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随笔
2014-11-14马金莲
◇ 马金莲
马金莲随笔
◇ 马金莲
父亲
父亲,我一再品咂着这个词。可我发现自己无法洞彻这个普通词语蕴涵的全部意义。就如我无法洞悉父亲内心的全部悲喜。很多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幼稚,甚至可笑的。可我还是常常望着父亲的身影走神。我无法全然读懂父亲,不是因为父亲这本书太过深奥,相反,而是过于普通,过于质朴。质朴的表象下,是难以言说的厚实和沉重。
父亲这辈子经历坎坷,极不平顺。偶尔说起小时侯上学的事,他免不了讲述一番那时的情景。家境贫寒,上高中的父亲还穿的是奶奶用她自己的裤子改做后的裤子。每个周日的午后,父亲就得出发了。背上书包和馍馍口袋,到六十里外的兴隆去上学。而这六十里路,是他一步一步走去的。每个星期里都得重复这样的事。而呆在家里的周末时间,他哪儿是在休息啊,在推磨,在动作笨拙地缝补脱帮的鞋子,破开的裤裆。最难的还是推面的事。奶奶忙队上的活计,他只能自己为自己推一点面,背到兴隆,交到学校的灶上。家里总是吃了上顿缺下顿,等奶奶从队里借来一升杂粮,父亲急急忙忙推,一来怕天黑赶不到学校,二来,怕爷爷回来遇上。爷爷脾气暴躁,加上生活艰难,他的火气总是极大,大到随时会爆发的程度。他看着大儿子背走了唯一的一点口粮,破口骂起。骂奶奶养出这么能吃的儿子,骂父亲念啥鬼书,骂自己命苦活在这样一个儿女众多的家里,后来干脆骂树顶叽喳的麻雀。他就是联系不到自己的头上,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心里时时记挂着曾经在新疆遇到的一个据说远比奶奶好看的女人。
爷爷怎么想得到呢,父亲背着那点杂伙面,边走边哭。出了庄子,路过无数的人家,看见自己的同学们一个个背着高高鼓起的口袋,父亲说他躲到没人处,脱下烂棉袄,塞在口袋里,口袋鼓起来了,看上去与别人没什么两样。甩着脚板赶路的十几岁的少年,心里揣着一面鼓,一路惴惴地思量着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难题。灶上的那个做饭师傅,肯定又会嫌自己的面太少,颜色不白,粗糙。黑着脸不收他的面。父亲总是像个无赖一样,跟在师傅的身后,用含着哭意的声音,低声乞求着,乞求师傅准许自己入灶。说起那个师傅,父亲长叹一声说现在看来,那是个好人,磨蹭一阵,骂我几句,还是收下了。父亲就是靠步行和那些不够分量的面食念完了中学。父亲说他记得,从我们这里步行走到兴隆得用整整六个小时。那些路,独自走过那漫长路程的日子,已经深深刻在父亲的记忆深处,每当说起,父亲的声音里会有一丝明显的颤抖。
父亲忘不了以前那些艰辛。在乡政府上班的那些年,他的自行车后总会捎带上那些步行去赶集的人。庄子里,谁家遇上困难事,向父亲伸手借钱,父亲总是想法满足来人。往往弄得自己家捉襟见肘,困顿不前。日子长了,母亲免不了抱怨。父亲呵呵地笑,说母亲是妇人家见识,谁家没个紧迫时节。有些刚分家的年轻人,手头困难,借出去的钱三五年还不上,凑巧遇上了,如果母亲不在,钱数不是太大,父亲就呵呵笑着说算了算了,我都忘了,送给你了。过后母亲知道了,气得不行,可惜已经迟了。每年的开斋节,家家炸馓子油香,宰鸡做菜,把节日过得红红火火。总有那么几家人,日子紧巴,揭不开锅。父亲从寺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叫我们赶紧给穷一点的人开斋去。拿上一包油炸食品,端半盆子菜,送到家里去。在这些人家里,我们发现,他们远比我们贫穷,尤其是下庄的哑巴家,在这节庆的日子里,居然也是冰锅冷灶的,哑巴看见我们,顿时脸上笑开了花。我们把他们的土窑前后看遍了,这才真正明白父亲为何总是不顾母亲的抱怨,把救济让给哑巴,把自家面背给哑巴家,叫大家把旧一些的衣裳送给这些人。我们本来已经十分贫寒了,可是,是父亲,让我们年年走进更贫寒的人家,让我们亲眼看见了生活里的真实。叫我们明白人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生活,面对苦难。
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命运并不会因此而善待他。年过半百的时节,父亲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那是一场灭顶大灾。为弟弟看病,我们变卖了仅有的家产,一贫如洗的时候,弟弟走了。留下年迈的父母,空落的土院子。父亲从不当着我们姐妹的面哭,在我们面前,他一遍遍说着宽慰的话,告诉我们人活在世上,就得面对这些,伤心是没有用处的。可是,我分明看见,他一夜间老了,老了不止十岁,脸上蒙着厚厚一层土。母亲说他半夜总是哭醒。
父亲的哭声我们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一个男人哭天抹泪的样子。可是,父亲的脾气日渐坏起来。对着永远哭泣的母亲,他失去了耐心,动辄发火,怒气冲冲。我们躲在角落里,打量着变得陌生的父亲,听父母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琐事对骂,争吵。他们甚至用毒狠的言语彼此伤害对方。我和妹妹们,我们在无声倾听里学会了忍耐与面对。我们曾经有一个那么完好温暖的家,父母是那么和善的人,他们的关系那么和谐,我们的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春风。可是,不等我们长大,生活就撕开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让我们看见深藏其中的破败与真实。面对生活里突然呈现的暗沟,我们像受伤的小兽,各自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默默舔拭着流血的伤口,打量着这个难以预知难以说清的人世。新的学期开始了,我们等待着父亲的反应。有不少人在劝说父亲,叫别再让我们几个女子继续上学了,女子嘛,顶什么用呢。庄子里念书的女子不多,能念到初中的几乎没有。他们相信一个古理,女子念书没有用,无论如何是别人家一口人。父亲肯定为大伙的劝说动过心,可是,开学的时节,他按时掏出学费,记得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没有听到往年那些简朴的鼓励话语。我们在学校里重复着日子,父母在乡下的老家孤苦相守。那时的老家不通电话,我们一个学期也不会联系,我更不会写信。有一度,我与父亲的联系,只是按时拿到他给的生活费。随着血汗钱曾经传递过来的浓浓的亲情,被我渐渐淡漠。我梦里想起的是父亲忽然陌生的嘴脸。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我们在日渐淡忘。学着坚强,学着承受。假期的时候,偷偷翻看父亲近期的日记——他忽然就写起了日记,潦草的字迹,颠倒的语序,像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孩子在黑夜里胡乱涂抹下的一些文字。记述的全是对弟弟的思念,对人世的感悟,父亲在绝望里的挣扎与思索。看着看着,我看见了隐隐泛白的泪光,泪光里老迈的父亲。我的父亲,他是一夜老迈的啊。
日子像秋后的落叶,日渐积淀起厚厚一层。父亲的面目在落叶的风里闪烁。当我嫁为人妇,做了人母,在自己的柴米油盐里沉浮,回望那些日子,父亲的面目竟然还是陌生的。我的父亲,西海固粗砺风水磨砺的男人,我读不懂你,真的,我只是读出满口馨香满口苦涩,可我始终无法读懂你的全部。
那些美丽姐姐
乡村的日子,寡淡如水,清淡无奇,我们那时侯,常常盼望附近的村庄过圣纪,送埋体。只有在这些日子里,这些场合上,我们会看到从四里八村赶来的男女老少,大家梳洗一番,穿戴一新,纷纷赶到一个地方——过圣纪的时候,是在清真寺里,送埋体当然在殁了人的那户人家。最高兴的当然是娃娃们,大家跟在自己母亲或者姐姐的屁股后头,东瞧瞧,西看看,眼里充满了好奇与稀罕。女人们忙于农活家务,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乍一见,那个亲热,凑在一块儿,有拉不完的贴己话。
领着我的往往是姐姐。母亲怀里抱着更小的妹妹呢。姐姐是个不安分的女子,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在人群里东窜西游,一刻也不愿消停。我们像游在人海里的鱼,一旦进入人群,就忘了寻找母亲,由着性子地游逛。那些日子似乎总是晴天,而且总是到了正午,日头明晃晃在头顶处烤着,众人的脸在尘土里掩隐,就看见一院子神色各异的脸面。转悠一阵,人感到很是疲乏,这时候,眼前会忽然一亮,便看见一个好看的小媳妇。可能是刚嫁的媳妇,脸色嫩嫩的,眉毛弯弯的,眉梢嘴角浮着一丝淡淡的羞涩。穿的自然是最新的衣裳,还穿着高跟鞋。那时候刚刚兴起高跟鞋,我们便直了眼,目光随着那媳妇的脚跟游离,真的想不明白,那么细的鞋跟,居然能撑得起老大一个人来。留心细看,有不少大女子居然也穿上了这种鞋子。能穿得起高跟鞋的女子,肯定是有了婆家的女子。我们的目光里就有了莫名的东西,是些说不清的情绪,有些羡慕这大女子,同时,又觉得就这样嫁出去有点可惜。可惜什么,说不清楚。一转眼,人群里闪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细细打量,隐隐记得她是去年我们看过的新媳妇。这会儿已经怀里抱着娃娃,衣裳不再光鲜如初,见了人微微笑着,那脸上,怎么也找不见当初的羞涩与矜持。有一个媳妇,竟然好几年如当初,一直保持着那分新嫁的洁净与利爽。我们看见她不由得惊叹,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干净利索呢,永远像个新媳妇。当女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嘛。可是,时间长了,女人们的议论传开了,她们说那个女人进婆家门好几年肚子不见动静,婆家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准备休了她,另娶一个。女人生来就是生养娃娃的,不生养还算个女人吗——女人们这样发表着她们的高见。后来的日子,我们看见那个女人的日子果然日渐少起来。想来她的日子不怎么好过。最常遇见的是一个瞎眼的女子。我们这里的人说话直,不懂得含蓄。当面就叫她瞎子。瞎女子也不会见怪,乖顺地应答着,跟上一些姐妹在人群里走动。瞎女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狭长的脸上,嘴巴大大的,鼻子也不好看,一只眼睛始终紧紧闭着,另一只眨巴着,据说也看不见的。可她还是喜欢用那只睁着的独眼盯住人看,愣愣地发傻。虚幻飘忽的目光,让人心里禁不住发虚。女人们已经纷纷为这女子发愁。说这样的女子肯定找不上婆家,就算有人要,也会是个残废男人。一辈子人多长,日子咋往下打发呢。瞎女子不知道,一院子的女人都在为她操心呢,她前面的路显然是黯淡无光的。不知道她自己意识到了没有。我看见瞎女子也梳着两个辫子,辫稍上扎着花头绳。她的头发竟是出奇地黑,细长细长的。我喜欢看瞎女子的背影。细瘦苗条的腰身,辫子在屁股蛋子上扫来扫去,显得分外好看。
如果是过圣纪,清真寺的大殿里传出很响的赞念声,女人们的面影就在赞念里隐现,大家一脸肃穆,年轻的面庞上闪现着柔和虔敬的光泽。如果是送埋体,大家就看主人家的男女老少哭泣,看着看着,看的人也噙着一包泪水。尤其是那些大女子,最是心善,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哭,背过身子暗暗垂泪。回去的路上,眼睛红红的。却不影响她们的好看。大姑娘小媳妇,平时是极少有机会这样到人多处去的。农活繁忙,日子艰辛,加上父母管教严厉,大家只有现在可以敞开了转悠一番。她们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打扮得比哪一天都好看。现在想来,那些女子真的都很好看,善良,淳朴,对未来怀着羞涩的期待,日子流水一样逝去,乡村的那些姐姐们,一个个早已嫁往他乡,儿女成群,过着为柴米油盐奔走操劳的生活。老家过圣纪送埋体的人群里,再也找不见她们当初鲜活如花的面影。游离在人丛里的,是一张张新生的陌生的女儿脸。那些美丽的姐姐,她们已经融入生活的最核心部位,已近中年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满地玩耍的娃娃,她们是否看见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无忧无虑的岁月?
我的美丽的乡村姐姐,就算老了岁月,老了容颜,你们曾经的笑颜会永远活在一个人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暗淡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