一次见到安美时,安美像一朵瘦弱的菊一样,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丰美。他想,以后一定要让她再丰美起来,她会胖起来的。

安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他,他们默默看着,夜深了,他躺到安美的病床上,用胳膊环着她,亲吻了她。在这一瞬间里,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心底里轻微地响了一声,好像什么在他的生命里划过,留下了痕迹。是的,是痕迹,他终于感到有一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带着疼痛与恒久,而这些,都不关情欲。病房里的钟滴滴答答地响着,一点一滴的时间流走了,两人亲吻着,他们感到什么东西从他们身体里向对方流去,柔软的,深沉的,像流沙一般。他们终于融为一体,她的身体成了他的,无所谓喜欢与憎恶,不再有选择,只有接受,源源不断地接受。

施南说,我终于感受到爱了。

安美说,我终于觉得爱的感觉不是从十八层楼向下跳时的坠落了,是上升的,去往那里,去往你带我去的那里……

夜深了,他们睡去,像是要睡一生似的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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