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坟
2014-02-23王明明
△ 王明明
上 坟
△ 王明明
王明明,男,1986年生,黑龙江人,现居江西。有小说、散文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山花》《长江文艺》《百花洲》《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散文选刊》等刊。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转过山脚,在这条砂石路边,宝平找不到去山上上坟的路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个声音从深山里传来,姜宝平,你连祖坟在哪都不记得了?就连身旁的阿兰都狐疑地问,姜宝平,你到底来过这没有啊?阿兰有些不耐烦。
宝平比他更烦,啥都能忘,这事不该忘。可又能怪谁呢?姜宝平已经有两年没回六场了,大山深处,花草树木都是画师,风雨是裁剪师,把大山变得一天一个样,别说两年,即便像宝平父母那样在六场呆了大半辈子的人,也抵挡不住变化,哪块地被草给封道了、哪条溪因雨水过猛侧溢改道了、哪棵树又被人砍了、哪块荒芜地被人垦成田地了,他们也说不清。他们跟宝平的区别在于,他们在六场的时候,这些细小的变化阻挡不了他们的大方向感,比如他们奔着采山去,或者奔着垦地忙,这些丝毫不会影响他们,他们压根都注意不到这些变化。可是现在他们也不在六场了,退耕还林的“棚改”把他们都迁到了林业局,住上了楼房。一住都住了两年了,他们想必也只能在梦里回想着六场的这些山,感受着它可能发生的变化。
一个月前,宝平在南方给父母挂电话说要带着阿兰回来看看的时候,父亲说,这会儿怎么想起回来看我们了?我们还没死。宝平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知道,父亲对他始终有怨气,这怨气陪伴了父亲五年,也陪伴了自己五年。
姜宝平对六场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五年前。
五年前那次短暂的回乡,宝平给父母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恋爱了。父亲叼着小烟把儿子拉到一旁,啥情况?女孩条件怎么样?母亲又私下打听,相处到哪一步了?
宝平笑而不语,刚认识的,慢慢走着看吧。
说是这么说,其实一点也不慢。宝平回到南方的半年后,就把他们打算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家乡的父母,可带阿兰回六场见父母的愿望却没能实现。路途太远了,宝平和阿兰都没那么多假,宝平这么跟父亲说,实际上是阿兰不愿意跟他回去。路上都得折腾两三天,又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去干什么呢?阿兰说。
宝平不勉强她,父亲也没勉强宝平。婚礼是在南方办的,宝平父母千里迢迢去了趟南方,去见了阿兰和阿兰的父母。
宝平心里的坎却始终都没过去。他一直未发觉,直到他发现阿兰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上了床,直到他们爆发了那次激烈的争吵,姜宝平动手扇了阿兰一记耳光,然后他们的争吵最终定格在他的这句话上:你少跟我谈什么爱不爱的,结个婚你连我家都不爱去!
好,姜宝平,我现在就跟你去,我满足你。回来咱们就离婚。阿兰说。
离就离。这女人没法要了,宝平想,给他带了绿帽子,她反倒还挺有理了。
他们就真的回到六场来了。当然,无论跟住在林业局的父母还是跟现在住在父母楼上楼下的原六场乡亲,他都不可能告诉人家他这次带阿兰回来其实是离婚前的一个仪式。他对父亲说这段时间不忙,刚好阿兰也有假期,好几年没回来了,就回来看看。他见敏感的父亲若有所思,就加了一句,我前段时间做了个梦,梦见我祖母了,想回来给她上个坟。他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兰自然也很配合。然后,宝平假意问了下父亲,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一次六场?紧接着又说,其实不用你去,我能找到。
我也不想去。父亲说。
父亲这么说,宝平也没多想。他脑子里该想的实在太多,跟阿兰人前秀着恩爱,人后形同陌路,又得不被人寻出蛛丝马迹,本来就很累人,他没工夫想其他的。那事发生到现在,宝平从没碰过阿兰,嫌她脏。阿兰也很识趣,尾随着他。阿兰自知理亏,但她也知道宝平不可能原谅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头脑一热,干出了那事,回想起来,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她应约去和某个中年男同事吃了餐饭,然后就上了床。理所应当得连她自己都恍惚事情的真实性。她自己总结的理由就是,或许她没那么爱姜宝平,而究其原因,她觉得是他不够爱她。
宝平一脸愁容。他记得脚下就该有条上山小路的,可现在偏偏没有,那草木茂盛的样子好像这里就不该有路,从来也没有过。他就只能猜测左前方和右前方的那两条究竟哪条是呢?
你到底能不能找到?找不到我就不去了。这时,阿兰气急败坏地撅着嘴,她折了一根柳条敲打着路旁杂乱的荆棘。
本来宝平是打算把那两条路都走走试试的,看看能不能通到祖父祖母的坟。可阿兰一叫,他就火冒三丈,你爱走就走,没人拦着你。就是这了,说着,他拿出镰刀在自己脚下清理起来,你自己回去吧,他对远处的阿兰说。
阿兰自然不肯走,这陌生的深山老林,假设姜宝平挥起镰刀砍向她,她的尸体都不见得多久能找到。如果她不紧随他,迷了路,那后果不堪设想。她听姜宝平说过,他家这边黑瞎子(熊)和野猪、狍子什么都还有。她突然有些害怕,紧紧跟了上去。
啊!宝平的左手食指被镰刀划了个口子,血就流了出来。
你怎么了?阿兰跟上去,让我看看。
不用你管。
你流血了。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也一样。阿兰说。
宝平有些尴尬,很露怯似地,他翻了个白眼,抿着嘴,腮帮子被吸得突了起来。随手蹲在地上薅了几片车轱辘菜。
这是干什么?阿兰问。
止血。宝平把车轱辘叶子塞嘴里嚼烂,然后吐出贴在了伤口上,绿色的枝叶在他伤口处流淌下来。
真恶心!阿兰说。
他瞪了她一眼。这话耳熟,他自己也说过。小的时候,宝平每次玩耍被磕碰到,流了血,祖母就会这么给他弄。他也嫌脏,不干,祖母不由分说,抓过他的伤口就往上贴。他自己也记不清能止血的是不是这种东西,记不清他采下的是不是那种叫车轱辘菜的东西。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突然有点想祖母。祖母一贯强势,在家里说一不二。记得儿时家里种了几株大烟花(罂粟),祖母把大烟花籽熬成了大烟膏,宝平有个头疼脑热吃药打针也不见好时,祖母就会给他吃上一撮,病就立刻好了。父亲不同意,想拦,但拦不住祖母。有本事你能让他好?祖母说。父亲哑口无言了。
祖母就像家里供着的那尊佛,平时盘个发髻,带着古时妇女才带的发带,在炕里一坐,家里就安稳了。宝平没见过祖父,准确地说,在他有记忆力之前,祖父就去世了。从他记事起,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祖母拍板,几个伯伯嚷着要分家时该怎么分,她想跟谁过,谁能接她的班在铁路谋个职。这一切如何分配才能让家庭最大限度获得和谐,祖母心里有个小算盘,扒拉得别提多清楚。
祖母活着的时候,就连给祖父上坟这样的事,都是她在指挥着。
宝平记得第一次参与上坟这件事,是他十岁那年的元宵节。六场人不习惯把元宵节叫成元宵节,就叫“十五”,好像一年到头就只有这一个“十五”一样。“十五”要去坟地给先人送灯早成了六场的仪式。那一年,宝平有“送灯”的资格了。
在祖母的指挥下,父亲早早就把做灯这件事提上了日程。那之前的几天,父亲就用长方体的小木棒做成一个高约一尺、长宽约半尺的框架,然后把除了顶和底的其他四面都镶上玻璃,柴油灯就放在这样一个瓦亮的玻璃灯框里。柴油灯用一个废弃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放些柴油,然后在罐头盒盖上拉一个长口子,用破布做灯芯和捻子。这样的灯放在坟前,想必只要风雪不太大,就足以亮个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
祖母盘腿坐在炕里指挥着,父亲在炕下忙活着,宝平给父亲打着下手。
送灯真是热闹,宝平头一次去那么遥远的太平山。路上的积雪被过往的车辆压得锃光瓦亮的,宝平跑在前面,边走边用双脚在地上打滑。长辈们在身后有说有笑的。
十五的月亮爬上来时,去往太平山的路变成了热闹的街市。去送灯的人络绎不绝,有差不多跟宝平同时出发的,有他们去的时候正碰上人家返回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街道是热闹的,太平山更是热闹的。六场离去的那些祖辈,多数都埋在太平山里。到了柴油灯被点亮的那一刻,山上鞭炮齐鸣、人声鼎沸。一朵烟花飞上了天,另一朵比赛一样地炸开了花。人们跪在祖辈的坟前,絮叨絮叨这一年的生活。
有哭的。大伯就常在祖父的坟前抹眼泪。他的眼泪总是突如其来,扰乱了宝平心中那因对下一秒未知的期待所产生的兴奋。
那时,姜宝平只觉得好玩,送灯真热闹。
不像现在,寥落的六场站在寥落的宝平身后,时间因此狼狈不堪。
宝平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种形式回到六场,在他的婚姻走到尽头的现在,在六场被划归棚户区改造工程的现在。退耕还林,六场即将和小兴安岭里的其他林场一样,用不了多久,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现在,没一趟火车肯为六场停留了。宝平和阿兰换乘了很多种交通方式,最后搭上了一辆途径六场的过路大巴车。这让阿兰很是不爽,曾短暂出现的兴奋一下就被路途的辗转疲惫取代,她趴在车窗上叹气,什么破地方。
宝平一度想发火,还是压制住了。他没有对一个从此后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女人发火的必要,况且,六场,是属于他姜宝平的,并不属于阿兰。宝平看着窗外的景物,房屋东倒西歪,多数住户都已牵走,他甚至无法再以它们为标识来判断六场以及曾经居住在六场里每家每户的位置了。现在六场剩下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顽固的孤寡老人,和供他们维持生计的一个杂货铺。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用司机的话讲六场已经是深山老林了,谁还会在这个地方下车啊。因此,司机对姜宝平和阿兰这两个外地人印象格外深刻。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后,司机说,你俩就在石桥这里下车吧,从前面的路口往右转走上两公里就到了。
两公里?宝平以为阿兰会为此再度发火。可不成想,下车后,阿兰首先深吸了一口大山的空气,然后没来由地说,咱们结婚以来,我这是第一次来你家乡。
那是你自找的。宝平说。
阿兰却突然理性下来,问,宝平,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在这一个凉爽的早晨。他们走下车。
依旧是熟悉的路口,仍然是熟悉的石桥,可是人烟散去,今非昔比。宝平依偎在桥栏杆上眺望着六场的位置。他仿佛看见了在对面的桥栏杆上,一个小男孩正面朝着河流的方向坐在那哭,然后祖母走了过去,对那个男孩说,宝平,你在干啥?我们到处找你找不到你呢!
宝平猛地一回头,忍住了眼角的泪,他看见群山连着群山,黑压压的,唯独少了人迹,那份颓败直教人浑身发冷。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阿兰说。
问。
宝平,你爱过我吗?
宝平没有回答阿兰,他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么现在假使容许他想一下的话,他觉得爱是个多么虚空的字眼啊,他简直没办法把它具体到一处、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如果真能单独用在一个个体上,他觉得是六场、是他自己的六场、是此刻身处六场的他自己。宝平窥探到了阿兰脸上的伤心,但他并未打算去安慰她。
他是喜欢她脸上的伤心的,那让他觉得亲切。不像现在一样,她像个不懂事的怨妇,尾随着他,气愤在她肚子里游走,把她变成了一只蛤蟆。
从他们下车到现在,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阿兰脸上的伤心,也是让姜宝平觉得亲切的东西,一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就是下车后他们各自吝啬的对话,还有一次就是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刚从宝平曾经居住了十几年的“家”里出来。六场那个写满了宝平全部家乡记忆的住所,而今已人去屋空。父母迁走快两年了,房子还在,可早已因起冻害变得东倒西歪,西边的外墙自上而下蜿蜒着一道清晰的裂痕,一个老鼠窝一样的东西塞在裂缝的中间位置。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好在草还算稀疏,也不算高,能清晰地辨认出院子的东南西北的方向,曾经在哪个位置都放了些哪些物什。屋子的窗玻璃已经不复存在了,屋里狼狈不堪。宝平不敢进去,他站在屋前,任由屋后的微风穿屋而过。宝平心里难过极了,但他却在转身的刹那,首先看到了阿兰脸颊上的泪。
我们本该在院子里办场婚礼的。她自言自语。
接着,宝平为了去买烧纸,又领着阿兰绕道小学校那边仅有的一家杂货铺。
在那个退耕还林之前作为一个养牛场被拆迁的场地前,宝平停住了。他说,这是我读书的地方啊。他盯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她的眼中迸发出了久违的亲切,那是一种似乎早有准备的怜爱,然后她盯着他,又流露出一丝丝赞赏。
宝平朝里望了望,一侧有半截栅栏,另一侧的栅栏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的操场被大把大把的高草盖着,偶尔有几堆牛粪或者裸露的沙地掺杂其中。宝平想象着,在二十几年前,哪边是一排教室,哪边是水房和锅炉房,哪里又是敲钟的地方,是那样的钟——半截铁轨,用把锤子敲上去,上下课的铃声。小时候,宝平为了早点下课,经常会偷跑出来用石头砸它。
那时,宝平成绩优异。成绩优异的宝平每年都会考班里第一名。考第一名,祖母就会给他奖励。祖母的奖励藏在家里门斗里的那只深口缸里,里面被祖母提早放进了糖果、青苹果……祖母盘腿坐在炕上,指给宝平看,他就像领了圣旨,屁颠屁颠地去找那些宝贝了。
直到宝平升高中那年,祖母去世了。几个大伯商量,把祖母跟祖父合葬在一块。宝平头一遭发现,祖母其实远没他想想的那么高大,她的土包甚至比祖父的还要矮一截。
现在,宝平想到了祖母的这一生:她一生给祖父生了七个儿子,她最初带着大伯、二伯,跟随祖父跨过了鸭绿江;新中国成立后,又从朝鲜回国;最初祖母和祖父定居在鸭绿江边的一个小镇,后来辗转来到小兴安岭,蜗居在了这深山深处的六场里。宝平发觉,冥冥之中,生活终归都有个指引者。最初,指引他们家生活的肯定是祖父,祖父去世后,重任落到了祖母身上,她担当起了指引的重任,成为了家里说一不二的人,成了家里的核心,让他崇拜。崇拜了十几年。可他现在却转念又想,这个指引着,在除他以外的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的呢?比如在他的同辈人当中,他会是个勇敢的开拓者,还是个懦弱的跟随者?会是个在某个小群体里功能卓著的带领着,还是一个微不足道得不足以给人留下任何记忆的可有可无的路人呢?
这些,宝平无从知晓。他只知道,现在,家庭早已四分五裂。在这个时代,哪一家不是这样呢?在这个时代,指引家的,肯定不是父亲;指引他的,只能是个念想。
宝平的心里有一个念想,他的祖父祖母会给他指路的,并且他告知自己,祖父祖母一定也想见他,宝平给祖父带了他生前最爱的富裕老窖、祖母生前最爱的山东煎饼,还有那些个纸钱。挎在他的包里沉甸甸的,宝平心里很踏实。宝平想,已故之人是骗不得的,他不可能告诉祖父祖母身边的女人是他们的孙媳妇,她已经没资格了,他只是想告诉祖父祖母,他,姜宝平有过媳妇,拥有过幸福生活,虽然很短暂,他想告诉他的祖父祖母,宝平也是经历过事的大人了。然后他最大的希望是,祖父祖母能在另一个世界看护着他的父亲母亲,保佑着他的父亲母亲平平安安,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他在南方,只要能让父母开心,他宁愿欺骗他们。
宝平把头埋在草丛里左右挥舞着镰刀,八月的热气把他整个笼罩着,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消多会儿,他就大汗淋漓。那一刻,宝平突然发现,他真喜欢这种感觉。就让自己这么窝在草丛里吧,那么难受,可至少不用管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判断是准确的,镰刀砍过百十来米的高草后,那条逼仄的山路终于呈现在他眼前,那路千回百转,朝着山顶延伸。宝平和阿兰沿着山路爬行了约莫半个钟头,接着上山的主路出现了很多岔路。宝平真的想祖母了,想得不行。倘若祖母健在,她一定会告诉他该走哪一条,他就不会去想别的路,单走那一条,而且还会走得很满足、很开心,他的眼里心里就没别的了。可一旦轮到他自己选择,他却总也拿不定注意走,他看清了一共有多少条路可以走,却发现走上一条走到一半时总想退回来再去别的路上试试,屡试不爽,他从未体会到什么叫开心。
他只觉得累极了。
阿兰扶着一棵树停了下来,你看,怎么办?现在往哪走?我说到底还有多久能到呢?
闭上你的嘴!宝平喝止她。宝平闭上了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几只鸟呼啦啦地从身旁的树上飞了起来。右边!他说。就马不停蹄地跑了起来。阿兰也跟着她小跑了起来。约莫一刻钟,两座土包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土包前面立着一块宽大的石碑,石碑上右侧自上而下写着“父姜玉顺”,左书“母刘中清”,下方依稀可见几个大伯还有父亲的名字,以及时间。坟包上面的草长得有半人多高,若不是掩映在坟头的那座墓碑,宝平根本判断不出那是祖父祖母的坟。
宝平先是拿起了镰刀把外围的草割了一通,他够不到坟顶,又有顾虑。就直接拿出了准备好的烧纸,撅了根木棍在碑前划了个圈,在圈里把烧纸给烧了。然后他把从父母那带来的富裕老窖启开,自顾自喝了一口,到了一盅摆在碑前,剩下的撒到烧纸上。
他立在坟前看了一会,终于拿起镰刀爬了上去,像个理发师,左一刀又一刀,把坟仔仔细细打理了一遍。
接着,他开始摆那几样东西,有山东煎饼、三只青苹果、一块煮熟的肉、还有糖……
吃食摆好后,宝平只觉通体爽快了,他如同看到了祖母,她老人家正化作了风、光、草、木,正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他。他终于回来了,回来看她、陪她,她甭提会有多高兴。祖母会说,宝平啊,你总算回来了啊——
宝平就小声嘀咕着,奶奶、奶奶啊……
他觉得不该让祖母看到身后的这个女人,就说,阿兰,几天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带上了称呼,他说,我想和祖母单独待会儿……
阿兰识趣地退了几步。他定睛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让她再走远些,躲到那棵白桦树后面去。
阿兰犹豫着。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担忧,终于说了句,没事,不用走远。
她“嗯”了一下。
宝平在烧纸未散的余烟里坐定。他学着祖母活着时的样子,盘起了双腿。他又撅了一只蒿子秆儿盘成一个环,套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他闭上双眼,整个世界就剩下了他和祖母似地。他开始跟祖母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神交。他再次看到了那年“十五”他第一次去上坟,也是第一次送灯后的情景:
送灯后,他们开始洒灯。六场的家家户户,人们把锯末倒进一只铁皮桶里,然后撒上柴油搅拌。搅拌均匀后,洒灯就开始了。用只勺子,一两米的距离撒上一撮搅拌了柴油的锯末。然后,跑去池塘撅几只芦苇棒,沾上柴油做火引。用芦苇棒把一撮撮的锯末点燃。那一年,宝平洒了大大小小二十余盏灯。它们从他家的院子出发,跟其他的灯汇集出来,汇到整栋房前的小街上,汇集到六场的大街小巷,把六场变成了热闹的街市。最终,燃烧着的灯最终汇聚着走出六场,朝太平山上的那些孤坟走去。
蒿草香混合着烧纸和香烛的味道,让宝平昏昏欲睡,无法左右自己的双眼一般。他听见阿兰向他奔跑而来的声音,他听见她在喊自己的名字,宝平、宝平……最终,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马连(一种黑色、巨大的蝴蝶的俗称),围绕着祖父祖母的坟头,一圈一圈地飞,不肯离去,任谁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