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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的幸福

2014-02-22刘永祥

地火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金队里娃子

■刘永祥

老金的幸福

■刘永祥

鸟巢 版画/王洪峰作

在荒原深处,一群男人和女人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平凡劳作,预示着中国石油时代的崛起。

——题记

老金终于搬进了干打垒。他闻着屋里散发出泥土和羊草芳香的味道,心里无比感慨,多么不容易呀,在这样艰苦的岁月里,走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容易呀。老金兴奋地把栀子抱起来在屋子里转起圈儿来。

栀子两手拍打着他的肩膀喊着:“快把俺放下来,叫人家看到了多丢人。”

“丢什么人,自己的老婆抱抱还不成?过去没房子,在外面偷偷摸摸,今天在自己家里才不管他谁看呢。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幸福啊。”

栀子从老金的怀里挣脱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说:“啥时候回老家把咱二娃子也接来,一家人团团圆圆,那才叫幸福呢。”

“现在会战这么紧,队里又缺少人手,你不帮忙就走了?”

栀子为难地说:“队里统共就分到了这么几户干打垒,就给了咱一户,咱真不好意思就走了,要不再等一等吧。”

1960年,几万复转军人以及从全国各油田调来的石油队伍一起来到了松嫩平原上这个让人发疯的油田,老金就是其中的一员。老

金走青海,战玉门,下四川,听说哪个油田也没有这个油田有前途,所以大家充满了希望,铆足了劲儿要在这里抱个大金娃娃。老金这个队接到支援松辽油田会战任务时,领导动员说:前途无限光明,使命极其光荣,任务相当艰巨,条件无比艰苦。大家要有打大仗、打恶仗、吃大苦的思想准备,同时,还要有承受特大胜利的思想准备。领导的一席话把大家的激情点燃了,像申请上战场一样,写血书的、泡领导的,恨不得马上飞到这个油田来。

老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到老婆孩子了。本来他已经请了假回去探亲,可是他怕被队里落下,就决定放弃探家,随着队伍一起北上松辽。他想,这一走还不知猴年马月见到老婆孩子,就和几个家在铁路沿线的队友商量,半路上和家人见上一面。他们跑了几十里地到邮电局往家里拍了电报,要老婆孩子到中途的火车站见面。

上了火车,老金的心就提了起来,他怕老婆接不到电报,因为公社邮电所要把电报送到村子里还有十多里地,还是两三天送一回,不知能不能赶上送电报那一天。还有,家里离火车站有五六十里路,他们娘儿五个能不能及时赶到还不好说,真是急死人了。老金在火车上像烫了屁股的猴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次次地向乘务员打听到胡里站还有多少站,一会儿又趴到车窗前看啊看,好像在这里就能看到老婆孩子。

火车到了站还没有停稳,老金就从车上飞了下来。他在人群里寻找着栀子他们母子,就是不见人。他从车头向车尾方向边跑边喊着栀子的名字,又从车尾喊着跑到车头,见到的都是一家家的团聚,就是没有见到他一心想见到的老婆和孩子。老金简直要疯了,他在人群中穿梭寻找,他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地叫着,就是没有回声。

老金气恼地跺着脚骂着:“你个驴日的,咋就不送电报哇,我日你先人!”

开车的铃声摇响了,送行的人群恋恋不舍,老金还是疯了似的喊着找着。指导员硬拉着他上了火车。他不情愿地挣扎着,喊着骂着,眼巴巴地盯着越来越远的站台。突然,他看见栀子扯着四个孩子跌跌撞撞地冲上站台。

老金疯了似的大声地叫着:“栀子!栀子……”要不是指导员拽着,他就一下子跳了下去。

站台上,栀子既没有听见喊声,也没有看见老金。他们看着渐渐远去的火车,栀子呆呆地站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无助地从脸上淌下来,孩子们毫无目标地大声喊着:“爹,爹……”

远处传来两声火车的长鸣。

到了这年的秋天,好多地方都遭受了灾害,闹起了饥荒,栀子的家里也不例外,眼看着实在活不下去,栀子就想要饿死还不如和男人死在一起。她把二娃子留在了婆婆身边,拖着三个孩子坐着火车来油田找老金。接待处把电话打到指挥部,指挥部往下通知,一级一级过了三天才通知到老金。指导员给了他三天假,让他把家属安顿好。那时,由于保密,通信地址都写安达某某农垦场,来的人都找到安达来了。

老金赶到安达接待处,只见老婆在招待所的大通炕上盖着被子发高烧,说是已经三天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地上玩,看他进来,胆怯地跑到娘的旁边愣愣地看着他。栀子见老金来了,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老金伸手摸她的头都烫手,老金扶着栀子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喝下。他看着炕边的孩子问:“你叫啥?”孩子怯生生地躲闪开了。

栀子对孩子说:“三娃子,这是你爹,快叫爹。”三娃子羞怯地把头埋在了栀子的被子里不说话。

老金笑着说:“真完蛋,连爹都不认识了,那仨呢?”

“大丫头带着四娃子到外边玩去了,二娃子身体不好,我把他留在娘身边了。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孩子上哪儿认得你?”

老金对栀子说:“你看你,也不吱一声,说来就来了。我们那儿是一片荒原,没有人烟,职工都没有正经地方住,你们来了更没地方住,不如先在这里找房子住下,过一段再说。”

那时会战刚上来,遍地是人,就是找不到房子。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原,住着极少的村民,还有一点牧场,最困难的就是没房子。有位会战领导后来风趣地说:“会战期间,如果能找到个地窝子,那是三等旅馆;如果是帐篷,那是二等旅馆;如果找到一个被遗弃的牛棚,那就是一等旅馆;要是能找到一间民房,那还得了,简直就是特殊化了。”可见当时的条件是多么艰苦。老金顾不得和老婆孩子近乎,就上街找房子去了。

他在安达铁路街北头暂时租了一间民房,交了房钱,就开始打扫卫生,女房东和几个邻

居的女人都来看热闹,

一个骨瘦如柴吐着瓜子皮的女人问:“大哥你几个孩子?”

“四个。”

“几个小子几个丫头片子?”

……

老金语塞了,他答不出来了。他确实不知道后来生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就听从家里探亲回来的老乡告诉他,你老婆又给你生了一个,至于是啥,他也问不清。可是今天在这个场合,在家里常年守着汉子过日子的女人就想不通了:还有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小子几个丫头的老爷们,你是皇上呀,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生了多少孩子不知道?可是你就四个孩呀,咋还不知道几男几女呀。

叼着一根很长烟袋的女人追着问:“你俩是原配不是,不是在大街上刚捡来的老婆吧?”

另外一个满嘴大黄牙的女人边笑边说:“不是刚找到主,给人家拉帮套的吧?”

几个女人嘻嘻窃笑起来,把老金弄得面红耳赤满脸是汗,真是又气恼又窝火又惭愧。他先前有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四娃子是他上次探亲后生的,刚才又没有看到,哪曾想在这里居然遭了几个老娘们儿的抢白,老金也是够窝囊的。哎,谁不知道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好哇,可是有谁理解石油工人撇家舍业的艰辛哪?

老金利用三天时间把家安顿好了,就回来上班了。这事让大家听说了,有好一阵子成为众人的笑柄:“老金,你几个小子几个丫头片子呀?”

老金只是嘿嘿地傻笑。

栀子在安达住着,平时带着孩子们到甸子上捡些柴火回来烧炕做饭,她还帮着房东和邻居们做做棉衣棉被,大家的关系处得很是不错,那些老娘们儿没事了经常聚到栀子这里来拉家常。

那天,那个骨瘦如柴的刘嫂嗑着瓜子说:“妹子,打从你们来这儿,我看你老爷们儿才回来一回,都是正当年的岁数,能熬得住?”

栀子红着脸说:“孩子他爹忙,抽不出功夫来。”

那个抽着呛人的蛤蟆头烟袋的陆嫂说:“老不回家,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吧?男工人,女工人,在一起上班,打情骂俏,说说笑笑,能不生情?”

一口大黄牙的钱嫂说:“那可不,俺家老爷们儿单位就有一个人和一个女工弄到一起去了,都把原配媳妇给蹬了,真是气死人了。”

栀子听了,就觉得脑袋像炸了一样,她浑身瘫软下去。

这些天来,栀子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好你个老金,俺们娘们儿千里万里来找你,你可倒好,把俺们丢到这个破地方,自己一溜烟就没影了,干啥去了?感情人家那里有女职工,姐长妹短,打情骂俏,哪里还想得起俺们娘们儿。老金哪老金,你个坏良心的,看俺咋收拾你!

石油会战在最艰苦的岁月里拼搏着,一个战役接着一个战役,一个冲锋接着一个冲锋,半年的时间里老金才到安达看了一回老婆和孩子,请假的主要理由还是给他们送生活费。

这天,他兴冲冲地来到安达,进了院子,见孩子们在玩,就抱着的,背着的、手里拉着的进了屋子,他喊着:“栀子,俺回来了!”

栀子见了老金回来,阴沉着脸,理都不理还把脸扭了过去,老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栀子,你咋的了,病了?”老金伸手去摸栀子的额头,被栀子一巴掌打开了:“别动俺!”

“你这是咋的了?咋这样对俺?”栀子就是不理他,老金只得默默地找活干。栀子一天也没跟他说一句话,阴沉着脸就是不吱声。

老金有点发毛了,他问孩子们咋回事,孩子们都摇头不知。到了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老金软磨硬泡又是亲又是抱地挑逗栀子,栀子就是不理他,一整夜,老金硬是没有靠上栀子的边。第二天,老金悻悻地离开了安达。他就不明白,栀子咋的了,千里万里来到这里,不就是奔着男人来的吗,咋这么冰冷?

老金回来上班放心不下,一直挂念着栀子,他不知栀子出了啥毛病,不知栀子遇到了啥问题,他每天六神无主丧达游魂。一天,有辆汽车到火车站拉东西,老金知道了也没请假,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汽车就跟着到了火车站,他搭上了一列拉煤的货车就往安达进发,谁知道这列车不在安达停车,一直把他拉到了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小站才站下来。老金肚里没食,手脚都冻僵硬

了,人就像从煤堆里刚钻出来一样。他挣扎着从煤车上爬下来,摸摸兜里,走得太匆忙连一分钱也没有带,不但没吃的,连回去还得扒火车。他在站台里一个避风的角落一直等到半夜才等到了一列停下来的货车。他爬上了空荡荡的车厢里,列车在寒夜里呼啸着向前。他怕自己被冻死在这里,就不停地跑着跳着,以抵御严寒的侵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列车停了下来,他爬上车厢一看是安达的前一站。他知道到安达这车是不会再停了,再这样让它拉着还不知跑到哪里去,非冻死在车上不可。于是他挣扎着爬下来,还没有下到一半,列车就启动了。他心里一慌,冻僵的手就撒开了,他重重地摔在路基上,列车轰隆隆地从他的身旁驶过去。他躺在地上,看着远去的列车,不禁凄楚地骂了句脏话。

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沿着铁路线向安达的方向走去。在白雪映照的灰蒙蒙的夜里,北风呼啸着,卷着地上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是木然地走着。

当满街响起公鸡啼鸣的时候,老金披着满身的霜花像一个雪人似的敲响了自家的房门。当栀子打开房门,老金一下子无助地倒进了栀子的怀里。栀子惊慌地把他拖进屋里的炕上,脱下了他冻得硬邦邦的衣服和鞋子,叫醒孩子们一起搓脚的搓脚,搓手的搓手,捶腿的捶腿,经过一阵折腾以后,老金总算缓过来了。

栀子看着老金的样子大声地哭了起来:“你这是咋的了,咋造成这样子了?”老金喝着栀子做的苞米面糊糊身上暖和了好多,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只把栀子后悔得死去活来。她讲述了事情的起因后说:“都是俺听那几个老娘们儿扯老婆舌,心里胡思乱想,才对你那样,差点要了你的命,俺真不是人!”说着栀子用手打自己的头。老金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安慰地说:“这不怪你,都是我没给你说清楚。你不知道,俺们那个单位你想看到一个女的都看不到,连做饭的都是男的。要想见一个女的,赶上见皇后了。再说你瞅我是那样的人吗?天地良心,俺要是有那心,就让老天打雷……”

没等老金说完,栀子就捂住了他的嘴,嗔怪地说:“咱不敢瞎说。俺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半年才回来看俺们娘们儿两次,能不让人有想法吗?来了还不如不来了,见你赶上见皇上了,你要不喜欢俺娘们儿在这儿,俺这就带着孩子回老家,饿死就饿死算了,谁也别想谁。”栀子撒开了娇。

“哎呀我的祖宗呐,你信俺不想回来呀?俺不想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哇?俺不想搂着老婆呼呼睡大觉?俺天天都在想啊,晚上想得都睡不着觉哇。可是有什么办法,现在都忙得没有白天没有晚上,真是任务太重了,谁都没有一天的休息,上次还是指导员特批的假。你不知道,这里的石油比玉门的多多了,打了井就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油哇,那是给咱国家出金子啊,有干不完的活,哪还有时间叫你休息。等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到那时俺一个月来看你一次。”

栀子听了不好意思地说:“谁知道你这么忙啊,俺要知道你这样还能给你使小性子?”他看着老金刚刚缓过来的通红发烧的脸和因吃不饱而塌陷的腮帮子,还有那没有血色的脸,心疼得眼里又沁出了泪花,忽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一头扎在了老金的怀里。

老金见了连忙用大手给她擦眼泪:“乖乖,不哭,不哭,没事,大家都这么干,咱是老爷们儿,没事没事。”

几个孩子坐在炕上看着他俩那样都抿着小嘴偷着乐。老金说:“孩子们,以后俺保证一个月回来看你们一次,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响亮地回答。大家高兴地扑到他俩的身上来。老金和孩子们耍起来,栀子看着他们,心里升起了一种满足感。

老金第二天回到队里,指导员首先把他叫到队部不由分说就把他批了个体无完肤,该戴的帽子都戴上了,该用的严厉的词都用上了,老金情知自己理亏,低着头不吱声。末了,指导员叫他回去好好认识错误写检查,在职工大会上做“露漏头”。紧接着他又被队长堵到了宿舍里,队长开口就骂,一直从他的儿子骂到他的祖宗,最后一句话是:“你他娘的对得起他们吗,过去他们受了一辈子苦,今天你的工作就是要让他们今后过上好日子,你他娘的知道不?”

老金在队里一个礼拜没有抬起头来,他知道自己的错误。他看着忙碌疲惫的工友们,心里有愧,只有默默地埋头干活。

有一天,老金回安达时背了一大麻袋碎树枝子烂木头片子,栀子看着这实实在在的烧柴,十分高兴。她心疼地对老金说:“你看

你,这大老远的背这么重的东西回来多累呀。再说,这东西虽然烧火好用,比茅草实成多了,可是这得多少钱哪。”

老金笑着说:“一分钱也不花,油田这东西有的是,到处扔,没人要。”

“你们那里不烧火,不做饭?”

“我们那里原油有的是,铲一块往灶坑里一扔,不用管就可以做好一顿饭。”

栀子听了惊奇地说:“油田这么好哇,要是不弄烧柴,一年可省了多少功夫啊,咱想办法搬过去吧?”

老金回到单位后一直忘不掉栀子那期待的眼神,留心找个住的地方。可是,这茫茫的荒原上,除了临时搭起来的职工住处以外,就再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了。真是没办法,老金只有死了心。

一天,老金他们班到红色草原去施工,正好遇到了同乡大林也在那儿施工。闲谈中,大林知道老金的老婆来了住在安达,就告诉他说:“在萨尔图西下洼子有一个废弃的大菜窖,可以住好几十口子人,我们队老李的老婆就住在那里,我回去帮你问一下看还有没有地方,有的话你就搬过去。虽然离你们队比较远,但是用不着再去等火车、坐火车,就连下夜班后也可以过去看看老婆孩子。”老金就追着大林回去给他打听打听,别错过了机会。

第二天,大林又过来施工,老金急不可耐地去问他。大林兴奋地说:“你小子还真是有福,就还有四五个人的地方。我叫老李今晚回去给你先号下,你抓紧把老婆接过来,别整晚了,叫人家占了窝你就傻眼了。”

老金一个高蹦起来,乐得合不拢嘴,他高兴地附在大林耳边悄悄地说:“老乡咱不说谢了,等你嫂子来了我请你吃顿饱饭。”

大林笑了说:“你拉倒吧,就你那一天五两粮,还是留着给老婆孩子保命吧。”

老金附在他的耳边神秘地说:“我在安达偷着买了一点黑市粮,你吃几顿我还是供得起的。”

老金下了夜班,顾不得睡觉,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安达。栀子听说了高兴得不知干什么好。他们的家当也没什么,老金朝房东要了两只柳条筐,把东西都装了进去,找了根棍子做扁担,挑起来就走。孩子们呼着喊着上了火车来到萨尔图西下洼子的大菜窖。

这个大菜窖是原来牧场留下来的,有几个来家属的工人发现了它,就收拾出来,原来的菜架子做了大通铺,铺上羊草就能住人。这里又潮湿又阴暗,还有一股让人难以忍耐的霉味。大通铺上一溜排着十多个铺位,羊草上摆放着各色的被子,像联合国的万国旗。这就是来油田投奔丈夫的女人们的临时落脚地。临时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大家挤了挤给栀子腾出一块地方,栀子看着皱了皱眉头,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但是又一转念,不到这儿住到哪儿去住哇?这儿不离老金越来越近了吗,管他狗窝猪窝,先住下再说。孩子们就跟着原来的那帮孩子在地下的草铺上住下了,他们倒是很满意,在一起疯啊闹啊,别提多高兴了。

老金是明天的白班,因此这一夜就在这儿住了。临近的大嫂告诉栀子:“咱这儿的习惯是谁家的老爷们儿回来,就在自家铺上挂上布帘子,遮挡一下,等孩子们睡了再那啥。唉,就这条件,谁也不笑话谁,没啥抹不开的。”

栀子没有布单,就把被面拆下来挂上,可是不够,那位大嫂就把自己的一块单子拿来借给她说:“俺家老爷们儿头两天刚走,得一个月才能过来一次,干活忙啊。”

这一夜,栀子幸福得不行,她偎在老金的怀里轻轻地对老金说:“离你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就越来越安稳。我们娘儿几个再也不用像久旱盼雨似的盼了,你就可以经常来看我们了。”

到了更深人静的时候,老金和栀子俩很尴尬地宣泄了一次,动静大了把整个床铺弄得直晃动,还吱吱作响,弄到好处,栀子禁不住呻吟出声来。当他们清醒过来,羞得栀子使劲地掐他,叫他小点动静,明天一大早起来咋有脸见人。然后,俩人抿着嘴窃窃地笑。

天刚蒙蒙亮,老金就起来了,他要赶四十多里路去上班。那时油田还没有公共汽车,到哪儿都是靠人的11号汽车轮子。就这样,老金隔三差五地就过来看望老婆孩子,大家确实感觉到了幸福。

一天,栀子对老金说:“你的被褥都好几年没拆洗了,是不是像打铁的了?”

“可不是,被头都磨得锃亮,钻进被窝就像睡在铁板上。”

“这事都怪俺,去年在安达就应该给你拆

洗了,干那么重的活,还睡不好休息不好,要做病的。明天俺跟你去把被褥拆洗了吧。”栀子惭愧地说。

第二天,栀子把孩子交给邻近的大嫂照顾,就和老金来到队里,她在收拾老金被褥的时候,看到工人们的被褥都脏得不像样子,干脆就把同宿舍十几个工人的行李一起拆洗起来,整整干了一天,把手都搓肿了。当她走回西下洼子的时候,一头就倒在床铺上,呼呼睡着了。

栀子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又来到队里,给另外宿舍的工人拆洗被褥。因为在第一天,他就看到了工人们那种感激和渴望,如果自己不来油田,自己的男人不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眼神吗?男人们在外吃苦遭罪,咱女人也应该帮他们一把。一连好几天,她把队里干部职工的被褥统统拆洗一遍。当大家睡上暄腾暖和的被褥时,心里埋了多少感激的话语,老金觉得脸上也多了不少光彩。

这几天,小伙子们给挑水的,给打饭的,给端开水的,这个叫姐,那个叫嫂子,还有人喊大妹子,都说老金真有福分,有这么一个好媳妇。被褥洗完了做完了,栀子又把全队宿舍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清理了个彻底,整个面貌焕然一新。指导员为了表示谢意,特意给老金放了两天假,让他回去好好陪陪咱的有功之臣。

栀子是个闲不住的人,自此以后,她就经常到队上去帮助工人们洗洗补补,清理卫生,厨房帮厨,在家干惯了农活的她,还时不时帮着队上干些粗重的活,比如卸工具配件什么的。你别小看这工具配件,个个都是铁家伙,哪个都有几十斤重。前段时间,炊事员老陆回家探亲,队里抽出小李子给大家做饭。小李子是个生手,不是饭糊了,就是菜咸了,急得小李子直哭。栀子知道了,就天天来帮他。这时,小李子班里一个工人作业时受了伤住进医院,岗位上缺了人手可不行,队里为这事挺着急。栀子看在眼里,就找到指导员请求让小李子回班,自己担起炊事员的工作。指导员听了喜出望外,就和队干部研究同意了栀子的请求,栀子当起了临时炊事员。每天都看到栀子忙碌的身影,听到她哼着欢快的小曲。

自从代理了炊事员,栀子可就忙开了,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往队上走,赶着做早饭,晚饭后又急着往大菜窖赶,看孩子一天吃饭了没有。到家已是半夜了,每天睡不上多少觉,栀子一天一天瘦下来。指导员把这些情况看在眼里。再一次召开队委会,会上大家同意让栀子带着孩子搬到队上来。栀子带着大丫头和四娃子住在食堂的仓库里,三娃子跟着老金住在宿舍里。这一下子可把老金一家人高兴坏了。

就这样,栀子带着孩子在队里住了一个多月。虽然这下子近了,可是老金想得到栀子实在太难了。有时候老金不忙了,心里就像有猫爪子挠心。老金猴急猴急的,就泡在食堂里帮栀子干这干那,借机跟栀子起腻,不是亲一口,就是掏一把。栀子经常压抑着心中的渴望警告他:“你少来,这可是给大伙做饭的地方,让人家看见了还能饶了你。”老金只得可怜巴巴地拉拉栀子的手了事。有一次,老金像头发情的狮子疯了似的冲进来,抱住栀子就扒她的衣服,栀子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抵御他啊,栀子看着疯狂的老金,心里翻上一股酸楚,不由得泪水沁满了眼眶。

指导员心里知道老金的难处,就和队干部商量,批准老金偷着挖个地窨子住进去,一家人也可以团聚了。正当老金利用休息时间快乐地哼着小曲大干的时候,不知是谁把这事捅到了上级领导那里。领导找到指导员一顿好批,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什么本位主义、什么小团体主义、什么不顾大局,什么都这样搞不是乱套了吗,并且责令把地窨子填死。就这样,刚刚在老金心里升腾起来的那股幸福的暖流就被一盆凉水浇灭了。

指导员对这事可没有放下,他天天琢磨这事咋办,他觉得对不起人家栀子,人家没有一点条件,没有一点报酬地帮队里干活,自己却没办法帮他们解决住的问题。

唉,难哪。指导员发愁了。

一天下午,指导员听两个工人闲说话,受到了启示,他就开始了他的企划。他回家先给自己的老婆做工作。指导员家是住在牧场遗弃的一个牛棚里,这个牛棚荒废多年,只剩下了四面透风的墙,经上级同意维修后住进了三家人,其中老刘家也是一个队的。好说歹说指导员的老婆才吱吱扭扭地答应了。指导员就直奔老刘家,又做他们两口子的工作。因为这间住房是指导员帮着申请下来的,所以工作很好做,一说就通了。

当指导员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金的时候,老金

一下子懵了:“是吗,真的吗?哦,哦……怎么可以这样呢?不行,不行,那哪行呢,怎么能给大家找这么多麻烦呢?没事,我能坚持,我能坚持。”

指导员瞪了老金一眼说:“你他娘的装什么装?成天捞不着老婆的边,都急得猴上树了,一天往食堂跑几十趟,干啥去,还不是奔着腥去。咱都是老爷们儿,就那点事谁不知道,既然咱现在能想出这个办法,这说明咱还有这个条件,要是没有,你也别埋怨队里不关心你,今天有了这个办法,你老小子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这不是看着你,是看着人家栀子,人家没黑天没白天地给队上干活,一分钱报酬没有,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的大会战。这事也不是我自己定的,是队上定的,赶紧告诉你老婆去吧。”说着把老金推出了队部。

从此,老金和栀子就开始了“招待所”(按着指导员的说法)的生活。指导员的企划是这样的:拿出指导员和老刘家的房子做开“招待所”的基础资源,指导员家做“主招”,老刘家做“副招”。指导员、老金、老刘这三家每一周都在“招待所”里周转。比如,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老金和栀子住在指导员家的“招待所”里,指导员就到队部去住,指导员的老婆到老刘家去住,老刘到队上宿舍去住。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老刘回到自己家住,指导员和他老婆也回到自家住,老金和栀子各自回到宿舍和食堂仓库去住,就这样周而复始,一直来回轮换了十三个月,这三家的女人处得像亲姐妹一样,不管谁家有大事小情,都像自己家的事一样,孩子们在一起像亲兄弟姐妹,天天在一起疯啊打啊闹啊,谁也离不开谁。后来这三家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分了楼房,特意要到了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同一个楼层,孩子们还结了亲,成了儿女亲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就说这一夜,栀子抱着老金哭了半宿。栀子是激动的,她感动这里的人,感动这里的领导,这人咋都这么好呢?条件艰苦,工作辛苦,还真心实意地为你着想,连这事也想得这么周到,真是叫人咋报答呀。老金也是唏嘘不止,他安慰栀子咱说啥也没有用,就看将来咋对得起队上,咋对得起人家老刘家。咱不能做白眼狼,没心没肺,没情没义,咱干啥也不能扯队里的后腿,不能让领导操心。栀子啥也说不出来,只是在老金的怀里频频点头。

这些天,三娃子一直住在宿舍里,这孩子会来事会说话,叔叔大爷的叫,给大家跑腿当小指使,你买盒烟,他买盒火柴,他乐得屁颠屁颠地去办。一个坏小子逗三娃子:“晚上睡觉你爸和谁一个被窝?”三娃子:“和我娘啊。”大家哄堂大笑。三娃子急了,红着脸辩解道:“我没撒谎,真的,不信你问我爹去。”这一下子,更逗得大家笑痛了肚子。三娃子跟叔叔伯伯们混得很熟,大家喜欢他,和他玩,他不愿意跟着爹娘去住,就留在了宿舍里。

炊事员老陆探亲回来了,栀子就下来了。可是她闲不住,每天还是长在队里,不是帮老陆做饭就是帮队里干零活,洗洗涮涮,打扫打扫,装车卸车,有两次上级派这个队拉水泥拉石头,她也跟着干,回来满身都是水泥,都没个样了。指导员在早点名会上好几次号召大家向栀子学习。

就这样,这三家一直折腾到了第二年入冬。这年秋天会战指挥部布置各单位从紧张的会战中抽出人力给来队的家属盖干打垒。由于生产任务紧,工人们都是利用休息的时候来干。栀子就主动地带着几个家属全天备料,无非就是打羊草、挖土,再把羊草和土运到工地上,备好了,工人们下班后就可以夯土打墙。后来,栀子她们几个家属干完了准备工作,干等着直着急。栀子说:“嗨,咱还等他们干嘛,咱就干吧,咱干不了多还干不了少吗?”于是几个人就抬起木夯干了起来。

这干打垒是用泥土垒起来的房子,就是在地上用木头或板子夹成一个槽子,往里边填进一层土一层草,然后抡起榔头或木夯砸实,再把夹板拆下来一节一节往上提。墙体完成后,用废油管或木头架上当梁,铺上芦苇帘子和羊草,上面再抹上碱泥,既保温又防止漏雨,再安上门窗,就这样干打垒就盖成了。

在这个期间,栀子带着家属们成天工作在现场,不管工人们来不来,她们就干她们的。这样,她们进度就比别人家的进度快多了,因此队里受到了上级的表扬,指导员又在职工大会上大力表扬了栀子为首的几个家属。他说:“有这样的好家属在后边支持着我们,啥样的大油田还拿不下来?”

第二年开春,栀子回老家把二娃子接了过来,一家人才真正地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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