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 贿
2014-02-23□安黎
□ 安 黎
受 贿
□ 安 黎
1
项明华睡觉前总是把手机放在枕旁,他习惯于躺在被窝里与人对话。未买手机时,项明华想得挺美妙:一部手机,就是一群朋友;想与谁聊天了,哪怕他远在南非的好望角,只需按几个数字,就可以听到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然而,手机卧在自己的身旁,项明华才知道远非那么回事。手机铃声一次次地响起,里面传出的大多是令他头疼的东西。每一次采访,尾随而至的都是一串纠缠不休的电话,有说情的,有叫骂的,还有恐吓的。说情的人很有耐心,十次八次地打来电话,而且抓起电话便不知松手,唠叨起来无休无止,简直像一堆扯不出头绪的乱麻。倒是叫骂者挺干脆,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就结束战斗。也怪,这些骂人者很像是神探,他们对项明华的隐私了如指掌。他们知道什么样的话是炮弹,什么样的话不过是泥丸。项明华结婚十二年了,不论他怎样努力,都未能使妻子的肚子膨胀,这便成为这些骂人者揪住不放的把柄。他们骂他是“太监”,是“阳痿”,是“中性人”,是“绝死鬼”等等。有一位家伙挺幽默,说项记者呀,你咋搞的嘛,咋就养了一只不会钻洞的死老鼠?嘻嘻嘻,一只死老鼠!
久而久之,项明华对电话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厌恶。清晨还未睡醒,手机铃声便剧烈地响起,宛若火灾发生时急促的警报声。摁了键一听,里面传出的,十有八九是妻子的声音。妻子下岗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家私人公司找到一份看门的差事。门房里有部电话,免费拨打,妻子每天不打它几回,仿佛对不住那部电话似的。早上七点钟,她准时走进门房,一放下挎包,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电话向项明华拨打。项明华曾在一首诗中,把电话称作“精神的通道”,可在现实生活里,电话线里并不涌动精神的汁液,倒是滚动着油盐酱醋的瓶子。妻子把电话当成了发号施令的麦克风,动辄向他发布命令,告诫他临走时别忘了了拔掉烧水机的电源;或者,拎上油壶,去东木头市那儿买香油,那儿的香油很便宜很便宜,比小区门前那家门市部每斤便宜七分钱呢!或者,她已把床单浸泡在了洗衣盆里,他不该视而不见,而是应该揉搓它几下,他劲大,污渍会因他的卖力而与床单告别的……项明华一听到妻子沙哑的声音就生气,但他得忍着性子,因为他知道妻子很可怜。妻子与他面对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常常无话可说,于是,便一遍又一遍地炫耀起自己少年时的辉煌:上初一时,她竟然当了两个月的组长!原来的组长得了肝炎,住院了,她临时顶替了他。她手下有四个组员,全听她的,她说扫地就扫地,她说交作业就作业。可惜的是,原组长的病好得那么快,使她这朵玫瑰还未来得及迎风怒放就凋谢了。妻子每当回忆起这段灿烂的岁月,脸上便荡漾起了幸福的笑意。然而,幸福总是那么地短暂,仿佛昙花一现。幸福消失了,牢骚接踵而至。妻子的牢骚比裹脚布还要悠长与拖沓,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指挥。项明华说你当家长吧,家长可不比组长小。妻子说家长咋能与组长比?组长管四个人,家长的手下才一个兵,而这个兵还不服从命令;并说不当不当,自古家长都是男人当呢。项明华说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英国和荷兰还是女王呢。妻子嘴上依然说不当不当,但实际上,她已经以家长自居了,仿佛一天不颁布几道圣旨就是失职似的。有时候,她抱怨项明华不听话,项明华笑嘻嘻地说你是家长,我也是第二副家长嘛,家庭也应该实行集体领导,不能一人说了算。妻子眼珠子鼓得像两个乒乓球,说谁是第一副家长?项明华说暂时空缺。妻子明白了他的话意,歪过头就嚎啕大哭一场,哭着哭着便嚷嚷着自己不活了——不活白不活,活着也是白活。
然而,今天早上,妻子并未打来电话。项明华坚信妻子会把电话打来的,因为他发现沙发上有一串钥匙。这串被忘带的钥匙,足以使妻子在电话那端火烧火燎地怪叫。她准会督促他快点快点把钥匙给她送去,她急着要打开抽屉呢。抽屉里锁着签到本,每个人来上班,都要在那个签到本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不然,单位就要以旷工论处。
项明华坐在沙发上,不时瞅着扔在一旁的手机,像等待某种固有的程序那样,期待着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左等右等,手机都纹丝不动,沉默不语。项明华挺高兴,他蹑手蹑脚地离开手机,唯恐自己因为些许的不慎,制造出某种声音,从而将那安眠的手机惊醒。但当他收拾完毕,夹起公文包将要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手机却惊辣辣地叫了起来。话筒里传出的不是妻子的吼声,而是一个男人的大嗓门:伙计,你究竟啥时候才驾崩呀?急死我了!
项明华差点儿笑起来,“死亡”一词,在这个男人的嘴里像幻灯片一样变来变去,今天是“仙逝”,明天是“就义”,后天是“上天堂”,这不,现在又变成“驾崩”了。“驾崩”只能用于皇帝,而项明华在这一瞬间,简直享受着皇帝的待遇。项明华自以为已看破了红尘,因此,并不像芸芸众生那样惧怕死亡,他甚至时常在自己的笔下谈论死亡,调侃死亡,偶尔还用想象粉饰死亡,称死亡是“金蝉脱壳”。项明华对电话那端的男人不止一次地叮咛,请他以后直呼“死亡”好啦,别老兜圈子。他知道对方初中还未念完,脑子里储藏的词语并不多,如此挖空心思地为“死亡”寻找替代物,哪得消耗掉多少脑细胞呀?但电话里的男人一点儿都不领情,并未因项明华的良苦用心而有丝毫改变,仿佛执意要让项明华瞧瞧自己的汉语水平,依然不愿将“死亡”二字和盘托出。
打电话的男人叫邓土改,安平县野鹿镇镇长。隔三差五,邓土改就要向项明华打一回电话,询问项明华何时才能“上天堂”或“驾崩”。他的语调很急迫,似乎急不可耐,恨不能让项明华在一两分钟之内就解决问题。项明华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搪塞着,然后说快了快了。挂断电话,项明华跌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是一个一言九鼎之人,但在这件事上却如此失信,这使他倍感难堪。
2
去年三月份,项明华接到一封来自野鹿镇的投诉信,说野鹿镇挪用了某个扶贫项目的专用资金,给镇上的领导购买高档越野轿车。项明华看完信,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在报社,每天收到的这种举报信可以用麻袋装,久而久之,人也就变得麻木了。项明华初来报社时,热血沸腾,随时准备去打抱不平,可后来,硬钉子软钉子碰多了,他也就得过且过,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脆弱的鸡蛋,无法屡屡与碌碡相碰。
项明华公事公办般地把投诉信交给了部主任老侯。老侯扶着眼镜框,镜片贴着稿纸,一行一行地扫视着投诉信上那潦草的笔迹。不一会儿,他激动起来,手拍打着桌面,大声吼叫着曝光,坚决曝光!老侯显出怒不可遏的样子,满脸涨红,秃顶上那几丝孤苦伶仃的毛发,宛若被秋风撩拨的枯草,抖抖颤颤。项明华把老侯的反应压根儿没当回事,他知道老侯不过是在演戏。这样的戏剧,项明华看多了,也看腻了。每接到一封投诉信,老侯都是这么愤怒,都是这么满脸涨红,都是这么毛发抖颤,但当记者费尽千辛万苦将稿子写成后,老侯却死死地强压着稿子,不予签发。拖一拖,烫的变热的,热的变凉的,凉的变冰的,冰最终消融成了水。那些被写者,大多是一些实权人物,他们既找到报社,又找到老侯的家里,一番交易之后,记者的稿件就在纸篓里安息了。一桩接一桩的丑恶,对老侯来说,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机遇。老侯的儿子从部队转业,没怎么费劲,就安排进了车管所——对车管所所长的投诉,老侯当时也是这么愤怒,正因为他的愤怒,他的儿子才昂首挺胸地步入车管所上班。老侯的衣着很革命化,除了脏了要洗,一身灰布衣可以从大年初一穿到腊月三十,但据他那脑袋缺斤少两的儿子对人透露,他父亲在城南城北购买了十三套商品房,单商品房房门的钥匙,聚在一起,就有好几公斤重。以本市现有的房价,哪套房子不花个七八十万?最常见的情形是,一旦有某篇负面报道的稿子采写回来,老侯立刻就成了红人,他除了一个一个地接听电话,还被一辆一辆的豪华车接走。有时,下午上班时节,他满嘴酒气地回来,脸像刚刚蒸熟的红薯,裤链开裂着却浑然不知。他一边用别针剔除牙缝里的碎肉,一边向人讲解甲鱼汤营养丰富但味道并不鲜美。不论他在说什么,大家都装聋作哑,不接他的话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看到大家对甲鱼汤没有反应,老侯很是失落,于是便对着面前的那摞旧报纸大发脾气。
蒋典军 书法
当然,也有一些被曝光者很倔强,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硬是不给老侯打电话。老侯把稿子颠来倒去地看,急得抓耳挠腮。实在等不下去了,老侯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抓起电话向对方打。老侯的声调很严厉,把针尖大的事,渲染得比日军偷袭珍珠港还要严重。识趣的人立刻前来拜访老侯,侯叔侯哥地叫;不懂规矩的人非但不给老侯赏脸,甚至会变本加厉,把老侯痛骂一顿。老侯摔了电话,气得直跺脚,接着便冲着美编歇斯底里地大叫,让她把曝光文章的文题制作得又粗大又醒目,字要方正黑体。那排又黑又粗的字,横在某个版面的顶端,活像一排恶狼蹲在那里,生发出股股恶煞之气。老侯自言自语道:哪有老鼠不怕猫的道理?我就不信,驴锤子还日不烂兔子的裤裆?老侯咬牙切齿,惹得大家都捂着嘴偷笑。犹如看到一个诡计流产那样,所有的人心中,都滋生出按捺不住的窃喜。大不咧咧的小彭,终于忍不住地笑喷了。止住笑,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小彭对老侯说:侯主任呀,你的心肠恐怕好过头了,曝光谁还用得着给谁打招呼吗?猫对老鼠说,我要吃你!老鼠听到猫的叫声,早跑光了,还能傻傻地等着猫来吃?老侯耷拉着脸,斜瞪了小彭一眼,嘴歪了又歪,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第二日,小彭遭到辞退。小彭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过错,怎么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呢?为此,她跑去质问老侯,老侯搔搔光秃的头顶,一副懵懂的神情,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说自己也挺纳闷,弄不清报社到底犯啥神经了,干嘛要让小彭办理离职手续呢?小彭被辞退,他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今天中午有人请他吃海鲜,他都没有了食欲。老侯当着大家的面,把小彭认认真真地赞美了一番,说小彭不错,真的不错,小彭腿长嘴也长,干活说话都很卖力,他舍不得小彭走呢!说着,他还摘下眼镜,用衣袖在眼睛上拭拭,一副痛心不已的模样。
老侯看完挪用扶贫资金的投诉信,拍了桌子,喊了曝光,之后,就捏着那封信朝项明华走来。他坐在项明华的身旁,摩挲着项明华的肩膀,以一种讨好的口气,劝项明华去采访这件事。他极力渲染这次采访的重大意义,说这件事一旦披露出来,必将轰动海内外,到了年终,还不捞它个全国好新闻奖?项明华笑笑,摇了摇头,说写了也是白写,还不如干脆不写呢!老侯的脸缩皱成了一团,包子般紧蹙的嘴里,嘘嘘出了一串串的话:不写?不写要记者干啥?一遇到打击报复就做缩头乌龟,不是记者的风格!记者是战士,应当迎着枪林弹雨往前冲!接着,老侯自夸起来,说自己曾遭奸人陷害,蒙冤入狱,但出了监狱不照样是条堂堂正正的汉子?前几年,他写了篇批评文章,得罪了地痞,那些地痞把粪便涂满了他的家门,他都未向邪恶投降,而你项明华仅仅接到一些恐吓电话,就吓成了一滩软泥,你还有没有职业责任感?还有没有——项明华摆摆手,打断了老侯的喋喋不休,他对老侯说:你若保证稿子写回来一定能发出来,我就去,否则免谈。为了说服老侯,项明华讲述起自己所经历的一幕幕惊险来,而这种惊心动魄,只有在港台的枪战片里才能看到:有时,他被扣留在屋子里,铁门紧锁,七八个小时里都不让吃喝,不让上厕所;有时,他乘坐农民的拖拉机逃命,一辆越野车紧随其后,穷追不舍,越野车硬生生地朝拖拉机的身上猛撞,致使拖拉机翻入路旁的水沟里。有一回,他坐中巴车返回,警车追来,把中巴车扣在了交警队,所有的旅客受到了连累,在交警队的院子里挨了一夜的冻;警察扔下其他乘客于不顾,唯独把他带往公安局审查,逼他承认自己曾到某夜总会里嫖过娼。警察举着一页纸,上面有诸多夜总会小姐的签名与指印。那天,他真有点儿怕了,不知不觉间,裤子里竟热热的,湿湿的……每采访一次,都是那么地出生入死,然而,摸爬滚打采写回来的稿子,有几篇发出来了呢?记者唱黑脸,老侯唱红脸,这种蠢事干五回六回可以,到了第七回第八回,谁还愿意飞蛾扑灯?
老侯说一些稿子不签发,自有不签发的道理,他得听上面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上面的旨意,他岂能违抗?但请放心,请放心,挪用扶贫款的稿子非发不可,非发不可!他姓侯的即使被摘掉乌纱帽,甚至粉身碎骨,也要把它发出来。人嘛,总要讲点良心,讲点骨气嘛!老侯言之凿凿,说他平日里总是心太软,心太软,但这回决计要硬一硬的。
项明华笑笑,心里嘀咕道:哼,说的比唱的好听!
3
经过两天的暗访,项明华已基本搞清了事实真相。群众的投诉是真实的,野鹿镇存在的问题,远比投诉信里所列举的要严重得多。走在野鹿镇荒凉破败的街道上,看着一个个摆摊的姑娘,衣着寒碜,皮肤被烈日晒得黑油油的,项明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老百姓顶风冒雪,辛苦劳作,能挣几个钱?可当官的却贼手伸得老长,敢拿老百姓的救命钱购豪车,建豪宅,摆阔扎势,奢侈糜烂,如此反差,项明华怎能不如锥刺心?
买了一个芝麻饼,项明华边走边吃。镇政府坐落于镇的东头,是座三层黄楼。大门的两旁各蹲有一个威武的石狮子,呈昂首咆哮状。项明华上次来,就听人讲起石狮子的用途:驱邪!据说镇政府所在地的风水不好,常常闹鬼;谁到这里当官,谁就没有好下场。有一位镇长瘫痪了;另一位镇长得了脑溢血,已亡故;还有一位镇长因贪污修路款而蹲了监。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竟至于无人愿意到这里赴任了。邓土改胆子大,别人畏缩不前,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主动请缨,获得了恩准,于是便从武装干事的板凳上,像猴子攀树那般,纵身一跃,坐上了镇长的宝座。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了这里,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上任的第二天,邓土改就干了一件轰动十里八乡的事情:火烧镇政府。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堆满柴禾,然后将其引燃,其用意在于,要把那些无事生非的恶鬼,一个不剩地全部烧死。接着,他召开会议,立下了军令状,宣布自己要干十件大事。排列第一位的大事,就是另盖镇政府的门楼,并耗资十五万,在门楼的两侧,各安放一尊怒目圆睁的石狮子。邓土改对自己开拓性的创意很是得意,他对人讲起自己的政绩来,总是把石狮子当作杰作来炫耀。他说石狮子的存在,不但可以驱鬼,而且可以唬人。自从有了石狮子,胡搅蛮缠的告状者明显少了;不,不是少了,而是近乎于绝迹。
邓土改看见项明华举着一个残缺不全的烧饼,脸上的笑容宛若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他一把夺过项明华手里的烧饼,将其扔进了门后的纸篓里,然后唾沫星乱溅地说:项大记者,你到了野鹿镇的地盘上还啃烧饼,这不是侮辱野鹿镇人吗?野鹿镇穷是穷,但几顿饭还是能给你管得起呀!说着,邓土改奔向后窗,推开窗扇,伸出头去,扯长嗓子,小高小高地喊。通讯员小高应答之后,邓土改便叮嘱他去凤凰酒楼订餐,并特意强调要亲自去一趟后厨,翻看一下海鲜是否新鲜。海鲜如若不鲜,就让老板立刻驾车去县城里采购。
有人送来香蕉、桔子、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项明华面前的茶几上摆得拥拥挤挤。邓土改扔来一根“中华”烟,项明华不抽,他打开采访本,单刀直入地询问起挪用扶贫款的事来。他想尽快结束采访,然后早早地返回省城。他不在,可怜的妻子纵然是个家长,也名存实亡——她难道在下岗之后还要被解职?
邓土改一听项明华是冲着挪用扶贫款一事来的,脸上的笑容越发地深不可测。但此时的笑容,恰似一块褴褛的面罩,怎么也遮掩不住表情的尴尬。邓土改劝项明华甭急甭急,吃了喝了,找个按摩小姐按摩完,再谈正事也不迟;都啥年月了,还那么较真干啥?
说着说着,邓土改的笑容宛若海潮退却,脸像一块裸露而出的礁石,冰冷而僵硬。他站起来,双手叉腰,仰头望望天花板,然后说:项大记者,你看这样行不行,利用开饭前的空隙,我带你去参观一个好地方。参观完了,咱再吃甲鱼,再聊正事,你杀呀宰呀的都来得及。你来这里,不就是想日塌我吗?我一个小镇长,杀鸡焉用牛刀,用得着你大汗淋漓地跑这么一趟?再说了,在官场的生物链条里,你说我可恶也好,讨人嫌也罢,但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处于生物链低端的蚊子。蚊子即使吮血,但它肚量就那么大,又能吮多少血?你有能耐去拔一根老虎的毛试试,别手举一个苍蝇拍就冒充英雄好汉。不敢惹老虎,就知道拿蚊子开刀,这不是欺软怕硬又是什么?
项明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邓土改。
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看到项明华无言以对,邓土改的脸上由阴转晴,弥漫起了胜利者的得意之色。他俯身拽拉起了项明华,说走走走,去一个好地方看看。到了那里,也许你会有所醒悟,放你老哥一马的。
项明华问:到底去啥地方呀?歌舞厅洗脚屋之类,我坚决不去。
邓土改眨巴着眼睛,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笑着说:别装了,别装了,嫖客还装起和尚来了?你们这些记者呀,个个都五毒俱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在武装部时,老侯来采访,我带他去歌舞厅,他一见到小姐,手抖腿颤,像饿狼一样,嘴角的涎水长长短短地流,惹得陪他的人都捂着嘴笑。老侯真可怜,人家把人参都吃腻了,他却抓住一根白萝卜狼吞虎咽,真好笑。
项明华很是惊讶,叹息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认识老侯!
邓土改轻描淡写地说:认识他咋啦?他就是个怀揣记者证,到处招摇撞骗的货色,认识他还有啥光荣的?老侯这种人,我根本瞧不起他。你给他一个鹌鹑蛋,他冲着你笑;你给他一个鸡蛋,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你给他一个金蛋,叫他脱裤子他就给脱裤子;你给他一个手榴弹,他准会跪在地上向你磕头,把你叫爷。不过,我们就见了那么一次,后来他也来过,还打电话联系我,但我都懒得理他了。咦——,听说他还升成啥部门的主任了,是不是?
项明华点了点头。
邓土改哼了一句“那个老流氓”,继而转换了语调,显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声高叫道:好好好!好好好!当了主任就好,当了主任就好!
项明华猜测到了邓土改连声叫好的原因,却明知故问:他当了主任,你高兴个啥吗?难道他捞了好处还能给你分一份?
邓土改所答非所问地说:我就喜欢有爱好的领导。领导只要有爱好,就好对付,最怕的就是那些顽石一样领导,不贪财,也不好色,刀枪不入,这些人最难对付。领导一有爱好,轻而易举就能成为瓮中之鳖。
4
坐上那辆丰田霸道,邓土改一口一个老弟地叫着项明华,其语调的亲昵令项明华肉麻。他一会儿说项明华长得像他三弟,咋看咋亲;一会儿说自己如果是个女的,一定会敞开某个部位,让项明华享用个够;再一会儿,叹息项明华太落伍,还拿着一部老式手机,太寒碜了,得得得,当哥的决定送弟弟一部智能手机;再再一会儿,又说以项明华的身份,不该独来独往,出行至少该挎个小蜜,这样脸上才有光彩嘛!人生在世,不外乎这八个字:吃吃喝喝,日日戳戳。不吃不喝,不日不戳,哪不是白活了吗?守着个人老珠黄的黄脸婆,像守着一堆破衣烂衫,不是太乏味,太亏欠自己了吗?咋啦,是不是养不起小蜜呀?养不起你就早说呀!你养不起,你哥哥我出钱替你养不就得啦?咋样,你哥够哥们够义气了吧?
说着说着,邓土改话锋一转,讲起一位在某纪委高就的同学,直感慨那位尖嘴猴腮毫无福相的同学,却阴差阳错,发了大财。项明华说纪委明明是清水衙门,发哪门子财呀?邓土改说这你就不懂了,凡是衙门,哪里还有清水,都浑浊得和农村的涝池一样了。他说纪委比那个院子里的所有衙门都肥沃,越是反腐,纪委越是肥得流油。就说他那个同学吧,每天都要处理一堆举报信,被举报者,无一不是大大小小的头儿脑儿。挑几封涉及厅长局长的信,往衣兜里一塞,等到晚上,从家里给这些人打去电话,婉转地告诉他们,他们的把柄正在自己的手里握着呢。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一接到这样的电话,个个都慌了神,他们好话连篇,极尽谄媚,纷纷约他第二日在某个地方见面。两人相见,连句话也用不着多说,这个往那个的口袋里塞上厚厚的一个信封,那个当着这个的面把举报信撕毁,然后就各奔东西。信封里少则一万,多则两万三万。一月干上这么几回,还愁没钱花?邓土改说他的同学很聪明,专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下手,一则这些人出手大方,二则这些人靠山稳固,不易被扳倒,因之,此事不大轻易能败露。
从他聪明的同学,又聊到了记者,邓土改说记者的职业与公安无异。记者曝光,公安抓赌,无非是想诈两个钱儿,用不着摆出一副神圣状。都是追着骨头啃的狗,谁也别穿件袈裟装清白。不同的是,有人会用权,有人手捧金碗却讨饭吃。人与人的智商高低有别,看到有些记者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迂腐劲儿,他很是可怜他们。
项明华很快知道,邓土改带他参观的风景是一处公墓。公墓坐落在面南的一面既臃肿又平缓的斜坡上,漫山遍野,起起伏伏。大半个坡地已被墓陵覆盖,而众多的民工,却还在开拓着疆域,在空地上刨土铺砖。一辆推土机嚎叫着,将坡地推成梯田的模样。新栽植的柏树尽管不很高大,但栖息于树杈上的老鸭,冷不丁地怪叫一声,翻转着黑翅,旋飞而去,令人惊悚得头发都直竖了起来。一团一团的荆棘花,黄灿灿地盛开着,却无法掩饰无以名状的阴森。墓地是亡者的家园,多少亡魂,在这里游荡,在这里成群结队地出没。
邓土改对墓地里的一切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领着项明华,在墓与墓之间穿梭,神情自若,侃侃而谈。那种洋洋自得,那种指指点点,活似一个画家在引领他人参观自己画室里最新描摹的新作。
不错吧?邓土改问到第五遍,项明华才勉强地点头说不错。
邓土改夸夸其谈,说这个公墓,全来自于他的创意,也来自于他的运作,他自然就兼任起陵园开发公司总经理一职。陵园开发不到一年,但已声名远扬,预定者络绎不绝,生意出乎意料地兴隆。订墓者中,以省城的人居多,而且相当一部分,都是达官显贵。一钱不值的荒山秃岭,一个平方米竟卖至五千元,怎能不让人心花怒放?某集团的董事长,为其父母订制的墓园,有六百多个平方,整整送来了两箱钞票。但世间的人,阴间的鬼,都宛若人的十根指头那样,伸出来并不一般长,穷的穷,富的富,高的高,低的低,胖的胖,瘦的瘦,贵的贵,贱的贱。因亡者家属实力的不同,陵园公司便对他们另眼相看,区别对待。具体说,就是将墓园划分成了东区和西区。东区向阳,为富人俱乐部;西区面阴,是穷人的棚户区。东区与西区之间隔着一条小沟,然而,单靠这条沟壑显然难以将这两个区域隔绝,于是,公司打算在沟壑的两岸,各构筑一道城墙,城墙顶端再拉扯几道密密匝匝的铁丝网,使这两个区域彻底隔离开来。穷人死了就是穷鬼,穷鬼们穷凶极恶,他们对富鬼怀有一种天然的嫉妒和仇恨;他们虎视眈眈,如果趁机溜进富鬼区,捣乱滋扰,不是抢劫,就是偷偷朝人家豪车的车胎捅一刀子,那该怎么办?一个穷鬼,会搅得整个富鬼区的鬼不得安生。富人得罪不起,富鬼也不那么好惹。富鬼们免不了要到阎王那里闹腾告状,阎王一旦大发雷霆,追究其开发公司的责任来,谁又能受得了啊?因于此,必须把穷鬼的墓园修筑得像牢不可破的看守所,让他们插翅难飞。
富人的墓地的确奢华异常,令项明华大开眼界。那些仅仅供奉一个骨灰盒的墓坛,却要用一个庭院的面积来陪衬。花岗岩砌成的台阶,四角飞翘的亭子,油漆成黑色的墓碑。碑亭的雕刻很是讲究,或龟匍蛇舞,或蝶翩鸽跹。邓土改介绍说,富人区的一座普通墓,至少也要三四十万,并说自己对每一座墓的主人,都有着透彻的了解,并夸耀自己的脑子,就是一册装订得厚厚的富人档案薄。他指着这座写有名字的墓说,他儿子在某个厅当处长呢,很有权;他又指着那座无名无姓的墓说,这座墓是某个要人为他的岳父预定的,够派头吧?
项明华坚持要去看看穷人的墓地,邓土改劝他别去,说去了会传染上贫气。但项明华执意要去,邓土改只好同意,但未作陪,而是就势坐在树荫下的一条石凳上,抽起烟来。
穷人的墓地确实非常粗糙,它让项明华联想到了民工们拥挤不堪的集体宿舍。不,比集体宿舍差远了,更像是庄户人家临时垒砌的鸡窝。在一排一排的土壁上,凿出一个个的小方洞。方洞拥拥挤挤,一溜溜,一排排,密集得像蜂巢那般。未经水泥砌箍的方洞,如果来一场暴雨,十有八九会垮塌,届时,搁置在方洞里的骨灰盒,必将像被木棍敲落的核桃,满坡滚动。方洞很小,也不幽深,仅有一个鞋盒那么大。与那些施工者攀谈,项明华得知,一个洞口的售价为四千元。
返回之时,项明华大老远就看见邓土改咧着嘴朝自己笑,并招手示意。他走近邓土改,邓土改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拽到富人墓区,指着一座标号337的墓坛对他说:这座墓我无偿赠给你了!你看看,墓碑都竖好了,到时候刻上你的名字就是了。
项明华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斜瞪了邓土改一眼。他原以为邓土改是在开玩笑,但瞅瞅他的脸,却发现他是那么地一本正经。未等他开口,邓土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块墓地归你所有!
项明华说不要不要。邓土改说为啥不要呢?别人想要我不给,给你你却不要,啥意思呀?别那么廉洁了好不好?邓土改还说他已赠出去了十几座墓地,全给了那些头头脑脑。野鹿镇穷,墓地也能算作土特产吧?再说了,接受墓地不同于接受房子,接受房子是受贿,接受墓地什么都不是。邓土改还渲染了一番项明华左右的邻居,左边是某银行的处长,右边是某开发区的副主任,躺在这些人中间,是很有面子,很有面子的。
项明华问:你这不是盼我早死吗?
邓土改说:你的生死是由阎王决定的,我哪有决定权呀?兄弟,我今天领你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人最终的结局,就是一撮灰,何必要在活着时,你日塌我,我日塌你!糊里糊涂的,高高兴兴的,只要活着,就是成功。趁活着,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日就日,能戳就戳。某一天阎王相中了咱,召咱去他那里报到,咱两腿一蹬,眼睛一闭,想想也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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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活得好好的人,隔三差五地被人这样质问:你怎么还不死?不论是谁,屡屡听到这类话语,恐怕都不会是一种享受。
过去,项明华几乎没有死亡的概念,觉得死亡距离才三十出头的自己,遥不可及,可现在,死亡的场景,宛若抛向水里的篮球,怎么摁都摁不进水里去,总是漂浮于他的幻梦中。好多次,他从漆黑纷乱的梦中惊醒,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摸一摸身旁的妻子,掐一掐自己的大腿,他一颗悬空的心才缓缓地落了地:嗷,我竟然还活着!
渐渐的,项明华意识到自己去野鹿镇采访,其真正的目的,是给自己寻觅墓地。墓地那么地昂贵,令赤贫阶层的人望而却步。辛苦一辈子,从菜摊和油瓶里克扣出来的钱,竟然不够一次死亡的挥霍,想一想,也真够悲哀的。纵使墓地的基座是免费的,但要在基座上盖起一座像样的亭子,并把墓地装修得不那么丢人现眼,也需要耗尽一辈子的积蓄。置身于阔人的墓地中央,自己的墓即使不讲究,但至少不能寒碜,不然,会被人瞧不起,会使人滋生出叫花子入住五星级酒店的窘迫。
为这块墓地,项明华与邓土改拉锯一般,较量了好几个回合。项明华坚决不要,坚决不要,邓土改坚决要给,坚决要给。终于有一天,项明华接到一个特快专递,拆开来,发现里面并无它物,惟有一个“墓地产权证”。揭开封皮,内页里赫然印着“墓主项明华”的字样。
收到了墓地证,项明华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稿子本已写好,但他却将稿子锁进了抽屉,磨蹭着,拖拉着,一直未向老侯提交。老侯对这篇稿子格外在意,他一天几遍地催促项明华,让他快点写,快点写,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总得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呀!一提起邓土改,老侯残缺的牙齿便咬得咯嘣咯嘣地响。老侯说那个邓土改,是个傲怂,官不大,僚还不小,是个欠收拾的货。某一回老侯去邓土改供职的县城,给邓土改打去电话,邓土改竟谎称自己在打吊针,硬生生地不来见他,让他很恼羞成怒。那时那刻,他的脑子里像一个吱吱冒烟的炸药包,差点儿爆炸。呵呵,山不转水转,邓土改呀邓土改,你个土鳖,你个挨木锉的,也有被老侯捏住脖子的这一天啊!老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吹口气就能吹死你,躲一下脚就能震死你,你有啥了不起的?老侯发誓这一回一定要捣碎葫芦掏出籽,邓土改若不跪地求饶,他绝不罢手。
在老侯不断地催促下,项明华把稿子打印出来,交给了老侯一份。老侯粗略地瞄了瞄稿子,然后把它折叠起来,像存放一张支票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其锁进自己的抽屉里。之后的三两天里,老侯给邓土改打没打电话,项明华不清楚,他只是在第五天,亲眼看到邓土改来到了报社,把神采奕奕的老侯叫走了。老侯满脸溢笑,晶亮的额头,堪比秋天浮叶落尽后高挑在枝头的红柿子。项明华从卫生间里出来,在楼道里恰好与他们碰了个照面。眉飞色舞的邓土改,一见到项明华,立刻收敛了笑意,脸耷拉得像一根垂吊在墙壁的丝瓜。邓土改拍了拍项明华的肩膀,陀螺般歪扭的嘴角,仅跌落出了这么一句话:你兄弟很不够意思!然后,就扬长而去。接下来,邓土改就频繁地打来电话,追问项明华何时“仙逝”,或何时“驾崩”。
项明华走进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的气氛不那么对劲儿。所有的人都拿斜眼偷瞥他,不敢或不愿直视,且个个的目光里,无不意味深长。倒是老侯的眯眯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其僵硬的脸庞,活似一枚刚刚出土的古钱币。不一会儿,老侯把项明华叫到对面的会客室,并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俩人相对无言,老侯长吁短叹,项明华昂首望着天花板。沉默了一阵子,老侯干干地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痰,然后才开了腔:不好意思,小项,有些话我实在开不了口,却不得不说,谁让我当这个烂主任呢?当官不是个好差事,净干些得罪人的事。好啦,不绕弯子了,我就直接说吧!我要说的是,你已经被报社停职了。停职是报社的决定,不是我的意思。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我跑去找报社领导,从中斡旋,替你开脱,可是,可是,你涉及的事情太严重,我的嘴唇磨薄了,唾沫星耗干了,却不起作用。
项明华犹如当头挨了一木棍,嘴张了几张,却发不出声来。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回事?我违反了哪条纪律,为什么要辞退我?
老侯灰暗的秃顶宛若渐渐拧亮的灯泡,散发出铮亮的光泽。突然,他一改柔声细语,咆哮了起来:问你自己吧!你向人家索贿,索要墓地,检察院都立案了。一块墓地值六十万,六十万是个小数目吗?那肯定是要判刑的!至于是按受贿罪还是按敲诈罪论处,那得等到查清以后才能定论。
老侯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刚才的暴跳如雷,转瞬间变成了痛心疾首:都怪我,都怪我,怪我放松了对你们的思想教育,才导致今天的结果,教训是惨痛的啊!
你能不能听我解释这件事?项明华问。
我不听!老侯斩钉截铁地回答。
项明华僵坐了一会,起身而去。他返回办公室,整理了一下抽屉,然后站起来,头晕目眩地走出了办公室的房门。扶着墙立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波涛汹涌的情绪,他才思忖起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冲动,就是去野鹿镇,抽邓土改一个耳光,并把墓地证恶狠狠地摔到他的脸上。他想对这位玩弄自己于股掌的玩家语含轻蔑地说:你表演的节目没什么技术含量,这种小把戏我项明华上幼儿园时已玩过了!
刚走出报社的大门,手机就响了。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鼻音很重。男子问他是不是叫项明华?他说是的。男子问他妻子是不是脖子上有两颗一大一小的黑痣,并戴着一条镀金的项链?项明华一时被问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对答。镀金的假项链倒是真的,是他从批发市场上三十元买来的;至于脖子上有一颗黑痣还是两颗黑痣,他可真拿不准,因为结婚十多年来,他从未认认真真地打量过妻子;妻子留在他记忆里的,惟有那一排怎么刷也刷不白的料峭黄牙。
陌生男子说是不是你妻子你都过来看一下,因为她被车撞了,在附属医院的急诊室里。
项明华的头“嗡”地一声响,宛若爆破了一般,一阵轰鸣。他踉跄了几步,额头差点儿磕在了水泥电线杆上。今天起床后,他就有点儿心慌意乱,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未能等来妻子那堪比报时钟的电话。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妻子平时的电话,与其说是向他发布命令,毋宁说是向他报告平安。
急诊室里已没有了人影,妻子在一个小时前就被送往了太平间。丢弃在垃圾桶一旁的那条黄色纱巾,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遭遇车祸的正是自己那可怜的妻子。黄纱巾被血浸染,那血色的斑点,一簇簇,一团团,宛如春日旷野里的桃花,朵朵绽放。
一群人把他围住,劝他别哭,别悲伤,并说交警队勘察过现场了,一点儿都不怪司机,你妻子负全责。你那该死的妻子想寻死,哪有不死之理?你妻子在人行道上走得好好的,可不知那根神经错乱了,忽然间就跃过栏杆,旋风般地扑向了一辆飞驰的卡车。年轻的司机被吓傻了,尽管猛踩刹车,却为时已晚,车轮还是从你妻子的身上碾压了过去。你妻子太不像话了,她死就死吧,干嘛临死前还要做个绝嗣鬼,谋害那个驾车的年轻人?年轻人受到惊吓,现在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呢?
项明华没有哭,也没有悲伤。他坐在急救室外的台阶上,没有听清这些人在絮叨什么。他的思绪早已脱离了肉身,飞向了野鹿公墓,在墓与墓之间游荡。妻子活着时受人歧视,死了总不能还继续受鬼歧视吧?据说,鬼魅的世界,是对人世间的复制。如此推测,鬼的势利,一点儿都不比人逊色。妻子活着时很不如意,死了也该扬眉吐气吧?想到这些,项明华鬼迷心窍一般,一门心思地想买下那座本应属于富人的337号墓地——用钱买下它总该不算受贿吧?花了钱,付了款,足以一箭双雕,既能让妻子在阴间不再缩头缩脑,又可以亡羊补牢,对检察院有个交代:瞧,这是发票,墓地是我买的!想到这些,他立刻掏出手机,给邓土改拨打过去,并直言不讳地说:我妻子出了车祸,已没命了,那块墓地我要定了;不过,我不是白要,而是掏钱购买,五十万八十万我都不在乎。
邓土改冷笑了两声,然后哼哼唧唧地说:对不起,项大记者,那块墓地我已转让给了别人。你如果真的需要,看在你和我是哥们的情分上,我在西区留出两个老鼠洞来,一个给你,一个给你的妻子;熟人当然是要享受优惠的,每个洞,我给你减免二百五,这样的话,两个洞就能减免五百元。七千五百元,就能把你和你妻子同时埋了,够便宜了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