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文武台
2014-02-23◇陈敏
◇ 陈 敏
父亲的文武台
◇ 陈 敏
1
人对祖先故乡的怀恋,有时是莫名其妙的。
我在莫名其妙地问及父亲关于故乡的人事时,父亲总是沉默不语,或者将话题转向一边,而母亲就像讲童话般地告诉我:老家在一个无比高的山嘴子上,我们都爬不上去。至此,老家这个词成了一个隐秘在我心底的哑谜,扣着我的心弦,我渴望解开它,却一直解不开。
我第一次去父亲的“文武台”是祖母去世后的第四天。去那里的路途正如他们所描述的那样遥远而艰辛。先要搭车去一个叫板岩的小镇,然后再步行50里石峡路、穿越一条长达百米的颤巍巍的吊桥之后开始翻山越岭,向“只堪图画不堪行”的山尖攀爬,去那个被人称作文武台的地方。疯长的野草淹没了原有的崎岖山径,找不见路时,就得另辟蹊径。多亏一个老乡带路,才使我们顺利抵达。
父亲曾说“土改”时,家里分了一头牛,由于山路过于险峻,牛无法自己踏上去,只得把它绑在一个巨大的担架上,雇了二十多个壮劳力花了一天半的功夫才抬了上去。至于父亲曾居住的那个“文武台”也是后来被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叫出来的。因为那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山嘴子上就出了两个人物,一文一武。文的是我父亲,武的是我父亲的本家叔叔,名叫陈长命,一个天生的猎杀者。十六岁参军,后来提升为侦察连长,他百发百中,最难打的位置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击倒对手准确无误,可惜在解放战争胜利的前一年光荣就义。他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一个英名,那个英名像深山里的回音,一直盘旋在老家山寨的上空,它比我父亲文化局长的头衔响亮。
至于父亲和老家亲人之间的过结,多年来我是从母亲口中一点点得知的,而父亲却只字未提过。
父亲四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留下了他和不满七岁的姑姑。祖母是个足不出户的小脚女人,不能下田耕作不说,就连到沟底弄半桶水回来也十分艰难。在那个陡峭的山寨,除了缺衣少食,水是他们过日子的第一难。正当祖母和两个孩子步履维艰时,一个小她5岁的男人主动找上门,帮祖母挑回了一担水,站在烈日炎炎的门口说:“你洗个澡吧,以后我会常来给你挑水。”祖母心头一热,当天就用小男人挑的水痛痛快快的洗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澡。男人隔三差五来为祖母挑水,半年后,他理直气壮地成了祖母的新任丈夫——父亲和姑姑的继父。
父亲的继父年轻、力大,挑水、劈柴、干活都是一把手,没人能与他抗衡。他的强势同样表现在他极高的生育能力上,六年时间里,他就让我祖母生了五个孩子,一男四女。个个瘦得像猴子。
面对着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嘴巴,他不得不起早贪黑。也顺理成章地把他的爆脾气像泼脏水一样泼在和他没有亲缘关系却要靠他养活的父亲以及姑姑身上。他强迫不满十岁的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去潭涧抢水,父亲起不来,他就将他提出被窝,扔进猪圈。他力大过人,一口气能把岩缝里渗出来的、积攒了一夜的潭水舀干。他为烧炭,常在夜间偷偷摸摸地去“顺”别人的树木。他霸道的举动引来了众人的白眼。某一天晚上,全寨子人倾巢出动,明晃晃的松油亮子火把他小偷小摸的手脚照了个正着。他们在坡上排成一行,先是咒骂,后又大打出手,扁担棍棒一起向他劈头盖脑袭来,宣称要将那个野杂种撵下山去。但,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众多男女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全被击退了。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动手,但他也有选择地站错了方向;他也加入了诅咒继父的行列,他跳得比任何人都高,也学着别人的样子骂他的继父。他这么一骂,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惨烈的惩罚和最后的悲剧。当晚,他继父就把他倒挂在一棵榔树上吊打了一顿,并连夜将他逐出了家门。父亲那年才13岁。他求亲生母亲为他做主,不料,他母亲不仅没同情他,反而咒他是个吃里扒外的不孝之子,迟早会遭天打五雷轰。那天夜里他的母亲没有让他进门,只从门缝里塞出了一块牛粪砣一样的红薯面馒头,说:“你淘米要饭自谋生路吧,以后再不要进这个家了!”然后在他面前关上了家门。
2
父亲带着一身伤痕连夜摸下山,在一个炭窑里凑活了几宿。上苍没有将他赶上绝路,他碰上办丧事的大户人家,死者有个大权在手的儿子,在县委宣传部当部长,被乡里人称“一面官”。他用翠绿的松柏枝叶为他逝去的母亲搭建了一个戏台子式的灵堂。于是死者的身份就和一般人或一切穷人显示出差异来;每晚沾亲带故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前来守灵,他们吹吹打打、围着棺材唱着孝歌。穿着长孝衫的女人们呜呜咽咽地哭。
山里习俗,谁家老人去世了,四邻八乡的人都会在夜里赶来唱孝歌,至少要唱7个夜晚,遇到个更富裕人家的,人会更多,时间会更长。人们从擦黑唱到天亮从不间断。
父亲为讨碗热汤也加入了唱孝歌行列。他少年丧家,悲从心起,围着棺材边唱边哭。那些唱了一辈又一辈的孝歌歌词被识文断句的父亲唱着唱着就唱变了。父亲把孝歌的歌词给唱改了。他改后的歌词听上去尤为悲切,围坐在棺材边的男女孝子顿时哭声震天,把那个漆黑的夜晚感染得更加悲戚。身服重孝的部长也感动于眼前这个陌生的小男孩,为他把歌词改得这么恰到悲处而无比动容,作为一个有身份的人,他眼光独具,一眼认准父亲是个非同寻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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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长在办完他父亲的丧事后,就把我父亲带进了县城,推荐给县长做了通讯员。父亲自知自己交了好运,当县长问他能做什么时,他非常聪明地说他能在晚上为县长捂脚,打仗时为县长挡棍子。县长想笑却没笑,只用卷着的报纸温柔地敲了敲父亲的头。三年后,父亲做了县长的文秘。
父亲就那样侥幸地活了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像山里飞出来的一只鹰越飞越高。那个把他驱逐出来的家永远停留在他生命中的第13年里。时空的阻隔与他素养的提高使最初的怨愤慢慢演变为生疏、隔阂、冷漠。他的性情由于童年亲情的戛然终止而一点点变得孤僻,随之而来的是冷峻与孤傲的与日俱增。
3
父亲的胞姐,我的姑姑十四岁时,就被继父逼嫁了。没出嫁前,她总是跟继父又吵又闹,可新婚之夜,她却出奇地乖巧,没吵,也没闹,而是用一条很结实的腰带把自己的裤子牢牢扎住。那条守卫她纯真的带子被她勒得死死的,让她呼吸都有点困难。
她夜夜穿着长裤、扎着裤带睡觉,为的是不许男人碰她。大她十岁的丈夫倒算老实,他怕她半夜三更哭闹,又怕她大喊大叫,就没强迫她,也没去碰她。她就这样坚守着。她在为谁守身如玉啊?一年后,她牢守的处女防线终于在男人给她灌进半壶包谷烧后突破了。她哭得歇斯底里。
姑姑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二十二岁时被乡计划生育队抓下山,做了结扎。姑姑二十四岁的那年冬天,因回娘家给祖母祝寿,被从山上滚下来的一颗飞石击中了头部,倒下去,再也没起来。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忙着过小年。那日,漫天遍野的雪花下了一天一夜都没停歇。
父亲领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他姐姐的家。其实,我们都没进屋,隔着很远的距离,父亲指着一处低矮的平房说:“那是你姑姑婆家的房屋。”至于姑姑的坟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据说姑姑死后一年,她的继父也死了。他是在地里扒萝卜时,瞬间倒地的。死因不详。那天是他的生日,农历十月初一,寨子上的人忙着打活纸,给亡灵送冥币送寒衣。
再攀爬一面山,就到了父亲的出生地、那个被誉为“文武台”的地方。一个低矮,面目憔悴,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把我们带进奶奶住了一辈子的、被烟熏得乌黑的小屋。
领我们进屋的老者拖着长长的哭调向屋内大声地喊:“婶子,你儿子带媳妇、孙女回来了,你现在可以放心过奈何桥了!”然后“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屋内顿时哭声一片。几十号泪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们陌生的脸和手。面对迎接我们的哭声,我拘谨地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搁。父亲一副冷漠,茫然地立在门外,似乎对可不可以跨进这个家门还在做着长久的犹豫。
祖母已经躺进了一个黑匣子里,匣子不大,但已经被钉子牢牢钉住,我没有看到祖母死后的容颜。事实上,我们素不相识,完全是陌生人。眼前躺在木匣子里的这个人,是一个和我没有任何交流却有着血脉关联的人——我的祖母。数十年亲情的支离破粹让她和我们承受着不同的无奈和痛苦,这种无奈和痛苦或许折磨了她一辈子,让她不得不带着悔恨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而现在,这种相见却再也不可能重新相认的谋面,留给我们的是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它比生离死别更要令人感到悲怆而离奇。
祖母被安排在第二天一早下葬。墓地不远,就在她家门下面的涧底下。天刚亮,帮忙的人全聚到一起,几十双手很快就把祖母躺的黑匣子绑在几根粗大的木杠子上。几十个瘦小的身体抬着祖母的黑匣子,在山路歪歪斜斜地扭动。抬丧的人没走几步就遇上了陡峭的下坡,于是便抓住缰绳让棺材慢慢溜下去。一着不慎,很可能连人带棺材一起落入悬崖。祖母的黑匣子在一片喊叫声中缓慢艰难地下入墓坑。观望的人才松了一口气。我父亲和我母亲为自己选择了文武台上一个高出的巉岩,静静地立着,望着远处对面的群山。父亲一脸平静,高傲的头颅始终没有低下,放佛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吵闹的场面随着祖母的棺木放入墓坑的一瞬间开始接近尾声。帮忙的、看热闹的人群开始四散。父亲催促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去。我们不能留下,因为父亲已经不再能忍受这个能让他重新回到过去,回到童年的伤感氛围里。他像一个逃避忧伤的人,不愿意想起往事。
4
告别文武台的时候,我禁不住回首观望被永远留在在山坳里的祖母和她曾住过的老屋。隐约意识到几个女人和小孩跟在我们后面,随着我们一起往前走,他们一定和我们有一些亲戚关系吧。我赶快停下脚步,掏出包里的糖果给他们。他们接了,也不感谢,只是眼巴巴地瞅着我们下山,叮嘱我们路不好走,千万要小心些。那一刻,我意识到有一种亲情,一旦过早被割掉了,无论用什么方式弥补和焊接,都会是徒劳而苍白无力。
然而,这群山拱卫的山中之山的文武台,这自明末因避乱而从两湖一带迁徒而来的、世代居住的乡里乡亲,这些长了数百年的榔树林以及飞翔于蓝天白云之上的每一只飞鸟。他们都不曾忘记,这个号称文武台的地方出过两个人物,一文一武。他们丝毫不会在意,传奇中的两个主人公,他们的生死、爱恨、情仇。至今,文武台的人,依然以他们的名字而骄傲。
父亲从不问候祖母,却几乎每年年底都让人给她捎去一些慰问品:小零食、棉被、食用油、大米。祖母收到没收到,也不捎话回来,更不说半句谢成话,是处于内心的愧疚还是根本就没收到,父亲对此也从不去追问。他宁愿漠视、宁肯忘记。
我终于在祖母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探清了这个事实。原来,祖母每次收到父亲捎来的东西,都会站在寨子垭口边的风里嚎啕大哭一场,然后把它们分别分给家庭的每个成员,之后,就坐在门前的那棵榔树下发呆。
那颗曾经倒挂父亲的榔树依然长在那里,和祖母一样苍老。榔树的树身曾经是笔直的,但随着父亲被吊在它的枝丫上暴打了一顿后,它的身子就一直没伸直过,并且开始慢慢向外爬,枝叶也跟着向外延伸。父亲的继父骂那树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多次提来斧子,要劈掉它,但祖母死活抱着树不丢。说宁可把她自己砍了,也不准砍树。对于祖母,那颗树已经成了父亲的原型,也成了她心底里一丝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隐痛。
父亲催促我们下山,赶在天黑前到镇子上过夜。他要重点看望他的一位老师。虽然父亲已打听出了老师已经不再人世,却依然决定要去看他。
父亲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说起他的老师。父亲把他只念了六年书,就能算能写这一功劳归结给了他的老师,倒不是他的老师给他教了多么高深的知识,而是一次次把他从生存线的挣扎中解救出来。他曾无数次被继父逐出家门,而他想到唯一能够让他躲风避雨,度过劫难的也只有他的老师。老师是最有恩于父亲的人。
5
我们一步步下山走近充满俗世烟火味的山口,我看到一排建筑别致的小型建筑,门牌上显赫地写着希望小学几个大字。那个伴随父亲整个童年的地方一改昔日容颜,很难让人把它和父亲所述的模样联系在一起。但是假日,学校大门已经关闭,我们只能看见山和石,鸟和树,不见学生的踪迹。
本来是夏末,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显出不合乎情理的冷清。在众多上了锁的家门中,终于碰见了一扇敞开着的门。从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口中,父亲终于打听到了他老师的墓地。
刚绕过一个小山头,迎面是一座破旧的墓碑。墓碑的一多半已经陷入泥土,可以推断出时间的久远。父亲的恩师已经过世了几乎二十年。
父亲面壁而立,呆呆的。神色黯然。他没有流泪,却显出从未有过的悲戚,以至于他终于按捺不住那种神伤,“咚”的一声跪了下去。他长久地跪着,把头低进泥土里,他是在和老师对语吧?他要告诉老师什么呢?
我和父亲的隔膜源于他与生俱来的冷酷、自闭与傲慢,暗地抱怨他是个从不懂同情为何物的“超级冷血”,责怪他中山装下面裹着一颗铁石做成的心,而当他俯下高大硬朗的身躯为老师磕头的动作,尽管简单而僵硬,却顷刻间让我泪流满面,它改变了我对父亲所有的埋怨。
放佛是冥冥之中出现的感应,我感到眼前这个躺在黄土下的老师与我有着血缘关系,慢慢地,属于父亲的泪水就从我眼睛里流了出来,一颗接一颗划过我的脸,滴落进脖子里,我不知道为谁而流泪?为感动于父亲把头低进黄土里的虔诚?还是来自对父亲遥远少年时期孤寂无援的丧家烈痛?或是伤悲于与我有过血脉相连而又不能相认的亲情?我说不清。
有一种情感历来说不清,道不明。
步下文武台,回首仰望,一轮圆月朗朗升起,如同一副绝世的山水画一般,静静地挂在天边。而晃动的,只有烟,只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